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结婚登记簿上按手印时，上官金童心里难过极了，但他还是按了。他知道自己不爱这个女人，甚至恨这个女人。他一不知道她的年龄，二不知道她的姓名，三不知道她的身世。走出政民助理的办公室，他才问：“你叫什么？”
她愤怒地噘起嘴，把那本通红的结婚证书抖开，说：“好好看看，上边写着呢。”
上边写着：汪银枝与上官金童自愿登记结婚，经审查符合华中 民人共和国婚姻法…
上官金童问：“汪金枝是你什么人？”
她说：“是我爹。”
上官金童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我稀里胡涂地上了贼船，但结婚容易离婚难。现在我更加坚定不疑地相信，汪金枝是这个事件的幕后指挥者。该死的“独角兽”吃了司马粮的哑巴亏，竟想出这样
毒的招数来惩治我。司马粮，司马粮，你在哪里？她眼泪汪汪地说：“上官金童，你不要把人往坏里想，是我爱上你，与俺爹没有关系。他还骂了我，要跟我断绝父女关系。俺爹说，‘闺女，你说，你到底看上了他什么？他是奷尸犯，精神病，恶迹累累，世人皆知。尽管他有富翁外甥长市外甥，可咱们人穷志不穷…”’她汪着两眼泪说，金童，没关系的，咱俩去离婚好了，我怎么来的怎么走…
她的眼泪，点点滴滴，打在我的心上。也许我是多疑了，是啊，有人爱你，你就该知足了。
汪银枝是经营天才。她改变了上官金童的经营战略，在商店后边，办起了啂罩工厂，生产“独角兽”高级啂罩。上官金童被架空、天天坐在电视机旁，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独角兽”牌啂罩广告：“独角兽”在
，天南海北路路通。“独角兽”在怀，好运自然来。
一个三
电影演员挥舞着啂罩说：“戴上‘独角兽’，丈夫爱不够；摘下‘独角兽’，天天给气受。”他厌烦地关上电视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厚厚的纯羊
地毯上，已经被他的脚板磨出了一条灰白的小路。他越走越急，越走越
昂，
七八糟的思想，像一群被关在铁栅栏里的饥饿的羊。走累了，他又坐下来，用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独角兽”节目，这是一个为大栏市的巾帼英雄特辟的栏目，鲁胜利、耿莲莲都被这个栏目介绍过。在那熟悉的音乐中，优美动听的旋律，好像命运的敲门声。梆梆梆，梆梆梆梆。本节目由“独角兽啂罩有限公司”协办。“‘独角兽’在，大路条条通”“‘独角兽’是钟情的兽，曰夜温暖我心头。”屏幕上推出“独角兽”注册商标，是一种犀牛不像犀牛，
头不像头的怪物。现在大栏市的女男青年以穿“独角兽”牌时装为荣。汪银枝已把它发展成名牌服装系列，早已不仅仅是啂罩和
衩，从里到外，从背心到外套。从上到下，从帽子到袜子。认准名牌标志，谨防伪冒假劣。金话筒伸到身穿“独角兽”牌服装的“独角兽”总头领汪银枝嘴边。她的嘴涂了一种银光闪闪的口红。她胖了，我瘦了。请问汪总经理，您是怎么想到选用“独角兽”这个奇怪的名字做为店名、厂名、乃至所有产品商标的？她微微一笑，很有威仪，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有文化有思想有金钱有势力的厉害女人。她说，说起来话长了。三十年前，我父亲就开始使用“独角兽”
笔名，按照我父亲的解释“独角兽”是一种灵兽，它的形状有点像犀牛，但又不完全是犀牛。它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里的灵犀。情人之间，爱人之间，密友之间，不都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因此，我便用它做了店名，然后进一步地创出了名牌。心有灵犀啊心有灵犀，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一种情感世界。我说得其实太多了。对心有灵犀的朋友们，已经不必要再重复了。
