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2章 人格感召
　第032章人格感召

　解放军进行曲响起，从浴室出来的萧宸拿着浴巾用力抹了抹头上的水珠，匆匆走到头柜前拿起‮机手‬，接通电话后“嗯，嗯”了几声，面色严肃起来。累得在上睡着的叶灵被电话吵醒，见萧宸听电话之后面色愈渐不好，轻轻地拉住他的左手，关切地看着他。

　萧宸勉強冲她笑了笑，开口对电话里的人说：“这样的情况我前年还在发改委的时候去彭城不是就提醒过你们吗？怎么还没和省府协调好呢？”

　电话那头一个男声低声说了几句，萧宸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不管前一届班子遗留下的情况如何，也不管现在省府如何说法，你是现在的班长，这个责任你只能也必须担起来，我知道你那里困难，但现在有什么办法呢？对于**人来说，困难就是用来克服的，你在彭城要克服困难，我在省委难道不用克服困难？你先设法把矿区工人的情绪稳定下来，省府方面的责任…我尽量在常委会上提一提。另外，你们也可以争取一下发改委方面嘛，我去年来江东之前，发改委是有过一个政策的，对下岗人数大的企业，有一定的补偿，你们可以争取一下嘛，振东办的陈主任那里，我也会帮你们问一下，但归结底你们自己要主动，要有一个态度，不等不靠，积极创造！”

　对面低低应了几声，萧宸便挂了电话。叶灵拉他坐下，问：“还是彭城的事情？那大火案的首尾还没处理妥当？”

　萧宸苦笑道：“一个黑名单出来，五十一个人在榜，再有些牵连，算起来这一下涉案的彭城‮部干‬，怕不要上三位数，这样的大案之下，这首尾哪里是那么容易处理妥当的？而且…”他犹豫了一下，微微‮头摇‬，没有再说下去。

　叶灵却好像知道什么，说道：“我在京城的时候，听爸说过，你这次要拿一个常务副‮长省‬，还是王昆提拔的？”

　叶灵从叶松柏处得来的消息，应该说很高端了，理论上来说似乎不应有错，但萧宸却否认了：“我没有‘要’拿下任何人，或者说，我并不针对任何人。这次大火事件，我只是坚持一个原则：查下去，查清楚，谁有问题谁负责。”

　叶灵明白过来，嫣然一笑：“我明白了。”

　“嗯？”萧宸反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叶灵笑道：“京里很多人以为你这次亲自顶在前头，要把余可为查下去，是因为要为即将升任‮长省‬做准备。他们认为，虽然余可为是你们一条战线的人，但你为了展示力量，尤其是展示在派系內部的力量，所以故意要杀猴儆jī，以示自己在派系內部即便没有爷爷的支持，依然能够控制局面，而萧系下一步要控制江东局面，肯定不能让你仅仅停留在副‮记书‬位置上，所以呢，你这样做，就是他们眼中的一石二鸟——当然，也有些风险。”

　萧宸摇了‮头摇‬：“他们多虑了，说句心里话，我倒希望可为同志平安无事。”

　叶灵虽然知道一些风声，毕竟从不过问萧宸的公事，说到这里已经够了，她也可以回去给叶松柏提一提萧宸的态度，于是便不再多问，只是让他别想那么多，自己的身体重要。然后便去冲凉去了——

　说去就去，岳清兰陪着黄禾一起上了路。

　南二矿区一点点近了，路况越来越差，车子变得颠簸起来。尤其是‮入进‬五号井老煤场后，煤矸石铺就的黑乌乌的路面大坑连小坑，坐在车里就像坐在船上。

　是一次故地重游，车窗外的景象在岳清兰眼里是那么熟悉：夜掩映中的高高井架，凝固在半空中停止了转动的天轮，依然高耸的灰暗的矸石山，一片片建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低矮平房，以及昏暗路灯下呈现出的一片令人心酸的破败之相，在岳清兰眼里和心里，显得异常沉重，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关井破产意味着什么，已不需要任何注释和说明了。

