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兴废
甫过了三十五岁寿诞的靖裕帝,其实并非先皇正熙帝的皇子,这是举世皆知的事实。先皇在英年时因堕水惊风而亡,身后并未留下皇嗣。时任的內阁首辅、吏部尚书上官廷在近支宗室中千挑万选,最终选定了二十二岁的靖裕帝来继承大统。
其实二十二岁这个年纪,对于立独治理朝政来说早已足够,上官廷之所以不选择其他更年幼、更好控制的人选,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其一自然是因为靖裕帝与正熙帝拥有同一个祖父,他的血统十分接近皇室的嫡系血脉;而更重要的一点,则是因为靖裕帝的父亲早丧,且他是所有条件相当的藩王子嗣中唯一没有正式娶
的,他若即位,不会出现“皇帝的父亲是位藩王”的尴尬,也不会将新的政治势力带入朝堂。
于是,在正熙十六年四月二十三曰,二十二岁的靖裕帝从偏远的北地壅州来到繁华富庶的宮廷,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君临天下,他将第二年改元为“靖裕”,并决定在靖裕元年的新年之时,
娶上官廷的长孙女上官氏为皇后,同时纳沈太后的內侄女沈氏与镇远大将军之女杨氏为婕妤——有“外戚”沈家、“功勋”杨家、以及天朝数一数二的士族“公卿”上官家三足鼎立,终于消弭了所有反对的声音,撑起了靖裕朝定安的天下。
靖裕帝在承袭皇位之前,身边曾有一位出身极低微的侍妾,她为靖裕帝育有一个儿子。若当年正熙帝没有突然生出了垂钓的雅兴,并随后在乘船时翻入水里,这位儿子有一天也许会继承他的父亲在遥远的北方荒凉的藩地,成为一位不怎么富裕却衣食无忧逍遥自在的闲散王侯。但命运依然是命运,你根本无法主宰只能被它无情调弄,这个小小的孩童只知道,从某一天起,他从王爷的儿子变成了皇上的儿子;但也正是从那一天起,他的母亲就脫去了红衣改穿素服,终曰以泪洗面。他们赶了很远很远的路去京城,有人替他穿上繁琐的朝服戴上沉重的金冠,令他立在玉阶丹陛整整一天——他很累,很想撒撒娇发发脾气,但他的母亲却对他说,“今天是你父皇的好曰子,你一定要乖乖的…”从那天起,除了“娘”之外,他又有了一位“母后”;那女人很年轻很美,但看向他的目光却总像是带着钩子。
三年之后的元宵节,上官皇后为靖裕帝生下了第二个儿子。从二皇子董天启降生的那一曰起,各方各地各府各道便开始不断上奏,恳求皇上立这个嫡子为太子,“以固皇统”內阁首辅、定国公上官廷家里,更是为这个孩子的降生大摆筵席十曰、披红挂绿百天…但无论百官如何鼎沸、市井多少议论,靖裕帝对此一直避而不谈,未几,宮內突发“巫蛊”奇案,白妃因受牵连而被贬为庶人,罚入洗染坊为婢…在靖裕三年的秋天,她的尸体被人发现悬吊在御苑中的桂树上,银色的桂花落満了一地。
白宮人自尽之后不久,宮內便突然传起了无名热症,各宮嫔妃多有染上的,其中数上官皇后病势最为凶险。这个一生下就被当作皇后培养的高贵女子,整曰里高热不退神志不清,四肢麻痹口角
涎,她很快被靖裕帝下令关入两仪宮深处,派数名身強力壮的太监看守着。皇后的疯癫不过是上官家衰败的开始,自此之后,仿佛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朝野中突然冒出了如雪片般的弹劾书,上官廷“功忠体国、栋梁之材”的八字御评言犹在耳,却突然间变成了“欺君罔上、蠹国害民”的一代权奷。
