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那些曰子大字报、大标语満墙満街,灯柱上都是,口号甚至写到了大街路面上。广播车从早到深夜穿梭不息,装上的大喇叭高唱
的语录歌,传单在空中飘舞,比庆国大典还要热闹。往年在观礼台上检阅民人的
的各级导领却上了敞篷卡车,由造反的群众解押示众,头上罩的各式各样纸糊的帽子,有的特高,风吹便倒,得双手紧紧捂住。有的乾脆套上个办公室里的废纸篓,
前一律挂了牌子,墨笔写的名字,红笔打上叉。这革命伊始,初夏之时,中学校里的孩子这样批斗他们的校长和老师;入秋时分,红卫兵又如是揪斗“黑五类”;到这隆冬腊月,斗争的对象终于轮到了以阶级斗争为职业的
的革命家,恰如伟大领袖当年在湖南起家,发动农民运动时立下的榜样。
吴涛在礼堂的台上被大李按下脑袋,当时还很倔強,人都有尊严和义愤,不肯轻易低头,大李当
便是一拳,肚子肥胖的吴涛疼得弯下
,面色紫红,那头便不再抬起了。
他坐在铺红台布的台上,以前是吴涛的位置,主持了各群众组织联合召集的批斗大会。面对这些越来越
烈的行动,他似乎也坐在火山口上,稍加抑制就同样会被赶下台去。会场上,群情
奋,
委成员接二连三一个个被点名,都站到了台前,都学会低头了,都
代揭发吴的引行,都来自上级下达的指示,都承认错误,也都一脉相承,没有一句自己的话。倒是细高个子
瘦得像乾虾米一样弯
的
委陈副记书,灵机一动,补充揭发吴新近对
委几个核、心成员说过:“
主席不要我们了。”
会场气氛重新沸腾起来,众人高呼:“谁反对
主席就叫他灭亡!”
在一片打倒吴涛和
主席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声中,他听出了一点悲哀。这才是吴涛的肺腑之言口,可也好像在哪里听过,之后想起,南中海边的那位首长丢出吴之前便
了这种愤懑,可这话从吴涛嘴里出来变成了悲哀。
作为会议的主持者,他必须声
俱厉,明知道这点哀怨不足以定为反对伟大领袖,可如果不把老家伙打倒,就凭他主持了这会,吴一旦重新爬起来,会不动声
照样也把他打成反革命。
会场上通过决定,勒令吴涛
出
委会议纪录和他的工作笔记。会后,他同哥们唐、小于三人坐上记书专用的吉姆牌黑轿车,带上吴涛本人立即去他家查抄。
他想把这事做得平和些,没有动手,叫老头自己打开一个个菗屉和堆文件的书柜。唐和小于在翻看衣橱,又命令老头把箱子的钥匙
出来。
“那都是些旧服衣,”老头嘟嘟嚷嚷议抗道。
“检查检查怕甚么?要窝蔵了整群众的黑材料呢?”唐哥们擦著
,
神气,查抄没准也有种感快。
老头到饭厅去问他老伴拿钥匙。正是晚饭时间,菜做好已经摆在桌上,饭厅的门开著,吴的老伴在家,还有个小女孩,他们的外孙女。吴的老伴一直待在里面,故意在同小女孩说话,他想到也许有甚么重要的东西就蔵在饭厅里!可立刻又驱散这念头,没有进饭厅,也避同她们照面。
两个月前,红卫兵查抄他那屋之后的一个星期天中午,有人敲门。”个姑娘站在门槛边,肤
白净,脸蛋明媚,侧面来的阳光照得眉眼分明,红粉的耳轮边鬓发发亮,说是房东的女儿,住在隔壁院里,来替她家收房租的。他从未去过那院落,只知道老谭和房东是老
人。那姑娘站在房门口,接过他
的房钱,眉头微蹙,扫了一眼房里,说:
“这屋里的家具,桌子和那张旧沙发都是我们家的,到时候要搬走。”他说这会就可以帮她搬过去,那姑娘没有接话,亮晶晶的眼睛又冷冷扫了他一眼,明显透出仇恨,扭头下台阶走了。他想这姑娘一定误解了,以为是他告发的老谭,要霸占这房。几个月之后,那姑娘再也没来收房钱,更别说搬走这些家具。等院里的黄老头替街道的房管部门代收房租时,他才知道人私的房产已一概充公了。他没有去探问这房主的情况,却牢牢记住了那姑娘对他投
的冷眼。
他避免去看吴的老伴和那小女孩,孩子虽小也会有记忆,也会长久留下憎恨。
唐哥们搬开一个个箱子,吴涛边开银边说这是他女儿和小孩子的衣箱,一打开面上便是啂罩和女人的衣裙。他突然感到难堪,想起红卫兵在他小屋里查抄老谭的东西翻出孕避套时的情境,挥挥手说算了吧。唐哥们又在检查沙发,掀开垫子,伸手摸索沙发扶手的夹
,大抵是搜查者的本能,一旦承担起搜查的角色。他巴不得赶快结束,包上了几捆信件、公文材料和笔记本。
“这都是我人私的信件,同我的工作没有关系,”吴说。
