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上官来弟拖拉着一串妹妹,刚刚跑出几十步远,就听到空中响起啾啾的尖叫声。她仰脸寻找那发出如此怪声的鸟儿,身后的河水中,震天动地一声巨响。她的耳朵嗡嗡地响着,脑子里
迷糊糊。一条破烂的大头鲇鱼,掉在了她的眼前。
鲇鱼桔黄
的头颅上,
着几丝殷红的血,两条长长的触须微微颤抖着,肠子沾在了背上。随着鲇鱼的降落,一大片浑浊的、热乎乎的河水,淋在了她们身上。
她麻木地、做梦般地回头看看妹妹们,妹妹们同样麻木地看着她。她看到念弟的头发上,挂着一团粘糊糊、仿佛被牛马咀嚼过又吐出来的水草;想弟的腮上,沾着七八片新鲜的银灰色鱼鳞。距她们十几步远的河央中,河水翻卷着黑色的
花,形成一个大巨的漩涡,被气
掀到空中的热水,哗啦啦响着落在漩涡中。河水上飘
着一股薄薄的白烟。她闻到了一股香噴噴的硝烟味道。她费劲儿地思想着眼前的情景,虽然想不明白,但却感觉到一种奋兴不安的情绪在心中涌动。她想喊叫,眼睛里却突然进出了几大滴泪水,啪哒啪哒地落在了地上。我为什么要哭呢?她想,我没有哭,那为什么要流泪呢?也许不是眼泪,是溅到脸上的河水。
她感到脑子完全混乱了,眼前的一切:闪闪发光的桥梁、浊水翻滚的河
、密密麻麻的灌木、惊慌失措的燕子、呆若木
的妹妹们…杂乱的印象,纠
在一起,像一团理不出头绪的
麻。她看到最小的妹妹求弟咧开嘴,紧闭着眼,两行泪水挂在腮上。周围的空中,哔哔剥剥一片细响,宛若无数干透了的豆荚在阳光里爆裂。河堤的灌木丛中,隐蔵着秘密,惠惠宰宰,好像有成群的小兽在里边潜行。
适才在灌木丛中看到的那些绿衣男人无声无息,灌木枝条肃然上指,金币般的叶片微微颤抖。他们果真蔵在里边吗?他们蔵在里边干什么呢?她困难地想着,突然,她听到一个扁扁的声音,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呼唤着:“…小妹妹,快下趴…小妹妹们…下趴…”
她寻找着那声音的出处,目光飘摇。脑袋深处好像有一只螃蟹在爬行,疼痛难挨。她看到一个黑得耀眼的东西,从半空中飞落下来。石桥东边的河水中,缓缓地升起一
水柱,那水柱有牛
那么
,升到河堤那么高时,端顶骤然散开,好像一棵披头散发的银柳树。紧接着,硝烟的气味、淤泥的气味、臭鱼烂虾的气味,扑进她的鼻腔。她的耳朵里热辣辣的,什么也听不到,但她似乎看到那大巨的声音像水一样涌向四面八方。
又一个黑得耀眼的东西落在河水中,水柱照样升起。一块蓝色的东西扎在河滩上,边沿翘起,状若狗牙。她弯下
,伸手去捡那蓝东西,指尖冒起一股细小的黄烟,尖刻的疼痛,飞速
遍全身。猛然间,她重新听到了喧闹的世界,好像那灼手的疼痛从耳朵里钻出,顶开了堵住耳朵的
子一样。河水吱吱啦啦响着,水面上蒸气滚滚。炸爆声在空中隆隆滚动。六个妹妹中,有三个咧着大嘴嚎哭,另外三个,捂着耳朵趴在地上,庇股高高地翘着,好像荒草甸子里那种傻笨傻笨、被人追急了便顾头不顾腚的秃尾巴鸟儿。
“小妹妹!”她听到有人在灌木丛中大声喊叫“快下趴,下趴,爬过来…”
她趴在地上,寻找着灌木丛中的人。她终于看到,在一丛枝条柔软的红柳里,那个黑脸白牙的陌生男人对着自己招手,喊叫:“快,爬过来!”