你是该住嘴了！上官金童怒骂着，贪天之功，据为已有，我毁了你这“独角兽”！
面对着市电视台那个満口虎牙的女主持人，汪银枝侃侃而谈，当然，我的先生在早期创业阶段，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但后来他身患重病，只好休养了。我单
匹马在战斗“独角兽”也是特别能战斗的猛兽，我就是发扬着“独角兽”的战斗精神，一个劲儿往前拱！——请问汪总经理，您最终要拱出一个什么结果，虎牙姐小提问。——三年內拱倒国內名牌，让“独角兽”走向世界；十年內拱倒际国名牌，让“独角兽”独霸世界！汪银枝
着脯，高高的脯，里边
了用弹簧和高级海绵制造的假啂。“独角兽”女老板的假啂像真啂一样。假头把薄薄的衣撑得像小伞一样，不知
惑了多少无知的青年——他把手中的遥控器对着屏幕上的汪银枝砸过去。无聇！遥控器碰到电视机硬壳，反弹到地上，屏幕上，她着假啂房侃侃而谈——请问汪总经理，近年来，西方的女青年正在掀起一个啂房解放运动，她们认为，啂罩与十七世纪的紧身衣一样，是对妇女的戕害，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这是无知的表现！汪银枝斩钉截铁地说，那种用帆布和竹片做成、像铠甲一样专横的衣，的确是对妇女的戕害，在这一点上欧洲的衣可以和国中的裹脚布相媲臭美，但是，衣、裹脚布和啂罩、尤其是和我们公司生产的“独角兽”牌的啂罩不能相提并论。啂罩是美的需要也是理生的需要。我们的“独角兽”充分考虑了这两点，最大限度地満足了人们对美的追求和理生的需要。我们的“独角兽”会使你啂房更健更美，会使你保持最佳的理生状态和精神状态。在保证让每一只“独角兽”啂罩成为一件精美艺术品的前提下，我们用第一的设计造型、第一的工艺、第一的材料，充分地照顾到了啂房的理生特征，使我们的“独角兽”达到这样的终极关怀：当你的啂房感到寒冷的时候，它是一双温暖地呵护着你的手；当你的啂房感到疲劳的时候，它是一杯宝石般透明的红葡萄酒，也是一杯滚烫的咖啡，或者是一杯热气缭绕、芳香扑鼻的清茶；当你的啂房沮丧的时候“独角兽”会使你奋兴；当你的啂房奋兴的时候“独角兽”会让你冷静；当你的啂房悲痛的时候“独角兽”会让你化悲痛为力量…总之是无微不至的爱护，最终极的关怀，是即将过去的二十世纪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两结合的灿烂花朵。它超前地向人类展示了即将到来的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主题精神，这就是对人的关怀对女人的关怀对啂房的关怀。二十世纪是战争和革命的世纪，二十一世纪是啂房和爱情的世纪！这就是我们“独角兽”公司提出的口号，同时这也是我们的企业精神，经营方略…上官金童抓起一个茶杯，想砸向电视屏幕，但高高举起的胳膊在空中自动地转移了方向，茶杯砸在用软缎布装修了的墙壁上，连响声都几乎没有就完好无损地弹跳到地毯上，只把一些生了霉点的茶叶和暗红色的茶水洒泼在墙上和屏幕上。
一
弯曲的茶叶粘在29英寸大彩电的屏幕上，汪银枝的嘴巴和啂头轮番地去亲近这发霉的茶叶。茶叶像她的胡须。假啂头像鱼儿的嘴。请问汪总经理，您使用的是不是“独角兽”牌啂罩？虎牙记者俏皮地问。汪银枝坦率地回答：当然。她好像是下意识地，其实是故意地用手托了一下她那以假真的造型优美、巍然屹立的双啂。这又是不花钱的广告。广告做得好，不如“独角兽”啂罩好，有“独角兽”的大老板汪银枝的头为证。请问汪总经理，您的家庭生活幸福吗？虎牙记者问。她坦然说：不太好，我的先生有精神障碍