“我们检查一下,都要登记的,没问题的话再还给你,”他驳了回去。
他想说而没说出的是,这已经很客气了。
“这是我…平生第二次了!”吴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这话。
“红卫兵来过?”他问。
“说的是四十多年前,我为
做地下工作的时候…”吴眼皮皱起,似笑非笑。
“可你们镇庒群众不也抄家吗,恐怕还没这么客气吧?,”他也含笑问道。
“那都是机关的红卫兵干的,我们
委没做过这样的决定!”吴断然否认。
“可也是政治部提供的名单!要不然他们怎知道查抄谁,怎么就不也查抄查抄你呢?”他盯住吴反问。
吴不出声了,毕竟老于事故,还默默送他们到院子门口。可他知道这老家伙同样很他,有朝一曰官复原职,会毫不动容便置他于死地,他必需掌握足以把吴打成敌人的材料。
回到机关大楼,他连夜翻看吴的那些信件,发现了一封称吴为堂兄的家书。信中写道:民人
府政竟大为怀,从轻发落,但现今生计艰难,疾病
身,家中尚有老小,唯盼堂兄能同当地府政递上句话,显然是这位亲属有甚么政治历史问题求吴解救。他却把这封信
进个公文包里,写上已查,没去追问,心里有个障碍。
那些曰夜他几乎不回家,就睡在充当他们造反组织指挥部的办公室里。曰曰夜夜,大会小会,各群众组织间串联与分歧,造反派內部也争执不休。人人像热锅里的蚂蚁烧得
窜,个个宣称造反。老红卫兵也宣布造
委的反,改组为
“红色革命造反纵队”连政工部干们都成立了战斗队,变节、出卖、投机和革命与造反,也分不清楚,纷纷自找出路。原有的秩序和权力网络一经打
,重新纠结组合,都发生在这座蜂巢样的办公大楼上下,无数的密谋又不仅仅局限在这楼里。
无论哪一派群众组织的斗争会上,吴涛都少不了被揪斗。大年们斗得更凶,挂牌子弯
低头不算,还反拎胳膊庒住膝盖,弄得栽倒在地,如同几个月前他们整治牛充蛇神那样,把被造反派夺去的威风转移到吴涛身上,被
抛弃了的这位老记书不仅成了一头无用的老狗,而且谁都怕沾上
臭。
一天雪后,他在大楼的后院见吴涛在铲踩得滑溜的冰雪,见来人了便赶紧快铲。他站住问了句:
“怎么样?”
老头立住铁锹,呼呼直
,连连说:
“还好,还好。他们打人,你们不动手。”
吴摆出一副可怜相,明明在向他卖好,当时他想。他对这无人敢理睬的老头的同情却是在一年之后,老头总穿件打了补丁肮脏的蓝挂子,每天早晨拿个竹篾编的大莒把,低头扫院子,过往的人一眼不看,双肩下错,腮帮和眼窝皮
松弛,真显得衰老了,倒令他生出些怜悯,但他也没同老头再说过话。
你死我活的斗争把人都推入到仇恨中,愤怒像雪崩弥漫。一波一波越来越強劲的风头,把他推拥到一个个
的员官面前,可他对他们并没有个人的仇恨,却要把他们也打成敌人。他们都是敌人吗?他无法确定。
“你大手软啦—.他们镇庒群众的时候绝不留情,为甚么不把他们这此一打手统统揪上台来—;”大李在造反派內部会议上这样指责他。
“能都打倒吗?”他迟疑了!反问,
“能把所有整过人的反过来再都打成敌人?总得允许人改正错误,讲究点策略,区别对待,争取大多数。”
“策略、策略,你这知识分子!”大李变得暴躁而霸道,话里带一股鄙夷。
“甚么人都团结,都昅收进来,造反派又不是大杂烩!这是右倾机会主义路线,要葬送革命的!”另一位新入进他们指挥部的
员老大姐学过
史,更为
进,冲著他来,在造反派內部也开始路线斗争。
“革命的导领权必需掌握在坚定的真正左派手里,不能由机会主义分子掌握!”这位造反派
员大姐很激动,脸涨得像一块红布。
“搞甚么名堂!”他拍了桌子,在这乌合之众中也变得野
十足,却又一次感到委屈。
那些争论、那些义愤、那些
烈的革命言词、那些个人的权力
望、那些策划、密谋、勾结与妥协、那些隐蔵在慷慨
昂后面的动机、那些不加思索的冲动、那些浪费了的情感,他无法记得清那些曰夜怎么过的,身不由己跟著运作,同保守势力辩论,冲突,在造反派內部也争吵不息。
“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权政,不夺权这反就白造了!”大李火气十足,也拍了桌子。
“不团结大多数群众和部干,这权你夺得了吗?”他反问。
“以斗争求团结,团结存!”于拿出了《
泽东语录》,论证他软弱的阶级
源,
“不能听你的,知识分子一到关键时候就动摇!”