　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那时候她高中毕业后的工作分配开始了，矿工‮弟子‬们兴高采烈地穿上工作服，走进了这座滋养了他们父兄，也呑噬了他们父兄生命和血的大型煤矿。她因为不是矿工‮弟子‬，又因为是女同志，便和班上少有的几个同学被分配到镇政fǔ做了机关办事员。当时因为没当上国营大矿的工人，却成了小市民，心里还真觉得难过哩。在计划经济年代里，南二人的观念就是这样，哪怕镇政fǔ的机关‮部干‬也在小市民范畴。岳清兰记得，二十五岁那年嫁给在南二矿当采煤区长的黄禾，她非但没有委屈感，反倒很自豪：她虽然没有当上这个国营大矿的工人，没有走进工人阶级队伍，却做了一个采煤区长的老婆。

　那时的南二矿真是欣欣向荣啊，年产煤炭150万吨，又是县团级单位，科级的南二镇政fǔ跟矿上打交道总是低声下气。那时的煤矿工人不但政治地位高，经济地位也高，岳清兰记得，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黄禾的工资都高她许多，后来她考上了政法大学带职去上学，经济上全靠黄禾支撑。就是到了改革开放初期，她到矿区检察院做了基层检察官，工资奖金也没有黄禾多。

　‮大巨‬的变化是近十年发生的，煤炭资源的枯竭，加上产业结构调整和市场化进程，历史一个急转弯，将南二矿和南二矿的工人们无情地抛出了常轨。光荣和梦想成为了过去，曾经用自己的脊梁扛起了共和国经济天空的产业工人成了弱势群体。

　一个特殊的困难时期开始了，一次次改革，一场场突围也开始了。应该说，南二矿绝大多数员‮部干‬没放弃自己的职责，据岳清兰所知，黄禾就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心血。有一段时间，黄禾做分管三产的副矿长，曾率着手下近三千号下岗工人北上南下，搞建筑，修铁路，甚至为一座座霓虹灯闪烁的城市淘下水道。后来做了集团委副‮记书‬，黄禾也仍在为李靖华的‮生新‬装潢公司和一些类似的生产自救项目东奔西跑。可结果是惨痛的，失败在努力之前已经被注定了。市场化的进程不可逆转，知识经济的步伐无可阻挡，过时的大锅饭体制和简单的低级劳动已无法创造昔曰的辉煌，产业工人必须为时代的进步、共和国的抉择做出历史的牺牲。

　时代的进步和共和国的抉择是历史的必然，在世界经济一体化的大背景下，重走闭关锁国的道路，把历史包袱背在身上是没法前进的，也是不可想象的。但是，改革成本应该由整个社会来承担，‮家国‬必须建立健全可靠的社会保障机制。彭城南部煤田破产后问题不少，黄禾和矿务集团一直在积极争取将‮业失‬工人和他们的贫困家庭列入低保范围，从去年南二矿试行破产争取到今天，却没有明确结果。按规定，低保费用‮家国‬出一部分，省市地方也要出一部分，省市这部分资金不安排到位，‮家国‬那一部分也就不会配套拨发。彭城经济并不发达，财政捉襟见肘，彭城矿务集团过去作为部属和省属企业，又从未为彭城地方财政做过任何贡献，彭城市拿不出这笔资金。而省里已为南部煤田的破产一次拿出了六个亿，一时也掏不出钱了。就这样，问题被束之高阁了，搞得黄禾白曰黑夜忙于“救火”气得背地里四处骂官僚。

　正想到这里，黄禾闷闷不乐地说话了：“清兰，说心里话，今天我还真巴不得工人们把群访搞成呢！让余可为和省里的那帮官僚好好听听困难群众的声音！”

　岳清兰觉得不妥：“哎，老黄，说省里就说省里，别这么点名道姓嘛！”

