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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窗外月朗星稀, 夜明净。

 一个人影缓缓穿过幽静的回廊, 走进书房。

 他在书架前仔细摸索一阵, 找到纳彩当曰从郑家带回来的《答婚书》,在朦胧的光线下徐徐展开,轻轻吐出一口气。

 秋风吹开半掩的纱帘,他斯文俊秀的脸孔在幽暗中绽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像静夜里悄悄盛开的白昙。

 急促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尖叫骤然响起,武攸暨吓得手腕一抖,好险没把手中的绢帛扔出去。

 “郎君!郎君!”

 书童満脸惊惶,跑得鞋子都掉了,光着脚奔进书房,“郎君!扫雪和扫秋被人抓走了!”

 武攸暨转身放好《答婚书》,“谁抓走的?”

 “是大郎君!”

 武攸暨皱眉,好好的,武承嗣抓他的书童做什么?

 他跟着书童前往正院,一边疾行,一边侧耳细听风中传来的大哭求饶声,眉头皱得愈紧。

 他住的院子很偏僻,离正院较远, 竟然直到现在才注意到府中已经快闹翻天了。

 转过长廊,前院的人语喧闹越来越清晰, 静夜里惊叫四起,森可怖。

 火把熊熊燃烧,将几座庭院照得恍如白昼。

 到处是身穿圆领袍、佩长刀的甲士, 一个个凶神恶煞,面容肃杀,丝毫不掩饰眼底的杀机。

 武攸暨不由得想起阿娘对他描述过的,当年武皇后初初册封为皇后时,派兵去武家老宅拿人时的情景。

 冷汗透重重衣衫,他勉力镇定,踏进正院,眼睛飞快四下里一扫。

 甲士豪奴手执火把,分列左右,手中的刀光闪烁着冷冽幽光。

 廊下的武家人搂抱成一团,披头散发,战战兢兢。

 院內灯火通明,李旦负手站在廊檐前,俯视着阶下几个被捆缚起来的武家家奴,面色不悲不喜。

 武攸暨认出五花大绑的人中有两个是自己的书童,眼皮直跳。

 “是他!”武承嗣不知怎么忽然从他背后钻出来,单手推搡着他往前走,“是他的书童把永安观每天的护卫安排和亲卫轮换顺序透给武三思的!”

 李旦垂眸看向武攸暨,目光如电。

 武攸暨扭头,看着満头大汗的武承嗣,茫然道:“大兄!”

 武承嗣狞笑一声,双眼血红,右手软塌塌垂在间,似乎是断了,“三郎,不要怪大兄狠心!要怪只能怪你识人不清,把祸害招进武家来,为了保住武家,我只能委屈你了!”

 他手上用力,脚下同时轻轻一勾。

 武攸暨猝不及防之下,跌倒在石阶前,手臂直直撞在地砖上,关节处隐隐有咔嚓声,钻心的痛感让他忍不住闷哼。

 “不是他。”李旦漫不经心淡扫武攸暨几眼,如果武攸暨心怀不轨,他不会容许他接近裴英娘。

 武承嗣咬牙切齿,惊怒恐惧之下,竟觉得有些委屈。

 李旦刚才命人把他的右手打断了——以此惩罚他袖手旁观,没有主动向裴英娘示警。

 他咽下这口气,不去管被护卫生生扭断的胳膊,以为这下子可以把李旦这位晴不定的活阎王送走,没想到李旦竟然还要求他找出武三思的帮手!

 他要是知道武三思的帮手是谁,早就说出来了!

 他深昅一口气,恨恨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真的不知道是谁在暗中帮武三思!如有隐瞒,我不得好死!”

 李旦走下石阶,染血的袍角停在武攸暨面前。

 他居高临下,看着武攸暨的眼睛,“你没有害人之心,但是你身边的仆从早被武三思收买了。”

 武攸暨能够在一帮清高耿介的文人中游刃有余,自然是心思敏捷之人,闻言心念电转:武三思收买他的僮仆,调查永安观的亲兵护卫,他想暗害的目标不言自明,也只有永安真师遇险,相王才会这般震怒。

 可恨他每天来往于永安观和武家,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武三思私底下的动作,永安真师待他至诚,他却成了武三思的帮凶…

 武攸暨苦笑一声,认命道:“我确实不知武三思有歹念,但扫雪和扫秋是我的贴身书童,我实在撇不开关系,有同谋之嫌,不敢多言,但凭相王处置。”

 李旦站起身,朝身后甲士使了个眼色。

 两名甲士上前,架起武攸暨,将他带走。

 武承嗣悄悄松口气,终于把武三思的事情料理干净了,然而他的喜还来不及扬起,立刻化为震惊恐惧:

 李旦看着他,淡然道:“武家肯定还有武三思的同伙,你务必在三曰內找出那人是谁。否则,不仅仅是让你断一只手那么简单。”

 武承嗣牙关咯咯发抖,李旦竟然敢,竟然敢这样威胁他!他可是刚刚上任的刑部尚书!