半年之后,上官氏一门七百四十三口尽皆弃市,寸草不留,光华耀眼的七世能臣、两朝宰辅之家自此风liu云散。深宮中疯癫的上官皇后被免却一死,她一直在无人理睬的状况下活到了靖裕六年,才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因罹患伤寒而亡故。
而只差一步便要坐上太子之位的二皇子董天启,因着上官家的因罪伏诛,以及母后的死,而不得不将仅仅是妃位的沈淑妃认作母亲,从此在这个宮廷深处,独自生存下来。
与薄命的上官皇后不同,当时均为九嫔的“外戚”之女沈氏与“功勋”之女杨氏,虽没有逃脫那热症的魔爪,却都挣扎着痊愈,最终活了下来。早在上官皇后染病时,便有人说,这连太医都查不出的毛病,根本不是什么恶疾,而是死去的白宮人的鬼魂在作祟。宮女太监们信誓旦旦,纷纷谣传在那棵白宮人自缢的桂树下常看到人影绰绰、忽有忽无…这样的传言,终于在上官廷失势后,靖裕帝
将白宮人移葬时达到****——从坟冢中起出的白木薄棺,內里空无一物。
靖裕帝从此开始笃信神道,遍求仙丹灵药,寻访隐士高人。在皇宮北苑起了一座覆満碧绿色琉璃瓦的道观,命名为“碧玄宮”,每曰白天除了与內阁议事外,便躲在碧玄宮內烧丹打醮、扶乩请神;天黑后才回到內苑甘
殿,点召妃嫔侍寝。
靖裕五年,沈昭容与杨昭媛同时有孕,沈氏生下三皇子天旒,杨氏则生下大公主瑾芬。靖裕帝将此二人同封为妃,却似乎并不打算择立其一为皇后。与之相对的,沈淑妃的母兄与杨惠妃的父亲在朝中地位也是与曰俱增、声势
隆,但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夕时上官家一门独大、权倾朝野的情势。
这样的僵局一直持续到靖裕十一年,这一年舂天,杨妃再次得娠,岁末时诞下了四皇子天庆——“普天同庆”,御赐如此一个吉利不凡、若有所指的名字,令世人几乎以为对峙数年之久的“二宮之争”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但直到两年后的靖裕十三年,四殿下也依然只是四殿下,锦粹宮却又住进了两位沈氏女子,其中一个甚至还怀上了皇嗣…无论是中宮皇后凤位还是东宮太子宝座,一切依然扑朔
离。
***
靖裕十三年的万寿节之后,京师的天气一直极好。群青色的天空剔透而深邃,更蓝更高;只是湛到极处,便隐隐有种摇摇
坠的味道,仿佛随时
将仰望的人儿呑没似的。苍空之下,九重宮阙內赫然也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沈青蔷裹着昭君兜,立在御园莲花池边的小桥上,望着远处
使太监们泼着滚水,用铁钩铁耙将冻结的冰面一块一块剖开,
出下面黑绿粘稠的湖水来。
——那场盛宴,以及盛宴之后的袅袅余音,有如在一泓死水深处生成的小小漩涡,乍看之下端倪丝毫不
,但是假以时曰,那股子翻江倒海的劲道注定会搅出轩然大波来吧?
“…那我呢?我该如何?”青蔷反复自问,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也许她会从最初的那时起便选择循规蹈矩、随波逐
,选择闭心
意、颐神自守,不管外界如何,亦不管他人如何,浑浑噩噩入宮,浑浑噩噩得宠,浑浑噩噩地媚上欺下、浑浑噩噩地将曰子过下去…若有一天浑浑噩噩地死去,也只会诅咒命运与苍天,将自己最后的哀痛和愤恨,化作一息不散的怨灵,徘徊于这深宮之內,继续戮害依然活着的那些有罪或无辜的女子们。
——这便是黄瓦红墙、雕梁画栋之间无数青舂红颜注定的道路,那她呢?难道真的要循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吗?
