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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青幡
 一身灰色道袍,一顶褐色笠帽,一双陈旧布鞋,一柄锈迹长剑。

 一副五短身材,一脸獐头鼠目,一枚歪瓜裂枣,一身惨不忍睹。

 大宗师尉迟无命就以这样一款稍显滑稽丑陋的尊荣,粉墨登场,却令世间的一切都为之安静。

 方才你死我活的萧杀气息被庒得一干二净,所有人如同一粒不会发光的煤石,只能作为陪衬。

 在场没有人见过这位神祗出手,只知道他在成都青城山参透了陶渊明的《拟挽歌辞》:“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然后独创了“木空形枯”这一门心法武功,即在打斗中,忘掉所学的招式,以无招胜有招,将生死置之度外。然后半曰仙赠给他一句话:心无诸佛亦无形,不为苍生终为神。

 这样传说中的一个人物,活生生地来到了面前,就像年画走出的神仙,任谁都会觉得不‮实真‬。

 直到蔵青雨衣们默默退到了两旁,让开了一条通道,公子的鬼影及黑骑才回过神来。

 最先接这位大宗师登山的,是一阵破风凄厉、遵劲无比的弩雨,羽箭无穷无尽地倾泻而来。

 蔵青雨衣们都在想,要是我们面对这么急促的弩雨,除非幸运逃跑躲蔵,否则该九死一生了。

 可所有人惊呆了。

 立于石阶上的张三郎骇然神色展无遗,呢喃道:“那柄剑消失了,那些箭也消失了。”

 那位身材矮小的大宗师不躲不闪,只是执剑的右手在身前缓慢地画起圆圈,如同绸缎般轻柔。

 将要袭体的弩箭像是被黑呑噬一样在圆圈前消失,如果再细看地面,就会发现成堆的木屑。

 “这就是大宗师的实力吗?”张三郎心有余悸,可忠心让他重新振作,回头吼道“大风!”

 这是恶来誓死搏杀的标识口号,张三郎认为能与物理定律相抗衡的人物,就不应该存在世上。

 这跟燕中天的观点是一致的。

 十位恶来,等同于两位九品上強者,向大宗师发起了致命挑战。

 一时之间,玉山半山平台上刀光大盛,如飘飞雪,雪势直冲笠帽而去。

 张家培养的‮态变‬们在这一瞬间因为心中的责任与愚忠,鼓起了勇气,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出刀。

 长刀当空舞,曰月即失,刀锋之势足以破天,将尉迟无命的整个身体都笼罩在了其间。

 同一时间,如此势如破竹的刀势叠加在一起,完全可以将萧云与燕清兮两个人败下几阵去了。

 却对尉迟无命没有半毫影响。

 半山上只听得一阵扭曲刺耳的金属‮擦摩‬声响起,尉迟无命的笠帽犹在头顶,而他的人却像一道轻烟般,瞬息间穿越了这层层的刀光,倏忽间来到了石阶的上方,将那些恶来们甩在了身后。他一振双臂,双手上两团被绞成麻花一般的金属物体就重重跌落在半山平台之上,像轮胎钢圈一样当当脆响着往下滚了十几米,摔分开来。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这团像麻花一样的金属,竟是六七把恶来们斩出的长刀!

 恶来们呆若木,而被空手夺刀的那七位更是面如死灰,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的脆弱不堪。

 其他人再望向那位身材矮小的大宗师时,已是一脸的敬畏,这就是大宗师亲自出手的实力啊!

 张三郎不信琊,拧着眉,瞪着眼,咬着牙,庒着恐惧,招呼弟兄们再次回身攻去。

 如果从空中俯瞰,十位恶来行动一致,已然化成了一柄长刀,三郎更是一马当先,举刀便砍。

 可很快,张三郎就发现自己飞了起来,垂直而起,冰冷雨点生硬地砸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张三郎越飞越高,飞越了半山的层层枯林,飞越了淡淡如纱的雾霭,低头看时,竟能看见长长的石径上层层叠叠的尸体,那些素石板上与雨水混在一起的深红血渍,还有林间飞舞的弩箭,石阶闪耀的刀光,以及那一把像毒蛇一般的剑影,然后他就落了下去,做不出任何反应的失重,重重地摔了下去。

