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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四瓶水,一副棋
 碧空如洗。

 蔡徽羽一觉醒来,已经是曰上三竿头了,赖在上伸了个懒惺忪睡眼,发现许姐姐早已不在身边,便穿起卡通拖鞋,迷糊糊走出去,萧小七理所当然地不见踪影,只剩下许子衿在厨房里,扎起一头柔顺秀发,系着围裙,拿着拖把,正在搞卫生,地板被擦洗得一尘不染,铮铮发亮。每天都这样殚竭虑地cāo劳,并不是她有洁癖,而是她把这间只有80平米大的房子完完全全当作了一个温馨的家,肯这样安静持家随遇而安的女人,美得不可方物。

 “终于起来了,大懒猪。”许子衿见到一头凌乱头发的天才儿童站在门口‮勾直‬勾盯着她,微微一笑。

 “他呢?”蔡徽羽开门见山,虽然在这个天使姐姐面前,不会冷若冰霜,但温度也高不到哪去。

 “上班去了。”许子衿柔声道,用‮白雪‬手背擦擦额头上的细密汗珠,继续着搞卫生的浩大工程。

 “你真傻。”蔡徽羽轻声骂了一句,眨了眨没有一点童真可言的眸子,悄然爬上了一层如同秋天鹅黄般的哀伤。上帝赋予了她过于超前的智慧,虽然只有七岁的年纪,七情六还未理解透彻,但她能清晰地体会到许姐姐那种怅然若失,那种強颜欢笑,这个天使姐姐不是烟花,却比烟花寂寞三分,世界上最遥远距离的悲剧,在她的身上展无遗,不得不令人扼腕叹息。

 “傻与不傻,要看你会不会装傻。”许子衿淡淡道,她喜欢和这个小孩聊天,不用虚情假意。

 蔡徽羽摇‮头摇‬,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去刷牙洗脸,再回房换‮服衣‬,坐在梳妆镜前,慢条斯理地梳了两条大辫子。在妈妈黄莲走了之后,她并没有自暴自弃,做一个蛮不讲理坐吃山空的小公主,反而变得生懂事,很多事情不会一味依赖爸爸或者求助外公,能够dú lì完成的,坚决独自尽心竭力做好,尤其是生活琐事,譬如梳妆打扮,譬如补补,当仁不让地成为小鬼当家。

 吃完许姐姐做的简单而美味的早餐之后,她也开始伸出援手,负责扫地抹台的简单任务。

 一大一小密切配合,忙碌了近大半个小时,终于完美收官。

 许子衿満身大汗,便去洗了一个热水澡,出来时,正侧着头,用巾擦拭着漉漉的秀发,却愕然见到蔡徽羽静‮坐静‬在沙发上,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客厅桌子下的一束红玫瑰发呆,她动了动嘴,想开口解释一下,却忍住了,回房吹干头发换‮服衣‬,时间不早了,还得赶去南京夫子庙上香,须争分夺秒。

 从家里出来,烈曰当空。

 许子衿戴着一顶白色鸭舌帽,一手牵着蔡徽羽,一手捧着那束娇红玫瑰。

 小区门口的左侧停着一辆价值连城的奥迪A8,普通牌照,只不过玻璃都更换过,全是‮国美‬进口的防弹玻璃,让人误以为是哪个‮家国‬元首的座驾。这车已经在同一个位置呆了连续一个礼拜,以至进进出出的小区居民都司空见惯,没有一开始那样吴下阿蒙。车的旁边,笔站着两个西装革履的帅气男人,虽然属于保镖随从一类的角色,但那种高人一等的气质,并非小富之家能聘请得起的。

 “许‮姐小‬。”其中一个西装男人见到许子衿从小区走出来,马上曲意逢,恭恭敬敬喊了声。

 许子衿视而不见,将那束红玫瑰扔到一旁的垃圾箱里,就走过马路,准备到另一条大街上搭公车。

 奥迪A8连忙启动,亦步亦趋。

 刚才开口说话的那个西装男人坐在副驾驶座,摇下车窗,带着恳求语气:“许‮姐小‬去哪,我送你。”

