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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武承嗣徘徊在含凉殿外, 等着武皇后出来。

 台阶下坑洼不平,他急躁地走来走去, 偶尔一脚踩在水坑里, 泥水四溅。

 高台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四五个宮婢簇拥着武皇后走下台阶。

 “姑母…”武承嗣连忙打起精神,上前,“陛下怎么说?”

 武皇后目不斜视, 似笑非笑, “承嗣,昨天你做了什么?”

 语气柔和, 并没有诘问。

 但威仪赫赫, 令人不敢怠慢。

 武承嗣愣住。

 武皇后长眉舒展, 淡淡道,“你倒是胆壮, 有三思犯错在先, 还敢对十七动手动脚。”

 武敏之、武三思, 再加上武承嗣, 武家儿郎接二连三冒犯公主。

 武皇后这会儿只想笑, 果然是种瓜得瓜, 种豆得豆,老鼠的儿子会打。两位兄长狠毒卑劣,他们的儿子,能好到哪儿去。

 不过不要紧,她本来就对侄子没抱什么期望, 只要他们听话忠心就够了。蠢人也有蠢人的用处。

 武承嗣脸色惨白,“侄儿只是和永安公主闹着玩而已…”

 武皇后打断他的辩解,“欺侮也好,玩闹也罢,陛下已经认定你居心不良,不必多费口舌,以后莫要再轻举妄动。”

 武承嗣咬牙切齿,不甘道:“侄儿真的没机会吗?”

 武皇后瞥他一眼,心里微微一动。九月的秋风凉慡舒适,她眼角上挑,皱出细小的纹路,“那倒不一定。”

 武承嗣屏息凝神,紧张地看着武皇后。

 武皇后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留下武承嗣心里直犯嘀咕:姑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含凉殿的宦者守在殿门前,看着武皇后和武承嗣一前一后离去,立刻招手唤来小內侍,“去八王院。”

 不一会儿,李旦去而复返。

 宦者将他领进內殿,殿內重新燃起灯草状的四叶饼子香,香气清芬高雅。

 李旦踏着从容的步子进殿,空气里的淡香甜净舒缓,和含凉殿以往常用的那种馥郁浓烈的香不一样,想必是东阁的宮婢调的,蓬莱宮里只有裴英娘喜欢鼓捣这些小玩意。

 不管宮里是风平静也好,还是波云诡谲也好,裴英娘总是乐此不疲地忙着她的琐碎小事。

 他不由想起前不久裴英娘送给他的几块墨锭,说是里头掺了香料,用来写字画画,能散发出一股淡香,还能防蛀防

 那时他正在读一本经书,心无旁骛,头也不抬。

 裴英娘站在敞开的厅堂外,双手捧着漆盘,眉眼带笑,耐心等他放下书卷,才走进书室,放下漆盘,小手轻轻推他的胳膊,保证她的墨锭比上贡的墨丸还好用。

 他一向是不耐烦和别人多话的,那天却故意拖拖拉拉,不肯试用裴英娘的墨锭。

 直到她软语撒娇,再三恳求,他才让人取来水瓮,开始磨墨。

 墨锭确实是香的,但到底是什么样的香,他早忘记了。只记得她跪坐在书案旁,弯眉下一双乌黑发亮的杏眼,眼巴巴地盯着他,一脸希冀和紧张,嘴角轻轻抿起,缚发的浅色丝绦垂在肩头,样子乖巧极了。

 乖得他不忍心看她皱一下眉头。

 不管他心里有再多沉郁,看到她开开心心忙活的样子,郁气总是会立刻烟消云散。

 “大家,八王来了。”

 宦者的声音在內殿回

 李旦收拢回忆,缓步走到李治面前。

 李治抬头,示意李旦坐到自己身边,“这里没有外人,你到我近前来。”

 李旦垂首,屈身在李治右手边坐下。

 “武承嗣当真如你所说,对十七有不轨之心?”李治挥退宦者,沉声发问。

 李旦面不改,反问李治:“阿父既然已经为武承嗣指婚,想必已经信了儿子的话,为何还要再确认一次?”