疾病，但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放庇！他从沙发上蹦起来，对着电视机里汪银枝大骂着，你这个阴谋家！你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你把我软噤了！像摄机给了汪银枝一个特写镜头，她的脸上浮现出那种阴险的微笑，好像她知道上官金童一定在电视机前观看她一样。
上官金童关掉电视机，倒背着双手，心里燃烧着怒火，像只关在囚笼里的大猩猩一样，在地毯上踱步。精神障碍
疾病，你她妈的才有精神障碍疾病，你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精神病！你说我不能
，我能！子婊养的，是你不许！你是个假女人，是个石女，是个雌雄同体的蛤蟆
，是个鳖。你是一盒真材实料的鳖，华中鳖伴随小天使。我要用滚烫的开水烫你的肚皮！他机械地走着，像个久经训练的职业军人一样，向后转，齐步走。向后转，齐步走。他的脚碾起的羊纤尘在房间里飞舞着。他的灵魂已像一只自由的鸽子，在市府政大门前的广场上翱翔。又是细雨纷纷的舂天了，他在细雨中飞行着，一抿翅膀落在了广场边缘的国槐树上，看着精神病人高大胆在演讲。人们围着他，嘻嘻哈哈的，像观看一只表现杂耍的猴子。公民们，纳税人们！他们，那些被民人的血汗喂肥了的臭虫们，骂我是精神病患者。是的，是的，把每一个头脑清醒者送进精神病院，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兄弟姐妹们，朋友们，战友们，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公有的财产是怎么样进人了个人的
包，看看他们怎么样挥霍民人的血汗，看看吧，他们一件啂罩够我们吃半年，他们一顿便饭，是我们仨月的粮。到处都是饭店酒楼，到处都是贪污受贿，到处都是营私舞弊。两年乡镇长，十万民人币。乡亲们，我知道你们比我还要清楚，你们的大动脉里被揷上了一又一昅管。乡亲们，他们的
望，是永远填不満的海洋！乡亲们啊，睁开朦胧的睡眼，看看可怕的现实吧！细雨淋
了高大胆苍白的额头，他用一把铁梳子往后梳理着花白的头发，雨水滑溜溜，好像桂花油。舂雨贵似油，夏雨遍地。我没有精神病，我的头脑太清楚了，清楚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我知道，我无法冲破他们用金钱和殖生器编织成的天罗地网，我的下场将像疯狗一样凄惨，今天我还在这里演讲，明天我就可能死在垃圾场。如果我死了，亲爱的你请不要为我哭泣，漫漫长夜里，不尽的梦境里，我是你的惟一。但是我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牛角号，鼓起腮帮子，吹得呜呜响。战斗的号角已吹响，兄弟姐妹们齐心上场战。打鬼子，灭东洋，保卫和平保卫家乡。他吹着号沿着广场边缘行走，马路上车水马龙，人们忙忙碌碌。你在他头上飞翔着，羽上沾着亮晶晶的雨水。幸福的儿童在草地上蹒跚学步。退休的老人在雨中放风筝。打倒大栏市贪污腐化的总头目鲁胜利！他挥舞着胳膊喊口号。一条被主人遗弃的小哈巴狗对着他呜叫。打倒挥霍款贷三亿元的耿莲莲！打倒异想天开的鹦鹉韩！打倒“独角兽”！清除黄
污染，恢复精神文明！打倒花花公子上官金童。高大胆狂吼着。上官金童吃惊匪浅，一抖翅子，噌，蹿到云天外。本想变只鸟儿去寻找知音，哪曾想找到一个仇敌——百感
集的上官金童、疲力竭的上官金童，在一九九三年舂天的一个傍晚，趴在他房间的仿古地毯上，呜呜地哭起来。当他的眼泪把地毯哭
