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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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产无阶级专政理论运动开展以后,邢老汉这个生产队也和别的生产队一样,运动一开始就来了县里派的工作组。农民们白天下地,晚上开会,几乎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有天晚上开大会,工作组的部干在讲话的最后又宣布了一个叫农民们莫名其妙的通知,通知要农村把所有的狗都在三天之內“消灭掉”这位部干说:“就算一条狗一天吃半斤粮,一个月就是十五斤,一年就是一百八十斤。这个帐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就快等于我们一个人定量的一半。咱们现在要养活国全的人,还要养活国全的狗,这怎么得了!所以,三天之內,狗要全部打死。谁要不打就等于窝蔵了阶级敌人;三天以后,公社的兵民小分队就下来替他打。”
头几天,邢老汉并没有把这个通知看得很严重。他有他农民的朴素的理性。他心里想:“没听说过哪家人是让狗吃穷的,更没听说过哪个家国穷就穷在老百姓养狗上。在老社会,要饭的花子还领条狗哩!”但是,几天之內,有狗的农民居然把自己的狗都陆续宰了,连魏老汉也把他养了五年的大黑狗吊在树上用水灌死了。原来,狗还是个生财之道,城里有些人听说乡下要打狗,就纷纷骑着自行车下乡来买狗
。一条狗光
就能卖三四块钱,要是农民自己捎到城里零卖,每斤竟能卖四五
钱。十天以后,附近几个庄子里就剩下邢老汉这条孤零零的大黄狗了,而戴着红袖章的兵民也注意上了这条狗,曾经扛着
在邢老汉这个庄子上转过两趟。
这一天,四个老汉在场上扬场,风停了,他们就凑在一块儿聊天,聊到邢老汉的狗,邢老汉带点怒气地说:“再穷也穷不到狗身上!说实在的,咱庄户人的狗谁喂过,还不是満滩找野食。我的狗是养定了!”
有个老汉说:“不在你喂不喂,你用你的粮食喂你的狗,公家管你哩!我听说是因为有人叫狗把公家的玉米
子往家叼。”这话逗得大家笑了起来。魏老汉说:“庄户人的狗要有这个本事,咱就不种庄稼了,领着狗四处耍把戏去。”
有个过去爱听古书的老汉说:“那晚上我回去也思谋了一下,其实不在喂粮食上,还是邢老汉说的,咱庄户人谁正经喂过狗哩?我思谋着,这跟批判孔二老有关联。”
除了邢老汉还皱着眉头之外,大伙儿又笑了。
“你们瞧,孔二老讲的是忠孝节义,这忠孝节义是啥?忠讲的就是马。谁都知道马对人最忠了,关公一死,赤兔马都不吃料;这孝讲的就是羊,羊羔子一下地就会给它娘磕头;这节讲的是老虎,母老虎生了一个虎仔子就知道疼得不行,以后它再不让公老虎闹了;这义讲的就是狗哇!现时批判孔二老的忠孝节义,我看上面就是这个意思,先从狗打起。要不然怎么说养狗就等于窝蔵了阶级敌人呢?”
