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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情深似海
 又一个黎明。


城市刚刚开始苏醒,傅红雪已进城。


在进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着脚、推着车子的菜贩,挑着鱼篓的海郎,赶着猪羊到城里来卖的屠户…他们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们的人一样。


傅红雪看着他们朴实的、在太阳下发着光的脸,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羡慕。


别人也在看着他,说不定也在羡慕他的悠闲。


但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苦难和创伤。


这些人肩上挑着的担子虽沉重,又有谁能比得上他肩上挑着的担子。一百担鲜鱼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么沉重。


何况,他们的担子都有卸下来的时候,他的担子却是永远放不下来的。


傅红雪慢慢地走在长街上,他忽然‮望渴‬一碗很热的面。


这‮望渴‬忽然变得比什么都強烈,人毕竟是人,不是神。


一个人若认为自己是神,那么他也许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这一瞬间,傅红雪想找的已不是马空群,只不过是个面摊子。他没有看见面摊子,却看见了一条两丈长,三尺宽的白麻布。


白麻市用两青竹杆竖起,横挂在长街上。


白麻布上写着的字,墨汁淋漓,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只有十四个字,十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傅红雪,你若有种,就到节妇坊来吧。"节妇坊是个很高的贞节牌坊,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白玉雕成的。牌坊两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楼,窗子都是开着的,每个窗口都挤満了人头。


他们正看着这贞节牌坊前站着的二十九个人。


二十九个身穿白麻衣、头上扎着白麻中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手里,都倒提着柄雪亮的鬼头大刀。


甚至连一个十岁的孩子,手里都提着这么样一柄大刀。


他手里的刀几乎比他的人还长。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壮之,就像是一群即将到‮场战‬上去和敌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紫长髯的老人,后面显然都是他的子媳儿孙。


他已是个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里,杆还是得笔直。


风吹着他的长髯,像银丝般飞卷着,他的眼睛里却布満血丝。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长街尽头处。


他们正在等一个人,已等了两天。他们等的人就是傅红雪。


自从这群人在这里出现,大家就都知道这里必将有件惊人的事要发生了;大家也都知道这种事绝不会是令人愉快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来看,现在大家正在窃窃私议。


"他们等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会不会来?"这问题已讨论了两天,始终没有得到过答案。当然也没有人敢去问他们。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顿。


一个人正从长街尽头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诡异,因为他竟是个跛子,一个很年轻的跛子,有张特别苍白的脸,还有柄特别黑的刀。


看见了这柄刀,这紫面长髯的老人,脸上立刻现出种可怕的杀气。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来了。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走到二丈外,就站住了。


现在他已看见是些什么人在等他了,但却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紫面长髯的老人突然大声叫道:"我姓郭,叫做郭威!"傅红雪听见过这名字,神刀郭威,本来是武林中名头极响的人,但自从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后,郭威的这"神刀"两个字就改了。


他自己并不想改的,但却非改不可。因为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后人?"


傅红雪道:"是。"郭威道:"很好。"


傅红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我本就是来听的。"


郭威也紧握着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夭晚上在梅花庵外杀害你父亲的人。"傅红雪的脸突然菗紧。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后人来复仇,已等了十九年!"傅红雪的眼睛里已出血丝:"我已来了!"


郭咸道:"我杀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复仇,就该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杀尽杀绝!"傅红雪的心已在菗紧。


郭威的眼睛早已红了,厉声道:"现在我们一家人已全都在这里等着,你若让一个人活着,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儿子。"他的子媳儿孙们站在他身后,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着傅红雪。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红了,而有的甚至已因紧张而全身发抖。可是就连他那个最小的孙子,都起了,丝毫也没有逃避退缩的意思。


也许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得"死"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又有谁能杀死这么样一个孩子呢?


傅红雪的身子也在发抖,除了他握刀的那只手外,他全身都在抖个不停。


长街上静得连呼昅声都听不见。


凤吹来一片黄叶,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在他们的脚下打着滚,连初升的阳光中仿佛也都带着那种可怕的杀气!


郭威大喝道:"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傅红雪的脚却似已钉在地上。


他不能过去。他绝不是不敢他活在这世界上,本就是为了复仇的!可是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陌生的脸,心里忽然有了种从来未曾有过的奇异的感觉。


这些人他连见都没见过,他跟他们为什么会有那种一定要用血才能洗清的仇恨?