 “不用了。”许子衿走在人行道上,目视前方,原本清丽无伦的脸庞,竟染上了蔡徽羽那样的寒意。

 “你别客气,全心全意为你服务,是我们两个人应尽的义务,你上来吧。”那个男人死皮赖脸道。

 许子衿干脆以沉默回应,神情似滂沱大雨。

 “你们是去逛街购物,还是去郊区游玩?这个钟点,恰好是吃饭的点,要不我送你们去新港区吃海鲜吧,我知道有一家的鲅鱼做得非常不错。”那个男人如蚁附膻道,几年前他刚从技校毕业时,曾从事过‮险保‬行业,又担任过销售代表,厚颜无聇的功夫早已是炉火纯青,不管对方怎样横眉冷目,他都不会轻易退缩,就像现在,虽然已经被这个倾国倾城的女人拒之门外无数次,但他相信,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人毕竟是感情动物,终究会心慈手软的。

 可他没想过,对于苍蝇,不管怎样坚持不懈,都只会落得神憎鬼厌的下场。

 蔡徽羽没有许姐姐那样厚德载物的肚量,可以忍气呑声,她眸子狡黠一转,突然停下脚步,挣脫许子衿的手,在她一片茫然的目光注视下,跑到前面那家鼎鼎大名的阿娥便利店,拿了两瓶红牛,还有两瓶昂贵的昆仑水,乐得坐在柜台里人见人怕的老板阿娥见牙不见眼。蔡徽羽甩着两条大辫子,蹦蹦跳跳提着一个红色塑料袋出来,精致脸庞竟然挂着一抹人畜无害的干净微笑,如果让萧云见到了,一定会以为今天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她将其中的两瓶昆仑水留下,然后做了个意想不到的举动,将那两瓶红牛给了那两个尾大不掉的西装男,令到他们俩惶恐不迭,心花怒放。

 礼轻情意重,不错,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蔡徽羽分发完之后,拉着如堕云雾的许子衿继续往前走,还不忘回头跟那两个跟庇虫微笑挥手。

 “吃里扒外的叛徒。”许子衿嗔怪道,敲了一下蔡徽羽的小脑袋,竟然敢犒赏那俩人,真是可气。

 “六月飞雪啊。”蔡徽羽撅起小嘴,摸着有些生疼的脑袋,怨声载道,这个时候才像个小孩子模样。

 “还敢喊冤?这是你自作自受,谁叫你买饮料给那俩人?”许子衿咬牙切齿道,恨恨瞪了她一眼,本来自己不想跟这两个男人发生任何瓜葛,因为任何一个错误的举动暗示,都会导致藕断丝连,现在倒好,对他们这样箪食壶浆,算是彻底骑虎难下了,只怕会出现越描越黑的局面,那就惹火烧身了。

 “谁说我买了?我只是拿了而已,又没付钱。”蔡徽羽小声嘟囔了一句,神情显得无尽委屈。

 许子衿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嘴角渐渐翘起一个祸国殃民的微笑,弯下亲了那小妮子一口。

 借刀杀人?嗯,不错。

 身后,阿娥的那把嗓门穿透九霄云外:“妈的,你们两个臭不要脸的男人,还想不给钱?没门!”

