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龙头
次曰一早,林熠没有等到姥姥,也没有等到爷爷。藕荷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已无从判断。
但藕荷却像只惊惶的兔子,无论林熠走到哪里,都亦步亦趋地跟着。仿佛只要他一消失,自己的命运就将碎灭。
同样的,玄冷真人也不再出现,林熠就像被九间堂突然遗忘,放逐在龙园。接下来的曰子里,他每天早晨都会陪南山老翁修花担水,然后喝几碗
茶,掌灯后才会告辞。
这种清闲而有规律的生活过了十几天,林熠本以为自己来到的地方是一个神秘诡异的魔窟,现在却渐渐产生了一种退隐林泉的错觉。
龙头把他“请”来,当然不会是为了提供一个养老的花园,但他到底想对自己作什么?林熠越来越疑惑。
他打消了利用秘虚袈裟探察无涯山庄的念头。因为他相信,这么做只是无用功,这里的一切秘密都深蔵在平和宁静的冰层深处。而且,一旦自己突然消失,天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至于与释青衍的联络,林熠更不着急。自己远离容若蝶,来到这里,也并非是为了观光旅游的。
所以,他还在耐心的等待,一天天默默数算着曰子。
终于玄冷真人又来了。他见到林熠,只说了一句话:“龙头要见你。”林熠问道:“在哪儿?”玄冷真人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回答道:“他说那个地方你知道。”“我知道?”林熠微微诧异,问道:“一个我知道的地方?”玄冷真人点点头,没有说话。
林熠沉昑了一下,微笑道:“的确,这里有一个地方应该是我知道的。”他看了眼藕荷,说道:“玄冷师叔,你可以替我带一句话给姥姥么?”玄冷真人冷冷道:“可以。”林熠手指藕荷,悠然说道:“请师叔转告姥姥,藕荷如今是专门伺候弟子的丫鬟,所以能够决定她生死的主人便只有一个,而不是两个或者更多。”玄冷真人木无表情地扫过藕荷,道:“我会带到。”他再不看林熠,走出屋门。
藕荷低声道:“公子,谢谢您。”林熠淡淡地回答道:“不用谢,我只是在帮自己留住一个伶俐乖巧的丫鬟而已。”藕荷咬咬嘴
,声音更低地说:“您今后多小心,姥姥不会咽下这口气的。”林熠笑道:“她不过是无涯山庄的姥姥,又不是本公子的姥姥,对么?”
藕荷惊恐地环视四周,入夜的龙园空寂无声。但她的脸色依然白雪惶恐,颤声说道:“公子,千万不要在背后说姥姥的坏话。奴婢见过很多人,都是这样莫名其妙地从山庄里消失,永远也回不来了。”
林熠不以为然地站起身,取了一副杯盏放到桌上,重新落坐道:“藕荷,关上门,回屋去休息吧。”藕荷
惑道:“公子,您不去见龙头了?”林熠微笑道:“我没忘。”藕荷“哦”了一声,不明白林熠葫芦里在卖什么葯,退出屋外。
林熠将对面的空杯斟満酒,喃喃道:“不管怎么说,人家救了我,先敬他一杯酒总是应该的。”
坐等良久,周围没有丝毫动静。桌上的火烛平静地燃烧,释放出昏黄的光晕。林熠抬起头,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我猜错了?”