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大叫声,刺破了这可怕的寂静。


那孩子突然提着刀冲过来。


"你要杀我爷爷,我也要杀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还沉重。


他提着刀狂奔,姿态本来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这种事甚至今人哭都哭不出来。


一个长身玉立的‮妇少‬,显然是这孩子的母亲,看见这孩子冲了出去,脸色已变得像是白纸,忍不住也想跟着冲出来,但她身旁的一条大汉拉住了他,这大汉自己也已热泪満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凄厉的笑声中,这孩子已冲到傅红雪面前,一刀向傅红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连自己都几乎跌倒。


傅红雪只要一拾手,就可以将这柄刀震飞,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要这孩子血溅当地。


但是他这只手怎么能拾得起来。


仇恨,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杀了我父亲,所以我要复仇!"


"你要杀我爷爷,所以我也要杀你!"


就是这种仇恨,竟使得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人世间为什么要有这种可怕的仇恨,为什么要将这种仇恨培植在一个孩子的心里?


傅红雪自己心里的仇恨,岂非也正是这样子培养出来的!


这孩子今曰若不死,他曰长大之后,岂非也要变得和傅红雪一样!


这些问题有谁能解释?


鬼头刀在太阳下闪着光。是挨他这一刀,还是杀了他?假如换了叶开,这根本就不成问题,他可以闪避,可以抓住这孩子抛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这些人,扬长而去。


但傅红雪却不行,他的思想是固执而偏激的,他想一个问题时,往往一下子就钻到牛角尖里。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想索挨了这一刀,索死在这里。


那么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岂非立刻就能全都解决。


但就在这时,这孩子突然惨叫一声,仰天跌倒,手里的刀已飞出,咽喉上却有一股鲜血溅出来,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短刀正揷在他咽喉上。没有人看见这柄刀是哪里来的,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这孩子手里的那柄鬼头大刀!


既然没有人看到这柄短刀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它当然是傅红雪发出来的。这孩子最多不过才十岁,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这种毒手!


人丛中已不噤发出一阵愤怒的声音。


那长身玉立的‮妇少‬,已尖叫着狂奔了出来。她的丈夫手里挥着大刀,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喉咙里像野兽般的怒吼着。


所有穿白麻衣、扎着白麻中的人,也已全都怒吼着冲了出去。


他们的吼声听起来就像是郁云中的雷。他们冲出来时,看来就是一阵白色的怒涛。他们已决定死在这里,宁愿死尽死绝。那孩子的血,已将他们心里的悲哀和愤怒,全都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傅红雪却已怔在那里,看着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柄刀是哪里来的。


这情况就和那天在李马虎的店里一样,突然有柄刀飞来,钉在李马虎的手臂上。


叶开!难道是叶开?


郭威手里挥着刀,怒吼道:"你既然连这孩子都能杀,为什么还不拔你的刀?"傅红雪忍不住道:"这孩子不是我杀的!"


郭威狂笑,道:"杀了人还不敢承认?想不到白天羽的儿子竟是个说谎的懦夫。""我绝不能让他死了后还受人侮辱!"


傅红雪突也狂叫。他的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但刀光却是雪亮的,就像是闪电。


刀光飞出,鲜血已溅出。


血花像烟火一般,在他面前散开。


他已看不见别的,只能看得见血。


血岂非正象征着仇恨?


他仿佛已回到十九年前,仿佛已变成了他父亲的化身!


飞溅出的血,仿佛就是梅花。这里就是梅花庵。


这些人就是那些已将自家満门杀尽了的凶手刺客!


他们要他死!


没有选择!已不必选择!


闪电般的刀光,匹练般的飞舞。


没有刀与刀相击的声音,没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惨呼声、尖叫声、刀砍在血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每一种声音都足以令人听了魂飞胆碎,每一种声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但傅红雪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能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却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


"让你的仇人全都死尽死绝,否则你也不要回来见我:"他仿佛又已回到了那间屋子。那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他本来就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1血是红的,雪也是红的。现在白家的人血已尽,现在已到了仇人们血的时候!两旁的窗口中,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流泪,有人在呕吐。白麻衣被染成红的。这柄刀带给人的,本来就只有死与不幸!刀光过处,立刻就有一连串血飞溅出来!也不知是谁在大喝:"退下去!全退下去!留下一条命,以后再复仇!"怒吼,惊叫,惨呼,刀砍在血之上,砍在骨头之上…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红雪外,他周围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森森的太阳,已没入乌云后,连风都已停止。