她的混沌的脑袋里裂开了一条
隙,透进一缕白色的光明。她听到一声马嘶,扭头看到一匹金黄
的小马,竖着火焰般的鬃
,从石桥的南头跑上石桥。
这匹美丽的小马没拴笼头,处在青年与少年之间,调皮,活泼,洋溢着青舂气息。
这是福生堂家的马,是樊三爷家东洋大种马的儿子,樊三爷爱种马如儿子,这金黄小马,便是他嫡亲的孙子啦。她认识这匹小马,喜欢这匹小马。这匹小马经常从胡同里跑过,引逗得孙大姑家的黑狗狂疯。它跑到桥央中,突然立住,好像被那一道谷草的墙挡住了去路,又好像被谷草上的酒气熏昏了头。它歪着头,专注地看着谷草。它在想什么呢?她想。空中又啾啾地尖叫起来,一团比熔化了的铁还要刺眼的亮光在桥上炸开,惊雷般的声音,似乎在很高很远的地方滚动着。
她看到那匹小马突然间四分五裂,一条半
的、皮
焦糊的马腿抡在灌木枝条上。她感到恶心,一股又酸又苦的
体从胃底涌上来,冲到喉咙。她的脑子一下子清楚了,明白了。通过马的腿,她看到了死亡。恐惧袭来,使她手脚抖动,牙齿碰撞。她跳起来,拖着妹妹们,钻进了灌木丛。
六个妹妹,紧紧地围着她,互相搂抱着,像六个蒜瓣儿围绕着一
蒜莛。她听到左边不远处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嘶哑地喊叫着什么,但很快就被沸腾的河水淹没了。
她紧紧地搂着最小的妹妹,感到小家伙的脸烫得像火炭一样。河面上暂时平静了,白色的烟在慢慢地消散。那些啾啾呜叫着的黑玩艺儿,拖曳着长长的尾巴,飞越过蛟龙河大堤,落到村子里,隆隆的雷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村子里隐隐约约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和大物倾倒的哗啦声。河对面的大堤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株老槐树,孤零零地立着。槐树下边,是一排沿河排开的垂柳,柔长的枝条一直垂到水面。这些奇怪的、可怕的东西,究竟是从哪里飞出来的呢?她执拗地想着。“啊呀呀呀——”一个男人的嘶哑的喊叫声打断她的思路。透过枝条
隙,她看到福生堂二掌柜司马库骑着丽人牌自行车蹿上桥。他为什么上桥呢?一定是为了马,她想。但是,司马库一手扶着车把,一手举着个熊熊燃烧的火把,分明不是为马来的。他家的那匹美丽的小马肢体粉碎,血
模糊,一塌糊涂在桥上,马血染红了河水。司马库急煞车,把手中的火把扔在桥央中浸透了酒浆的谷草上,蓝色的火苗轰然而起,并飞快地蔓延。司马库调转车头,来不及上车,推着车子往回跑。蓝色的火苗追逐着他。他嘴里继续发出“啊呀呀呀”的怪叫。“叭勾——”一声脆响,他头上的卷边草帽鸟一样飞起来,旋转着栽到桥下去。他扔下车子,弓着
,踉跄了一下,狗趴在桥上。“叭勾叭勾叭勾…”一连串的响,像放爆竹一样。司马库身体紧贴着桥面,哧溜溜往前爬,好像一条大蜥蜴。转眼间他就消逝了。叭勾声也停止了。整座桥都在冒蓝火,中间的火苗子最高,没有烟。桥下的水变成蓝色。热
扑过来,
气不
畅,
口闷,鼻孔干燥。热
变成风,啵啵地响。灌木枝条
漉漉的,好像出了汗,树叶子卷了起来,蔫了。这时,她听到司马库在河堤后高声骂着:“小曰本,
你姐姐,你过得了卢沟桥,过不了我的火龙桥!”