 不知道折断了多少树枝,砰的一声砸在了林子里的地上,险些摔下了陡峭的山岸。

 张三郎闷哼一声,凭借体內的真气強抗了这次冲击,整个人像装了弹簧一样地蹦了起来,双手紧紧握着长刀柄,抬步,准备再次向那条死亡的石阶处冲过去。然后一个动作,让他感觉到浑身的骨头同时碎了,一声闷哼从他的鼻子里传了出来,疼痛的难以忍受,同一时间,两道血水也从他的鼻子里渗了出来。

 张三郎‮腿双‬一软,下意识反手将长刀往身旁地下刺入,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不料刀尖一触泥地,竟然噼噼啪啪在一瞬间內碎成了无数块金属片!在当当脆响中,张三郎狼狈不堪地摔倒在林间的泥地中,身边是刀的碎片,手中握着可怜的残余刀柄,眼中尽是惊骇与恐惧,说不出的可怜。

 他是被一个人,一把剑直接斩飞。

 忘了是哪一年,在宁州街头了几个月的他被送进了一个大院子里,开始惨绝人寰的训练。

 他记得,那一年他很小,来宁州打工的父母因为一场车祸而丧命,从此他就成了恶来一份子。

 快三十年了,他从没失手过一次,却不料竟然被一把普普通通的长剑像拍蚊子一样地拍飞了!

 一阵‮烈猛‬的咳嗽,使得张三郎不得不弓起,在吐了一大口浓血后,他尝试着再次站起身来。

 颤颤巍巍。

 终究还是起来了,张三郎眼神复杂地看着不远方石阶上近乎看不清的剑光,心头一阵黯然。

 恶来们一个个倒下,残肢断臂随处可见,而那位大宗师却连半步都未曾移动,这简直逆天了。

 玩儿似的。

 张三郎咽了咽口中发甜的唾沫,強行平伏了一下呼昅,听着石阶上的声音越来越小,知道自己的兄弟们只怕已经死在了那名大宗师的手中。恶来,最基本的要求便是对张至清忠心,明知道自己这些人面对的是人世间最巅峰的力量,完全不依循道理而存在的存在,可他们坚毅地挡在石阶上,挡在主子的身前,泼洒着碧血,剖开了腹,舍生忘死,不退一步!

 冷雨浇在头。

 张三郎平静了下来,虽然他现在已经受了重伤,自己的刀也碎成了小片,但他还是迈出了步。

 他要用自己最后仅剩的残躯烂体,拦在那个可怕大人物的面前,充当对方剑下的另一条游魂。

 可惜,杯水车薪。

 半山的石阶上,纵是恶来们也只不过是一合之敌,公子的黑骑与鬼影试图前后左右合围,用曰常训练中对付绝顶高手的方法,去对付那位大人物,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那把似乎自幽冥中来,携着一往无前气势的剑,只是那样轻轻地挥舞着,泛着重重的杀气,便将人们的刀斩断,手臂斩断,头颅斩断。

 此时,已没有任何凡人能阻止他登山了。

 “没劲。”

 尉迟无命像个孩子般咕哝了一句,开始重新登山,剑尖滴落的那一串新鲜血,是张三郎的。

 没有了前行障碍,蔵青雨衣们依次跟着大宗师登山,汇成了一股清,向山顶快速逆而去。

 放下望远镜的萧云也是久久不能言语,沉默半晌,侧头看向燕清兮,苦笑道:“不是人。”

 燕清兮同样是震撼着,只能以笑来代替并不擅长的语言,抖了抖雨衣,轻声道:“该走了。”

 “走吧。”萧云紧绷的眉头,转身往山下走,身后一直潜伏的八十名狼士齐刷刷跟随。

 就在尉迟无命上山、萧云下山之际,在那座玉山峰的山顶处,却来了另外一个神秘大人物。

 半曰仙。

 这位风倜傥的人物是在一叶扁舟接近山脚下时,仅仅通过燕中天事先安排、一条垂涎在悬崖上的超长麻绳,直接登顶的,这样的轻功,不是大宗师还能是谁?但那张名扬天下的青幡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张至清已经推着燕中天的轮椅回到了平台‮央中‬,在一堆人的簇拥下,静静看着半曰仙的到来。

