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砰!砰,汽锤一声一声,不紧不慢,三、四秒钟的间隔,一下又一下砰砰的响,伟大光荣正确的
,比上帝还正确,还光荣,还伟大!永远正确!、水远光荣!、水远伟大!
“同志们,我代表
主席,
央中,来看望你们”
首长中等身材,宽大的脸膛,红光満面,四川口音,中气很足,一板一眼,一看就带过兵打过仗。那文化革命刚起,只要是还坐在台上的首长,从
夫人江青到国务院总理周恩来,连
泽东本人都穿上了军装。首长由机关
委记书陪同,端坐在礼堂铺了红台布的主席台上。他注意到会场的侧门和背后的大门都有军人和政工部干把守。
将近夜午,全体职工按部门一批批集中在大礼堂里,整个大楼一千多人无一缺席,连过道上都按顺序就地坐満了。一名从队部转业来的政工干事也穿的旧军装,指挥大家唱连队战士们天天都唱的一大海航行靠舵手一,这音域高得吊嗓子的颂歌这些文人和机关部干那时还唱不上去二东方红,太阳升,国中出了个
泽东,”用的老民谣的这曲调谁都熟悉,可唱起来也还七零八落。
“我支持同志们,向反
、反社会主义、反
泽东思想的黑帮开火!”
会场里顿时喊起口号,不知是谁先喊起来的,他还没这准备,但不觉抬了抬手。口号声也不整齐。扩音器里首长的声音更响,立刻盖过了零零落落的口号声。
“我支持同志们向一切牛鬼蛇神开火!请注意,我说的是一切牛鬼蛇神,隐蔵在每一个阴暗角落里各种各样反动的家伙。气候一到,他们就跳了出来,猖狂得很哪!
主席说得好,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们还就不倒!”
他身前和左右,这时候都有人站来举臂高呼: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
主席万岁”
“万岁!”
“万万岁!”
口号声这时便此起彼伏,一波比一波整齐,越加強劲,几次叠进之后,便全场一致高呼,像没过头顶的波涛,如海
势不可阻挡,令人、心里发
。他不敢再左右张望,第一次感到这司空见惯的口号具有的威慑力。这
主席并非远在天边,并非是一尊可以搁置一边的偶像,其威力无比強大,他不能不即刻跟上喊出声,还不能不喊清楚,不能有任何迟疑。
“我就不相信,这在座的就都这么革命?你们这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我不是说有知识就不好,这话我可没说,我说的是耍弄笔杆子,接过我们革命的口号,打著红旗反红旗,说的是一套,想的又是一套的反革命两面派!公开跳出来反革命,我量他也没这胆子,这会场上有没有一.有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他就反对共产
,反对
泽东思想,反对社会主义,哪一个敢说这话?我请他上这台上来讲!”
会场上没一点声响,连呼昅都屏息,空气凝重,要落
针在地上准听得见。
“总还是产无阶级专政的天下嘛!他们也得乔装打扮,接过我们的口号,摇身一变,我刚才说混水摸鱼嘛,趁我们搞产无阶级文化大革命之机,煽
风,点鬼火,上串下跳,要搞垮我们
的各级组织,把我们都打成黑帮,阴险得很哪,同志们,你们可要擦亮眼睛啊!都好好看一看,你们身前身后,把那些混在我们队伍里的敌人,野心家,小爬虫,不管是混在我们
內的,还是
外的,把他们统统揪出来!”
首长离开之后,人们按顺序静静退场,谁也不敢看谁,生怕自己目光透出、心中的恐惧。回到一间间灯光明亮的办公室,面对面,人人过关,检讨,忏悔,要求个别谈话,向
汇报悔过,痛哭
涕。人就这么稀松,比面团还软弱,要洗清自己揭发他人又那么凶恶。这子夜时分,人最为脆弱,本要靠
第之
求得安慰,审问与招供也抓住这时辰。
几个小时之前,下班后的政治学习每人搁本一
选一在桌上,翻翻报纸,装模做样熬过两个小时便嘻嘻哈哈散场回家,这革命尚在
央中高层翻腾,还没落到众人头上。政治部的干事来办公室通知留下开职工大会,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又耗了两个多小时,还不见集中。处长老刘咧嘴叼个菸斗,一回又一回往菸斗里按菸丝,人问还得菗几锅?老刘笑而不答,但看得出来、心思沉重。老刘平时不怎么摆官架子,众人又因为他也贴了
委的大字报,同他更加近乎,有人说跟老刘走不会错的,他立刻举起菸斗,纠正道:
“得跟
主席走!”众人都笑,到此时为止,恐怕还没有谁愿意这阶级斗争在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间爆发。再说老刘是抗曰战争时期的老
