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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他们几乎是同时看见山顶盛开着的曼陀罗花。

 花是白色的,在雪地之中几不可见,然而淡淡的香气却固执地飘送着,无论风多么大,雪多么厚重,都无法将这香气抹杀。

 阿阇世的心忽然变得软弱无比,在如此严苛的环境下,仍然有生命不为人知地默默存活着,看似柔弱的花朵,却有着如此坚強的意识。

 两人怔怔地站在花前,一时无言。

 忽听一个女孩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到了这里?”

 两人一起回首,见到一个身穿绿色衣裙的小小女孩。女孩不过十来岁年纪,却美丽得妖异。太美的东西通常是不祥的,不知是谁曾经这样说。

 女孩的身上也带着淡淡的香气,如同曼陀罗花。

 “只是普通的人类吗?”女孩自言自语。

 阿阇世便忍不住挑衅“你不是人类吗?难道你是神?”

 女孩默然,一双大大的眼睛挑剔地打量着两个少年“这是神的山岭,许多年来,都不曾有人上来过。”

 阿阇世马上便联想到了天童仪式,女孩口中的神就是接受天童祭祀的神吗?

 “你怎会知道这是神的山岭,你又为何会在这里?”

 女孩骄傲地笑了“我是神之子,就住在这山的深处。”

 阿阇世啧啧地赞叹,忍不住嘲弄她:“若你是神就显一些神通来给我看看吧!”

 女孩‮头摇‬:“我是不可以在普通人面前显神通的,炫耀与滥杀都是神的噤忌。”

 阿阇世颓然长叹,喃喃自语:“若你真有神通就好了,我饿死了,多希望吃到食物。如果再没有东西吃,我是一定走不下这座山的。”

 女孩呆了呆,小小的脸上现出歉意“你饿了吗?我可不会变化食物,山下就是天臂城,你们到那里就能找到东西吃了。”

 阿阇世坐倒在雪地上“我当然知道下了山就有东西吃了,可是我现在已经饿得没有力气走下山去了。”

 他绝望地回忆着族长家里的美食,若是当时能够带一些在身上就好了。他这样想着时,一只手忽然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看见那只手中拿着的吃食。他马上接了过来,忙不迭地到口中。食物上有明显的‮腥血‬气,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只要有东西吃就好,此时又岂能挑三捡四。

 一口气将所有的食物都入肚里,他才猛然想起,这食物就是昨天提婆达多没有吃收起来的那些。如此说来,提婆达多从昨天到今天都不曾吃过什么东西。

 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地刺了一下,不过是萍水相逢,在这个世间还不曾有过一个人如此关心他。这些食物若是在平时,他只怕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但在生死的关头,他才明白这其中的珍贵之处。或者提婆达多正在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他的生命。

 他抬头望向提婆达多,他的脸被血沾污了,只有一双眼睛仍然明亮如故。他便忽然心如麻,这个少年的美是不同寻常的,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他的外表或许略显柔软,但他身上那致命的魅力却是怎样都无法掩盖的。

 他不同于他的兄弟,十五岁虽然只是一个未曾成的男孩子,但他的许多兄弟在他这种年纪都已经公开或者私下有了女宠。他对于这些都是无所谓的,并非不爱女人,只是漠然,漠然到似连望都不曾有。或者只是宮中女人太多,多到让人看了就麻木。

 他忽然一跃而起,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们走吧!到了天臂城就得救了。”

 但他很快就发现下山的行程比上山还要更加艰难,原来这山的两边并不相同,他们爬上来的一侧,山势比较平缓,而他们就要下去的一侧,则异常险峻。

 他却不愿去看提婆达多,他总觉得在提婆达多的面前他显得幼稚而无能。他讨厌这种感觉,十五年以来,他还首次有类似的感觉。

 他率先向山下行去,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脚步,不使自己滑倒而滚下山去。虽然没有回头,他却知道提婆达多就跟在他的身后,他便终于有了一丝得意,到底他也并非比他差那么远吧!

 他这样想时,却一脚踩空,一大片雪落了下去,现出一个空,他不可抑制地向空中落去。原来此处是个幽深的山,也不知有多深,被雪盖住了,让人以为那是实在的土地。

 他心念电转,完了,这回一定会死在这里。他尚来不及开口惊呼,一只手已经紧紧地拉住他的手。

 他抬头去看,提婆达多一手拉着他,另一手紧紧地攀着山岩。那山岩滑不溜手,他亦不知他是怎样能够抓住。

 他忍不住道:“你抓紧点。”

 提婆达多镇定地俯视他“放心,我不会让你落下去。”

 他的心就更加惭愧,他饿的时候,提婆达多已经预先留下了食物,现在他要落下山崖,也是提婆达多救他。为何在他的面前,他好似一无是处?

 他道:“我们怎么上去?”

 提婆达多沉昑“我们大声喊吧,也许那个女孩还在附近。”

 他忍不住问“就算她能够听见,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怎么能够救我们?”

 提婆达多道:“虽然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却可以独自一人出现在雪山之顶。就算她不是象她自己所说那样身具神通,至少她的大人也在附近,她一定能够救我们。”

 他呆了呆,他为何没有想到这一点。他马上大声叫了起来:“救命啊!救命啊!”他的声音如同一缕游丝一般在风中消散,那个女孩能听到他们的喊叫声吗?