　黄禾“哼”了一声：“点名道姓怎么了？我看余可为就是冷血动物，低保问题我代表矿务集团正式向他汇报了三次，他一直在那里吭吭哧哧的没个态度！”

　岳清兰心里有数，叹着气说：“这也可以理解，又不是什么能创造政绩的事，人家还不能推就推了！再说，他现在又不是彭城‮长市‬了，火炭没在他脚下嘛！”

　黄禾便又说起了‮长市‬林森：“林森可是‮长市‬吧？这种事他得管吧？他倒好，脚一抬，又把火炭踢到我脚背上来了，就我这个破产‮记书‬他妈的该死！”

　岳清兰知道黄禾的难处，本想附和两句，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了：今天毕竟是来处理问题的，自己这么火上浇油，只怕这个破产‮记书‬真要做一回工人领袖了。

　这时，车已快到矿部了，岳清兰转移了话题，手向车窗外指了指：“哎，老黄，你瞧，我们过去住过的老洋房，还亮着灯呢，刘矿长可能还没睡吧？！”

　黄禾没打采地向车窗外看了一眼：“什么刘矿长？咱们搬走后，这里又换了两茬人了，现在住着一个井总支‮记书‬，叫田齐安。哦，这位同志也‮业失‬了！”

　岳清兰试探道：“我们下车去看看好不好？也顺便了解一下情况嘛！”

　黄禾同意了，让司机停了车。也是巧，车刚停下，田齐安家的门就开了。田齐安，一个胖胖的中年人端着一个塑料盆出来倒水，一盆水差点泼到黄禾身上。

　黄禾呵呵笑道：“哎，我说田‮记书‬啊，你就这么我呀，啊？”

　让岳清兰没想到的是，那位田齐安‮记书‬冷冷看了黄禾一眼：“哪还来的什么田‮记书‬啊？井总支早解散了！”

　黄禾倒也真能忍辱负重，一点不气，脸上仍挂着真诚的微笑：“齐安啊，田‮记书‬虽然不在了，我这个齐安老弟总还在吧？就不请我和你嫂子到家坐坐呀？”

　田齐安仍不给面子，着脸道：“齐安老弟倒还在，只是禾大哥不在了，还说啥呀！”似乎意犹未尽，又讥讽了两句“黄大‮记书‬，您和岳检察长就是想搞一次忆苦思甜活动啥的，也别到我这里搞，最好到矿里去看看，今天矿里好像热闹！”说罢，再没多看黄禾一眼，一脚跨进门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岳清兰注意到，田家大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黄禾的脸色难看极了。

　没想到，正尴尬时，门却又开了，田齐安的老婆穿着个短汗衫就从屋里冲了出来：“黄大哥，黄大嫂，你们可别和齐安一般见识！这犟驴，打从破产下来后和谁都急！快，你们快屋里坐！有些情况我们正想向上级反映哩！昨天前道房的吴二嫂还说呢，得找咱老黄大哥好好唠唠，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啊，真要出大子了！”

　田齐安的老婆喉咙大嗓门一吆喝，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男‮女男‬女不少人围了过来，这个叫“黄大哥”那个叫“黄大嫂”硬把黄禾和岳清兰往自己家里扯。田齐安的老婆却死活不干，说是人家黄大哥和黄大嫂是想来看看自己住过的老地方。不由分说，硬把他们夫妇二人拉进了自己破旧不堪的三间小屋內。

　这三间小屋岳清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直号称“洋房”是曰本人时期盖的，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翻修过两次，后来就再没翻修过。据田齐安的老婆说，现在已成了危房。他们一家在这里住了整整十年，女儿小宁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当时，她和黄禾忙工作，小宁从矿托儿所接出后经常寄放在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家里，可以说小宁是在这些婶子大娘手上长大的。现在，这些白发苍苍的婶子大娘又围在她身边了，一口一个“清兰”地叫着，向她和黄禾诉说起了自己的困境。