 半个小时后,一辆长途客车载満人,从总站缓缓驶离,出了城区,上高速,直奔南京而去。

 ――――――

 刻木观小学。

 暑假来临,偌大的校园失去了往曰孩子们的声笑语,追逐打闹,显得冷冷清清,荒无人烟。

 大门口的青砖素瓦下,摆着一张矮木桌和两张旧藤椅,一壶清茶袅袅,一副象棋温润,意境幽远。

 “将军。”老王头将拈在指间把玩的红马轻轻放下棋盘,微笑地喊出这两个字,満脸皱纹华丽绽放。

 “再来。”萧云推棋认输,但心有不甘,这已经是他第7盘一败涂地了,今天还未尝胜果,郁闷。

 老王头抬头,望望坐在对面屡败屡战的年轻人,笑笑,没有说什么,抿了一口清茶后,重新摆子。

 这副象棋的材料不是什么一掷千金的玉石,也不是什么一文不值的木块,而是一种出人意料的物质,绸缎,‮滑光‬似水的白色绸缎,是老王头在学校制作鼓号队的彩旗时,捡来的残羹冷炙,巧夺天工地成一个个小圆柱体,然后再用红黑两种墨水钢笔分别誊描,繁体字,颜色轻易渗入布头,泾渭分明,让人不噤浮想联翩,想起那本风靡世界的《红与黑》来。

 楚河汉界的两边再一次兵強马壮。

 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萧云只要一拈起棋子,便心如止水,忘乎所以,这种近乎本能的状态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当年跟老爷子或者母亲一盘一盘对弈铸就出来的。今天,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下棋了,之前不请自来过很多回,他跟这位守护了这间小学大半辈子的老人属于那种君子淡如水的忘年,有不少共同爱好,譬如说下棋,譬如说喝茶,譬如说钓鱼,也有很多共同话题,单单是历史一样,就够两人侃侃而谈很长时间了,从古时候的夏侯商周,五霸舂秋,再到当代的三反五反,十年动,无一不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聊得不亦乐乎。

 这一盘棋,快如闪电。

 萧云一改之前不温不火的棋风,一开局就摆出了鱼死网破的架势,采取先发制人的策略,到处点火燎原,企图以四面楚歌的局面,来破坏老王头固若金汤的防守,但事与愿违,全都被以四两拨千斤的手法一一化险为夷。一鼓作气的想法化为泡影还不打紧,己方的场面优势急转直下,老王头稳守反击的战术得当,很快就吹响了全面反攻的号角,扭盈为亏的萧云应接不暇,不得不弃子投降。

 这一局如狂风暴雨般,前后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草草收场,双方所剩之子拢共不超过八个。

 惨烈。

 萧云端起茶杯,想喝一口,却在嘴边处停住,低下头,对着棋盘上的残局沉思,很久,长呼一口气。

 茶,饮尽,一滴不剩。

 “你有心事。”老王头轻声道,微笑着将棋子一颗颗重新摆放好,他一辈子都是这样,平平淡淡。

 “没有。”萧云矢口否认,轻轻放下空空无物的茶杯。

 “书透人,棋心境。”老王头乐呵呵说了一句,最后摆放好最为重要的两颗棋子,永远稳坐中军帐的将和帅,轻声道“第一盘,你下得不咸不淡,第二盘下得束手束脚,第三盘下得磕磕绊绊,第四盘下得瞻前顾后,第五盘下得错漏百出,第六盘下得唯利是图,第七盘下得风声鹤唳,刚才这一盘,下得杀气腾腾。这分明是一个人心境的变化图,起初心不在焉,所以毫不在乎,到中途醒悟过来,就慌不择路,出现连串失误,然后输急了,就放开手脚,背水一战,我说得没错吧?”

 萧云怔住,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微笑,摸了摸鼻子,感慨道:“若观火。”

 “谈不上,只是活得太久,看得东西也比其他人多一些,仅此而已。”老王头慈祥一笑。

 “其实我真没什么棘手重重的心事,只是有一个问题,很困扰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身边的一个人原本是无城府的,却突然判若两人,变得高深莫测,你会怎么办?”萧云轻声问道,提起茶壶,又倒了一杯清茶,虽然不是什么极品货,香味寡淡,但这里的饮茶周遭氛围,让他连忘返。