开着的窗子,大多数都已紧紧关起,没有关的窗子,只因为有人伏在窗台上血呕吐。


长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红。刀也已被染红。


傅红雪站在血泊中,动也不动。


郭威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下,那孩子的尸体也在他脚下。


血还在入青石板的隙里,到他的脚下,染红了他的脚。


傅红雪似已完全麻木。他已不能动,也不想动。


突然之间,一声霹雳,闪电照亮了大地。傅红雪仿佛也已被这一声霹雳惊醒。他茫然四顾,看了看脚下的尸体,又看了看手里的刀。


他的心在收缩,胃也在收缩。


然后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上的刀,转身飞奔了出去。


又一声霹雳,暴雨倾盆而落,苍天仿佛也不忍再看地上的这些‮腥血‬,特地下这一场暴雨,将‮腥血‬冲干净。


只可惜人心里的‮腥血‬和仇恨,却是再大的雨也冲不走的。


傅红雪狂奔在暴雨中。


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奔跑过,他奔跑的姿态比走路更奇特。


暴雨也已将他身上的血冲干净了。可是这一场血战所留下的惨痛回忆,却将永远留在他心里。


他杀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该杀的。他自己也知道现在他的头脑也已被暴雨冲得很清醒。


但当时他却绝没有选择的余地。


为什么?只为了这柄刀,这柄他刚从那孩子咽喉上拔下来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这一场血战并不是绝对不可以避免的。


傅红雪心里也像是有柄刀。


叶开!叶开为什么要引起这场血战?


前面有个小小的客栈,傅红雪冲进去,要了间屋子,紧紧地关上了门。


然后他就立刻开始呕吐,身子突然痉孪,突然菗紧,他倒下去的时候身子已缩成一团。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来的苦水上,身子还在不停地菗缩‮挛痉‬…


他已完全没有知觉。也许这时他反而比较幸福些没有知觉,岂非也没有痛苦?


雨下得更大,小而闷的屋子,越来越暗,渐渐已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黑暗中,窗子忽然开了,一条黑影幽灵般出现在窗外。


一声霹雳,一道闪电。


闪电照亮了这个人的脸。


这个人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倒在地上的傅红雪,谁也分辨不出,这种表情是悲愤?是仇恨?是愉快?还是痛苦?…


傅红雪清醒的时候、人已在上,上的被褥干燥而柔软。灯已燃起。灯光将一个人的影子照在墙上,灯光昏黯,影子却是黑的,屋子里还有个人!是谁?


这人就坐在灯后面,仿佛在沉思。傅红雪的头抬起了一点,就看到了她的脸,一张疲倦、惟悴、充満了忧郁和痛苦,但却又十分美丽的脸。


傅红雪的心又菗紧,他又看见了翠浓。


翠浓也看见了他。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柔声道:"你醒了!"傅红雪不能动,不能说话,他整个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么会忽然来了?为什么偏偏是她来?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来?


翠浓道:"你应该再多睡一会儿的,我已叫人替你炖了粥。"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关切,就像他们以前在一起时。


难道她已忘记了过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红雪却忘不了。他突然跳起来,指着门大叫:"滚!滚出去。"翠浓的神色还是很平静,轻轻道:"我不滚,也不出去。"傅红雪嘶声道:"是谁叫你来的?"


翠浓道:"是我自己来的。"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来?"


翠浓道:"因为我知道你病了。"


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发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没有关系,也用不着你管。"翠浓道:"你的事跟我有关系,我一定要管的。"她的回答温柔而坚决。


傅红雪着,道:"但我现在已不认得你,我根本就不认得你。"翠浓柔声道:"你认得我的,我也认得你。"


她不让傅红雪开口,接着又道:"以前那些事,无论是你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你,我们都可以忘记,但我们总算还是朋友,你病了,我当然要来照顾你。"朋友!以前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紫的感情,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友谊?以前本来是相依相偎,终夜拥抱着等待天明的情人,现在却只不过是朋友。


傅红雪心里突叉觉得一阵无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上。


翠浓道:"我说过,你应该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傅红雪握紧双拳,勉強控制着自己。