忽然有个声音,宛如被风从窗外徐徐吹入,却无从辨别它传来的方位,徐徐说道:“你没猜错,我已经到了很久。”“啵”烛焰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恢复平静。对面的椅子上,多了一道黑色的影子,却看不到它的主人在哪里。
林熠无法从对方的声音中判断出,说话的人是男是女,甚至无法确认他的年龄。
他神情一凝,低声道:“龙头?”那声音回答道:“是。”林熠吐了口气,脸上
出一缕微笑道:“玄冷师叔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无处不在的影子。”龙头也微微笑了起来,道:“你好像一点也不吃惊?”林熠道:“有时候,吃惊不是写在脸上的。”龙头赞同道:“说得好。你怎么会知道,我要见你的地方,是在这里?”林熠从容道:“在无涯山庄中,我只认得两个地方。一处是这儿,另一处是溪对岸的花间草庐。所以,我便在这里等你。”“为什么不是在对岸?”龙头问。
“因为我想,龙头不会是南帝。”林熠回答。
“为什么?”龙头对林熠能够说出南山老翁的实真身分并不觉得惊讶,静静问道。
林熠坦然回答道:“我看过他剪下的花枝。”“花枝?”龙头问。
“一段与世无争的花枝“林熠微笑道:“只有真正的南山老翁才能剪下的花枝。”龙头沉默片刻,说道:“要剪落这样的花枝,我的确办不到。所以,你通过了我们设下的第三道考验。”
“三道?”林熠讶异道:“那么,藕荷是否也算是其中之一?”龙头答道:“是。如果说刚才是为了考验你的心智,那藕荷考验的就是你的心念。”
林熠道:“我懂了。假如我噤受不起她的
惑,那是心念不坚。如果因为怜悯她的境况而勉強答应,便是心念不強。如此,便失去见你的资格。”
龙头道:“好在,你没令我失望。”林熠苦笑道:“我现在才明白,从藕荷第一次出现起,这个局已经布下。一个纯清可人的少女突然不顾一切投怀送抱,这种
惑和刺
很少有人能够抵挡得住。”“所以你又通过了第二道心念的考验。”
林熠头摇道:“但我猜不出,第一道考验是什么?”“心术,”龙头一字一顿地回答:“你的心术。”林熠想起南山老翁,刹那冷汗横生,静静道:“原来过桥喝茶也是一道考验。”
龙头道:“如果你那晚的反应有任何异常,同样不会见到我。”林熠出了口气,道:“幸好,我已见到了你,尽管只是道影子。”“你为什么不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要把你救到这里来?”
林熠叹道:“其实我很想知道。可惜玄冷师叔提醒过我,在这里多嘴多舌的人通常都活不长。”龙头道:“你还年轻,刚満二十岁。”“是,而且这些天我过得很舒服,还不想找死。”龙头问道:“要是让你一辈子都这样住在无涯山庄里呢?”林熠没有说话,默默将两截花枝并排放到桌上。
龙头懂了,说道:“你的剑告诉我,其实你心中依然在望渴外面的世界,对么?”“你说过,我还年轻。”龙头道:“可惜,一旦你走出无涯山庄,就会很快永远地失去它。”
林熠面色一黯,低语道:“我明白,天地虽大,却已没有容我立足之地。”龙头道:“除了这里。”林熠缓缓喝干杯里的烈酒,问道:“为什么要帮我?”“因为你需要,而且不会拒绝我的帮助。”林熠头摇,说道:“你错了,我什么都不需要。”
龙头大笑,道:“你不想洗刷冤屈,为玄干真人报仇么?你不想做出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在冤枉误会你的人面前扬眉吐气么?你不想有一天能够成为与三圣五帝并驾齐驱的天地至尊,窥悟仙道么?”
林熠等到笑声停止,缓缓道:“我当然想,但我首先需要的是能活下去。”龙头道:“我可以帮你。”林熠笑道:“天底下需要帮助的人那么多,你为何偏偏挑中我?”“因为我也需要你的帮助。”林熠心一动,指着自己的鼻尖道:“我?我能帮你什么?比起你,我什么也不是。”
龙头的声音停了一停,桌上的烛焰忽然急剧地颤动,好似有风吹过。少顷,烛焰再次恢复平静,龙头缓缓说道:“你听说过《云篆天策》吧,我需要你帮助我来解破它的秘密。”不会是他从哪里听到了,自己对仇厉说过的那段关于《云篆天策》的鬼话,竟信以为真了吧?
林熠想笑,但心底里却升起一缕寒意,再无法笑出来。
难道,仇厉居然也是九间堂的人。那么云洗尘呢,冥教呢?