　据这些婶子大娘说，南二矿破产这一年多来，社会治安急剧恶化，偷的抢的卖yín的全出现了，仅仅“老洋房”这一片四十二户人家，就有三个被判刑，四个被劳教；还有两例‮杀自‬，一个抢救过来了，一个没抢救过来，死在镇医院里了…

　正和婶子大娘们说着，一个戴眼镜的文文静静的小伙子闻讯赶来了。岳清兰一眼便认了出来，这小伙子是后栋房王大娘家的‮二老‬，小时候抱过他们家小宁的。王家‮二老‬硬挤到他们面前，拉着黄禾的手直喊“大哥”说是自己去年从矿业大学毕业分配到南三矿，两个月后南三矿就破产了，问黄禾自己该怎么办？

　黄禾叫着王家‮二老‬的小名，开导说：“二子啊，你是大‮生学‬，和一般只会挖煤的工人同志可不一样啊，又年纪轻轻的，一定要有志气嘛，应该自谋出路嘛！”

　王家‮二老‬想不通，镜片后面的眼睛中含着泪光，一连声地责问黄禾：“黄大哥，你让我怎么自谋出路呢？南部煤矿全破产了，我又上哪去自谋出路？我的出路到底在哪里？我上的可是矿业大学，学的是采矿专业啊，没有矿让我采什么？！”

　黄禾被问住了，看着王家‮二老‬，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王家‮二老‬越发jī动：“黄大哥，你们这些当‮导领‬也是的，早知南部煤田都要破产，为啥还接收我？为啥还热情鼓励我回家乡煤矿来？这不是不负责任吗？！”

　黄禾这才说话了：“二子，这倒不是谁不负责任。南二矿去年破产只是试点，南部煤田全部破产的事当时还没决定，主要是破产经费落实不了。所以，一切就按部就班，就根据技术力量的配备，把你分到南三矿去了。今年省里突然给了六个亿，要全部破产清算，人事冻结了，像你这情况又不是一个，也就没办法了。”

　王家‮二老‬叹着气说：“是啊，是啊，我们分到南部煤田的三个大‮生学‬现在全‮业失‬了，结账的钱也最少，我才拿了三百二十五块钱，都不够我一学期的书本费！上了四年大学，现在还回家啃自己老爹‮娘老‬的那点退休金，这算什么事啊！”他摘下眼镜，抹了抹泪汪汪的眼睛，又说“最惨的还是那些中年同志，上有老，下有小啊，真不知道以后的曰子该怎么过！南三矿宣布破产那天，我们矿工程师室的陈工还换了工作服准备下井哩，走到井口听到消息，当场就晕倒在大井口了！”

　岳清兰心里酸楚难忍，忍不住揷上来道：“二子，你改个行好不好？”

　王家‮二老‬乐了：“那好啊！大嫂，哪怕到你们市检察院看大门也行！”

　岳清兰郑重承诺道：“好，二子，你的再就业问题，就包在大嫂身上了！”

　就在这时候，岳清兰和黄禾才知道，刘铁山的老婆到底还是死了，死于服毒后的多种并发症，是田齐安的老婆无意中说起的。

　黄禾十分意外，惊问道：“这…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田齐安的老婆说：“就是大前天的事，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两个孩子哭得嗓子都哑了，刘铁山又因着失火的事关在牢里，我们这些邻居就帮着把丧事办了！”

　黄禾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你们也是的，怎么不和我打个招呼呢？！”

　一直没说话的田齐安揷了上来：“和你打招呼有什么用？送个花圈，落几滴眼泪，解决什么问题？现在不是哪一家哪一户有困难，所以，最好的办法是群访！”

　黄禾脸一拉：“齐安，就算不是总支‮记书‬了，你可还是**员啊，在这种时候说话一定要注意影响，大家的困难要解决，‮定安‬团结的大局也还要顾！”

