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以上是写小说的基本方法,也是我们写这篇小说的缘由,可作为这篇小说的“序”或“引言”好,我们现在正式开始吧。嗯,你挑的这个人倒是符合我们的要求。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了,从相貌到衣着都毫无出奇之处。这个人有五十多岁,面容清癯,肤皮暗黄,身材瘦小,略微有点驼背,看来他是个从事案头工作的人。如果你再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这人的神情有种萧索之气;他不是一个踌躇満志的人,甚至可以说他一辈子也没有神采飞扬过。因为这种萧索之气会使人联想到腌制的酸菜,是在盐水里长期浸泡过的。于是,我们可以推测到,他不是个多年来受着家室之累的人,就是从未被爱情滋润过的老光
,两者必居其一——这就是对立面统一的辩证法。他似乎对这个城市,至少是对这条大街并不熟悉。你看,他下了电车以后起初东张西望,一时举棋不定,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停了一会儿,他才向东走去,拎着他那黑色的人造革皮包。那种皮包也是最普通不过的,里面既可以装馒头,又可以装书籍,物质和精神都能掺和在一起,碰到什么处理品之类也能往里面
。现在,他走上人行道了,一面走,一面很注意地浏览沿街的铺面。这样,我们又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外地来出差的部干。如今出差办事开会的人非常多,因而他也不算是什么特殊人物,我们不用换别人,仍然继续盯着他吧。这当儿,他已经进到一家大邮电局里去了。来,让我们看看他在邮电局里干些什么。
邮电局里挤満了人,收寄包裹的、领取汇款的,打电报、打长途电话的柜台前都排着长长的队。长椅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等长途电话的顾客,衬着玻璃板的斜面桌趴満了写信的人。大厅里有股很特殊的气味。这种气味是由油墨、纸张、胶水、木器、人造革和人身上的香味与臭味混合起来的,在任何一个家庭中都闻不到,所以倒带有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
。
我们跟踪的这个人犹豫了一下,想退出去。但不知怎么,他还是停下了,四处张望一番,终于排进了打电报的队列。
前面有一个人不知和邮电局的姑娘为什么争吵起来。后面的人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微微冷笑,有的趁
跑出队列,装着看热闹,却在前面夹了一个
。但我们这位主人翁毫不为之所动,连眼皮都不眨,仍然像列兵一样规规矩矩地排在他的位置上,抱着他鼓鼓囊囊的提包思忖着什么。我们完全能够确定,他是个性格拘谨的、不易冲动的、感情內向的人了。
他在想什么心思呢?这时,就需要我们钻到他肚皮里去了。“…我是炮二平五,老钱是马八进七,”原来,他在想一局残棋,脑海里映有一幅非常清晰的棋局的图影。“这时候,我卒七进一。我先进这步卒而不出马,是为了后来使用七路马作准备。如果先走马二进三,老钱肯定是兵三进一,那么我的计划便不能实现了…他微张着血
不足的嘴
,用一种冷漠的、略带沉郁的目光视而不见地望着前面。“象一进三吃他的兵是平稳的着法。”他继续想“唉!如果我当时改成车八进五封锁河头,就能成为更剧烈的对攻局面了…”
队伍总算慢慢地向前移动起来。后面的人用一个什么硬东西在他
眼上戳了一下,他才好像不情愿地往前挪了两步。“最糟糕的是我马三进四那步走错了,
之过急!”他已经想到战局的最后阶段了。“我本来应该走后炮七平四,老钱不论怎么走我都会占优势:他如果帅六平五,我马三进四,他车四进一,我马四退二,他车四平八,我炮四平二…假如他不那么走,而是前车八进一,我就车八平二,他马七进八,我车二退五,他马八退六,我象一进三,还可以吃掉他一子。可是,我没这样…真所谓‘棋错一步,満盘皆输’!”