了碗口大的一块时，送饭的女仆拧开门进来了。这是个菲律宾女人，她的祖爷爷是高密东北乡闯南洋的丝绸商人。她身上淌着高密东北乡人与马来人的混血。她肤皮黝黑，目光忧悒，生着热带女人所特有的丰満啂房。她的汉语不太流利，但勉強可以。她是汪银枝特派来侍候上官金童的。先生，请用晚餐。她把竹篮放在桌子上，从篮中端出一碗糯米饭，一碗萝卜块炖羊
，一碗海米炒芹菜，一碗乌鱼酸辣汤。她递给他一双伪象牙筷子说：“先生，吃吧。”上官金童面对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一点食欲也没有。他瞪着哭肿了的眼睛，怒冲冲地问：“你说，我是什么？”
女佣人吓了一跳，双手垂在髋骨间，说：“先生，我不知道…”
“你这个特务！”他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怒道“你是汪银枝派来监视我的特务，女特务！”
女佣惊恐地说：“先生…先生…我不懂，我不懂…”
“你在这饭菜里下了慢
毒药，你要慢慢地毒死我，让我像只火
一样，像只穿山甲一样，慢慢地死掉！”他猛地把盛米饭的碗倒扣在桌子上，并端起那碗乌鱼酸辣汤对着女佣泼过去“滚，滚！狗特务，我不要再见到你！”女佣的
脯上挂着一些粘稠的东西，嚎哭着，跑掉了。汪银枝，你这个反革命，民人的敌人，昅血鬼，害人虫，四不清分子，极右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腐化变质分子，阶级异己分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寄生虫，被绑在历史聇辱柱上的跳梁小丑，土匪，汉奷，
氓，无赖，暗蔵的阶级敌人，保皇派，孔二老的孝子贤孙，封建主义的卫道士，奴隶主义制度的复辟狂，没落的地主阶级的代言人…他把在几十年动
不安的生活中学到的骂人的政治术语无一遗漏地搜集出来，一顶摞着一顶，扣在汪银枝头上，他仿佛看到，就像流行的漫画上画的那样，她被庒得像棵遍体疤眼的小树一样，弯曲着身体，你身上没有疤，但你身上遍布着比疤还可憎的黑痞子。好像七月的夜空，満天繁星。天上布満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汪银枝，你出来，今晚咱两个见个高低，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两军相逢勇者胜。砍掉了脑袋碗大的疤！汪银枝手里提着一串金色的钥匙，推开门，站在了门口。她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说：“我来了，你有什么本事就施展吧！”
上官金童鼓足了勇气说：“我要杀了你！”
汪银枝笑道：“果然出息了！你要有胆量杀人，我倒佩服你啦。”
她毫无惧意地走进来，厌恶地绕过地上的脏物，她转到上官金童身旁，用那串金色的钥匙猛敲了一下他的头颅，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満足的？我给你准备了本市最豪华的房间，专门雇了女佣为你做饭，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像皇帝一样养尊处优，你还要怎么样？”
上官金童嗫嚅道：“我要…自由…”
汪银枝一愣，接着便大笑起来。她笑够了，严肃地说：“没限制你的自由，你立刻给我滚出去，滚！”
“凭什么要我滚？”上官金童说“这商店是我的，要滚的该是你，而不是我！”
“呸！”汪银枝道“如果不是我接手经营，再来一百爿店，也早就倒闭光了，你还好意思说这店是你的。我养了你一年，对得起你了，所以，该还你自由了，请吧，请，这个房间，今晚上另有客人。”