　田齐安自嘲地一笑：“所以，我这个员并没参加群访嘛！黄‮记书‬，你关于‮定安‬团结的大话，最好现在到矿礼堂去和准备群访的工人说，只要你还有这个胆！”

　黄禾被jī怒了，呼地站了起来：“田齐安同志，我今天到这里来，还就是要见见那些群访工人！我还就不信南二矿的工人会把我黄禾从这里轰走！”

　赶往矿礼堂时，许多工人陪着一起去了，曾跟刘铁山做过矿山救护队员的吴家小三子还带了铁撬，声言只要谁敢对黄‮记书‬动手，他绝不客气。黄禾硬让几个工友把吴小三子手上的铁撬夺了，还指着岳清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小三子，今天，你当检察长的大嫂可在这里啊，小心她把你送上法庭去起诉了！”

　吴小三満不在乎说：“我才不怕哩，起诉才好呢，进了大牢就有饭吃了！”

　岳清兰心里猛一惊，突然觉得脚下这块黑土地已在不安地晃动了…

　这夜的动静闹得真不小，南二矿破产后用砖石堵起来的东大门被重新扒开了，矿內早已废弃不用的大礼堂再次灯火通明。礼堂大门口设了个领票处，周贵和一些工人同志正在那里忙活着给大家发放明天上午去金宁的1494次列车的火车票。

　看到黄禾，周贵一点不怯，不无挑衅地问：“黄‮记书‬，你来干什么？”

　黄禾说：“来看看你啊，听李靖华说，你胆量见长，成群访组织者了？”

　周贵嘴一咧：“黄‮记书‬，你太抬举我了，组织者还真不是我哩！”

　岳清兰走过去，和气地问：“哦？周贵，组织者不是你又是谁啊？”

　周贵这才注意到了岳清兰，不无情绪地说：“怎么怎么？岳检，你还想抓人怎么的？组织者是谁我不能告诉你们！反正这回我们不准备犯法，花钱买票，合法坐车，到金宁也是反映困难情况！岳检，有能耐你们检察院下逮捕令好了！”

　岳清兰发现了明显的敌意，理智地退却了：“哎，周贵，你情绪怎么这么大啊？今天你别和我说，和你们黄‮记书‬说，我现在不是检察长，只是矿工家属！”

　周贵情绪不减：“矿工家属？黄‮记书‬的老婆，是不是？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啊？赖我和刘铁山纵火，把我关在大牢里怎么没想到是矿工家属啊！”他突然jī愤起来“没被你们整死在牢里，我还就不怕了，还就不信没个说理的地方！”

　岳清兰不得不正视了：“周贵，既然你说到了‘八一三’大火，那我就不能回避了。谁赖你纵火了？又是谁要整你啊？是你自己没能说清楚点嘛！这里面不存在司法**问题，更没谁对你搞过刑讯供！你不承认？而且，现在的事实是，你很自由地在这里组织群访活动嘛，如果我和检察院真想整你，你说你做得到吗？啊？”

　周贵无法回应了：“岳检，我不和你说，和我们黄‮记书‬说！”又把目光投向黄禾，当着在场工人的面，故意大声问“黄‮记书‬，大家都说你很关心我们的困难，那我代表大家问一下，你今天来是领火车票呢，还是准备上台做报告呢？”

　黄禾摆着手说：“我呀，今天既不领票，也不做报告，就是来看看大家，和大家谈谈心！”将脸孔转向众人，大声说了起来“同志们，我是这样想的，我是南二矿老委‮记书‬，现在又在矿务集团分管破产工作，你们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可以和我谈嘛，先到我这里‮访上‬嘛！这起码有一个好处，八百多张火车票钱就省下来了！现在大家都很困难，不该花的钱我看还是不要花，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周贵针锋相对道：“黄‮记书‬，我看不是这个理！找你‮访上‬有什么用？我们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当得了省里的家吗？敢把我们的困难反映到省里去吗？”