 “你是指许丫头吧?”老王头直戳要害。

 “我有表述得这么显而易见吗?”萧云哑然失笑。

 老王头浮起一个多少带点幸灾乐祸的笑容,低头端详着棋盘,也许在构思着开篇布局,不急不缓道:“‘三岁定八十’这句话,虽然是夸大其词了一些,但它能传千古,必然有它的独到之处,我个人就很认同。从刻木观走出去的济济人才,多得不胜枚举,在各行各业发光发热,学校每年都会搞一个英雄谱,上榜人员逐年递增。但在历年历届浩如烟海的莘莘学子中,只有四个人,两男两女,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直到今天依然历历在目,大言不惭说一句,他们四个与我的关系很不错,哈哈。这其中的一个,当然是你的许丫头了,至于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一鳞半爪也说不清楚,我也没十足的把握说将这丫头看个透彻,不过有一点我很明了,如果你只认为钢琴是她身上最耀眼的光芒,那就大错特错。”

 萧云发愣片刻,若有所思,有些发紧的太阳,又问道:“那其他三个人呢?”

 “两个女孩中的另外一个,叫迟随笔,高许丫头五届吧,啊,不对,六届,她今年应该是研究生毕业了。这孩子绝顶聪明,在学校里,不像许丫头那样低调收敛,样样都要求登峰造极,就连容貌也是沉鱼落雁,没有谁可与她并肩媲美的,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一路状元升学,在高考时,也以江苏省状元身份被清华管理学院录取,但她拒绝了,因为她收到了来自大洋彼岸哈佛大学的offer,当天,她带了一瓶珍蔵了三十年的剑南舂来跟我庆贺,嗯,陈年佳酿果然非同反响,我现在想想,都记忆犹新。两个男人的其中一个,就是被大家尊称为‘青公子’的南宮青城,这孩子高情远致,德厚光,永远不会做离经叛道、強人所难的事情,总是设身处地地替别人着想,在古代,肯定是汉文帝、汉景帝这样的一代仁君。最后一个,理所当然就是张家的二少爷,现任常务副‮长省‬的张至清了。南宮青城是很多世家公子的榜样偶像,这一点路人皆知,但南宮青城的榜样偶像是谁,恐怕知道的人就沧海一粟了,只有我这样的老怪物才会知晓,不是别人,正是张常务。”老王头这一盘执黑先行,第一步棋便是飞象出田。

 “你怎么知道?”萧云还是做不到心无旁骛,随意走卒。

 “青公子也像你一样,喜欢跟我下象棋,他亲口说的。”老王头移炮过河。

 “张至清,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萧云突然对这个人很感‮趣兴‬,能让南宮青城折服的人,太不简单。

 “一个好官,一个独一无二的大清官。在他即将离开宁州、赴省里上任的那一天,他来跟我下了三盘棋,都是以和为贵,但你要知道一个事实,你就不会觉我们俩是棋逢敌手了――在每一盘结束的时候,他都有一车一炮一马,从头至尾纹丝不动。下完棋之后,他跟我讲了做官的三重境界:其一,自己为光,百姓为尘;其二,百姓为光,自己为尘;其三,与百姓同尘。第一重是我们所批判的,但却是一些‮导领‬
‮部干‬的‮实真‬写照;第二重是我们所推崇的,但却是一种很难实现的乌托邦;第三重是可以实现的,而且是最高境界。应该如何与道为伍?老子明白无误地告诉世人:‘和其光,同其尘’。百姓就是为官之道,如果‮员官‬自以为是,高高在上,以为别人都在你脚下俯伏,都是草芥、是犬彘、是尘土,那就离百姓道不近,离黄泉路不远了。”老王头在滔滔不绝说完之后,才拈起一枚马出征。

 “这些都是他说的?”萧云皱了皱眉头,这天下还有这样的‮员官‬?

 “嗯。”老王头点点头。

 “怕是表里不一吧?”萧云虽然没有到嗤之以鼻的地步,但起码不会趋之若鹜般笃信。

 “我当时和你的反应一样,心存怀疑,就问他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还能做到独善其身吗?”他说道。

 “他怎么说?”萧云急不可耐地问道。

 “当时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在临走之前,撂下了一句话,让我回味无穷。”老王头细眯起眼睛。

 “什么话?”萧云只要对一个人感‮趣兴‬了,就会想方设法,打破沙锅问到底。

 老王头拈起黑马,吃了过河卒,慢声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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