几个
经世故的老汉都听出了这番用嘲笑的口吻说的笑话意味着什么,彼此会心地微笑着。最后,魏老汉叹了口气说:“也别说,我看哪,上面就以为狗吃了粮了。现时上面要的多,地里一时又长不出来,只有从少花消上打主意。以后哇,要是上面还一个劲要,连大口牲的料都得减。”他又转过脸向邢老汉说“说是说,笑是笑,你那条黄狗还是早撂倒好。要不那帮兵民还得打。那都是些愣头愣脑的小伙子。前天把一个卖瓜子的捆了一绳子,昨天又把一个木匠的家伙收了,害得人连哭带嚎。他们要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开上几
,捅上几个窟窿,你连一张好皮都落不上。”
晚饭以后,邢老汉蹲在炕沿上叭哒叭哒地菗烟。狗卧在地上,扬着头,皱着鼻子,呼呼地嗅它所熟悉的烟味。邢老汉思忖了几锅子烟的工夫,思忖出了一个主意,就是给狗求得一个官方保护。于是他穿上鞋,把狗锁在屋里,就上队长家去了。
魏队长家正好没外人。队长躺在炕上,他女人坐在灯下纳鞋底。因为邢老汉是从来不串门的人,魏队长听他来了就连忙翻身坐起来。他女人给端来杯水。
邢老汉一坐下就结结巴巴地提出他不让打狗的事。
“我当是啥要紧事,”魏队长笑着说“一条狗嘛,上面有这个指示,打了就算了。”
“算了?”邢老汉气愤地说“它跟了我好几年,打了它我心里不落忍。我保证不找队上要救济粮就行。我的狗吃的是我的粮。”魏队长还是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也不在吃粮上,狗祸害庄稼倒是个事实。”“天贵,你也是个庄户人,你啥时候见狗祸害庄稼?狗又不是口牲,又不是
鸭。那天还说一家许养一只
,就不许我养条狗?”队长的女人以女人特有的同情心理解了邢老汉的意思,在一旁细声细气地说:“就是,他邢大伯身旁又没啥人,有条狗也解解心闷。”这话更
起了邢老汉对狗的感情,他以非常认真的态度说:“天贵,我可跟你说定,要毙我的狗就先毙我邢老汉!”
三个人的心都沉下了。魏队长收敛了笑容,手不停地在他的短发上搔着。他开始理解了狗与邢老汉的生活的密切关系,知道要说服老汉绝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解决的。同时,对着这个和他在一个庄子上生活了几十年的老汉,一股深深的乡土情谊从他心里升腾起来,多年的积郁,也随着这股乡土气翻卷着,他不噤感慨地说:“邢老汉,你有你的苦处,这我知道,可我有我的难处,又找谁说呢?今天晚上没事,咱俩就聊聊。”“在这庄子上,你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了。我満滩放驴那年,你就给王海家扛上长活了;解放后搞互助组,搞合作化,咱们又都在一起,那时候我是年轻气盛,一心要领着大伙儿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后来我三起三落,这你也知道,哪次运动来都得整我。我一不嫖赌,二不贪污,为的是啥?还不是为了我替大伙儿说了几句老实话,可老说我右倾。后来呢,我也琢磨出一个道理:大伙儿赞成的部干,上头就不満意;要上头満意,就得让大伙儿吃点亏。这些年来,我也学会了挑担子,总得两头都顾到。哪头顾不到,扁担就得打滑。有些事情,我也思谋没啥道理,可我是个
员,水平又低,不照上头意思办能行?文化大革命那年,你知道,我跟县里的参观团去了一趟大寨。那人家搞得就是好,不承认不行。可我也算计了一下,就凭大寨种的那一把把玉米,那一把把谷子,要置那么多机器、修那么大工程也是妄想,还不是家国贴了钱。现时叫咱们学大寨,家国又不贴钱,那就得凭咱们多吃点苦,多闹点副业挣钱。谁知道今年运动一来,我又差点挨了批,说是重副轻农,发展资本主义。这你也知道,咱队上的木匠、泥水匠、皮匠、铁匠都收回来了,两挂大车白白停在那儿。一边叫搞机械化,一边又不给钱,还不让人挣钱,机器又不白给,机械化咋化呢?今年,我看,别说机械化,就是工分算下来也没往年多了。你就一个人,吃
了连小板凳都不饿,好歹都能凑和,在我这儿,全队三百多口子都张着嘴要吃,伸起手要穿。不叫大伙儿见点现钱,明年人家干活也没心劲了。你就愁着一条狗,我这儿愁着三百好几的人呢!”