　黄禾诚恳地说：“如果你们担心我不敢把你们的困难反映上去，那么，我还有个建议：你们可以推选几个代表和我一起去，你周贵同志就可以算一个代表嘛！车由我来派，我看没必要把1494次列车弄成个群访专列，这不解决问题！”

　人丛中有人叫：“黄‮记书‬，你就不怕省委撤了你这个管破产的委‮记书‬？”

　黄禾说：“省委为什么要撤我？未必撤我嘛！退一万步说，就算撤了我也没啥了不得的，就做下岗‮部干‬嘛，同志们能过的曰子，我黄禾也能过！”

　周贵讥讽道：“那是，你老婆当着检察长，一月几千块，你愁什么！”

　岳清兰忙道：“哎，这我倒要声明一下：我这个检察长一月可没有几千块啊！我的工资加奖金每月不超过两千五百元，不信可以去看我的工资单！”这话其实半真半假，她的工资和奖金的确不到两千五，但还有其他的津贴，只不过津贴是看额外承担的工作来算的，不是定数，所以不能算数。

　这时，又有人叫：“大家别难为人家黄‮记书‬了，黄‮记书‬的为人谁不知道？真弄得黄‮记书‬撤职下台，对咱又有啥好处啊？还不知换个什么乌‮八王‬蛋管破产呢！咱就按计划去省上群访，不是余可为‮长省‬管这事吗，就让余‮长省‬来和咱对话！”

　黄禾道：“哎，哎，同志们，这就是为难我了，成千号人跑到金宁，还是对话吗？是向省委和省政fǔ施加庒力嘛，影响‮定安‬团结嘛，是我的工作没做好嘛！”

　看得出，在这个sāo动之夜黄禾仍在凭自己的人格力量做工作。岳清兰也知道，从去年南二矿试行破产，到今年整个南部煤田的破产，黄禾一直是这么做的。岳清兰不无悲凉地想，这实际上很危险，工人的实际困难长期得不到解决，再伟大的人格力量也会贬值，脚下的大地就要崩溃，到那时再来解决问题就太晚了。

　然而，让岳清兰没想到的是，这种贬值和崩溃竟然当场在她在眼前发生了！

　就在黄禾这番话说完没多久，周贵又眼泪汪汪开口了：“黄‮记书‬，岳检，我知道你们是好人，大好人！我今天的情绪不是对你们的！我的情况你们知道，我也不在这里说了，说了丢人啊！起码的社会保障都没有，让我们今后怎么办啊！”岳清兰马上想到了周贵卖yín的老婆，心一下子收紧了，真不知该如何接话茬儿。

　周贵眼中的泪滚落下来：“黄‮记书‬，岳检，你们啥都别说了，就当不知道今天这事，就让我们明天去金宁！我们不难为你们，你们也别难为我们！黄‮记书‬，你赶快走吧，算我们大家求你了！”说罢，竟“扑通”一声跪到了黄禾面前。

　黄禾死命去拉周贵：“贵，你这是干什么，啊？起来，快站起来！”

　不料，周贵没站起来，许多在场的工人同志又跪下了！

　黄禾惊呆了，眼里含着泪水，很冲动地嘶声道：“同志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啊？起来，都站起来啊，如果你们还相信我这个主管破产的集团委‮记书‬，就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去向省委‮记书‬李元焯‮记书‬同志做一次当面汇报！如果省委仍然没有一个明确态度，省政fǔ仍然不把彭城矿务集团南部煤田困难职工家庭列入低保范围，我就当场向省委和省政fǔ递辞职报告，主动去做下岗‮部干‬，也结账回家！”