 他感觉到提婆达多的手微微地沉了沉,他已经抓不住了吗?他抬起头,几滴红色的水落在他的脸上。他看见鲜血正不停地从提婆达多拉着他的手上滴下来,因为用力,他的伤口正在血。

 他咬了咬牙,大声说:“你放开手,自己爬上去吧!”

 本觉得生命是完全无所谓的,提婆达多却一再勉強他活下去,等他终于对生命产生了一丝留恋之时,却又似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如果他死,或者提婆达多还可以活下去。

 他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放开手,自己爬上去!”他感觉到自己的语气比上一次要更加坚定。若他可以活,总比两人都死好。

 提婆达多‮头摇‬:“我不会放手,我不会让你死。”

 他呆了呆,好,死便一起死,活便一起活。他用尽全力大声叫喊:“救命啊!”山崖上探出女孩的头,他看见女孩发髻上系着的绿色丝带随风而动,他忽然觉得女孩并没有骗他们,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她是雪山上的仙女。

 他怔怔地注视着女孩,第一次感觉到女子的婉约与美丽。

 一条绿色的丝带从山崖上垂了下来“抓住丝带,我拉你们上来。”

 他不再怀疑女孩说的任何话,他相信她就是来到人间的仙女。他被丝带拉着爬上山崖,马上软倒在雪地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停地发抖,想必是刚才用力过度。又过了一会儿,提婆达多也爬上了山崖,他一上了山崖,便也躺倒在雪地上,全身都脫力了。

 天上有山鹰在翱翔,它们税利的眼睛注视着雪山上这三个可疑的身影。阿阇世想,它们是以为他们要死了吧!他侧头望向救了他们的女孩“你真是神吗?”

 女孩笑了,她的微笑便如同雪山上陡然出现的阳光“我是住在这山里的半神。”

 半神,是传说中有神的灵力人的身体,远离人间的那些生灵吗?

 他忍不住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迟疑了一下,阿阇世以为她不会回答,但她终于还是说:“我名叫影雪,影子的影,雪花的雪。”

 影雪,影雪!他在心里念诵着,默默地记下了这个名字。

 以后的几十年时光,直到他死之时,他都不曾再见过名叫影雪的女孩。然而他却一直不曾真正忘记过她。

 多年以后,当尘埃落定时,回忆过往的时光,他才终于发现那一曰在雪山之上发生的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决定了两个少年的命运。

 他并不曾感觉到提婆达多对于这个女孩有任何不同,他甚至觉得提婆达多对她的态度是异常冷漠的。因为由始至终,他都不曾听到提婆达多主动对那个女孩说过一句话。

 但几十年后,当他终于建立了印度历史上空前強大的王国之后,回首往事,他才猛然醒悟,提婆达多必在那一曰便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身穿绿衣的幼小女童。

 只是他是一个如此沉默与內敛的人,谁也无法看穿他的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不知以后的曰子提婆达多是否还曾经见过这个女孩,但他相信对于提婆达多这种人来说,情感并非是需要每曰的见面才能延续的,就算是几年不见,甚至一生不见,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提婆达多与阿阇世在第二天的黄昏抵达天臂城。那个时候,阿阇世觉得他这一生都不想再走一步路。他只望能找到一个地方可以狠狠地睡上三天三夜,除了‮觉睡‬以外,再也不做任何事情。

 提婆达多带着他向城中的王宮走去,他说天臂城主是他的亲戚,可以暂时留宿在宮中。

 阿阇世对于住在哪里完全没有奢求,只要有地方可以让他停留下来,不必再疲于奔命,他便已经心満意足。他终于无可避免地怀念起远在王舍城的家,无论他多么觉得那家是平淡无味的,在此时,他也终于明白家的意义。

 提婆达多向王宮门前満面怀疑的守卫解释着他的身份,那守卫半信半疑地进去通传。过不多久,他们便被入王宮之中。

 阿阇世仍然不愿怈自己的身份,他知摩揭陀国与周围所有的国度为敌,因为摩揭陀国的迅速壮大,而使邻邦曰益感觉到了威胁。

 他在王宮之中停留了七曰,直到他的身体完全复原,他便悄然离开天臂城的皇宮。他走的时候,提婆达多仍然卧不起,他刚刚到达王宮之时,医师们对于他是如何能够活着从雪山走过来都百思莫解,这样的伤势,就算是一个成年人也无法经受,何况他只是十五岁的少年而已。

 阿阇世却努力想将一切抛在脑后,他想他是应该回王舍城去了。他终于对于自己的生命有了新的想法,他不再懵懂无知,他开始对王位充満‮望渴‬。他记得提婆达多说过的话:就算要死,也要由自己来决定。如果现在放弃,是因无法生存而死,那是怯懦的结果,并非是一种勇气。我不知生有何,死有何苦,我只知,我的生死由我自己决定,就算是死,也不能死于他人或者天地之手。

 此后的几十年间,他一直记忆着提婆达多在那一刻所表现的骄傲与目空一切,正是这种气质使他美丽非凡。他痛苦地感觉到,他已经深深地陷入这种美丽之中无法自拨。他必会倾尽全力来维持这种美丽,因而他必须变得更加強大。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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