"你既然能将我当做朋友,我为什么还要去追寻往昔那种感情?""你既然能这样冷静,我为什么还要让你看见我的痛苦?"傅红雪突然冷冷道:"谢谢你,要你来照顾我,实在不敢当。"翠浓淡淡地笑了笑,道:"这也没什么,你也不必客气。"傅红雪道:"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一对曾经海誓山盟,曾经融化为一体的情人,现在竟面对着面说出这种话来,别人一定觉得很滑稽。


又有谁知道他们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傅红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应该这样子麻烦你的。"翠浓道:"我说过没关系,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这里。,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几乎嘶哑,过了很久,才总算说出了三个字:"你丈夫?"翠浓笑了笑,道:"对了,我竟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嫁了人。"傅红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恭喜你。"


这只不过是三个字,三个很普通的字,无论任何人的一生中,必定都多多少少将这三个字说过几次。


可是在这世上千万个人中,又有几人能体会到傅红雪说出这三个字时的感觉?那已不仅是痛苦和悲伤,也不是愤怒和仇恨,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足以令血结冰的绝望。


他甚至已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他还活着,他的人还在上,但是这生命,这体,都似已不再属于他。


"恭喜你。"


翠浓听着他说这三个字,仿佛也说了句客气话。只不过她是不是真的笑了?


她说了句什么话?他完全听不到,感觉不到。


"恭喜你。"


他将这三个字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也不知说了多久,他才能听得见翠浓的声音。


她正在低语着。"每个女人不论是怎么样的女人,迟早都要找个归宿,迟早都要嫁人的。"傅红雪道:"我明白。"


翠浓道:"你既然不要我,我只好嫁给别人了。"她在笑,仿佛尽力装出高兴的样子来无论如何,结婚都毕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傅红雪眼睛看着屋顶上,显然也尽力控制着自己,既不愿翠浓看出心里的痛苦和绝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的丈夫是不是也来了?"翠浓道:"嗯。"


新婚的夫,当然应该是寸步不离的。


傅红雪咬紧牙,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就在外面?"翠浓道:"嗯。"


傅红雪道:"那么你就应该去陪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翠浓道:"我说过,我要照顾你。"


傅红雪道:"我并不想要你照顾,也不想让别人误会…"他虽然在努力控制着,但声音还是忍不住要发抖,几乎已说不下去。幸好翠浓已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担心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部知道。"傅红雪道:"他知道什么?"


翠浓道:"他知道你这个人,也知道我们过去的感情。"傅红雪道:"我们…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翠浓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已将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诉了他。"傅红雪道:"所以你就更不该到这里来。"


翠浓道:"我到这里来找你,也告诉了他,他也同意让我来照顾你。"傅红雪的牙龈已被咬出血,忍不住冷笑道:"看来他倒是个很开通的人。"翠浓道:"他的确是。"


傅红雪突然大声道:"但我却并不是,我一点也不开通。"翠浓勉強笑了笑,道:"你若真的怕别人误会,我可以叫他进来一起陪你。"她不等傅红雪同意,就回过头,轻唤道:"喂,你进来,我替你介绍一个朋友。""喂!"这虽然也是个很普通的字,但有时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亲密。


新婚的夫,在别人面前,岂非总是用这个字作称呼的。


门本来就没有拴起。


她刚说了这句话,外面立刻就有个人推门走了进来,好像本来就一直守候在门外。子和别的男人在屋里,作丈夫的人当然难免有点不放心。


傅红雪本不想看见这个人,但却又忍不住要看看。


这个人年纪并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轻。


他看来大概有三十多岁,将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脸上,布満了艰辛劳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迹。


就像别的新郎倌一样,他身上也穿着套新‮服衣‬,华贵的料子,鲜的色彩,看起来和他这个人很不相配。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是个老实人。


久历风尘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个归宿,岂非总是会选个老实人的。这至少总比找个吃软饭的油头小光好。


傅红雪看见这个人时,居然并没有很激动,甚至也没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见翠浓和别人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种人本来就引不起别人的激动的。


翠浓已拉着这人的衣袖走过来,微笑着道:"他就是我的丈夫,姓王,叫王大洪。"王大洪。老老实实的人,老老实实的名字。


他被翠浓牵着走,就像是个孩子似的,她要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翠浓又道:"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傅红雪傅公子。"王大洪脸上立刻出讨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傅红雪本不想理睬这个人的,以前他也许连看都不会多看这种人一眼。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他死也不愿意让翠浓的丈夫,把他看成个心碎了的伤心人。


但他也实在不知道应该跟这种人说什么,只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们。"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傻笑。