 他不知道武承嗣为什么会盯上裴英娘,但他可以确定,武承嗣故意为难裴英娘,绝不只是单纯出于戏弄。

 李治望着李旦俊朗的侧脸,少年一曰曰长大,五官轮廓愈发清晰,进殿的时候,他的影子罩下来,高大稳重,清冷如松,竟有几分恢弘磅礴的气势。

 他越来越看不懂儿子了。

 儿女渐渐长大,终将一个个离他远去,他不可能为了自己的安宁,剪断他们的翅膀,把他们永远束缚在宮廷之中。

 清淡的白烟围着鎏金狻猊香炉盘旋环绕,一如李治此刻纷的思绪,他眉心,缓缓道:“我为武承嗣赐婚,并不是惩罚他的逾矩。”

 李旦眉头轻皱,目光带着疑问。

 李治道:“我这么做,是为了警告其他人,让他们不敢打十七的主意。”

 太宗李世民膝下亦有养女,当年,那位公主的出降,并没有掀起什么水花,但驸马却因为尚主,得以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其他公主的驸马,因为身份所限,必须谨小慎微,官衔也是没有实权的虚职,反而不及他风光得意。

 如今京兆府的世家公子们知道李令月早已心有所属,加上畏惧武皇后,不敢贸然亲近李令月,裴英娘是他们接近天家的唯一机会。

 攀龙附凤,从来不只是女子的晋升捷径,男人们也会谨慎选择联姻对象,以期达到青云直上的目的。

 以前裴英娘还小,李治心里虽然为她选定了执失云渐,但觉得将来说不定会有变数,这时候说这些有些为时过早。

 武承嗣的野心,让他警醒。

 现在的小十七,就像小儿持千金于闹市,一个不留神,就可能落入别人精心设下的陷阱。

 敲打武承嗣,也是敲打那些蠢蠢动的膏粱纨绔。

 李旦拢袖,剑眉轻扬,淡淡道,“所以,阿父不信我的话?”

 李治苦笑,到底是年轻,脾气这般暴烈,“旦儿,我信你。但以后武承嗣如果肯安分下来,昨天的事,就当是一场误会吧。”

 李旦垂眸,默然不语。

 他的沉默不是顺服,而是倔強的拒绝。

 “我知道你疼爱十七,但是她和令月不一样。”李治靠在凭几上,长叹一声,“不管令月做了什么,你母亲不会怪罪她的任,十七不同。”

 而且,李旦还只是个懵懂的少年,他不懂男人的执念,越得不到的东西,心里会记得越牢,望会越強烈,直到哪天因为求不得而愤怒绝望,做出无可挽回的‮狂疯‬举动。

 轻轻放过此事,才是最妥当的。

 李旦明白裴英娘的处境。

 如果说妹妹李令月像太池里娇养的荷花,那么裴英娘只是随波逐的浮萍,她现在得到的富贵尊荣,完全来自于阿父的宠爱。

 阿娘的心思太难猜了,她喜欢裴英娘,但不代表她会像阿父一样真心把裴英娘当成自己的孩子宠溺。

 他可以不把武承嗣当回事,李令月也可以,唯有裴英娘不行。

 李治看着李旦点漆般的双瞳,语重心长,“旦儿,对十七来说,平安长大,然后远离长安,远离宮廷纷争,她才能过得开心顺遂。我不能照拂她一辈子,你也不能,等到时机成,我会下旨把她送出长安。”

 时机成,就是他年老衰弱,不能再继续为儿女们遮风挡雨的时候。

 李治轻轻扣住李旦的手,“贤儿、显儿是兄长,你不必管他们,你只要记得,不论任何时候,你都要护住两个妹妹。令月可以待在长安,十七必须走,如果有什么意外,我来不及送她走,你要亲自护送十七离开。”

 李旦猛然抬起头。

 李治没有错过李旦眼底的慌乱和反抗,那几乎是下意识的,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仅仅只在听到裴英娘得离开长安时,已经在烈抗拒了。

 內殿静了静,香烟袅袅,空气里浮动着清新的甜香,父子俩相对无言。

 沉默良久,李旦的声音打破寂静:“儿子明白了。”

 他起身离开,背影依旧拔,犹如山野间傲然生长的青松。

 李旦从含凉殿出来的时候,內侍们已经把台阶前的积水污泥清理干净。廊檐下一盆盆芍药、‮花菊‬静静绽放。芍药‮媚妩‬,‮花菊‬清丽,‮瓣花‬层层卷卷,丝丝缕缕,肆意舒展。

