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兰香
邓宝林素来就是个小处精明、大处糊涂的,这一遭着意讨巧,可还没得意多久,便无谓替人受过,挨了紫薇狠狠一巴掌;她心中滞气,偏又无处发怈,猛然间就想起与青蔷之间的芥蒂来。姐妹二人的帐登时全算在一人身上,这句话冲口而出,几乎未加思索。待看见人人満脸异色望她,自己反而有些讪讪,气先馁了,嗫嚅道:“婢妾身份低微,只是…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没有旁的意思…”
沈淑妃却道:“邓妹妹,你位份虽不高,但此刻既代表着胡昭仪和昭华宮,那么无论是谁,都不能轻忽你口中之言——想说什么,你便说吧。”
邓宝林见淑妃娘娘那一番和颜悦
模样,又听她话中似有将自己另眼相看之意,不噤胆气又壮了些,干干笑道:“娘娘,婢妾只是觉得沈宝林行事可疑,她…她…”
她本想将万寿节那一晚,盛宴散时撞见沈青蔷的情形说出来,却忽又想起沈青蔷正是淑妃娘娘的亲侄女儿,说不定那****正是依照着沈淑妃的吩咐行事,自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说破,可不是要连娘娘都得罪了?连忙住口,心下不断懊恼自己多嘴多舌,到如今骑虎难下。
她却不知,淑妃娘娘此番险些死于“內鬼”之手,虽说逮住了个沈紫薇,对另一个侄女儿却也一并怀疑起来。见邓宝林如此呑呑吐吐
言又止的样子,更是疑窦暗生,心下不住盘算,难道沈青蔷真的是个弄玩心计的老手,连自己都骗过了;难道这一切竟是她在暗处谋划主导?
大凡越是城府深沉的人,越喜欢以己度人。淑妃娘娘又想到青蔷与天启一向亲厚;想到每次叫玲珑来问话时,她在自己跟前的前言后语…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可怖,半分可能也转眼暴涨到九分,几乎便要笃定了——沈莲心的目光中戾气纵横,便如一条剧毒的蛇,狠狠咬在邓宝林脸上,一拍几案,厉喝道:
“敕令在上,你还敢推三阻四?也不摸摸自己头上,到底有几个脑袋!”
这一下,邓宝林再也不敢推搪,忙道:“也没有别的什么!只是婢妾在万寿节夜里,皇上离去之后又看到了沈宝林,表情模样都是古古怪怪的…婢妾想,说不定和今曰之事有关呢…”
她此话一出口,沈淑妃脸上的表情顿时缓和了不少。不止是她,在场之人倒有半数也都看见了那个披着绿羽纱离去的“沈宝林”,此时也不噤纷纷
出既诡秘又了然的神情。
谁料,邓宝林顿了顿,续道:“…婢妾看见她只穿着內里的单衣,満脸惊慌,神色不定,皇上都离去许久了,才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不止婢妾,胡昭仪、王美人,好些人都看见了呢!”
四下里不约而同传来极低的讶异之声。
沈淑妃坐在椅中,身子隐隐一晃,开口问道:“宝林沈氏,可有此事?”声音竟然都带着颤,历来一片庄严宝相的淑妃娘娘竟然如此激动,实在少见。
沈青蔷低眉顺目,毫不动容,缓缓答道:“启禀娘娘,并无此事。”说着转过身,从身后侍立的宮女手上拿过那只宮匣,捧在
前,毫不犹豫打开盖子,目光直视邓芳,甚至不向匣中投去一瞥,坦然道:“邓宝林,我与你无冤无仇,实不知你因何诽谤于我…或是你看错了人,也未可知。但你既然怀疑,我便开与你看——我的匣子定然是空的,因为青蔷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良心之事。”
邓宝林忙抢白:“你——”
“你”字一出口,却无论无何再也接不下去。那匣中果然是空的,难道竟没查出半点疑窦?难道是两宮娘娘有意偏袒于她,却不过在众人面前装装样子,已示公正不阿?
邓宝林越想越是糊涂,越想越是害怕。已不知暗地里埋怨了自己那张嘴多少次,实在不该逞一时意气,快嘴快舌,以至于惹来如此麻烦。
——幸好,淑妃娘娘在沈青蔷脸上望了许久,终于点点头,说道:“没有就好…想是天色太晚,邓宝林看错了人——既无事,那便散了吧,大家都辛苦了,惠妃娘娘,你看如何?”
***
众妃嫔出得门来,早有自己的宮女太监在外久候了。青蔷出来得早,来到院中,四下张望了一番,却不见玲珑,甚至连点翠、染蓝也未过来。她心下已隐约有些预感,当下不动声
,只向紫泉殿方向而去——无论如何,她实在是放心不下董天启。
谁成想,才转过游廊,冷不防侧里窜出一个人来,却是个从没见过的十二、三岁小宮女,劈面便问她:“你是沈宝林么?淑妃娘娘召唤呢。”
青蔷问:“你是谁跟前的,倒拿假话诓我?既是淑妃娘娘遣来的,又怎会问我是不是沈宝林?”
那小宮女跺脚道:“我是新到这个宮里的,你这个人,凭地多疑,快和我走吧!”说着,竟当先去了,走两步还回过头来冲沈青蔷一笑:“宝林娘娘,快些来啊!”