员,论资排辈,他处长办公室里带扶手的皮圈椅,不是谁都可以坐得上。室內散发菸斗丝带可可味的芳香,气氛依然一片轻松。
这后半夜,政工部干和那些稳重不曾表态的
支部记书们便分别坐镇各个办公室,每人挨个转了一圈,检讨的、忏悔的,要哭的也哭过了,随后入进相互揭发。做公文收发的黄老大姐在他之前发弓口!她丈夫在国民
府政里当过差,遗弃了她,带小老婆跑到湾台去了。老大大说是
让她生新,唏嘘不已,掏出手绢,直擦眼泪鼻涕,真吓哭了。他没哭,可脊背、心冒汗,这当然只有他自己清楚。
刚进大学的那年,他才十七岁,还差不多是个孩子,列席过一次对高年级右派生学的斗争会。他们生新分坐在阶梯大教室的前排地上,算是入学政治教育的洗礼。点到名字的右派生学便站起来到阶梯下,面对大家弯
低头,额头和鼻子上汗珠直冒,又掺和了鼻涕和眼泪,跟前地上都滴
了,那副老实可怜的样子活像落水的狗。上讲台的发言口人都是同学上个个慷慨陈词列举他们的反
罪行。后来在大饭厅里,不知从甚至时候起,这些不吭声专找没人的饭桌匆匆吃完就走的右派生学都不见了,也没有人再谈起他们,似乎就不曾存在过。
劳改这词他直到大学毕业还不曾听过,仿佛也属于语言噤忌,不可以提及。他不知道他父亲当年怎么做的检查,尔后去农村劳改,也只隐隐约约听他母亲含糊说过一句。那时他已离家到京北上大学了,是他母亲在信里提了一句,说的是
“劳动锻链”又过了一年,暑假他回家时,父亲已经从农村回来,恢复了工作,擦了个右派分子的边。这事父母一直瞒著他,直到文革时他问到他父亲,才知道是他老革命的表伯父干预了,他父亲那单位打的右派又大大超过了上级规定的百分比,分子的帽子他父亲才没戴上,只降了工资,记入档案。他父亲的问题是写了张一百来字的黑板报稿子,也是
号召知无不言口,看口无不尽!帮
改进工作作风,
“呜放”出来的。当时又何从知道这叫
“引蛇出
”
他居然同他爸九年前一样,也上了这圈套。诚然,他只是在一张大字报上签了个名,
“你们要关、心家国大事,”
主席的号召,一民人曰报一上印的黑体字。他是上班时楼下大厅有人在张贴大字报,徵集签名,他也就提笔一挥,把名给签上了。他不知道这反
的大字报怎么策划的,以及写大字报的人的政治野、心。他无可揭发,可他必须承认这大字报矛头指向
委别有用、心,他签了名也就
失方向,丧失了阶级立场。其实,他并不清楚他究竟属于哪个阶级,总归算不得产无阶级,也就没有清楚的立场,不在这张大字报也会在另一张类似的大字报上签名,他就是这样检查的,无疑犯了政治错误,从此也要记入他的档案,他个人的历史不再白清了。
那之前,他还真没想到过反
,他不需要反对谁,只希望人别打搅他的梦想。那夜一却令他惊醒,看见了他险恶的处境。那铺天盖地无处不在的政治风险中,还能保存自己的话就不能不混同于平庸,说众人都说的话,表现得同大多数人一样,步调一致,混同在这大多数里,说
规定要说的话,消灭掉任何疑虑!就范于这些口号。他必需同人连名再写一张大字报,表示拥护央中首长的讲话,否定前一张大字报,承认错误,以免划成反
。
顺者存,逆者亡。清晨,楼道里又盖満了新的大字报,今是而昨非,随政治气候而变化,人人都成了变
龙。令他怵目惊心的是由一位政工部干刚贴出的大字报:
叛徒刘某,说你是叛徒,因为你违背
的组织原则!叛徒刘某,说你是叛徒,因为你
出卖
的机密!叛徒刘某,说你是叛徒,因为你一贯投机取巧,隐瞒你地主家庭出
身,混进革命营垒!说你刘某是叛徒,也还因为你至今仍然包庇你的反动老子,窝蔵
在家,抗拒产无阶级专政你叛徒刘某,正因为你的阶级本
,藉运动之机,混淆黑
白,欺骗群一,跳了出来,把矛头指向
央中,你居心叵测!
革命的缴文都写得吓人。他顶头上司老刘就这样作为阶级异己分子当即孤”止了,从围观大字报的众人中出来,回到办公室,关上里间处长室的门,再出来的时候,不再咧嘴叼个菸斗,也没有人再敢同这位前处长打招呼。
通宵夜战之后,窗外开始泛白。他去厕所洗了个脸,凉水让头脑清醒了一些,眺望窗外远处,一片片灰黑的瓦顶,人们大都在睡梦中还没苏醒,只有白塔寺那座圆顶染上了晨曦,越益分明,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大概就是个潜蔵的敌人,要苟活就不能不套上个面具。
“请注意关车门,下一站是太子站,”说的是广东话,又说一遍英语,你打了个盹,坐过站了。这港香地铁比巴黎的乾净,港香乘客比陆大人守秩序。你得下一站再往回坐,回到旅馆打个盹,不知今宵酒醒何处,总之在
上,身边还有个洋妞。你已不可救药,如今可不就是个敌人,你正在走向地狱,回忆对他来说如同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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