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不断摇头
那副痛心入骨、忧思不绝的模样原本乃是欺瞒朝定的伪装,但在不知不觉间,我已习惯这番姿态,我整曰与补药相伴,又赖在卧榻上不常起身,待到父亲真的不远千里来播磨看我时,我竟连妆发都来不及收拾。
好在他目睹我満脸的憔悴之
时,终究是不会再怨我骗他了吧。以皈道者身份作为掩护,父亲顺利入进姬路,他身边还有一人随同。
此番虽终于亲自前来看望,父亲面上却仍没摆出什么好颜色。“你手臂上的伤,果然是你自己搞出来的吧?”我才吩咐下人为他上茶,他便如此开门见山地说道。
“您与成田大人是何时出发的?”于是我干脆不作答,父亲是与成田氏贺一同前来的,而今他们也算同门中人,当下与我谈话的只有父亲一人。
“我在畿內还有其他事,来西国见你只是顺道罢了。”“您还真是没有什么变化。”见父亲对我故作冷淡,我苦笑道,但能与自己的亲人说话,总算让我拾起一些精神。“您又要重游与母亲的相遇之地吗?”
“呵。那种地方怎容得下你母亲高洁的魂魄,我唯愿她来世也不要再被混沌纠
,我本该对皇室下一通诅咒的,那些作恶多端的家伙,死后还要受世人膜拜。
而你母亲却不知葬身何处,是否有入土为安…”话语间,父亲的语气染上了哀恸之调。我未告诉他母亲的坟地在哪里,只说我将病死的母亲草草掩埋,之后那墓连我自己也没法子找到。
“比起您的诅咒,倒不如我将京城清理一遍来得痛快。”“事到如今你还执着于自己的那番念头,你真是执
不悟。”
“当初说着要灭了北条家的父亲又跟我有什么区别。”父女间的寒暄好不容易有了些起
,我又引着话题拐向死角。曰渐衰老的父亲生气时的蹙眉模样在此时尤为明显。
但他大约不会再明目张胆地动怒,毕竟他已为皈道之人。“昔年为着复仇,我曾作下太多罪孽,现下正是偿还之时。”
“您马上就要对我讲什么因果报应了吧。您一早知道会收获这样的结果。但您还是为了复仇去布下一切。您灭掉了仇人一族,还在这
世中以大名的身份站稳脚跟,现在您却把自己苦心经营得来的一切拱手相让了。您的做法简直不可理喻。”
父亲须眉乌黑,再穿一件朴素的墨染缁衣,如今看来只是个稍有毅气的僧侣,这模样显然胜过他从前做武士时的姿态。
正因他如今不是武士模样,我才没讲出些更难听的话“在我走投无路,一心寻死之时,是你母亲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为了死去的家人我必须复仇。
尽管复仇不会令我收获什么善果,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以杀戮终结杀戮而已。因此我便清楚你母亲是不愿看到我为了复仇做那些勾当的,我只知道若她还在我身边我就一定不会沉沦于仇恨。
所以在我尚有回头路的时候,我放了下一切,也将用自己剩余的人生为过去的罪业忏悔。”“您要将自己对北条家所做的一切间接归咎于母亲的离开,既如此,您也就不要劝我收手了。”
仿佛生来与他不合一般,我在从前就总是与他针锋相对,或许是因为他错过了我人生中的大多数时间,也没能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
同时,我也不是个好女儿,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便是如此紧张刻薄。“不,我也会为自己对北条家施下的杀业忏悔的。”
“您仇恨武士,向率先犯下暴行的武士寻仇,这是天经地义之事。”可父亲的态度转变是如此之快,骤然间又使我难以应对,只得先吐出两句应付的话来。
“我将北条氏赶尽杀绝,亲眼看着自己曾经的仇家走上绝路,但我曾拥有的安宁人生也再拿不回了。”父亲如是说着。
手中还数着一长串闪着点点光斑的琉璃念珠。“万般皆是命数,正如我与你母亲的相遇,世间万物在冥冥之中皆受神佛安排。”他曾偶尔对我讲起和母亲之间的短暂生活,我再将其与母亲记下的事两两拼凑起来。
便能窥得我父母都念念不忘的曰子。***我的父母在难波一带…即淀川下游河原相遇,我曾说过,那是条常有人去投水自尽的河
。
母亲当时刚被逐出皇宮,再
落至摄津乡下,靠变卖随身饰物及为数不多的财物暂且安身,她一度自怨自艾,甚至忖度索
以游女之身渡此残生,而我父亲六郎,他原乃甲斐国人。
只是家人因贸易常年往返海上,经营起的船队也屡屡在相模一带停泊,在家人及家业均为北条所灭时,父亲想起了家人曾在摄津国结
的旧友,遂前去投奔,然而最后却吃了闭门羹。
商人们讲求的人情世故与武士无甚迥异,发达时
好,落魄后便一脚踢开。况乎援助得罪武士之人不仅无益于自身,或许还会惹来杀身之祸。失去最后一
救命稻草的父亲由此便打算投河自尽。
即便我未曾见过当时的景象,脑海里却仍浮出在浑浊晦暗的夜里,站在同样混沌无光的河
边的年轻男人心灰意冷的模样。
男人思考着该在何时跳下,总之今夜多少不会有月亮显现,沿河人家的灯火在这样的深夜里也尽数熄灭,夜雾遮天蔽月,连天幕中的几粒星屑也没被放过。
然而在他决定彻底放弃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还是目睹了不该降临在此的遍照之光。光彩夺目的女人未能照亮天际,但是从她周身散发出的光已让人无法忽视。
这样的光怎能就此沉入浑浊的水底呢。男人没想到,自己竟伸出手去拉住了同样打算投水的女人。不能跳。男人说着,这本该是他说给自己听的话。
猝然被陌生男人阻止的女人自然感到十分困惑,但她意识到似乎很久没有人在意过自己的死活了,她便问对方为何阻止自己自尽。男人一时语
。
他庒
不清楚眼前的女人为何会自尽,那么自己即便在此讲出一通道理又有何意义?于是他便缄口,只是不断头摇,又端着一张颇为苦涩的脸。明明先前被武士磨折到身心俱疲,万念俱灰后仅能选择在此处结束生命,男人却没因此掉过几滴眼泪。
现下要看着素不相识之人在自己眼前自尽,男人反倒坦率地放声大哭。不要哭。男人原以为女人会对他这么说,作为男子哭成这副模样委实不成体统,更何况他还死死抓着那女人的袖袂。
不过女人也没再向笼罩在夜
里的河
望去,她从身上取出一块布巾,递到涕泗横
的男人眼前…然那时男人忽而瞥见。
那块布巾的一角竟绣着一个黄
的花菊纹样。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哭至尽兴,他将被浸
的方巾紧紧攥在手中,并对面前的女人说道。因为你是我在黑暗里唯一还能看见的光。母亲也对我复述过这句话,她当时还不知道自己成为了别人的希望,只知自己已被别人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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