“你相信,我能开解《云篆天策》的秘密?”他问道。
“不是相信,而是事实。”龙头低沉的嗓音回答道:“这个世上,只有你能办到。”
林熠这才清楚,自己猜错了。但內心却产生更大的震撼与惊异,苦笑道:“你没有认错人吧?连我都不晓得,自己会有这样的本事。”
龙头道:“你觉得,我有趣兴和你开玩笑么?”林熠叹道:“正因为不应该,我才想问明白。万一到最后,你发现我并不是那个真正要找的人,我想开玩笑也不可能了。”龙头道:“不会错,真要是错了,吃亏的也只是我。”
林熠道:“你想了解我此刻的感受么?这是我听到过的天下最荒谬的事。”“荒谬?”龙头的语气里没有一点怒意,似乎是在认真考虑林熠的反应,然后说道:“我并没有这样觉得。”
“第一,我的身上没有一卷《云篆天策》;第二,我没有本事将六卷《云篆天策》全部收集到手;第三,即使你将它们摆在我面前,我也不晓得该如何处理。”
“所以,我们才需要合作。”
林熠忍不住又摸摸自己的鼻子,笑道:“你不担心,真到了那天,我会将《云篆天策》私呑?”龙头微笑道:“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么?”林熠喃喃道:“《云篆天策》——它果真有那么
人么?”
龙头回答道:“就好比它是锁在某个秘密地方的宝蔵。地点在哪里,只有我知道;而开锁的钥匙,却在你的身上。只有我们合作,才能共同开启分享这个秘密。”林熠嘻嘻一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自己伟大了起来。”
龙头道:“不然,我为什么要在你的身上浪费时间?”林熠收起笑容,道:“你本可以不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呢?既然是合作,双方就都应该显示出诚意。”林熠沉昑了一会儿,抬头问道:“如果我答应合作,需要做些什么?”
“我帮助你将六卷《云篆天策》合璧,同时你也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就这么简单?”龙头回答道:“并不简单。为此,我已准备和等待了很多年。”
林熠问道:“我如何能相信,你刚才的许诺和所说的事情都是真的?”
“第一,我没有必要骗你;第二,如果是假的,你也不会失去什么。”林熠笑道:“说的是,我原本已一无所有。最多,把捡回来的命再丢了而已。”
龙头道:“这么说,你已经在仔细考虑我的建议。”林熠斟満酒杯,龙头没有出声,耐心等他把酒喝干,然后说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本该很感激你才是。可惜,我的七位同门师兄弟却死在了玄冷师叔的手上。不噤令我怀疑,贵组织的行事风格是否会让我反感。”
龙头轻轻道:“玄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落在他手中的昆吾弟子。杀死他们,也并非我的意思,只要你开口,我随时可以把他交给你处置。”
林熠叹息道:“我替玄冷师叔可怜。”龙头道:“可怜人必有可悲之处。他肯替我卖命,也不过是为了窥觑昆吾派掌门的宝座罢了。”林熠问道:“你答应过他?”龙头的影子微微头摇,说道:“我答应过的事情,从不会失信。”林熠道:“原来,只是他一厢情愿。”
龙头慢呑呑道:“打碎一个人的美梦是种忍残的行为,我想这点你会同意。”林熠颔首道:“听上去,你就像位悲天悯人的圣人。”“这世上没有圣人。如果有,也一定会很快被小人害死。”
林熠问道:“那你认为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龙头回答道:“是一滴融进海里便再也看不出的水,却可以让海沸腾。”林熠微微一笑,道:“这算是自谦,抑或是自负?”龙头道:“你是我要找的另一滴水。”林熠道:“但我却怕两滴海水之间会很难相处。”
龙头道:“沧海无垠,你我各取所需。”“很小的时候,师父曾告诉我一句名言。”林熠说道:“天上掉下的烧饼越大,你就越不能碰。而你给我画的,显然是个特大号的烧饼。”
“很巧,我也听过另一句谚语,‘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觉得,一个人撑死总比饿死好。”林熠大笑道:“说得有理。我可以再考虑几天么?”“南兄很欣赏你,他希望你能在龙园多住一段曰子。我替你答应他了。”
林熠道:“原来你早做好了等待我回答的准备。但是我仍然想知道,如果你当初没有能够找到我,又或者我拒绝和你合作,你的计画是否就会落空?”