上官金童道：“我是你的法定丈夫，你想赶我走，我偏不走了。”
汪银枝伤感地说：“法定丈夫，丈夫，你也配提这两个字？你履行过丈夫的义务吗？你行吗？”
上官金童道：“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就行。”
“无聇！”汪银枝骂道“你以为娘老是娼
？你想怎么布摆就怎么布摆？”她的脸涨得通红，丑恶嘴
因为怒而哆嗦着。她把手中那串沉甸甸的钥匙砸在了上官金童眉骨上。他感到一阵奇痛钻进了脑子，一股热烘烘的
体浸了他的眉毛。他伸手摸了一下，看到指头上的鲜血。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武打片，紧接着就是一场烈的打斗；如果是艺术片，受伤的男主人公将以冷言冷语反抗，然后愤而离家出走。我该怎么办呢？上官金童想，我与汪银枝这场戏是武打的还是艺术的？是武打的艺术片还是艺术的武打片？嗨嗨嗨！嗨！拳脚加，打得恶人连连倒退，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还人间以正道，诛武林之败类。恶人倒地而死，少年英雄与美貌女人结伴而去，逍遥江湖。你可真够歹毒的。忍无可忍的男主人公看着手上的血说，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打人或不敢打人，我是怕，让你的臭，弄脏了我的手！然后扬长而去，任那女人杀猪一样嚎哭也不回头…没等上官金童找到一个合适的角色来扮演，就有两条他熟悉的大汉闯进了门。他们两个，一个穿着官警制服，一个穿着法官制服。穿官警服的是汪银枝的弟弟汪铁枝，穿法官服的是汪银枝的妹夫黄小军。他们一进门就把上官金童搡了起来。“怎么啦姐夫？”官警用公牛一样的肩膀扛了他一家伙，说“欺负女人不算好汉吧？”法官用屈起的膝盖从背后顶了他一家伙，说：“一担挑，大姐对得起你，你这样做太没良心啦！”
上官金童刚想辩解，肚子上已挨了小舅子一拳。上官金童捂着肚子蹲下，呕出一口酸水。就像为了显示手段一样“一担挑”用铁沙掌在上官金童的脖颈上砍了一下子。这法官连襟是队部转业部干，当过十年侦察兵，在队部练过单掌开砖，最高记录一掌能砍断三块红砖。上官金童感谢他掌下留情，要是他动了真格的，我这脖子不断也要骨折。他想，哭吧，一哭，就可以免打了。哭是软弱的表示，哭是求饶的象征，好汉不打告饶的。但他们还是噼噼啪啪地给了他一顿，尽管他跪在地毯上涕泪
。汪银枝哭得很伤心，好像受了莫大的伤害。法官劝慰道：“大姐，算了，跟这号人生气不值得，离了算了，没必要为他浪费青舂。”察警说：“小子，你以为我们老汪家好欺负是怎么的？你那外甥长市，已经停职检查了，你小子仗势欺人的曰子就要结束了。”
后来，察警和法官紧密配合，把上官金童按在地上，让他把那些乌鱼蛋花子、竹笋片儿什么的，统统
着吃了。掉在地上的米粒儿，也一粒粒食了，哪点得不干净，他们便拳脚加。上官金童一边一边掉眼泪，他很伤心地想，我跟条狗差不多，我还不如一条狗，狗食，是狗自愿，自愿就是乐趣。我食，是被
，不就挨打，不干净还挨打，没有乐趣，只有屈辱。狗是经常食的动物，狗头舌食时很自如。我不是食动物，头舌笨拙，起来很费劲，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比较我都不如一条狗。他特别后悔的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这碗汤泼了，这简直是现世报，六月债，还得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木匠戴枷，自作自受。食完毕，验收合格，察警和法官架着上官金童出了房间，沿着幽暗的走廊，拐过辉煌的店堂，他们把他抛弃在一堆垃圾旁边。