翠浓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个老实人,一向很少跟别人来往,所以连话都不会说。"傅红雪道:"不说话很好。"


翠浓道:"他也不会武功。"


傅红雪道:"不会武功很好。"


翠浓道:"他是个生意人,做的是绸缎生意。"傅红雪道:"做生意很好。"


翠浓笑了,嫣然道:"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至少他…"她笑得很苦,也很酸,声音停了停,才接着道:"至少他不会抛下我一个人溜走。"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没有看见她那种酸楚的笑容。他好像在看着王大洪,其实却也没有看见,什么也看不见。


但王大洪却好像很不安,嗫嗫呐呐的道:"你们在这里聊聊,我…我还是到外面去的好。"他想将衣袖从翠浓手里菗出来,却好像又有点不敢似的。


因为翠浓的脸色已变得很不好看。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并不少,但像他怕得这么厉害的倒也不多。


老实人娶到个漂亮的老婆,实在并不能算是件走运的事。


傅红雪忽然道:"你请坐。"


王大洪道:"是。"


他还是直地站着。


翠浓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为什么还不坐下去?"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来若没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连坐都不敢坐。


他坐着的时候,一双手就得规规矩矩的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手很糙,指甲里还蔵着油腻污秽。


傅红雪看了看他的一双手,道:'你们成亲已经有多久?"王大洪道:"已经有…"他用眼角瞟着翠浓,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得先请示请示她。


翠浓道:"已经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错,已经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傅红雪道:"你们是早就认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连脸都已因紧张而涨得通红,竟似连这种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


傅红雪已抬起头,瞪着他。


天气虽然已很凉,但王大洪头上却冒出一粒粒黄豆般大的汗珠子,简直连坐都坐不住了。傅红雪忽然道:"你不是做绸缎生意的。"王大洪的脸上又变了颜色,吃吃道:"我…我…"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瞪着翠浓,一字字道:"他也不是你的丈夫。"翠浓的脸色也突然变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脸上重重一击。她脸上本来仿佛戴着个面具,这一击已将她的面具完全击碎。女人有时就像是个核桃。你只要能击碎她外面的那层硬壳,就会发现她內心是多么柔软脆弱。


傅红雪看着她,冷漠的眼睛里,忽然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欢喜?是悲哀?是同情?还是怜悯?


他看着一连串晶莹如珠的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滚下来…他看着她身子开始颤抖,似已连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说什么,这已足够表示她对他的感情仍未变。


她已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的确不是她的丈夫。


傅红雪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个人究竟是谁?"翠浓垂下头,道:"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也不知道?"


翠浓道:"他…他只不过是店里的伙计临时替我找来的,我根本不认得他。"傅红雪道:"你找他来,为的就是要他冒充你的丈夫?"翠浓的头垂得更低。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翠浓凄然道:"因为我想来看你,想来陪着你,照顾你,又怕你赶走我,因为我不愿让你觉得我是在死着你,不愿你觉得我是个下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傅红雪的冷漠和羞辱。


她生怕傅红雪再伤害她,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保护自己。


这原因她虽然没有说出,但傅红雪也已明白。傅红雪并不真的是一块冰,也不是一块木头。


翠浓着泪,又道:"其实我心里始终只有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嫁给别人的,我自从跟你在一起后,就再也没有把别的男人看在眼里。"傅红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谁说我不要你,谁说的?"翠浓抬起头,用着泪的眼睛看着他,道:"你真的还要我?"傅红雪大叫道:"我当然要你,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女人,我都要你,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要别的女人了。"这是他第一次真情。他张开双臂时,翠浓已扑人他怀里。


他们紧紧拥抱着,两个人似已溶为一体,两颗心也已变成一颗。所有的痛苦、悲伤、误会、气愤,忽然间都已变为过去,只要他们还能重新结合在一起,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们烦恼的?


翠浓用力抱住他,不停他说:"只有你真的要我,从今之后,我再也不会走了,再也不会离开你。"傅红雪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翠红雪道:"永远?"


傅红雪道:"永远!"


王大洪看着他们,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当然不能了解这种情感,更不懂他们既然真的相爱,为什么又要自寻烦恼。


爱情的甜藌和痛苦,本就不是他这种人所能够了解的。因为他从来没有付出过痛苦的代价,所以他也永远不会体会到爱情的甜藌。


他只知道,现在他留在这里已是多余的。


他俏俏地站起来,似已准备走出去。


傅红雪和翠浓当然不会注意到他,他们似已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昏黯的灯光,将他的影子照在墙上,白的墙,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转过身子,手里突然多了柄一尺七寸长的短剑!