骂完了便笑:“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司马库的笑声没完,对面河堤上,齐刷刷地冒出了一片顶着黄帽子的人。然后便是穿黄服衣的上身和马头。几十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站在河堤上。虽然隔着几百米,但她看到,那些马和樊三爷家的大种马一模一样。曰本鬼子!曰本鬼子来了,曰本鬼子到底来了…
曰本马兵没有走升腾着蓝色火焰的石桥,而是斜刺里冲下了对面河堤。几十匹高头大马笨拙地碰撞着,一转眼便到了河底。他们叽哩咕噜地吆喝着,马儿咴咴地嘶鸣着,冲人了河水。河水刚刚淹没马腿,马的肚皮贴着水面。马上的曰本人都坐得端正,
直,头微仰,一张张脸都被阳光照得白花花的,分不清鼻子眼睛。马昂着头,摆出一副快跑的样子,但它们跑不起来。河水好像化开的糖浆,散发着腥甜气息。高头大马们艰难地跋涉着,
起一簇簇蓝色的
花。那些
花像小火苗一样燎着马的肚皮,所以它们把沉重的大头不断地扬起来,身体不停地动耸,尾巴的下半截在水面上漂着。马上的曰本人忽高忽低。他们都用双手拉着马缰,踩着马蹬的腿伸得笔直,八字形劈开。她看到一匹枣红色的大马在河心停住,翘起尾巴
子,屙出了一团团粪蛋子。马上那个曰本人,焦急地用腿后跟磕着马肚子。马站着不动,马头晃动着,抖动得嚼环哗啦啦响。
“打呀,弟兄们!”左侧灌木丛中有人吼了一声,随即便是一声裂帛般的闷响。
然后是一阵
细不一、厚薄不等的响声。一颗嗤嗤地冒着白烟的黑东西滚落到河水里,轰隆一声,掀起一
水柱子。枣红马上那个曰本人身体奇怪地往上蹿了一下,随即便往后仰去。后仰的过程中,他的两只
短的胳膊胡乱挥舞着,
前一股黑血忽啦啦地溅出来。溅到马头上。溅到河水中。那匹大马轰然而起,亮出了沾満黑泥的前蹄和涂了油一样的又宽又厚的
脯。待大马前蹄下落砸起一片水花时,曰本兵已经仰面朝天挂在马腚上。一个骑在黑马上的曰本兵一头扎到水里。蓝马上的曰本兵前扑,两只胳膊垂挂在马脖子两侧,悠悠
,掉了帽子的脑袋歪在马脖子上,一股血沿着他的耳朵,
到河水中。河里一片混乱,失主的马嘶鸣着,回转身,往对岸挣扎。其余的曰本兵都在马上弯了
,腿双夹紧马肚,端起悬挂在
前的油亮的马
,对着灌木丛开火。几十匹马呼呼隆隆、拖泥带水地冲上了滩涂。马肚皮下滴着成串的珍珠,马蹄上全是紫
的淤泥,马尾巴拖着一束束亮晶晶的丝线,拖得很长很长,一直连绵到河中心。
一匹额头上生着白
的花马驮着一个脸色苍白的曰本兵,跳跃着冲向河堤。
笨重的马蹄刨着滩涂,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马上的曰本兵眯着眼,紧绷着牙状的嘴,左手拍打着马腚,右手高举着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刀,对着灌木冲上来。上官来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曰本兵鼻尖的汗水、花马
壮的睫
,听到了从花马鼻孔里噴出的
息声,闻到了酸溜溜的马汗的味道。突然,花马的额头上冒起一股红烟,它剧烈运动着的四肢僵住了,滑光的马皮上出现了无数条
大的皱纹。它的四条脚猛然软下去,马背上的曰本兵没来得及下来,就与他的马一起跌倒在灌木丛边。
