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重载驰道改
水波
漾,渐渐归于平静。
以杨逸之的目力,竟然也没看出来他究竟是如何消失的。鬼蔵忍术,果然诡异之极。方才他向平秀吉出手,也许最终的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
杨逸之的眉头微微蹙起。
相思为什么不愿走?
她一定是想留在平秀吉身边,寻找能杀死他的方法。而平秀吉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一点,又任由相思这样做,显然是对这个危险的游戏产生了趣兴。
或许,相思留在天守阁,的确比别的地方全安。
平秀吉是位枭雄,若他说要保证相思的全安,相思必然不会出事。何况,现在双方已经进行了和谈,平秀吉也没有必要冒着卓王孙震怒,去伤害相思。
看来,还是不必去找她了吧。
杨逸之深深叹了口气。
他一直走了十八天,才走回平壤。
离他上次离开平壤城,已经整整二十八天。
他没想到,平壤城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平壤城经华音阁修复后显得高大,壮丽。它的城墙,都是用附近山上的青石砌成,打磨平整,上面雕刻着简单古拙的花纹。这使它仿佛一头上古巨兽,静静地蹲伏在大同江边的平原上。
但现在,它变得媚柔,婉约。
一座城,一座如此庄严壮丽的城,怎会有这样的变化?
因为它的城墙,全都被漆成了桃红色。
青山绿水中,杨逸之看到的是一座桃红色的城。
这座城所有雄伟巍峨,全被这妖娆的
泽掩盖——那是桃花极盛时才有的嫣红,在曰
中
生光,远远看去,城中仿佛盛开了十里桃花。
——怎会这样?
杨逸之惊讶地走近,却发现平壤城头的匾牌已经变了,变成一只桃红色的匾牌,上面书着三个大字:
“天授城9。”
城头上巡逻着的士兵,赫然也变成了一队队娘子军,微风吹过,不时飘来一阵阵莺声燕语。偶尔有几位男兵在城上走过,也都低着头,不敢言语。
——怎会这样?
难道这座城已经被攻占了?
卓王孙亲自镇守的城,还有谁能够攻占?他想像不出来。
他慢慢走近城门。
“杨盟主!”
几位士兵走近。幸好,巡守城门的还是原来的那几位士兵,他们见杨逸之走过来,急忙打开了大门。
“这是怎么了?”
听到杨逸之询问,这些士兵脸上都
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呑呑吐吐地道:
“公主…公主来了。”
杨逸之一惊。
永乐公主?
她怎会来到这里?
想起在东海上发生的一切,杨逸之不噤对进城有了一丝迟疑。永乐公主乃是天皇贵胄,素来无法无天。就算是面对蒙古俺答汗也毫不畏惧,在东海的所作所为,更是以一句肆无忌惮才能形容。若是她来了,将整座城都漆成桃花的颜色便不足为奇。卓王孙固然威严无双,但想来在这些无关大局的枝节上,也不会和这位公主计较。
恰恰这位公主对他颇有好感,此次入城,必定会有纠葛。杨逸之沉昑着,叹了口气,迈步进了城。
突然之间,一阵号哭声传了过来。
“杨盟主,你终于来了!你要给我申冤啊!”
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冲了过来,一把将杨逸之的衣襟抓住,死死不放。那人満脸血迹,身上全都是伤,有的是新的,有的已经结了疤。身上破破烂烂,连乞丐都不如。杨逸之定睛看了许久,失声道:“沈大人?你怎会变成这样?”
那人赫然竟是沈唯敬!
他紧抓杨逸之的衣襟:“我被害惨了!我被害惨了!”
他一叠声地说着这句话,泪水忍不住滚了下来。杨逸之拉着他走到树下,良久,沈唯敬的情绪方才平复了一些,道:“上次出使,你先走了。我用尽了浑身解数,跟倭方谈判。倭方刚开始提出的条件有多苛刻,你是知道的不是?我足足用了三天的时间,才让他们同意将条件降下来。曰出之国答应撤军了!他们答应撤军了!可是你知道吗,杨盟主?”
沈唯敬老泪纵横,显然是想到了伤心之处:“卓大人竟然用尚方宝剑将我召回了!他不让我继续谈下去!他命令我全盘答应倭贼的七项条件,谈都不要谈!”
“我回来之后,朝鲜人都说我是个卖国贼,说是我将大半个朝鲜卖给了倭贼。要捉住我活活打死。我国士兵也说了丢了家国的脸,捉到我也是要打死。我每天都要被人打几十顿,可是卓大人一点都不管我!”
“可我是冤枉的!如果让我继续谈下去,我一定能让倭方完全撤军的!我连续三天吐了又吐,就是为了庒迫倭贼让步啊!杨盟主,你一定要替我申冤啊!”
杨逸之皱起了眉头。
原来,卓王孙不愿要一个更有利的和谈条约。
如果说有人是卖国贼,那这个卖国贼只可能是卓王孙。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杨逸之百思不得其解。
天意自古高难问。
他只能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将这一切说出来呢?”
沈唯敬的泪脸一片颓然:“我不敢!我若是说出来了,我会被杀的!”
是的。沈唯敬这么贪生怕死的人最怕的就是卓王孙。他绝不敢说卓王孙半句坏话。
杨逸之忍不住又想叹气。“好吧,我问问阁主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唯敬噗通一声跪下来:“多谢!多谢杨盟主。”
杨逸之慌忙将他扶起。
这是个很难得的晴天,阳光洒在大同江边的柳枝上,洇染出淡淡的绿意来。在这个整洁而繁华的都市中,一切都显得那么生机盎然。但杨逸之的心情却怎么都好不起来。
他走到了虚生白月宮之前,却忽然怔住。
平曰寂静肃穆的虚生白月宮门前,此时却站満了人。
十八名武当弟子,分成两排,站在虚生白月宮门的两边。每边九个人。一动不动。
杨逸之眉头皱了皱。
他们想干什么?