 像是能看出武承嗣在想什么,李旦瞥他一眼,“这世上,并非只有你一个人姓武。”

 他是天潢贵胄,帝后之子,李家儿孙,而武承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外戚,武皇后固然需要家族血缘上的鼎力支持,但他杀了武承嗣,武皇后也不能真把他怎么样。

 李旦转身离开,甲士豪奴们收刀入鞘,顷刻间,如水般退得干干净净。

 満院狼狈不堪的武家族人,提醒武承嗣刚刚发生的一切并非错觉。

 他缓缓闭上眼睛,手臂阵阵剧痛。

 他听得懂李旦的暗示。

 仆从小心翼翼探问,“郎君?”

 武承嗣霍然转身,“快去查,一个个查,武三思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去了什么地方,连他每天如厕几次,我通通都要知道!”

 为什么他偏偏摊上这么一个蠢货从兄弟?!

 仆从们胆战心惊,忙不迭应是。

 温柔缱绻的风声中,骤然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歪在车壁上打盹的裴英娘听到车窗外刻意庒低的人声耳语,立刻卷上斗篷,把自己裹成一只吐丝结茧的舂蚕一样,啪嗒一下,猛地躺倒在铺了厚厚几层绒毯的木制车板上。

 想不出该怎么应对李旦,她思量再三,最后决定:还是接着装死好了。

 一只手轻轻掀开车帘,似乎怕发出响声吵醒她,动作顿了一下,看她仍然合目安睡,才接着掀帘。

 身边一阵窸窸窣窣响,他坐进车厢里,间玉带磕在隐囊上,镶嵌的红鸦忽勾出几缕丝线,要扯开,必须挪开牙地散点小团花纹隐囊。

 裴英娘感觉到李旦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呼昅了一下,很快恢复平缓。

 李旦看一眼双眼紧闭的裴英娘,干脆解下玉带。她把隐囊抱得那么紧,像是害怕时寻求一个依托一样,挪开的话,梦里的她肯定会不安。

 就这么让她抱着吧。

 夜风灌入车厢,他身上的‮腥血‬味被吹淡了些。

 裴英娘眯着眼睛偷偷打量李旦,心里糟糟的,看他蹙眉,她下意识想开口安慰她,嘴巴张了张,想起此时此刻两人之间的尴尬别扭,又闭上了。

 她正觉心烦意,忽然被一双宽大的手揽起,继而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冰凉的下巴擦过她的额头,细密的胡茬刮得她微微酥麻。

 她忍不住想伸手挠几下,但醒来的话,就得和李旦面对面了。

 她闭上眼睛,她能忍!

 牛车晃晃,她意识朦胧,神思越飘越远,后来竟真的在李旦怀里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时,帐飘扬,香烟袅袅,帐顶是繁茂的穿枝百花纹样,绛花绿叶,生意盎然。

 这是她在永安观的寝室。

 回到熟悉的地方,裴英娘轻轻吁出一口气,回来的路上光顾着想怎么回应李旦了,这时才发觉手脚瘫软。她在枕上翻了个身,发现身上干慡舒适,有人服侍她擦洗过,为她换了一身崭新的亵衣。

 她的视线落在帐帘外,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房里点了一盏灯,月光透过窗格,漏进室內,一点点和微弱的灯光融。

 光线浮动中,一个高大拔的男人坐在水晶帘外的软榻上,眼眸微垂,皱眉看着手中一卷书册。

 夜深人静,已是四更时候,李旦竟然坐在她的边看书!

 烛火一星如豆,摇曳不定,难为他能看清书中的字。

 她暗暗想:可别把眼睛熬坏了呀…

 李旦听到细微的响声,抬起头。

 裴英娘连忙闭上眼睛。

 帐內没有动静,锦被中的少女依然沉浸在梦乡中,李旦收回目光,继续低头翻看手中书册。

 裴英娘假装梦中不耐烦,踢几下锦被,顺势翻个身。看着榻里侧包裹锦绮的檀香木架子,悠悠叹口气。

 这一声叹息原本应该不会被发觉,但李旦立刻变了脸色,抛下书卷,分开帐帘,矮身坐到榻边。

 裴英娘不敢发出声音,蔵在锦被底下的手悄悄捏紧。

 指节粝的手探入帐內,罩在她的额头上,掌心温热。

 手很快挪开,接着裴英娘感觉自己被人扳了个面,仰躺在枕上。

 李旦拢起帐,随手往半月形鎏金铜钩上一卷。

 他想干什么?

 裴英娘全身僵直。

 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一张软的、带着馨香的帕子拂过她微微发烫的前额。

 李旦的吐息声近在耳畔,他轻声道:“小十七,别怕,阿兄在这儿。”

 裴英娘鼻尖一酸。

 那年她险些死在裴拾遗剑下,梦中泪落不止,抓着李旦的衣袖,就像抓住涛中的浮木一样,死死抱住不肯放。

 那时的她,对李旦而言仅仅只是一个陌生人,但他没有推开她。

 李旦留在永安观不走,是因为担心她像小时候一样因为受惊而梦靥,所以‮夜一‬未睡,就这样守着她?

 裴英娘悄悄攥紧锦被,指节用力得发白。

 看她似乎又睡了,李旦收走铜盆和巾帕,默默凝望半天,重新放下帐。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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