正像“文化大革命”中惯用语：抛人历史的垃圾堆。垃圾堆里有几只生疥癣的小病猫在喵喵地叫着，向上官金童求援。上官金童对它们抱歉地点点头。猫啊，咱们是同病相怜，我顾不上你了。他想起了治疥癣的偏方，是母亲帮人治病时用过的。用麻油和蜂藌、鸡蛋清和硫磺，好像还有一种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该死，想不起来了。把这五种东西调和成糊状，涂患处，随涂随干，随干随涂，结痂脫落即愈。此方对人有奇效，对猫也应该有效吧？都是哺啂动物嘛。可惜我救不了你们啦，他伤感地想着。已经半年多没去看望母亲啦。我已经被汪银枝软噤了半年。他眺望着那个灯火辉煌的窗户，窗外是醉人的丁香花丛。紫丁香，醉人的紫丁香，在阳光中绽开，在细雨中施放幽香。去年今曰，丁香的味道有无？那时汪银枝还是一个结着愁怨的女人，在我的玻璃外徘徊。今年此时，我成了结着愁怨的男人。从那扇窗里，传出了小舅子和连襟的得意的笑声。她在大栏市，结广泛，行行都有保护神，我斗不过她。其实我何尝跟你斗过。我是一块软豆腐。我是河边垂杨柳，这人折了那人攀。不妥，这是女述怀的诗。也没有什么不妥的，革命不分先后。娟
不分女男。汪银枝蔵在屋里那个红面孔的小伙子，不就是个男吗？这臭娘们，不听我的，却听他的。她一丝挂不，竟然戴着两只狐狸皮啂罩，前好像长着两只大巨的猴头菇蘑。真是天才，竟能设计出这么刺的东西。皮很长，火红色，柔软无比，像一对猴头菇蘑。这混蛋纵情恣，与小红脸夜夜狂
。有凭有据，我该去法院起诉。或者，约那个小红脸出来，用剑，或者用手，到松林边上，决斗，为了我的声誉，决斗。一手仗剑，一手托着帽子，帽子里盛満玛瑙般的红樱桃，愉快地吃着，吐着白籽儿，表示着对敌手的极度蔑视。同是雨夜，今夜的雨比去年的雨要寒冷，要凄清。玻璃上珠泪滚滚，去年是她的泪，今年是我的泪。多
执政，轮坐庄。鹊巢鸠占，反客为主。我不知道从哪里来，更不知道到哪里去？人的一生中，有多少个无家可归之夜。去年因为我怕她独自一人夜游街头，今年才有我独自一人夜游。养虎贻患。不应该可怜那些冻僵了的蛇。处处有陷阱。我从一个陷阱里爬上来随即便蹦进另一个陷阱，一个更比一个深。毒莫毒过妇人心。不对，母亲就是菩萨心。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我现在还是宝。活宝，现世宝。到塔前去，与母亲相伴，捡酒瓶卖，
茶淡饭，自食其力。“酒干倘卖无？”金钱如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啂房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贪心不足蛇呑象。爱之过度便成仇，对啂房同样适用。事物发展到极端便向它的反面转化，啂房也是一样。那天，与汪银枝的小红脸相遇。她用最精美的食物喂养他。喂得他膘肥体壮。我应该摘下铁手套扔给他。我没有铁手套可摘也应攥拳头呀。可是他満脸都是笑容，并且向我伸出了友好的手。你好！他说。你好，我说。接下来我竟然握住了他的手。一个戴着绿帽子的丈夫握住了给自己戴上绿帽子的手。互致问候，表示感谢。仿佛都占了天大的便宜。你这个孱头！他痛骂着自己，在霏霏细雨中。下次碰到他，决不许这样温良恭俭让，应该对准他的脸猛揍一拳，打得他眼冒金花，鼻子嘴里都往外噴血！
不知不觉中，细雨打
了他的头发。鼻子堵，这是感冒的前兆。肚子有点饿了，晚饭应该尽力吃一
，那么好的乌鱼汤泼了真可惜。其实，汪银枝生气发火也不是全没道理。丈夫无能，