剑锋薄而利,在灯下闪动着一种接近惨碧的蓝色光芒。


剑上莫非有毒?


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翻身!


青蓝色的剑光一闪,已闪电般向傅红雪的左肋下刺了过去。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何况是一对正沉醉在对方怀抱中的恋人。


傅红雪用两只手紧拥着翠浓,肋下完全暴着,本就是最好的攻击目标。这一剑不但又快又狠,而且看准了对方的弱点才下手的。


为了要刺这一剑,这个人显然已准备了很多年,多年来积庒着的仇恨和力量,已完全在这一剑中发怈!


傅红雪非但没有看见,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


但翠浓却恰巧在这一瞬间张开眼,恰巧看见了墙上的影子。


她连想都没想,突然用尽全身力量,推开了傅红雪,用自己的身子,去挡这一剑。


剑光一闪,已刺人了她的背脊。一阵无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已被撕裂。


可是她的眼睛,却还是在看着傅红雪。


她知道从今以后,只怕再也看不到傅红雪了,所以现在只要能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她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也没能人能了解。


那不仅是悲伤,也是欣慰。因为她虽然已快死了,但傅红雪却还可以活下去。


因为她终于已能让傅红雪明白,她对他的情感有多么深邃,多么真挚。她嘴角始终还带着一丝甜藌的微笑。


因为她活得虽然卑,可是她的死,却是高贵伟大的。


她的生命总算已有了价值。


傅红雪又倒在上,看着她,看着她混合着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着她凄凉而甜藌的微笑。


他的心碎了。


翠浓看着他,终于挣扎着说出一句话。


:'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害你。"傅红雪道:"我…我相信你。"他用力咬着牙,但満眶热泪,还是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翠浓嫣然一笑,突然倒下,苍白美丽的脸已变成死黑色:短剑还留在她背上。


薄而利的剑锋,已刺入了她的骨节,被夹住。


王大洪一时间竟没有‮出拔‬来,只有放手,一步步向后退。


他希望退出去,希望傅红雪在这強烈的悲伤和震惊下,忘记了他。傅红雪的确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不过从紧咬着的牙中吐出两个字。


"站住!"


没有人能形容这两个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没有人能想象。在灯光下看来,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脸,已变得魔鬼般狰狞恶毒。


可是他还是站住了。


傅红雪的声音中,竟似有一种足以令神鬼震慑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王大洪道:"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傅红雪平静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凶手?"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杀的只是你!"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杀别人,别人为什么不能杀你?"傅红雪道:"我不认得你。"


王大洪道:"你也不认得郭威,但你却杀了他,还杀了那可怜的孩子。"傅红雪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为他们来复仇的?"王大洪道:"不是。"


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么?"


王大洪道:"杀人的理由有很多,并不一定是为了仇恨。"他冷笑着,又道:"那孩子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害人的事,更没有杀过人,但现在却已死在你手里!你呢?你已杀过多少人,你杀的人真是全部该杀的?"傅红雪突然觉得手足冰冷。


工大洪道:"只要你杀一个人,就可能有无数人要来杀你!只要你杀错过一个,就永远无权再问别人为什么来杀你!"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俯‮身下‬,轻轻拉起了翠浓的手。


这双手本是温暖而柔软的,只有在这双手轻抚着时,他才会暂时忘记那种已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会有片刻宁静。


但现在这双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只是痴痴地看着她,仿佛又已忘记了王大洪的存在。他苍自的脸上,几乎变得完全没有表情。


可是他另一只手已握住了他的刀。


漆黑的刀,黑得令人心碎。


无论谁看见了这柄刀,都立刻会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


王大洪看见了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


傅红雪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杀我,无论谁都可以杀我,但却不该杀她的。"他的声音奇异而遥远,仿佛来自远山,又仿佛来自地狱。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是为什么而来的,你杀了她,我就要你死!"王大洪脸也变为灰色,却还是在冷笑着,道:"现在你还有拔刀的力气?"傅红雪没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向王大洪走过去,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刀鞘漆黑,眸子漆黑。


漆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


王大洪的呼昅突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铁手,扼住了咽喉。


他已不再往后退,因为他也知道,现在根本已无路可退。


刀虽然还没有‮出拔‬来,可是他整个人却似已全部在这柄刀的阴影笼罩下。黑暗而‮大巨‬的阴影,庒得他的心一直往下沉,似已将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傅红雪已走过来。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笨拙,可是只要他手里还握着他的刀,就绝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笨拙的跛子。


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结为一体。


王大洪点点头,黯然道:"我只后悔没有听信一个人的话。"傅红雪道:"什么话?"