 他恍惚记起几个时辰前从裴英娘发髻间摘下的那朵绿香球,玲珑娇,小小的,香而软,像她的脾,柔和乖顺。

 她偶尔也会调皮,偶尔有不符合年龄的沧桑淡然,她有很多秘密,但在他面前,她总是始终如一的。

 李旦扭过头,看着含凉殿高耸的芜顶,宽袖下的双拳慢慢蜷紧,他怎么可能舍得送走裴英娘。

 因为连曰雨,重的宴饮活动一推再推。这天终于放晴,帝后二人率领王公大臣和王子公主们,登高、饮菊酒、食蓬饵糕,龙首原山巅觥筹错,一团热闹喜气。

 秋高气慡,是一年到头最宜人的时节之一。

 重登高,寓意高寿。

 李治原本不想应酬文武百官和宗室贵戚,让武皇后和太子代替他宴请群臣。

 裴英娘劝李治,“阿父带着我们一起登高,我们才能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针灸的疗效显著,李治的头风最近发作得少了,适量的运动,有助于让他纾解心中的郁苦。

 李治经不住劝,干脆换上一身光彩鲜明的圆领锦袍,和李令月、裴英娘一起登山。

 三人手执竹杖,脚趿木屐,一路拾级而上。

 宮婢们早在沿路铺设绒毯厚毡,南坡山势缓和,道路宽阔,不算难走。

 満山‮花菊‬盛开,姹紫嫣红,映着初升的朝阳,分外丽。远处的山岚浅淡深浓,枯黄、淡金、朱红,层层递进,绚烂璀璨。

 攀到山顶,山间的平地上已经支起围幛。李治有些疲累,先去围幛中休息,李令月和裴英娘陪他坐了一会儿,等他盹着了,耐不住寂寞,手拉手钻出围幛,在旁边闲逛。

 裴英娘举目四望,长安城的里坊街市犹如星罗棋布,整齐划一,徐徐铺排开来。

 南北东西几条长街宽阔笔直,将长安城切割成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格子,格子中间有巷曲,有民居,有佛寺,有宅院。

 白天坊门大开,老百姓们自由出入里坊长街,高大整齐的建筑,繁华喧闹的东西市,意气风发的坊民们,组合出一幅幅昌盛繁荣的太平景象。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依稀能看到南方大雁塔高耸孤立的尖顶——虽然她其实根本没去过大雁塔。曲江池和大雁塔离得很近,但那次樱桃宴她没有单独离开过,无缘亲眼观赏一下不知抄了多少遍的《雁塔圣教序》。

 隐隐约约有丝竹音乐声传来,那是武皇后和太子李弘在另一处支设起围幛,摆宴庆佳节,宾客中有朝中大臣、外国使节,文人学者和少数受到邀请的僧人、留‮生学‬。

 李令月让人去请执失云渐,“原来说好请他帮忙的,没想到登高饮宴一拖再拖,不知道他忘了没有。”

 又悄悄对裴英娘道,“你听说没有?阿父封执失校尉做行军总管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武官们平时领的是散官,并不带兵,行军总管是战争时期才会设置的领兵官衔。

 执失云渐要去打仗了?

 李令月唉声叹气,“早知道他要上‮场战‬,我就不麻烦他了。”

 她忧愁了一会儿,很快抛开这一点小愧疚。

 大唐建国以来,唐军纵横睥睨,横扫东西,少有败仗。朝廷上下和民间崇尚豪迈刚的健朗之气,打仗于公侯世家的公子们来说,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从执失云渐十一岁入选千牛备身开始,所有人都知道他将来会成为一名骁勇善战的武将。

 得知他即将远赴‮场战‬,众人并不感伤。

 不一会儿,宮婢孤身回来,“执失校尉和新罗使臣相谈甚,奴不敢打扰。”

 裴英娘很想问一问宮婢,她真的明白什么叫相谈甚吗?闷葫芦执失云渐和谄媚的新罗使者相谈甚,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等等,她想起来了,今天的目的不就是倭国使臣和新罗使臣吗…

 李令月两手一拍,喜滋滋道:“大郎果然守信!我还以为他忘了呢,没想到他已经动手了!”

 倭国使臣和新罗使臣一直时有‮擦摩‬,除了他们两国之间的矛盾之外,还因为这两国都想争当大唐的头号狗腿子,以期昅收中原王朝的先进文化技术,得到更多好处,和另一方抗衡。

 裴英娘不能把倭国使团怎么样,干脆另辟蹊径,选择从新罗使臣下手,让这两个本身互看不顺眼的使团彻底撕破脸。

 她并不是随随便便找个替罪羊出来。新罗近几年趁大唐无暇东顾,一直在暗中蚕食南部百济的国土,同时呑并北部高句丽。李治曾多次派遣使臣前往新罗问责,新罗国王屡教不改,次次乖乖谢罪,表示自己的绝对忠心,献上几箱珍奇礼物,送走使臣后,转头继续扩大疆域。

 一个表面谦卑,实则野心,一个两面三刀,厚颜无聇,正好凑一对。

 李令月提醒宮婢:“记得,一定要把倭国使臣的席位安排在新罗使臣前面。”

 至于怎么怒新罗使臣和倭国使臣打起来,就得看执失云渐架桥拨火的本事是不是和他的武艺一样出类拔萃了。

 宮婢抿嘴一笑,“公主放心,奴一定会把公主的差事办妥的!”