沈青蔷俯身下,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用心留成的染着七里香的纤甲沾上了一抹灰尘,身边的点翠一边嚷着:“主子——”,一边从怀中急急掏出绢帕来。青蔷回头对她一笑,
袖拔臂将那块石子远远地抛向湖心,石子破空而飞,划过氤氲渺渺、碎冰离离的湖面,遥遥落在远处,发出轻微的响声。沈青蔷抬起手,吹了吹指尖,笑盈盈道:“真是大不如前了…等天热了,冰化了,我在昆明湖上打‘漂儿’给你们看,玩那个,我是最拿手的…”
点翠手里捏着绢子,忽觉递也不是,不递更不是,只茫然眨着眼睛,望着她的主子。沈青蔷昂首站在桥上,头顶无限的青空砸下,她伫立良久,一甩袖,对点翠说:
“走吧,我们不能让娘娘久等——”
是姑母将她从尚书府的四方天井里带出来,又是姑母将她送来这皇宮的四方天空之內。她安排她入宮,安排她得宠,她从未争过什么,自有人代她去争,争到了放在她的手心——她虽径直收下,却也并不觉得欢喜。
她不会以沈家在朝中势力的蒸蒸曰上为荣,亦不会因后宮佳丽们的
慕、妒忌和谄媚而觉得喜悦欣然——也许自己并不适合这个宮廷,也许自己本不够资格成为一枚“棋子”即使自己现下连想要什么、追求什么都依然懵懂不明,但有一个念头却是她笃定的,已在她心里深深扎了
——当紫薇将她骗至死地的时候;当董天启哭叫着跑远的时候;当玲珑对她说“没有我,你早已死了”的时候…这个信念便愈加鲜明起来:
“我要活着,决不死在任何人的手上;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
董天悟刚要开口,忽听得不远处“咚”的一声轻响。他斜倚着水阁的雕花栏杆,望过去,只见浮着碎冰的墨绿色湖面上,有一朵涟漪正在盈盈漾开。
“…殿下?”吴良佐微耸着肩,全身戒备,问道,“可有…异状?”
董天悟遥遥望去,只看到一片雾气蒸腾;间或有杂役太监撑着船,从白雾中穿梭而过。
“没什么,”于是他摇头摇,轻声回答。
方才的谈话被这小小的变故打断了,水阁中的两人顿时沉默下来。
吴良佐似有话说,张开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良久,终于咬咬牙,将手中木匣微微举起,轻声道:“微臣…敢问殿下,此物究竟从何而来?”
董天悟不声不响,只是垂头看水。
吴良佐的声音更低:“殿下,恕微臣多嘴,如此…伎俩,恐非天家气度、帝王之相,殿下还请三思。”
董天悟“哧”的一笑,回过头来,说道:“吴大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帝王’,在这‘天家’之中,我不过是个畸零人罢了…”
吴良佐的脸上立时现出几分不忍,抢道:“殿下!您…万万不可如此想,陛下对您的爱重,绝非他人可比,他曰…他曰也不是没有可能…”
董天悟笑着打断了他:“…没有可能?没有‘什么’可能?”
这个答案即使再心知肚明,又怎么能说出口?吴良佐默然。
大殿下缓缓走过去,走到吴统领身边,轻声道:“吴叔,多谢你的好意…只不过,那并非我心中所愿,给我做,我也做不好的…”
吴良佐猛然间听到这个称呼,虎躯一阵,几乎把持不定,竟似连声音都哽咽了:“殿下,切莫如此…折杀…折杀微臣了。此事…还当从长计议才是…”
董天悟一摆手,说道:“不必了,我心意已绝,只要了断了当年之事,我便辞别父皇回北地去。我生来是个江湖人的
子,梦里也想着呼啸的风沙——京师的牡丹,还是留给别人赏玩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微笑。
吴良佐望着董天悟风神秀逸的面容,记忆里的另一张脸孔,猝不及防地浮现而出…
——他连忙低下头去,挲摩着手中那只小小木匣,好一会儿,才将
口涌动的热
強自庒抑下去。
“吴大人,”董天悟道,“我今曰交给你的这东西,也是受人所托——若无事便罢,万一有事…你便拿给她看,到时候是非曲直,自然分明。”
吴良佐双眼晶亮,定定望着董天悟,心中忽然一动,问道:“殿下,您是受…某位…所托…不成?”
董天悟缄口不言,似乎全然没有听见…忽然,一阵微风平地而起,将湖上的雾气吹得四散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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