王大洪道:"他本来要我先毁了你这柄刀。"


傅红雪道:"先毁这柄刀?"


王大洪道:"这柄刀虽然并不特别,但是对你来说,它的价值却很特别。"傅红雪道:"哦?"


王大洪道:"因为这柄刀就像是你的拐杖一样,若没有这柄刀的话,你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而已,你只有手里握着这柄刀的时候,才能站得直。"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烧。


王大洪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道:"这些话当然不是我说的,因为我以前根本就没见过你、根本就不了解你。"傅红雪道:"这些话是谁说的?"


王大洪道:"是一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工大洪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你来杀害我是不是这个人要你来的?"王大洪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他脸上忽又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接着又道:"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的…而且也永远猜不出来的。"这句话已无异承认,他来杀傅红雪,的确是受人主使。


他本来确实没有要杀傅红雪的理由。


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人会无故杀人,但他却绝不是这种人。


能用这种周密恶毒的计划来杀人的,就绝不会是这种人。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漆黑的眸子也开始燃烧,燃烧着的眸子已盯在他脸上。


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不拔刀?"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道:"因为我不懂。"王大洪道:"什么事不懂?"


傅红雪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替别人死?"


王大洪道:"替别人死?"


傅红雪道:"你本来只不过是个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杀你。"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我应该杀的,本是那个叫你来杀我的人。"玉大洪道:"只要我说出那个人是谁,你难道就肯放我走?"傅红雪冷笑道:"我说过,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动手。"王大洪突然沉默,显然在考虑。


傅红雪提出的条件实在很人,无论谁都会考虑考虑的。


只要能活下去,相信世上绝没有真正想死的人。


傅红雪并没有催促。


当别人在考虑下决定时,你若催促他,庒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这道理傅红雪也懂。


过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不是个君子。"傅红雪沉默,默认。


王大洪道:"像我这种人,为了要保全自己的生命,无论谁我都会出卖的。"傅红雪冷冷道,"你并不笨。"


王大洪道:"所以我还有一个问题。"


傅红雪等着他问。


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现在一定能杀得了我?也许你现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那么,我又何必将别人的秘密告诉你?"傅红雪也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这个人,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我本该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让你相信的。"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可是你这种人非但不值得我动手,更不值得我拔刀。"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但我却不能不让你明白一件事。"王大洪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不用刀,也一样可以杀你。"


王大洪笑了,他当然不信傅红雪会放下这柄刀。


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傅红雪已放下手里的刀,放在桌上。他好像决心要证明一件事没有这柄刀,他还是一样可以站得起来。


王大洪果然显得惊讶也就在他脸上刚开始出惊讶之的这一刹那问,他千里又多了柄短剑,闪动着惨碧光芒的短剑。剑光一闪,已刺向傅红雪的膛。


王大洪当然并不是个生意人,"王大洪"也当然绝不是他的真名。


他一剑刺出时,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非但一定是个成名的剑客,而且一定是杀人的专家。


他的剑法恶毒而辛辣,虽然没有繁复奇诡的变化,但在杀人时却很有效。这一剑刺出后,就像是毒蛇的舌信。


傅红雪已无法挥刀招架,他手里已没有刀。


可是他还有手。


手是苍白的。


他身子一闪,苍白的手突然向剑上抓了过去。


他似乎已忘了自己这双手是血,不是钢铁,似已忘了自己手里没有刀。这是不是因为他感觉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远结成一体?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空着手的习惯?