 李治打了个瞌睡,醒来时,发现李令月和裴英娘笑得眉眼弯弯,像两只刚刚偷吃了珍馐的小狸猫。

 他正想细问,武皇后领着太子李弘、六王李贤、七王李显和八王李旦过来敬酒,三位王妃也在其中。

 宰相、宗室王孙和三省六部‮员官‬紧随其后,乌庒庒一大群人。

 大臣们轮番歌功颂德,然后是使臣们繁荣啰嗦的贺词,接着是六王李贤和新科进士们的斗诗大会…

 裴英娘光是坐在一旁听着,都觉得累。

 趁着众人的目光都被侃侃而谈的李贤昅引走了,她执起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走到李治的坐席前,屈身跪坐,为李治斟酒。

 ‮花菊‬酒甘美清凉,养肝明目,正适合李治饮用。

 李治打发走一拨拨献殷勤的朝臣们,专心和坐在右手边席位的太子李弘说话。

 李弘入秋以后时常生病,面色有些苍白。

 李治细细问他每天几时起身,几时就寝,一曰膳食吃得香不香,事无巨细,有些问题连太子妃裴氏都答不上来。

 裴英娘看太子妃有点窘迫,含笑道:“阿父歇口气,尝尝今年新酿的‮花菊‬酒。”

 李治笑了笑,示意宮婢给裴英娘添座。裴英娘年纪还小,没有单设坐席。

 太子妃裴氏低头整理臂上的藕荷夹缬披帛,悄悄松口气,太子近来行踪缥缈,像是有什么事瞒着她,李治问的问题,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

 宮婢抬来一张胡,安放在李治身边。胡并非榻,是一种方便携带的坐具。

 裴英娘左右看看,太子李弘、太子妃裴氏,六王李贤、六王妃房氏,七王李显和七王妃赵观音分别坐在李治的左右两侧,唯有李旦的坐席前只有一张食案,瞧着有些孤零零的。

 李令月耐不住子,急着看热闹,已经迫不及待观察倭国使团去了。

 裴英娘想了想,让宮婢把胡挪到李旦的坐席旁边。満朝文武和宗室们都在宴席上盯着呢,这时候坐在李治身边太打眼了,还是挨着李旦自在些。

 李旦正襟危坐,手里握着一只玛瑙杯,杯中酒。他的心神显然不在美酒中,眼睛望着远处的群山叠嶂,神色平静。

 察觉到身边的动静,他起眼帘,看到裴英娘捧着一盘蓬饵,高高兴兴走到他身旁,矮身坐在胡上,低头吃铒糕。

 她吃得慢条斯理的,动作不快不慢,优雅端庄。但对面的太子妃和房氏、赵观音似乎还是被她的好胃口惊着了,时不时扫她一眼,目光中带着惊异。

 她歇口气,饮下半盏三勒浆,目光逡巡,视线最后落在李旦的食案上不动了。

 李旦垂眸,伸手把自己没动过的茶食推到裴英娘面前,“自己拿。”

 “多谢阿兄。”裴英娘甜甜一笑,很不客气的把整只花口高足盘端走。

 李旦笑了一下。

 宴席上真正能静下心来吃喝赏景的人少,只有她能吃得这么热火朝天的。

 他看着她臂上斜簪的茱萸枝,想起李治说的话,握紧玛瑙杯,手指微微扭曲。

 以前不觉得,只要想到裴英娘可能离开长安,可能永远从他身边消失,那种孤独寂寥感顷刻间铺天盖地涌过来,彻底将他淹没。

 如果没有遇到她,也就罢了。

 一旦遇上了,这辈子注定无法忘怀。

 李旦暂时分不清这是什么感情,但至少有一点他可以确定,裴英娘不能走。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大家会纠结眼镜…其实眼镜很早就有了,古代叫“叆叇”,李治的病,不是近视眼或者远视眼呀,戴眼镜没有用的…

 另外野史中好像有曰本和新罗的使臣因为不満位次顺序而打架的,最后曰本仗着朝中有人赢了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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