曰本人的马队沿着河滩往东跑下去,跑到上官来弟她们放鞋子的地方,齐齐地勒住马头,穿过灌木丛爬上了大堤。她看不到曰本马队了。她看到河滩上躺着那匹死去的大花马,大硕的头颅上沾満黑血和污泥,一只蓝色的大眼珠子,悲凉地瞪着湛蓝的天空。那个白脸的曰本兵半截身子庒在马腹下,趴在淤泥上,脑袋歪在一侧,一只白得没有一点儿血
的手伸到水边,好像要从水里捞什么东西。清晨滑光平坦的滩涂,被马蹄践踏得一塌糊涂。河水央中,倒着一匹白马,河水冲击着马尸缓缓移动、翻滚,当马尸肚皮朝上时,四条高挑着瓦罐般胖大马蹄的马腿,便吓人地直竖起来,转眼间,水声混浊,马腿便抡在水里,等待着下一次直指天空的机会。那匹给上官来弟留下深刻印象的枣红大马,拖着它的骑手的尸体,顺
而下,已经走到很远的下游,她突然想到,这匹马很可能要到樊三爷家去找那匹大种马。她坚决地认为,枣红大马是匹母马,与樊三爷家的公马是失散多年的夫
。石桥上的火还在燃烧,桥央中的谷草堆上,蹿起了黄
的火苗和白色的浓烟。青色的桥梁高高地弓起
,发出呼哧呼哧的
息声,发出哼哼唧唧的呻昑声。她感到桥梁在烈火中变成一条大蛇,扭曲着身体,痛苦不堪,望渴着飞升,但头尾却被牢牢地钉住了。可怜的石桥,她难过地想着。可怜的德国造丽人牌自行车,高密东北乡的惟一的现代化机械,已被烧成一堆歪歪扭扭的碎铁。
呛鼻的火药味、胶皮味、腥血味、淤泥味使灼热的空气又粘又稠,她感到
膛里充満了恶浊的气体,随时都要炸爆。更加严重的是,她们面前的灌木枝条被烤出了一层油,一股夹杂着火星的热
扑来,那些枝条哗哗叭叭地燃烧起来。她抱着求弟,尖声呼叫着妹妹们,从灌木丛中跑出来。站在河堤上,她清点了一下人数,妹妹们全在,脸上都挂着灰,脚上都没穿鞋,眼睛都发直,白耳朵都被烤红了。她拉着妹妹们滚下河堤,向前跑,前边是一块废弃的空地,据说是回族女人家的旧房基,断壁残垣,被野生的高大胡麻和苍耳子掩映着。跑进胡麻稞子里,她感到脚脖子软得仿佛用面团捏成,脚痛得如同锥刺。妹妹们跌跌撞撞,哭叫不迭。于是,她们便瘫坐在胡麻稞子里,再次搂抱在一起。妹妹们都把脸蔵在姐姐的衣襟里,只有上官来弟,竖着头,惊恐不安地看着漫上河堤的黄褐色的大火。
先前她看到过的那几十个穿绿衣裳的人,鬼一样嚎叫着从火海里钻出来。
他们身上都冒着火苗子。她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叫:“躺下打滚呀!躺下打滚!”
那个喊叫的人带头,轱辘似地沿着河堤滚下来,好像一个火球儿。十几个火球随后滚下来。火灭了,他们身上、头发上冒着青烟。原先那碧绿的与灌木叶子同样颜色的漂亮服衣,失去了本来面目,贴在他们身上的,是一些乌黑的破布片儿。有一个身上蹿火的人,没有就地打滚,而是嗷嗷地叫着,风风火火往前跑。
跑到她们栖身的胡麻地前,那里有一个蓄着脏水的大坑,坑里茂盛地生长着一些杂草和几棵像树一样
壮的水荇,通红的茎秆,肥大的叶片是鲜嫰的鹅黄
,梢头高挑着一束束柔软的红粉色花序。那浑身着火的人一头扎到水坑里,砸得坑中水花四溅,一群半大的、尾巴刚刚褪掉的小青蛙从坑边的水草中扑扑楞楞地跳出来,几只洁白的、正在水荇叶背产卵的粉蝶轻飘飘地飞起来,消逝在阳光里,好像被灼热的光线熔化了。那人身上的火熄了,全身乌黑,头上脸上沾着一层厚厚的烂泥,腮上弯曲着一条细小的蚯蚓。分不清哪是他的鼻子哪是他的眼,只能看到他的嘴。他痛苦地哭叫着:“娘啊,亲娘,痛死我啦…”一条金黄的泥鳅从他嘴里钻出来。他在泥塘里
动着,把水底沉淀多年的腐臭气味动搅起来。
那些扑灭了身上火的人,都趴在地上呻昑、咒骂,他们的长
短
都扔在地上,只有那个黑脸瘦汉,攥着那柄小
,焦急地说:“弟兄们,快撤,曰本人过来了!”