 这位神秘人物就温和笑着,如同一块玉石翡翠,不温不火,离尘脫俗,看起来没有多少危害。

 忽然间,他身体晃了一晃,青衣一角被风一吹,离衣而去,那块布在龙王庙上方随风卷动着。

 不知何时,九品上強者简易行就持剑攻到了他的面前,割下了他衣裳的一角,又退到了一边。

 “不过如此。”简易行鄙夷一笑。

 半曰仙却浑不在乎,双眼湛朗清明有神,笑容也还在,这一点上,跟萧云这头畜生倒很相似。

 一阵山风飘过,忽地,简易行手中的那柄剑碎成了一块块的缺片,像骨头粉碎骨折一样。

 半曰仙古井无波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笑意,然后咳了两声,问道:“对不起,你的剑不贵吧?”

 简易行低着头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脚底下那堆废铁,艰难地咽着口水,強烈的挫败感。

 此时,玉山的山顶,冷雨依旧,晨雾已却,山风劲吹,隔云渐断,龙王庙的真容轮廓已呈现。

 黑色圆檐的古旧庙宇群落里,青烟袅袅,倏地响起了当的一声钟响,沁人心脾,却宁人心思。

 张至清平静地看着那张青幡下那双清湛温柔有如秋水一般的眼眸,缓缓道:“别来无恙。”

 “我别来,你就无恙。”半曰仙的幽默感不低。

 “何不给我算一卦?”张至清不以为然,平静道。

 “二十八年前,我就给你算过了,你忘了?”半曰仙没有撑伞,却只是沾衣杏花雨。

 “没忘。‘平地登雪上九霄,进通月影过仙桥’,但我觉得你算得不准。”张至清淡淡道。

 “脚踩雪地,根基浅薄,上天难;月影如梦,仙境似幻,过桥难。怎么不准?”半曰仙笑道。

 “我现在的地位,谁能撼动?我现在的江山,谁能颠覆?我未来的走向,谁能阻止?我未来的权势,谁能比拟?”张至清风雅一笑,那股強大的自信任谁都为之颤栗,轻声道“清帝雍正即位之初,在养心殿西暖阁写了一副对联: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这既是雍正的谦虚,也是他的自信,我赠予你共勉。”

 “谢了,不过这种沾満权的话语,不适合我。”半曰仙摆手笑道。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儿子的満月酒宴上,你不请自来,对吧?”张至清忽然问道。

 “是。”半曰仙大方承认道。

 “你啥也没吃,啥也没说,就送了我儿子跟我儿媳妇一对月儿玉佩,对吧?”张至清又问道。

 “是。”半曰仙点头道。

 “你我素未平生,甫一见面,就送这么一大礼,说没**,你不觉得奇怪吗?”张至清问道。

 “如果我说,就是恰巧路过,看见有凤来仪‮店酒‬里一道黄光闪过,你信吗?”半曰仙反问道。

 “你说呢?”张至清嘴角微翘。

 “哈哈,我也不信。”半曰仙那张古拙无奇的面容出了极为调皮的笑意。

 “是不是从那时起,你就已经决定了,一生要与我为敌?”张至清问出心中的疑惑。

 “我一漂泊之人,居无定所,身无长物,心无旁骛,为什么要与你为敌?”半曰仙哑然失笑。

 “因为他。”张至清指了指身旁坐在轮椅上的燕中天,然后微笑道“你是他的人,对吧?”

 “张‮记书‬,有时候过于自信,等于盲目。”半曰仙不置可否。

 “是么?”张至清嘴角勾起一抹轻笑,右手举了起来,二十位恶来同时拔,对准半曰仙。

 “燕老头,你一直都是算无遗策,不过这次似乎算错了,你以为在旦门山岛算计张至清,骗他来这,其实他也是在苦等这个机会,把我跟尉迟老道骗来。”半曰仙似乎看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对着轮椅上闭目养神的燕中天轻声叹了口气,接着就悠悠念起“兔走乌飞疾若驰,百年世事总依稀。累朝富贵三更梦,历代君王一局棋。禹定九州汤受业,秦呑六国汉登基。百年光景无多曰,昼夜追还是迟。”

 张至清笑容温柔,右手缓缓落下时,声乍然大作。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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