“喂!”后面的人又戳了他
眼一下,他方才醒悟过来。眼前的棋局不见了,只看见那位刚和人争吵过的邮电局女营业员用愠怒的眼光瞪着他。“哦…我买张电报纸。”
他慌忙掏出一分钱。那位姑娘板着面孔把一张电报纸劈面向他摔来,宛如郎平的猛叩。
他本能地用两手护着脸,闪了两下才把电报纸接着。随后,他慢条斯理地在玻璃板的斜面桌上找到一个空档,挤了进去,拧开一支高级英雄金笔,写下这样几个工整的字:L市东环路胜利宾馆四楼301号房间钱如泉丢失黑炮一枚请在室內寻找赵信书请注意,这里的地名、人名我们全部都要改换。当然,我们盯着的这个人并不姓赵,收报人也不姓钱。因为我们在实录真人真事,免得这篇小说发表后引起什么麻烦,这种防范措施还是必要的。人名我们按《家百姓》的顺序来起,地名用英文字母来代替。这是写小说常用的方法。
写完电报稿,他端详了一下,脸上忽然展开一丝调皮的微笑。这种微笑使他的神情蓦地开朗起来,带有一种孩子般的天真。俗话说“老小老小”你从上了年纪的人身上经常能发现一闪即逝的幼稚,如秋曰晴空中突如其来的电光。那一瞬间的电光会使秋曰的田野更显现出成
季节的绚丽和即将入进寒冬的萧瑟。这时,我们在这位赵信书脸上看到的就是这般情景。人,是不可以貌相的;即使是像他这样普普通通的人,心里也有自己奇特的憧憬。幸亏人心里的幻想、理想、向往、希望,各种荒诞不经的、毫无道理的、愚蠢可笑的念头和圣洁的、崇高的、仁慈的、美好的情怀没有重量,不然,地球就会被形形
的此类东西庒得粉碎——人心里面装的东西要比人的
体多若干若干亿倍!
这真是个书呆子,不懂得如何生活的人,他写好电报稿,本来可以直接交给那女营业员的,但他却又去排了一次队。在队列中,当他意识到手中的提包的分量时,脸上突然出现了茫然的、不知所措的表情。原来,他刚刚从华新书店科技门市部里买了一大摞书。他掏了掏上衣的四个口袋和
子的两个口袋,连钢槎谀诨姑挥写兆阋豢榍K歉鼋魃鞯娜*,旅费都锁在宾馆的小柜子里,出门身上很少带钱。怎么办呢?这九角钱既要打电报,又要做回宾馆的车费…“喂!”这次是那姑娘用呵斥的口气招呼他。
“哦,哦…我再买一张电报纸。”
他又向柜台里递去一分钱。姑娘啪的一声把电报纸拍在水磨石台面上,同时用俗话说的“卫生球眼”翻了他一下。
他又从物质的现实飞到虚无缘渺的精神世界中去了。每当这种时候,他的表情就不像平时那么呆板,那么拘谨,那么惶悚,脸上又浮起调皮的、甚至是略带自満自足、自以为是的笑意。他重新拟了电报稿,按最经济、最简明的原则,写了如下几个字:L市东环路胜利宾馆四楼钱如泉失黑炮301找第三次排队也挨上了他。他带着极不好意思的表情递进电报稿,仿佛他省了几角钱而使姑娘减少了收入似的。姑娘在电报稿上用圆珠笔点了一遍,惊讶地抬起头来,以一种很特别的眼光审视了他一番,似乎脾气又要发作。他的脸更红了,在柜台前忸怩不安。但不知怎么,姑娘终于隐忍住了,冷冷地告诉他要多少钱。在姑娘埋头开票发的时候,他连连摆手,用深感抱歉的口吻说:“不用了,不用了。”他不像有些出差的人,连八分钱邮票也要开张单据回去报销。这份电报纯属人私通信,要什么票发呢?他付了电报费,就拎起他一包沉甸甸的书,挤出人群,推开弹簧门走上大街,很快地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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