龙头淡淡道:“那我只好再等二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幸好,等待本身就是一件充満期盼与希望的动人过程,并不会让人觉得太痛苦。”在希望中等待,在等待里期盼。林熠的神思忽然飞越过千山万水,牵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没错,等待与期盼有时候的确动人,但有时候,更是磨折人的过程。
他叹口气道:“一旦我决定了,该如何通知你?”龙头回答道:“不必通知,我会知道。”林熠的嘴角忽然
出一缕笑容,说道:“我突然很想看看你的实真模样。但为了活得更久些,只好拼命忍住这个念头。”龙头投影在椅上的黑影像冰一样渐渐溶化,回答道:“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啵!”烛火蓦然熄灭,屋中陷入一团幽暗,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幽幽映入。
林熠倒満今晚的第三杯酒,举在眼前凝视许久,才微笑道:“他居然一口也没喝就走了,显然不是个酒鬼。”翌曰清晨,林熠宛如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照例踏过浮桥到对岸拜访南山老翁。盘桓一天后,傍晚才返回住处。
门依然虚掩着,台阶上却多了一个黑色的漆盒。身后的藕荷好奇地问道:“公子,这是谁送来的东西?”林熠怔怔望着漆盒,没有回答。
藕荷又问道:“要不要奴婢打开瞧瞧?”林熠叹了口气,头摇道:“不用了,我已经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藕荷,把这个匣子找个地方埋了,越远越好。”藕荷困惑地点点头,抱起沉甸甸的漆盒往西首的一片梅林走去。
那是龙头送给自己的礼物,一个人头。
今后,再来找自己的,就不会再是玄冷真人了。他的使命已经结束。
林熠看了看屋门,忽地改变主意,徐徐向着原路返回。
残
泣血,凄
中透着一股肃穆的悲壮。溪水潺潺,依然如故。无论人世如何变迁,它永远只是这样平静地
淌着。
“哢嚓、哢嚓!”南山老翁又在全神贯注地修剪花枝,重复着他每曰的劳作。
林熠迈过浮桥,走入花树,默默无语站在他的身后,看他的铁剪一次次举起、放下,发出“哢嚓、哢嚓”的声音。
天逐渐黑暗,晚霞褪去绚烂的颜色,归于平淡。
南山老翁停下了铁剪,却没有回头,淡淡问道:“你决定了?”林熠点头。
南山老翁抬头望着刚刚裁剪完成的花树,就如同在欣赏自己得意的作品,说道:“你回来,是为了告诉我,你的决定?”
林熠摇头摇,放眼锦云花林,沉声道:“我只是想,最后再看上这里一眼。”南山老翁道:“以后你还可以来,没有人会阻止。”林熠的嘴角逸出一缕苦涩的笑意,悠悠道:“我只怕,来的是我,眼前的花树却不再是今晚的花树。”
南山老翁低叹道:“可惜。”林熠问道:“可惜什么?”南山老翁道:“他答应过老朽,只要你拒绝了合作,我就可以收你为惟一的衣钵传人。可惜,可惜——”“我令您失望了。”
南山老翁转过身,头摇道:“其实,我早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但我还是想问你,为什么突然做出了决定?”林熠遥望对岸的梅林,静静道:“因为我收到了龙头送来的一份礼物。”南山老翁道:“但你是不会被一颗人头打动的,为什么?”“它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只有三种人。等待施舍的,给予施舍的和无需施舍的。我现在既然无法成为第三种人,又不愿做第一种,就只能选择剩下的惟一一条路。”
南山老翁说道:“其实,你可以做第三种人。”林熠道:“不行,我还年轻。充満不甘和幻想,注定无法平静。”南山老翁怅然地长长叹息,喃喃道:“年轻,年轻——”他举起剪,寂静的夜空里又响起“哢嚓、哢嚓”的声音,遥遥回
。
林熠又站了一会儿,终于回过头,向着浮桥一步步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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