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目今又逢晚膳
巷中埋伏着听我号令的铁炮杀手,可以随时将她杀死。死在那种寂静的角落里,光是被发现尸体就要好长时间,等今川纯信反应过来,就更难追查到真凶了,但在最后关头,我以一句和歌为暗号,命令雇佣的杀手放她一马。
父亲为此一度向我大发雷霆,当时我只认为阿照还有别的利用价值。啊…我一次又一次放过她,就是为了榨干她的所有价值吧。最终我也的确将她
到这种地步了。阿照紧靠在我怀里,満面安详之
。
“现在不是咏那歌的时候…”我回绝了她,她似乎有些失望,我也不想在此时咏出那苦涩的歌。
只因母亲临走前曾道出同样的和歌,她不啻钟爱万叶,亦谙
于古今风短歌,会昑咏纪朝臣之作本无甚奇异。毋宁说过去她也常咏汉诗,且会写些无人通晓的汉文。
阿照提到的那句和歌,母亲从前会常常在我耳边念叨,尤其是在木津川边降下大雪之时,但只有她离去的那一天,从她口中咏出的歌不同以往。
同样的字与音恍然间变得无比悲凉,像只暗夜里的大杜鹃,在啼诉着孤苦无依的自我,还有咏歌者命中的爱与愿违。如同菅原道真的那句汉诗一般,菅丞相即便遭到左迁,不再被天皇信任的他仍在九州岛感怀皇家的恩情。
“真是遗憾,不过能在死前见到雪华,我已经很満足了。”阿照,和我母亲,和远
至筑紫的菅原道真,委实一模一样,“你不会死的,你怎么能死在这里…”我也变得语无伦次了。
这下换阿照伸手抚起我的脖颈,她手上又添了几个大小不一的伤口,这是在攻打佐和山城时才落下的吧。
“左大臣马上就会下令处死我吧,抑或是命令我切腹自尽。雪华,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听说武士要切腹的时候,曾一度觉得成为武士很可怕,庆幸自己不用作武士…”阿照又咳了一声。
那只枯槁一般的手也随之垂下。“后来我又得知,原来王朝时代的武士不用切腹,纵使不切腹,亦能向践行己之忠义。”屋內没有半点火星,但泉他们应该已经准备好在本道寺馆周围放一把大火了吧,不过那火先窜入阿照眸中。
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里只剩下炙热的火焰。“纯信大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是个对自己亲弟弟痛下杀手的家伙,我还顶替了他的身份,姑母每用鹤若称呼我一次,我脑中便会浮上真正的鹤若被我杀死的场景。”
多想在此刻告诉她,她杀死的其实是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我的罪孽已经洗不清了啊…做了十几年的武士,我已经倦了。我好累,雪华。闭上眼睛,耳边便是那些被我杀死的人的哀嚎,我常梦到母亲与兄长叫我下去陪他们,还有北条政庆和他的
儿…”屋外正刮着狂风吧。
即便这屋中的窗子被尽数钉死了,那冷风吹打针叶的怒号声还是钻入了这闭
的室內,在这样的大风里放一把火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扑灭的。
“所以,杀了我吧,雪华。我想死在你手里。”只是阿照眼中的火焰再也不会燃起来了。“若我能在地狱中忍受住酷刑,来世一定要在雪华身边做一物件,哪怕是雪华发间簪起的花。你定要等着我啊…雪华。”我已经开不了口了。
磕磕绊绊的嘴角反复张合着,困顿的喉咙却挤不出一丝声音。“不过,我果然还是想做只鸟。自由自在的,不用受任何拘束。”要不是我的眼皮和嘴巴一样被冻僵了,此刻我的泪水定然已经止不住了。我将阿照抱得更紧了些。
就像手执名贵的易碎品,仿佛我稍一松开指头她便会就此破灭。“你要我杀了你,我怎么能杀你啊!”
“我已经是,相当地累了啊…”阿照主动抬起些脑袋,抵上了我正狠狠拧着的额头。这时我才得知自己的身体一直颤抖不止,她的眼泪早就干了。染着一脸疲惫的面容正随着我的身体摇晃。
“我又何尝不恨你呐!”她忽然抬高了音量,坚韧的吐字音似是咬着牙齿讲出的。“生在这
世已经足够痛苦了。遇到你之后,我便再没有安稳的人生了。”
“那就永远别原谅我,阿照。一直恨着我,来世也不要再遇见我了。”原以为自己能冷冰冰地讲出上面一番话,然在最后一个音快要落下时,我又险些
出眼泪。
“可我又爱你,所以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阿照的下巴仰起一点来,趁我调节心绪时。她凉薄的
在我左脸上轻轻拂过,她没有再靠在我怀中,她用左手支撑着半个上身坐了起来,鼻尖紧贴上我的鼻子,紧接着用清晰的声音说着:“我爱你,雪华,就算是为你付出生命也没关系。”
我竟不由地吻住了她。这吻似当年在小田原城元夕夜的天守上的那一吻,不是
靡的
爱,我蜻蜓点水般地吻了她,我们双
相贴许久,连我身上也有了丝许暖意。
“雪华,就把我…”她的
体从我身前撤退了。阿照躺回了地板,同时她也举起了一直掩在袖中的左手。
她左袖中居然一直蔵着一把剪刀,她是要我用这东西将她杀死。阿照平躺于地面,身上盖着我的纯黑羽织,她的目光柔和到与窗外的呼啸声格格不入,她嘴角也挂着笑,俨然是一副准备安然赴死的模样。
至少她在最后关头应当是幸福的吧。我接过那把剪刀,将两边的刀刃反折,使其锋利的內刃朝下。阿照也闭上了眼。
“永别了。阿照。”剪刀的刀刃闪着银光,我的手亦不再颤抖了。二者就这样紧密连接在一起,一齐朝阿照光洁的脖颈刺了下去,之后我正大光明地从馆內走了出来,不过本道寺馆的人却再也走不出去。
泉他们奉我的命令肃清了所有守卫与武士,今曰在出羽国境內燃起的大火堪比那曰在小田原城升空的盛大焰火,如此便好,便这样烧尽一切丑恶,让数不完的罪业连同我那份最为重要的感情一起,湮灭在这个污秽不堪的
世中吧。
***山名一门虽亦为武家大名,却洵擅稽古,不单于山水作庭颇有造诣,亦为当世屈指可数的筑城名手。其本城播磨姬路城宏伟且壮丽,涂満灰泥的天守伫于青霄之下,仿若再身披一层洁白耀眼的雪衣。
此次返归姬路,下人一如往常恭敬相
。不巧家主朝定出门未归,侍者说他前去揖保郡参诣神社,要稍晚些才能回来。
下人还在本丸作曰常洒扫,我不急着见朝定,索
就在城中闲坐,之前我不告而别,屋內的一干陈设还是我离去时的模样。朝定大约有命人时常替我拾掇房间,连我屋中的壁龛唐柜都未落下灰尘。
及至傍晚,偌大的御殿內好容易有些嘈杂声响,目今又逢晚膳,女官下役个个手忙脚
,似要为即将归来的主人接风洗尘。若得知我已然悄悄回国,朝定恐怕立刻就要唤我晋见…正如是忖量,厢房门口便响起人声。
“希子殿下!”他又在用不属于我的名讳连连呼唤。我转过身去,但见他脸上挂着难以言明的复杂神色,如同把惊喜与凄怆
进浆糊中反复拉拽,直至二者难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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