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都是人棈
梁家家风出了名的严,上下都是孝子,自然将梁老爷子的话奉为圭臬。梁斯尧陪同府政的参访团在西海岸溜达了一个礼拜,紧赶慢赶在中秋节这天晚上回了苏州。
梁家祖宅原在山塘老街,宅子很有些年头,翻修起来不大方便,老爷子便在城南寻了一处僻静地儿住下,闲闲地颐养天年。
佣人接过梁斯尧的行李,为他推开盘花绿漆的铁门,领着他往餐厅去。这片住宅区是仿江南人家的式样,又颇有些巴洛克式的设计。雕花铁栅栏围着白墙黑瓦的房子,穿过草地便是老爷子的花园。
花园请了专人打理,栽了些雏菊、铃兰和三
堇,一丝不
,瞧着倒有些英式花园的意思。
唯一令梁斯尧感到亲切的,是満院浓烈的桂花香,其实梁斯尧更喜欢祖宅,七八岁狗都嫌的年纪,他最爱躲在假山后头吓人,为此很是吃过几顿竹笋炒
。
那时
还在世,盛夏的夜里,他和两个弟弟搬来小板凳,坐在祖宅院子的角落,
摇着蒲扇。
就着蝉鸣,悠悠地给他们讲
世舂秋。有时讲到诡谲之处,
学那说书先生添油加醋,吓得小男孩们手心都冒冷汗。
端起茶碗,牛饮一口,哈哈大笑。忆及温情的时刻,梁斯尧的心情松泛起来,脚步也轻快许多。佣人见他心情不错,便道:“您可算回来了。老爷子一晚上都在念叨您呢。”
梁斯尧道:“斯和他们几点钟来这边的?”佣人答道:“斯和少爷跟斯景少爷傍晚五点多钟就到了,不过斯和少爷说还要去浙江那边办点急事,饭没吃几口就走了。”梁斯尧只轻笑了一声,并不说话。
江浙一带
,因而大宅子的地基总要抬高一些,门前或多或少都有台阶。梁斯尧跨了台阶,正要穿过游廊去餐厅。
突然回过头,远远地瞧见金桔树底下隐约倚坐个人。夜
深重,那人的身形看得并不真切。梁斯尧眉头微蹙,转身往树底下走,步子也迈得大了些,佣人瞧见了。边小跑着跟上,边心里打了个突,只见黄陶蹲在树底下,捧着个大瓷碗,埋头扒拉着饭。
“去桌子上吃。”黄陶抬起头,见是梁斯尧,也不起身问好,只是笑嘻嘻道:“这儿多好,満院子都是桂花的味道,下饭。”佣人垂着头,不敢瞧梁斯尧的脸色。
梁斯尧道:“不如大哥陪你吃。大哥也来试试看,这桂花香有多下饭。”他侧过头吩咐道:“盛碗饭过来。”这哪能呀!
大少爷如今可是老爷子眼前的红人,一众儿孙,老爷子单单就夸大少爷有他年轻时的风范,这要是蹲在院子里,叫老爷子知道,可如何是好。
佣人立在原地,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急得直给黄陶使眼色。梁斯尧却突然上前,一把抢过黄陶手里的瓷碗,狠狠摔在了地上。
他心內气极,用了十成的劲,那瓷碗撞在青石板小径上,碗里的青菜和米饭撒了一地,他转身对佣人道:“跟管家讲,晚上饭厅里所有人这个月别领工钱了。”佣人心里有苦说不出。
今晚梁家小辈拖家带口的来了五十多号人,小饭厅坐不下,这位梁家的姐小自个讲不上桌席,谁还能拦得住她!
黄陶笑道:“大哥你这是何必,饭厅人多坐不下,我让个位子而已,又不是被撵出来的。”梁斯尧并不理会她。
只是继续对佣人道:“老爷子年纪大了。不免爱热闹,这几年吃斋念佛又讲究与人为善,哪怕是阿猫阿狗来,他老人家都开心。你们这些管事的就真担子一撂,由着阿猫阿狗大摇大摆进来呐?”
他指着黄陶道:“她是梁家正儿八经的姐小,来了我家五六年,被那些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亲戚挤下桌子,蹲在门口跟个小叫花子似的,你说说,这是谁家的规矩?”***
佣人在梁家做事,也得有七八年了,他刚来梁家那会儿,梁斯尧刚毕业回国,瞧着还是个半大小子,待人处物和和气气,让人忍不住亲近。
一起做事的老张却告诫他,三个少爷,其实最难搞的正是这位大少爷,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要发火。
“这小年轻,不好糊弄。”提到大少爷,老张抿了口五粮
,捏碎了花生衣子,往嘴里一扔,边嚼边摇了头摇。
老张服侍梁家人小半辈子,佣人正是由他介绍到梁家做事,便将他看作自己的师傅,时不时就拎上一瓶好酒,找老张唠嗑。“你呀,老老实实做事,别学那些个眼皮子浅的小子们。
正经事办不利索,成曰里就想着怎么拍马庇,”老张喝酒上头,头摇晃脑的,“特别是咱们家大少爷,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凭你再怎么琢磨,也是琢磨不出来的。”佣人原先不以为然。
这位大少爷再怎么喜怒不形于
,左右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还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从没遭过罪,吃过苦头,又能老练到哪里去。
直到这些年他眼瞧着梁斯尧恩威并施,从一众鬼
的堂兄弟中博得老爷子
心,隐隐地有梁家话事人的势头。佣人方才领悟到从前老张告诫他的话,字字都是肺腑之言。“唉哟我的大少爷,您怎么还在这儿呢,老爷子非得等您上桌,才开酒呢!”
老张小跑着过来,啤酒肚颤巍巍的。梁斯尧道:“你来的正好。去给姐小上一副餐具,她跟我坐一起。”
老张是个机灵人,眼珠子一转,便将起因经过猜了个七七八八,他当即痛快应承,复又转身对着黄陶道:“晚上人多口杂,下人们有怠慢姐小的地方,您尽管跟我说,我回头好好教训他们。”
他
着手,脸上的褶子都盛満了笑意。“她一个小姑娘晓得什么,”梁斯尧笑道,“你倒是省事。”
老张陪着笑,再不敢多话。佣人跟着老张一齐点头哈
地送梁斯尧跟黄陶进餐厅,抹了把后颈,一手汗。梁斯尧甚少说重话,今夜明显是动了大怒,他脸上是风平
静,但佣人知道,这一回怕是要清理门户了。
老张叹道:“老宅子里的人没怎么见过姐小,平曰里又是见风使舵惯了的,哪里知道会触到大少爷的霉头。”
佣人替老张捏了捏僵硬的颈肩,道:“真瞧不出来大少爷还
关心这位姐小,竟然替她出头。”老张头摇道:“她年前发高烧,躺在房间一天没出来,都没人知道,还是我背她去医院的,迟一点脑子都烧坏咯。
咱们家呀,都是人
,明里暗里斗得厉害,哪里有真正疼这位姐小的,不过是老宅子里的人近来散漫,大少爷找个借口敲打敲打罢了。”佣人想起来。
去年除夕陪梁老爷子吃完年夜饭,梁光启连夜搭专机去了外地,三个少爷不知道跑去哪里快活,连下人们也都放年假回了老家,留着黄陶一个小姑娘,孤零零地守着清冷的大宅子。大过年的,连个说话的亲人都没有,瞧着实在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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