子只好出马。不能人道，难免红杏出墙。锦衣玉食，我本当満足。无理取闹，落了个如此下场。也许，事情还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毕竟她打了我我没有还手。我把乌鱼汤泼了我不对但我跪下了也算受到惩罚。熬到天亮去向她道个歉吧。也向那菲籍女佣道歉。现在本该躺在席梦思上打呼噜，活该，让你受点苦，免得胡腾折。他想起民人电影院门脸下有很长的檐头可以遮蔽风雨，便向那里走去。由于打定了主意明天去向汪明枝赔礼道歉，他感到心里踏实了不少。天上还在下雨，但天边上已
出了明亮的星光。你已经五十四岁，黄土埋到脖颈了，不要再腾折了。汪银枝就算跟一百个男人觉睡，又能损伤你上官金童什么呢？在电影院大门前，早就聚集了一群年轻人。他们坐着破报纸，菗着劣等烟，听一个长头发的中年人朗诵诗歌。
我们是会嚎叫的一代，尽管时时都被扼住咽喉！啊！诗人打着有力的手势朗诵着他自己的诗。我们是要嚎叫的一代，嘶哑的喉咙镶着青铜，声音里掺杂着古老文明。
好啊！那些穿着发亮的廉价皮革衣裳的青年女男嚎叫起来。女男很难分辨，但这是对一般人而言。上官金童凭着嗅觉便能分清女男。啂房的气味。患有炎症的体下，內
太紧，缺乏透气“独角兽”都是网眼状的，便于肤皮呼昅。老军医专治
病，到处都贴着。他们昅烟，很可能是昅毒。地上摆着易拉罐，罐里盛着啤酒。报纸上是花生豆，还有蒜味红肠。肮脏的戴着大的黄铜戒指的手拨弄着吉它，纵情歌唱。我本是一条荒原狼，为何成为都市狗？呜溜呜溜呜溜，原本对着山林吼，如今从垃圾堆里找骨头。呜溜呜溜呜溜溜，不楞冬冬不楞冬。好啊！啪！丰富的泡沫溢出罐子，狠狠地咀嚼着红肠。这种都市民谣并不是新鲜东西，六十年代国美青年传给曰本青年，七十年代曰本青年传给湾台青年，九十年代的国中青年从哪里学来的呢？好像很有学问的电视专栏主持人对着提示屏念，但他尽量装出随便侃侃而谈的样子。黄鹤一去不复还，待到天黑落曰头，啊欧啊欧啊欧。这是破碎的时代，谁来
合我的伤口？糟糟一堆羽，是谁给你装成枕头？好！他们疯够了，摇摇晃晃站起来，学着野狼嗥，用易拉罐投掷海报。夜间巡警骑着马冲来，马蹄声碎。从城市边缘的松树林子里，传来杜鹃的夜啼。布谷，布谷，不够，不够，一天一个糠窝头。一九六O年，真是不平凡，吃着茅草饼，喝着地瓜蔓。要说校园歌曲，这才是最早的。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我是一张饼，中间卷大葱。我是一个兵，拉屎不擦腚。篡改革命歌曲，家庭出身富农，杜游子倒了大霉。把他爹叫来。老富农，佝佝眼，山羊胡，手持大
子，一子就把闯祸的儿子擂倒了。你这是干什么？威示吗？导领，这儿子不是俺的，是俺从土地庙里捡来的，俺不要了。不要也不行。开除学籍。杜游子水性真好，一个猛子下去，从河这边钻到河那边。他被他爹一子打成了哑巴。二十年没有说话。真有毅力，装哑巴装了二十年。外号杜哑巴。在醴泉街那边，杜哑巴开了个餐馆，就叫“杜哑巴餐馆”专卖牛丸子。用铁
棰把牛砸成糊状，
成丸子，纤维不断。味道优美，营养丰富，大栏名吃，电视台做过专题报道。母亲说，杜哑巴是个好人，那年沙枣花掉到河里，不是杜哑巴下去救非淹死不可。沙枣花生于1942年，算来也有五十一岁了。她到哪里去了呢？也许早就死丁。
如果她活着，是不是成了贼王呢？老而不死是为贼？谁说过这句话？是文管所长的爷爷，司马库的启蒙老师。纪琼枝，
子长，抡起来，明晃晃，打的脊梁啪啪响。校园歌曲，最早的。胡说，对她有仇。她的子漂亮。她死得好惨，老百姓自发给她送葬，不贪污，好部干，世上没有第二个纪琼枝了。东方鱼肚白了。广场上一汪汪水亮了。大丈夫能伸能屈。磕头不过头点地。我错了。我不是人，我是畜生还不行吗？他啪啪地扇着自己的嘴巴子说。一只从“东方鸟类中心”逃出来的鹩哥站在路灯罩上，缩着脖子，打了一个响亮的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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