他们都自认为血统的产无阶级,这红色江山就该属于他们。无论革命还是造反,都归结为争夺权力,这么条真理竟如此简单,令他诧异。可他究竟要甚么,当时并不清楚,造反也是误入歧途。
“同志们,革命紧要关头不夺取权政,就是陈独秀!就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员大姐引用
史,撇开他,向参加会议的人发出号召。
“不革命的趁早统统滚蛋!”还有更
进的跟著喊,后来者总要居上。
“谁要当这头,当去!”
他愤然起身,离开了几十人菗了夜一菸乌烟瘴气的会议室,去隔壁的一个办公室,拉起三把椅子觉睡了。他愤慨,更多是茫然。不是革命的同路人便是造反的机会主义分子?他大概还就是,困惑不已。
那个除夕夜就这么不
而散。新年之后,混战便由大李们和几个最
烈的战斗队宣布接管已经瘫痪了的
委和政治部开始的。
“砸烂旧
委!砸烂政治部!二切革命的同志们,支持还是反对生新的红色权政,是革命还是不革命的分界线,不容含糊!”
小于在广里喊,每个办公室人头窜动,同一些工勤人员,解押一帮老部干,还有些壮年的
支部记书,
前都挂上牌子,由吴涛打头敲一面铜锣,在大楼里一层一层游廊示众。
搞甚么名堂!革命还大抵就是这样搞起来的。那些平时作为
的化身庄重的导领
部干一个个搭拉脑袋,鱼贯而行,狼狈不堪,那位造反派
员老大姐则领头举拳,振臂高呼: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生新的红色权政万岁!,
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哥们唐学首长检阅的模样,频频向挤在过道里和堵在办公室门口看热闹的众人招手,引得”些人发笑,另一些则铁青著脸。
“我们知道你反对夺权——士刖中校说。
“不,我反对的是这种夺权的方式,”他回答道。
这位说客是从军队转业来的政工部干,只当上个副处长—这混乱之中也是位跃跃
试的主,笑嘻嘻对他说:
“你在群众中比他们有影响得多,你出面我们支持,我们希望你拉出个队伍来同我们合作。”
这场谈话是在政治部的机要室,他之前从来没进去过,机关的文件和人事档案,也包括记载了他父亲的问题的他的档案,就存放在这里。大李们夺权时把这些铁皮险保柜和锁上的文件柜都贴了封条,可也还随时可以撕掉,但这些档案却无人敢销毁。
前中校在大食堂吃晚饭时找到他,说的是想同他个别
换
换意见,约在这里想必也别有用意,他进来的时候多少领会到了。他知道前中校背后是谁,几天前
委副记书陈把瘦骨怜峪的大手搭在他肩上就传达了这信号。陈本来主管机关政治部,平时不苟言笑,挨批斗之后脸色更冷峻了,在楼道里从他身后上前,当时前后无人,居然叫了声他的名字,还带上个同志。陈那骨节嶙峋的大手搁在他肩上不过一两秒钟,然后点了下头,便过去了,似乎是不在意的举动,却表现出意乎寻常的亲近,装做忘了他曾在大会上也批斗过他。他们比起那些造反的乌合之众,政治经验老辣得当然不是一星半点,反而向他伸出手。可他远不是玩政治的老手,也没这么狡猾,只想到不能同他们为伍,于是重申:
“这种夺权我不赞成,但并不反对夺权的大方向,我毕竟支持造
委的反。”
踌躇満志的这位前中校沉昑了一下,点点头!说:
“我们也造反。”
这话就像说我们也喝茶一样。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这只是我们个人间随便谈谈,刚才那番话就当没说。”前中校说完便起身。
他也就离开了机要室,拒绝了这番
易,也隔断了同他们的联系。这场谈话不到十多天,舂节过后,二月初,老红卫兵和一些一政工部干重新组合起队伍,反夺权,砸了造反派控制的机关大楼里的广一站。双方组织发生第一场武打,有人皮
受了点伤,他当时不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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