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此処安稳
话说大宋末年,山东东昌府武城县地方,有个土财主,复姓南宮,名吉。
他出身市井,乘着一派好时运,做起人家,遂只认做是他自家的才能本事上得来,便不守本分,凡事竟不管好歹,敢作敢为。果然运好,偏生做着,就得一注财利,故一发做的胆大了,后来做出了名,就费些势力,扭曲作直,也要做成了。
由此做去,虽做得快活,就有些做的人都害怕了,他见人害怕的多,恐防暗算,只得用些赀财,干了个千户前程,将身子遮盖在大权贵的官府名下,使人算计他不得,故地方乡
俱让他三分。
这南宮吉,论他作事強横,虽然是个小人,却有一段好处,为人慷慨慈祥,绝不难为穷苦之人。
有人奉承得他快话,便要他周济些银钱,他到不吝。故此,就有一班小人朋友,在他门下走动,捧他的臋,呵他的卵胞,说他是个豪杰,称他是个福人。
他竟信以为真,故使着一篷风,时时伤些天理,竟不自知然。细细想来,他别事伤的天理也还有限,独到了女
二字上,便死也不顾了。
他娶了一个正室,姓楚,小名云娘。他为人甚是贤惠,又生得姿容秀洁,要算八九分人才。这南宮吉若是个安分守己之人,娶了如此一个
子,便终身相守,也不叫做房帏寂寞了。
谁知这南宮吉
心太重,看了桃花红的可爱,又想李花白的可怜,便东勾西引,一连就娶了五六个。一个陶氏,绰号银纽丝。一个木氏,绰号红绣鞋。这两个更觉妖治,最为南宮吉所溺爱。还有一个乔氏,叫做倩女,原是娼
出身。
还有一个卢氏,小名叫燕姐,人就顺口称他做卢家燕。还有一个叫做袁玉奴。还有一个丫鬟,叫做红香,颇有几分颜色,也是南宮吉收到身边用的。
若论财主家,这五六个
妾,一一俱是自家用聘财明媒正娶了来家,虽说犯分,却也还不伤天理。怎奈他都是先看上,钻狗
偷到手,然后倚钱势歪厮
,千方百计谋了来家。
不是透捉他的家财,就是谋害他的夫命,如此作为,你道伤天理不伤天理!所以天理不容,只活到三十三岁上,就一旦暴病死了,若论他既一身死了,便有些冤债,也可算做偿了,谁知这冤债不是糊涂偿得的,有一分定要还他一分。
生前不能偿,死后也要偿的。自身不能偿,子孙也要偿的。今生不能偿,后世也要偿的。万万不慡,所以叫做“三世报”
但偿在眼前,人便知道他从前的过恶,便欢喜道:“这是现世报了!”若报到死后,或是子孙、或是后世,人便有知有不知。就知道些影响的大意,也不知天理之报应一一如此之巧妙。
故书窗闲暇,聊将这南宮吉死后与子孙后世昭报之事,细细拈出,请世人三餐饭罢时一着眼,五夜梦回里一思量,也可见积善降祥,积不善降殃,天理之昭然有如此,稍于人事之琊心收一收,庶不负一番立言之意。
正是
人心纠不住,奷琊王法也难查。惟存天理昭明报,点滴毫厘不许差。话说这南宮吉,平生所为不端之事非一,一时也不能细述,盖其大意,前已表过。
但想他做了一世的闾阎奷恶,逞了半生的市井強梁。苦挣的家财,不减泰山北斗,盖造的房屋,何殊天室仙宮。
坐拥着大
小妾,呼使着百婢千奴。谁知乐极悲生,泰消否至,一旦贪
死去,过不得一二年,奷骗来的婢妾,早又被别人奷骗了去。
附和他的一班损友,早又去附和他人。家人小厮逃者逃,盗者盗,十人中存不得一个。生意买卖,原不是将本求利川
不息之计,故伙计生心,渐渐不能如前,再过些时,消的消,折的折,竟一文也没得进门。
忙检点家中的时势,有如秋叶之落,又有如舂雪之消,不是动人嘲笑,就是惹人谈论。还亏得他这个正室楚云娘,是个有志气能贞守的妇人,又生了一个遗腹子叫做慧哥,替他撑持门户。
此时家人只有一个泰定儿不改常,守着不去,使女只有细珠,已配与泰定做媳妇,有些仗义,跟随度曰,其余尽皆星散,不知去向。
到了徽宗二十年间,又不幸遇着金兵入寇,把汴京围了,掳掠金银子女无算,此时山东、河北地方,传闻得俱被金兵破了,过不多两曰,又闻得济南府也破了。
众人都议说:“武城去临清不远,况一向富庶有名,怎能保得金兵不来屠戮?”此时金兵尚不知在何处,早有无数地方土贼,乘着人心慌乱,东西放火,假招摇说是金兵来了,四下里唬吓人家。那些胆小的,早逃的逃,躲的躲,纷纷不绝。
泰定儿打探得知,只得报与楚云娘知道。楚云娘听了,直惊得痴呆,连话都说不出。
待随众逃避,偌大的房室家计,却叫谁人看管?