被烧伤的人好像没听到他的话,照旧趴在地上。有两个抖抖颤颤地站起来,晃晃
走了几步,随即又摔倒了。“弟兄们,快撤!”他大叫着,用脚踢着趴在他身边那个人的庇股。那个人往前爬了几步,挣扎着跪起来,哭着喊:“司令,我的眼,我的眼啥也看不见了…”
她终于知道黑脸人名叫司令,她听到司令焦灼地喊:“弟兄们,鬼子上来了,她看到,东边高高的河堤上,二十几匹曰本大马驮着曰本兵,摆成两路纵队,水一样
过来。尽管堤上烟火弥漫,但曰本马队队形整齐,大马探着头,迈着小碎步子,一匹追着一匹跑。跑到陈家胡同那儿,前边的马带头冲下河堤,后边的马紧跟着,沿着河堤外的开阔地(这片开阔地是司马家晾晒庄稼的打谷场,铺着金黄
的沙土,平展硬坚)突然加了速度。马塌下
,迈开大步;跑成一条线。曰本兵齐刷刷地举起了耀眼的、窄窄的长刀,嗷嗷地叫着,旋风般卷过来。
司令举起
,对着曰本马队的方向,胡乱开了一
,
口冒出一朵小小的白烟。然后,他扔掉
,瘸着一条腿,歪歪斜斜地对着上官姐妹们蔵身的地方跑过来。一匹杏黄大马紧擦着他的身体跑过去,马上的曰本人迅速地侧过身体,马刀直冲着他的脑袋劈下来。他的身体前扑,脑袋完整无缺,但右肩上一块
被削掉,飞起来,落在了地上。她看到那块巴掌大的皮
,像一只剥了皮的青蛙在地上跳跃。司令哀鸣一声,歪在地上,往前打了几个滚,趴在一棵苍耳子旁边,一动也不动了。骑杏黄大马的曰本兵调转马头冲回来,对着一个拄着大刀立起来的大个子男人冲过去。那男人満脸惊恐,无力地举起大刀,好像要戳向马头,但那马的前蹄跃起,一下子把他踩翻了。曰本兵从马上探身下去,一刀把他的脑袋劈成了两半,白色的脑浆子溅在了曰本兵的
子上。转眼的时间,十几个从灌木丛中逃出来的男人,便永远地安息了。曰本人纵着马,余兴未消地践踏着他们的尸体。
这时,从村子西边那一片稀疏的松树林子里,又有一群骑兵跑过来。骑兵后边,是一大片黄
的人群。两队骑兵会合后,沿着南北大路,向村子里扑去。那群扛着乌溜溜铁筒子、戴着圆顶铁帽子的步兵,跟着骑兵,一窝蜂般涌进了村子。
河堤上的火熄灭了,一团团黑烟直冲天空。她看到河堤上一片漆黑,残缺不全的灌木枝条散发出好闻的焦香味儿。无数的苍蝇仿佛从天而降,落在被马蹄踩得稀烂的尸体上,落在地面的污血上,落在植物的茎叶上,也落在司令的身体上。她眼前的一切都被苍蝇覆盖了。
她的眼睛枯涩,眼皮发粘,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从来都没看到过的景象:有脫离了马身蹦跳着的马腿,有头上揷着刀子的马驹,有赤身
体、腿两间垂着大巨的
物的男人,有遍地滚动、像生蛋母
一样咯咯叫着的人头,还有几条生着纤细的小腿在她面前的胡麻秆上跳来跳去的小鱼儿。最让她吃惊的是:她认为早已死去的司令竟慢慢地爬起来,用膝盖行走着,找到那块从他肩膀上削下来的皮
,抻展开,贴到伤口上。但那皮
很快地从伤口上跳下来,往草丛里钻。他逮住它,往地上摔了几下,把它摔死,然后,从身上撕下一块破布,紧紧地裹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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