剑上淬着剧毒,只要他的手被划破一点,他就要倒下去。


王大洪的剑没有变招。他当然不肯变招。他希望傅红雪能抓住他的剑,抓得越用力越好。


真正的聪明人,永远不会将别人当做呆子。


将别人当做呆子的人,到最后总是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不是别人,是自己。


王大洪觉得傅红雪实在是个呆子。


除了呆子之外,还有谁会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过毒的利剑!这也许只因为他受的刺大,所以脑袋里已出了毛病。


王大洪几乎已快笑出来,因为这本来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剑招式已用老,速度已慢了下来。


这一剑既没有刺中对方,本就应该早已变招的。


现在他只等着傅红雪的手抓上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眼前一花,苍自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脸上。


在最后的一刹那间,傅红雪的招式竟突然变了,变得真快,快得无法思议。他只觉得眼前突然变成一片黑暗,头脑中突然一阵晕眩,什么事都已感觉不到。


等他再清醒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倒在墙角,鼻子里还在HH义着血,脸上就像是尖针在刺着,左边的颧骨已碎裂,鼻梁的位置已改变。


他能抬起头来时,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剑,已到了傅红雪手上。


傅红雪凝视着这柄剑,过了很久,才转向他,冷冷道:"这柄剑不是你的?"王大洪摇‮头摇‬。


傅红雪道:"你用的本是长剑。"


王大洪又点点头。


用长剑的人突然改用短剑,出手固然更快,但力量和部位都无法拿捏得很准了。


这点他自己也很明白。


傅红雪道:"这柄剑也是那个人给你的?"


王大洪点点头。


傅红雪忽然将剑抛在脚下,道:"你若想再试一次,不妨将这柄剑再拿回去。"王大洪又摇‮头摇‬,连看都不敢再看这柄剑一眼。


他的勇气似已完全崩溃。


傅红雪冷冷道:"你为什么不愿再试?现在我手里还是没有刀,还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王大洪道:"你不是。'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你也不是呆子。"将别人当做呆子的人,到最后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这点他现在也终于明白。


傅红雪道:"现在你已肯说出那个人是谁?"


王大洪突又长叹,道:"就算我说出来,也没有用的。"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道:"因为你绝不相信。"


傅红雪道:"我相信。"


王大洪迟疑着,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呢?你真的肯放我走?"傅红雪道:"我已说过一次。"


有些人说的话,一次就已足够。


王大洪终于松了口气,道:"那个人本是你的朋友,你的行踪,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清楚。"傅红雪突然握紧了双拳,似已隐隐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他没有朋友。


在这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勉強算是他的朋友,因为他已感觉到一种被朋友出卖的愤怒和痛苦。


但他却还是不愿相信,不忍相信,所以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这个人姓什么?"


王大洪道:"他姓…"突然间,刀光一闪。


只一闪,比电光还快的一闪,然后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顿。


"他姓…"


王大洪永远也不能说出这个人姓什么了,他也已用不着再说。这柄短刀已说明了一切。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揷上了李马虎的手腕。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杀了那无辜的孩子。


现在刀光一闪,封住了王大洪的口。


三柄刀当然是同一个人发出的。


王大洪眼睛凸出,张大了嘴,伸出了‮头舌‬,他的咽喉气管被一刀割断,他死得很快,可是他死不瞑曰。


他死也不相信这个人会杀他。


傅红雪也不信。


他不愿相信,不忍相信,但现在却已不能不信。


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


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傅红雪忽然发觉,叶开这个人远比闪电般的飞刀还可怕。


刀是从窗外进来的,但窗外却没有人。


夜,秋夜。


夜已深,秋也已很深。


暴雨初歇,地上的积水里,也有点点星光。


傅红雪抱着翠浓,从积水上踩过去,踩碎了这点点星光。


他的心也仿佛被践踏着,也已碎了。


风很轻,轻得就像是翠浓的呼昅。


可是翠浓的呼昅久已停顿,温暖柔软的体也已冰冷僵硬。那无限的相思,无限的柔情,如今已化作一滩碧血。


傅红雪却将她抱得更紧,仿佛生怕她又从他怀抱中溜走。


但这次她绝不会再走了。她已完全属于他,永远属于他。


泉水是从山上下来的,过了清溪上的小桥,就是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踏过积水,跨过小桥,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处。


星已疏了,曙已渐渐降临大地。


他走到山巅,在初升的阳光中跪下,轻轻地放下了她。金黄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脸看起来仿佛忽然有了种圣洁的光辉。无论她生前做过什么事都无妨,她的死,已为她洗清了她灵魂中所有的污垢。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为别人牺牲自己更神圣?更伟大?


他跪在山巅,将她埋葬在阳光下。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从东方升起的第一线阳光,都将照在她的坟墓上。


阳光是永恒的,就橡是爱情一样。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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