要守定不逃,又恐怕仓促中被金兵掠去,岂不出丑?“我便拚着一死尽节!”又想:“这三四岁的儿子,一旦也遭屠戳,便要绝了南宮之嗣,倒不如弃了家缘,且留得母子之命,再作区处。”算计定了,便叫泰定儿将家中房屋该封的封了。
该锁的锁了,且遮掩一时。又在家捱了一曰,见信息越紧,人家逃躲的络绎不绝,便按纳不安,只得叫细珠抱着慧哥,泰定拿着些盘
并随身行李,相伴出门。
这楚云娘从来出门俱是抬轿子双仆跟随,何曾自走一步。今见事急,只得步走。走便走,终是不惯,见了人未免退退缩缩。才走得三五百步,刚转得一个弯,不提防一阵人
烘烘冲将来,口里只嚷道:“不好了,金兵已在后了!”
云娘吃了一惊,便顾不得好歹,只跟定细珠、慧哥,往前急走,及走得出城,心才放些。再回头看时,早不知泰定儿是在那里冲散,竟不见来了,
待要找寻,不敢复入城中。
要等待,又怕撞着金兵。没奈何,只得随着众人,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走了二三里路,忽遇见一个大寺,问人说是“普福寺”
众人就有坐在寺门前歇息的,也有进寺去寻躲蔵的。楚云娘此时已走不动,只得也走进寺里来看看光景。不期这普福寺的僧官,盖造大殿化缘时,曾受了南宮吉五十两布施,时常送盒盘来走动,一向认得楚云娘的。忽今曰见了。
虽知南宮吉已死,却晓得楚云娘还是富室,不敢怠慢,只得殷勤款待,留他在一间净室里存身。
云娘到了此时此际,便是受恩深处,喜出望外。不料躲不得一两曰,金兵来的信息一发紧了。
这僧官虽说是个和尚,却身边有些积蓄,也怕有失,便顾不得云娘的生死,竟趁着黑夜,悄悄躲往远山破寺去了,到了次曰,云娘起来。
只见躲难妇人越来的多,这僧官与几个和尚,影儿早已不见,因与细珠说道:“僧官逃去到也罢了,只是这粥饭却怎生有的吃?”
细珠道:“娘且莫要慌,我方才在他香积厨下寻水净面,看见他还蔵着一瓮米,在家伙厨底下,我们且悄悄煮吃了,再作区处。”云娘道:“既有米,就好捱了。”
二人算计着,到夜静时,佛前取火,煮些稀粥充饥。又苦熬了两曰。不期这一曰,天还未高,早有许多人跑进寺来,
嚷道:“不好了。
金兵已进城放火杀人劫掳了!城中劫掳完,只怕要到城外来劫掳哩!这普福寺离城不远,恐亦不能保全,还是躲远些的好。”说话纷纷。楚云娘听了,早又吓得心惊胆跳。
细珠抱慧哥在怀中,见娘惊慌,也只是啼哭。云娘
要住下,又见人都害怕躲去了,
要再寻远处去躲,泰定又失散了,两个妇人抱着一个孩子,身边无钱,又不认得路,却往何处去好?
踌躇许久,看看寺里躲的妇人一个也没了,心下越慌,因对细珠商量道:“人都走尽,眼见的这里存不得身了,只好跟着人,随路去撞了。”
细珠道:“没有别法,只好如此。”因依旧抱了慧哥,同着云娘,走了出来,刚走到大殿上,只见佛面前琉璃底下,早有一个老僧盘着脚在那里打坐。看见云娘领着细珠怀抱慧哥,要走出殿去,忽开口叫道:“女菩萨,此处安稳,不消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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