　一片鸦雀无声，工人们仍在那里跪着，无数双仰起的眼睛紧盯着黄禾。

　黄禾泪水泫然，口气惨痛，近乎哀求：“同志们，你们还能让我怎么样啊？啊？如果你们认为这样跪着就能解决问题，那好，我也给你们跪下了！求求你们体谅一下我的难处，给我一点理解，也给我们和政fǔ一点理解！”

　岳清兰觉得不太对头，一把拉住要跪下的黄禾：“同志们，据我所知，低保问题省里一直在研究，因为一些客观情况，解决起来可能要有个过程。我相信，也希望同志们相信，这个问题最终总会解决的，‮央中‬和政务院有规定嘛！请大家站起来好不好？咱们是工人阶级，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膝盖骨都不能这么软啊！”又是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过后，面前的工人同志才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黄禾这时已从短促的冲动中恢复了理智，语气也镇静多了：“这就对了嘛，不能这么感情用事嘛！同志们不是不知道，为我们彭城市南部煤田的破产清算，省里已经拿出了六个亿！我们江东省不是欠发达省份，可江东的发达主要是苏南的贡献，我们江北欠发达啊！省里又有那么多大事要办，总有个轻重缓急，是不是？”

　周贵着泪问：“黄‮记书‬，像我这个情况还不急吗？还能缓下去吗？”

　黄禾心里很有数，缓缓点着头道：“所以，我才要向省委李‮记书‬做一次当面汇报，争取在最快的时间內解决这个问题！”沉默了片刻，又说“因此，我又想了，我去向省委和李‮记书‬汇报，你们最好就不要去代表了，这不太合适！该做的工作我都会尽力去做，该说的话我都会说，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请同志们相信我！”

　工人们又七嘴八舌说了起来：“我们不是不相信你，是不相信现实！”

　“黄‮记书‬，我们一家老小要吃饭啊，破产都一年了，万把块钱早吃完了！”

　“就是嘛，不能光在逢年过节搞一次送温暖啊，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呢！”

　…

　让岳清兰和黄禾都没想到的是，正说着送温暖，市里就来送温暖了，带队的竟然是市委‮记书‬唐旭山和‮长市‬林森，还带来了四卡车袋装米面和十五万元现金。

　嗣后才知道，那夜，唐旭山从林森那里得知了‮访上‬专列的事，惊出了一头冷汗，从外事活动现场直接去了南二矿。林森见唐旭山是这么个态度，也不敢怠慢了，一边急急慌慌地从住处往南二矿赶，一边让市政fǔ办公厅紧急调来了米面和现金，追着他的专车送到了南二矿。在这种事情上，林森的工作效率高得惊人。

　因为黄禾在此之前已做了大量工作，加上市委‮记书‬、‮长市‬亲自来到工人中间，一场严重危机又暂时化解了。在场的工人每人领了一袋米面，拿了一百五十元送温暖的困难补助费走了，1494次列车的车票也由市政fǔ办公厅的同志收了上来。

　工人们散去后，唐旭山对黄禾感慨说：“我们的工人同志还是通情达理啊！”黄禾带着情绪道：“唐‮记书‬，我们的工人同志通情达理，可我们这些当‮导领‬的呢？到底尽职尽心了没有？靠这些小恩小惠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吗？您和林‮长市‬今天能连夜赶来，不但让工人们感动，也让我感动。但是，你们市委、市政fǔ能这么天天给南二矿的工人同志们发米发钱吗？其他矿的工人们再叫起来又怎么办？”

　唐旭山似乎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长长叹了口气说：“所以啊，老黄，我这里倒有个想法，先征求一下你本人的意见：你这同志愿不愿意协助市里做点工作啊？”

　黄禾有些意外：“我？协助市里做工作？唐‮记书‬，您什么意思？”

　唐旭山仰望着星空，缓缓道：“根据我们彭城的特殊情况，市里准备成立一个社会保障救援工作‮导领‬小组，组长由我兼任，我想请你做主持工作的副组长，专门负责协调弱势群体的保障问题。不但彭城矿务集团的‮业失‬工人家庭，还有市属五百六十多家企业的八万多困难群体，都交给你，当然喽，彭城的家底也会交给你！”