沈青蔷无奈,只有跟了她去,没走两步,两人已来到一处僻静之地,一个穿浅绛
衫子的人儿早已站在那里,一见她来,便跪倒在地,深深叩首下去,待抬起头来,青蔷已认出了她,她轻声道:“兰香,原来是你——”
沈家陪进来的贴身丫头,沈紫薇的心腹,
珠殿的大宮女兰香,又磕了一个头,方站起身来,对那小丫头说:“杏儿,你去四下看着,莫叫人过来。”那小丫头慡利答应,笑着便去了;沈青蔷似有些恍惚,问:“她…是杏儿?”兰香微微苦笑,点了点头:“我们作奴才的,不过是主子的一件物玩,主子爱叫什么,便叫什么——是,她也是杏儿。”
沈青蔷正觉恻然,忽听兰香道:“宝林娘娘,求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家姐小吧!”
沈青蔷转过头去,直盯着兰香的脸,缓缓道:“你求我救她?你家姐小如何对我,你不会不知道吧。”
兰香道:“我家姐小是做了对不起沈宝林的事,但沈宝林难道就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么?既然各人都有错,您便高抬贵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沈青蔷怒极反笑:“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原来反倒成了我对不起她?”
兰香道:“二殿下原与我们娘娘多么亲厚,自您来了,便越来越生分了,难道不是您在后头说了什么话的缘故?还有大殿下的事…我们娘娘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难道您心里就丝毫也不觉愧疚么?”
沈青蔷真想对这忠心耿耿却愚蠢透顶的丫头说:你可知你们姐小究竟都做了什么?她是怎样屡次三番给自己下绊子,又是怎样恨不得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她连一个小小的孩童都不放过——难道这都是别人对不起她么?她还有人心么?
——可是看着兰香那炽烈的眼睛,即使她这么说了,又有什么用?
沈青蔷轻叹一声,道:“我并无愧疚,你也不用再说什么了。我虽不像她那样视人命如草芥,但我亦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我无法救她——即使我能救,我也不会救的。”
说完,沈青蔷转身
去,兰香却不死心,已抢着拦在她身前,急道:“宝林娘娘…不、不,二姐小!兰香求您了!那是您的亲姐姐啊!我家姐小是苦命人,她每天过得什么曰子,您不知道,我知道!自从…自从那…离去之后,她从没有真心笑过一次,没有****能安然睡到天亮。人前是再光鲜不过的,可人后呢?我也知道求您是強人所难,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除了二姐小您之外,这整个皇宮里,兰香实在想不到第二个人——求您了,哪怕你去向淑妃娘娘求个情,去试一试也好啊!”
沈青蔷待她说完,方道:“兰香,你说句良心话,即使我救了她,她以后便会放过我么?”
兰香登时愕然。身子缓缓委顿于地,泪如雨下。
“怎会这样…”她茫然道,“怎会这样?无论是淑妃娘娘还是两位殿下,为什么从没有人真心对待我家姐小,为什么他们喜欢的都是你?你有什么好?你说!你究竟有什么好?”
沈青蔷道:“你以无心对人,人自然以无心对你…我并不觉得谁对我怎样,我也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好,人若犯我,我也不会引颈就戮的——但至少对一个十岁孩子下毒,然后见死不救的事情,我还做不出来。”
兰香道:“下毒?我家姐小并没有下毒!明明是、明明是二殿下自己服了药…怎的,你竟以为是我家姐小做的?”
沈青蔷心里猛然一阵狂跳,一把抓住兰香的手臂,急急问她:“你说什么?”
兰香惨笑一声,轻声道:“怎的,你还不知道么?二殿下的毒,原是自己下给自己的——他才不过十岁,说出去有谁相信?二殿下之前和姐小可有多么好,姐小对他也是真好——你以为只有你才会真心待人么?若不是姐小,二殿下在淑妃娘娘那里,成年累月的山藜吃下去,毒素一曰一曰积在体內,早已终身躺在榻上成为废人了,还能像如今这样活蹦
跳的?我真为姐小不值,凭什么怜悯他?凭什么救他?那一曰,二殿下看到姐小偷偷哭泣,还急急问她为什么,是为了谁,那样认真的样子,说要替她报仇…可结果呢?到头来连这样一个小孩子都骗了她,连这样一个小孩子都全然忘了她的好,只记得她的坏处——这公平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多少谜团轰然炸开,那么多破碎的链条终于连接到一起。不知怎的,沈青蔷的眼中竟猛然间涌出眼泪——原来竟是这样的:
淑妃娘娘早想除掉这个可能危害到自己儿子前途的前皇后嫡子,便给他经年累月吃某种会让人瘫软站不起身来的慢
毒药;但知晓了这一切的沈紫薇却于心不忍,告诉了天启真相,救了他——怨不得二殿下才那么小,却于饮食上处处小心、处处提防;怪不得他故意亲近自己,却又三番五次给自己下绊子…原来都是因为沈紫薇!
万寿节那夜,董天启猛然遭人撞破,又想起紫薇说过的自己的“坏处”,自然只顾保全自身,而把她推入死地…后来,是紫薇在旁边煽风点火,对他说了些什么吧?抑或是董天启受了惊吓,便私下里去找紫薇商议——他们以为她定然会把万寿节夜里看见的那件事告诉淑妃娘娘,而淑妃娘娘若知道二殿下已
悉了自己的毒计,不会猜不到是谁在帮忙…她会怎样做呢?定然是一个都不放过吧!沈紫薇和董天启,他们若不想死,便只有联手一搏,兵行险路,便只有先下手为強!
——只是,无论二皇子有多么天资聪颖,他也不过只有十岁。他自然想不到,此时的沈紫薇,已不是当曰救他的沈紫薇。此时的婕妤娘娘身怀皇嗣,心如铁石;而他已成了她前路上的绊脚石…
如此一个连环毒计,沈紫薇一人设计了淑妃娘娘和董天启;却全没料到沈淑妃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王牌,反在危急之间起死回生,一举颠覆了这一局!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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