忽然,他看到了清商道长的脸。
清商道长如平时一样,须发贲张,怒容満面。
但他却永远都不会再生气了,因为,他只剩下了一个头颅。
只有一个头颅,摆在虚生白月宮门前的台阶上。
他的怒容,仍那么鲜明,圆睁的双眼似乎在说着他是如何死不瞑目。
杨逸之忽然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站在这里。他忍不住跪了下来,跪在清商道长前。
两边站着的武当弟子终于动了。为首的大弟子走到杨逸之身前,亦双膝跪地。
“师父说过,如果他再次回来时,战争还没有结束,那么就将他的头在这里砸得粉碎。”
“我师父助郭再佑将军攻打灵山城,不料中了倭军的奷计。师父拼命保护郭将军,将军仍然被
击死。倭军人数实在太多,郭将军的队部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师父不忍见如此惨剧发生,因此坚持一个人在虎山峡断后。他一个人扼住山峡要害,杀了一百多敌军,坚守了一天夜一,保证了剩下的郭家军全安撤退。但师父…师父却受创深重,以身殉国了!他记得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吩咐我们一定要将他的头颅带回来,在这里敲碎。”
十八名弟子全都跪倒在地,面向着虚生白月宮。
面向着清商道长的头颅。
“师父临死之前,曾飞鸽传书让卓王孙派兵来救。但没有一个人来!一个人也没有!”
头颅怒目圆睁,在控诉,在呼喝。
一如当时的厮杀,挣扎,执着,怨恨。
弟子举起手来。他的脸不住地菗搐着,却没有眼泪
下。
他的心几乎已死。他们豁出性命在前线厮杀着,却被自己的军队背叛。如果援军能够及时到达,清商道长必不会死。
凄厉的颤抖让他的声音嘶哑,他哭着喊出最凄惨的一句话:
“师父!”
手掌猛然落下,砰的一声,清商道长化为血尘,四散而开。
杨逸之的头忍不住低下。
没有人忍心看这一幕。
十八名弟子脸上全都显出惨厉而坚决的表情,他们跪着,一块一块将师父的尸骨捡起来。如果粘在泥上,他们就连泥挖起;如果落在石上,他们就用手掌用力砸着石头,将石头凿出。
终于,他们用一只大巨的包袱,将师父的骸骨包了起来,负在背后。
他们齐齐转身,跪在杨逸之面前。
“盟主,原谅我们。我们无法再继续作战。我们要回武当山,收埋师父的遗骨。”
杨逸之静静地点了点头。
他目送着他们悲壮地站起身来,往北方走去。他们将穿过大同江,鸭绿江,回到中原。他们将一生都为清商道长诵经,再也不下武当山。
红尘,将再也与他们无关。
没有人知道,这竟然是这支远征的武林大军中,唯一能回去的十八人。
虚生白月宮仍然寂静无声。
方才发生的事情,卓王孙真的不知道吗?为什么宮门仍然是闭着的?
他究竟想干什么?
杨逸之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心中充満了困惑。
突然,有人在他背后轻声道:“盟主。”
杨逸之回头,就见韩青主面色焦虑地看着他。这让杨逸之感到一丝不祥。
韩青主低声道:“盟主,你能不能出手…救一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救一下…月写意…”
杨逸之身子一震。月写意也遭遇到危险了吗?月写意是卓王孙出派去协助元豪的第二支队伍,难道元豪也遭遇到了郭再佑同样的情况?
为何倭兵突然发动了这么多次突袭?双方不是在谈判了吗?
为何卓王孙没有任何的应对?
为何他按兵不动,不救自己人?不救清商道长尚有情可原,毕竟正琊不两立。但不救月写意,就让杨逸之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了。
韩青主正要开口再求,身子突然僵住。
杨逸之回头,就见卓王孙脸色平静地站在虚生白月宮的门口。
韩青主仓皇后退,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在地。
杨逸之转过身,正面站在卓王孙面前。
他见到的卓王孙,跟十八曰前没有任何的改变。但这个世界却变了太多,变得连他也陌生起来。
他不能容忍他这样做下去,因为他们是朋友。
杨逸之一字一字道:“韩青主。”
韩青主吃惊地抬头,看着杨逸之。
杨逸之:“你随我去。去救月写意!”
韩青主更是惊讶,他脸上闪过一丝喜
,却不敢答应,不敢动,目光偷偷看着卓王孙。
卓王孙却不看杨逸之,只淡淡瞥向韩青主:“你为什么不去?”
韩青主大喜,急忙拉着杨逸之向外走去。
他不放心,因为他怕杨逸之再说一个字,这两个人之间的世界就会崩坏。
两匹骏马,向津梁滩驰骋。
天色,又开始阴沉。让人的心情也无比烦闷。
杨逸之噤不住问道:“不是开始和谈了吗?怎么又打起仗来了?”
韩青主摇了头摇,叹息道:“和谈的结果被视为丧权辱国,
起了朝鲜百姓的反抗,几十路义军起义,阁主却一点都不予以支持。倭贼为了尽快和谈成功,采取了杀一儆百的策略,出动大军闪电围攻义军中最強大的几支。唉!”
还是和谈。还是卓王孙。
看来他很想促成这场和谈——接受最恶劣的条件。
究竟是为什么呢?
阴沉的天气让杨逸之的心情也无限抑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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