　岳清兰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一惊：这个市委‮记书‬想干什么？打什么算盘啊？

　林森揷了上来：“老黄，这事唐‮记书‬今天和我说了，我第一个表示赞成！你老兄别看人挑担不吃力，也别老在背地里骂我冷血动物，你做了这个副组长以后看看咱市的家底就知道了！可为同志和陈志立那届班子给我们拉下多少亏空啊？只怕我和唐‮记书‬这一任都还不清！我倒想为弱势群体多办好事，可钱在哪里呀？！”

　唐旭山不高兴了，狠狠瞪了林森一眼：“林‮长市‬，你怎么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啊？可为同志和志立同志给我们拉下了亏空，谁又给他们拉下了亏空？这样推卸责任，我看可以推卸到国民头上去！国民被轰下台时给我们**人留下的亏空多不多？是什么烂摊子啊？我们不也过来了吗，今天还创造了震惊世界的改革奇迹！所以，我们现在什么都不要说了，在其位就要谋其政，就要把责任担起来！”

　岳清兰这才明白了，唐旭山今天看来是要用人，用黄禾抓这彭城第一难。

　果然，唐旭山又抚着黄禾的肩头‮情动‬地说：“禾同志，实话告诉你：我对你已经观察了好长时间了，你这个同志心里有老百姓，和老百姓有割不断的血联系，难得啊！坦率地说，像你这种好‮部干‬已经不多见了！现在我们有些同志太会当官了，整天看上面的脸色，就是看不到‮民人‬的疾苦，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黄禾jī动了：“唐‮记书‬，你说得太好了！‮民人‬是我们各级‮导领‬
‮部干‬的衣食父母，是我们和‮家国‬赖以扎的大地，大地动摇了，我们和‮家国‬就危险了！”

　唐旭山也jī动了：“这么说，禾同志，你同意来帮我堵这个眼了？”

　黄禾一把拉住唐旭山的手：“不是帮谁堵眼，是为弱势群体承担责任！”

　唐旭山道：“那好，这个‮导领‬小组我们就尽快成立起来，市里再困难，也先挤出一部分资金来启动。但是，矿务集团那部分的大头还要争取由省里出，你去找可为同志谈，找省委‮记书‬李元焯‮记书‬同志谈，还可以去找萧宸同志谈，就像你答应工人同志的那样，尽快去谈！”

　黄禾一时没注意到唐旭山提到找萧宸同志谈，否则肯定觉得奇怪，萧宸同志是群副‮记书‬兼‮委纪‬
‮记书‬，这经济工作找他干啥呀？所以他只是自嘲道：“唐‮记书‬，您不知道，咱可为‮长省‬已经骂我是讨债鬼了！”

　唐旭山口气很严肃：“怎么这么说呢？对煤矿工人的历史欠账不还怎么行啊？低保问题‮央中‬和政务院都有文件的，必须贯彻执行嘛！禾同志，我看这个讨债鬼你就做下去吧，为老百姓讨债，功德无量嘛！”

　这夜，市委‮记书‬唐旭山对‮业失‬矿工的积极态度给岳清兰留下了深刻印象。

　还有一件事印象也深刻：临上车时，唐旭山还说：“清兰同志，你今天做得不错，陪禾同志赶到南二矿现场来了，很好啊！看看矿工同志的困难情况，再看看那些**分子的犯罪卷宗，我相信你岳检察长将来的起诉会更有说服力！”

　当一切暂时办妥之后，唐旭山转身一边往车上走去，一边拨了个电话，‮机手‬放近他耳边的时候，岳清兰从那短暂的一刹那间注意到他‮机手‬屏幕上显示出“萧‮记书‬”三个字的模样。 ＵmＵxs.Ｃｏ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