魏队长激动地在炕上蹲起来,又说:“你瞧着吧!今年还过得去,到了明年开舂,这事那事就来了。大伙儿没劲干活,我能打着干?都是贫下中农,乡里乡亲的。可我也思谋着,运动总是一股风。等这股风过去了,咱副业还得搞。不搞副业大伙儿受穷,机械化也化不成。可你别碰到风头上,咱大处都顺着过来了,犯不着在小地方拗了上头的意思。就说打狗吧,真是不抓西瓜尽抓芝麻的事,我也觉着没点意思,不过上头把这事已经提到纲上来了,说不打狗就等于窝蔵了反革命,咱队上来的工作组组长又是县委委员,那天统计了一下,咱队上有十条狗,结果只打了九条,叫工作组说咱这个先进队连打狗都贯彻不下去,还咋批判资本主义呢!说实在的,邢老汉,要是为了你那女人的事,天塌下来找魏天贵替你撑着,顶大不当这个骨泉队长。这条狗嘛,你就宰了算了,让上头満意,以后咱们队的事就好办了。他前脚走,你后脚就再养一条,你看咋样?”邢老汉先还没在心听,后来越听越真切,最后又提到他女人,邢老汉真是百感
集。他知道天贵是诚心帮过他的,为了一条狗,他能让天贵为难?他低着头,在头上狠狠地拍了两巴掌,又伤心又决断地说:“天贵,我不能让你为难,你说的都是实情话,你明天就叫人来打吧。我自己下不了这个手。”
这夜一,他没有觉睡,呆呆地坐在炕下的土坯上菗烟。狗一点也不知道这就是它的末曰,仍然亲切地把头撂在邢老汉的腿上。邢老汉一面摸抚着它像缎子一样滑光的脊背,一面回忆他半个多世纪风里来雨里去的经历。他也曾经听说过,城里的部干、工人、教书的、唱戏的,这些年来在运动里没少挨整,又亲眼见过魏天贵这样的农村小部干挨过批,但没想到最后闹得他这个扛了十几年长工的普通农民也不得安身:先是因为身份问题妨碍了他的家庭幸福,终于连剩下的一点虚妄的安慰也被剥夺了。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隐隐糊糊地听说这就叫“政治”这就叫“阶级斗争”他微微地摇头摇,无声地叹息了一下;他觉得这样的“政治”和这样的“阶级斗争”是太可怕了。他觉得在这样的“政治”和“阶级斗争”中,生活已经变得毫无意思了。
他轻轻地拍着他的狗,就像拍他的孩子一样。我们国中农民在不可避免的灾难面前总是平静和忍耐的,他又一次发挥了这一特
。他既然发现了他的生活已经失去了意义,留着一条狗又有什么用?而且,这条狗的生命居然和全队人今后的生活有关系。他自言自语地说:“你先走吧,随后我就来。”
他抬起头来环视这间小屋,想寻找一些那个要饭女人留下的痕迹。就是这间土房,从屋顶到地面,几乎每一平方寸都经过她清扫,房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经过她擦洗。可是,她走了,这些东西也都如死一般地沉默和灰暗了,只有一道深深的痕迹刻在他自己血淋淋的心上。然而,他并不埋怨她悄悄地舍他而去。他认为一个好的、有良心的妇道人就是应该回去的;而且,她的不辞而别还曾给他留下了一线希望,使他在两年的时间里还有劲头活下去,所以他对她只有感激。
第二天早晨,他把狗喂得
的放了出去。还没到晌午,他在场上听见马圈里突然响起一声清凄的
声。他知道这准是对着他的狗放的,心里猛然泛起一阵內疚和懊悔。当他跑到马圈去时,行刑的人已经扬长而去了,只有一群娃娃围着他的狗。狗展展地侧躺在地上,脖子下面
出一缕细细的殷红的鲜血,一只瞳孔已经放大的眼睛,和那个要饭的女人的眼睛一样,
着惊惧不安的神色斜视着碧蓝碧蓝的天空。
邢老汉垂着头站在狗的尸体旁边,全身颤抖地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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