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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你怎么被捕的?”

 “是叛徒出卖。”

 “你叛变了没有?说—.”

 “我的历史都审查过,早有结论。”

 “需不需要念份材料给你听听?”

 老家伙开始有些紧张,眼囊下松弛的皮菗搐了两下。一当今反共戡救国之际,本人丧失警觉,友不慎,误入歧途,这话还记不记得?”

 我记不得说过—.”老头矢口否认,鼻尖两则出了汗。

 “这才念了几句,刚开个头,提示一下,还用念下去吗?”

 “实在想不起来,都几十年前的事了。”老头口气已软,突出的喉结上下一动,咽了口唾

 他拿起桌上的材料晃了晃,在扮演一个讨厌的角色,但是与其由人审判不如先充当审判者。

 “这是一个抄件,原件还有签字画押,盖的手印,当然是你当年的名字,弄得都改名换姓,这恐怕很难忘得了吧?”

 老头不吭气了。

 “还可以再念几句,帮助你回忆回忆,”他继续念道,

 “恳求‮府政‬从宽开释,立据保证,再有媚共亲匪形迹可疑人等,随时举报。这算不算叛变?你知不知道地下对叛徒是怎样处置的?”他问。

 “知道,知道,”老头连连点头。

 “那你呢?”

 “我没有出卖过人…”那光秃的额头也渗出汗珠。

 “问你呢,你这是不是叛?”他问。

 “站起来!”

 “站起来说!”

 “老实待—.”

 在场的几位造反派哥们纷纷喝道。

 “我…我是保释放的…”老头站起来了,哆哆嗦嗦,声音在喉管里刚能听得见。

 “没问你怎么出来的,不自首能让你出来吗?说,你这是不是叛变?”

 “可是我:二…后来还是恢复了同的联系——”

 “那是当时地下并不知道你已经自首了。”他打断了。

 “原谅,宽恕了我.…:”老头低下头来。

 “你宽恕了吗?你整人的时候那么狠,你整群众的时候暴跳如雷,人写了检查你还不放过!指示你下属的支部,说把材料得钉死,不能让他们再翻过来,这话你说过没有?

 “说—.说过没有,”又有人大声喝道。—

 “说过,说过,我有错误。”这同叛相比都是小问题,老头连忙承认。

 “岂止是错误?说得好轻松!你得人跳楼占口杀—.”有人拍桌子了。

 “那…!不是我,是执行上的问题——”

 “正是你的指示,你亲自指示,要把历史问题同现实表现联系起来,追查清楚,说没说过—.”这哥们还揪住不放。——、——

 “说过,说过,”老头乖巧了。

 “谁反?叛的正是你!把这统统写下来!”这哥们又厉声喝道。

 “怎么写?”老头问,一副可怜相。

 “这也需要秘书?”另一哥们嘲弄道。

 有人笑了,众人七嘴八舌,像逮到了一条大鱼,‮奋兴‬得不行。老头稍稍抬起头,面色发青,遢邋的下嘴煞白,显噤噤说:

 “我…我有、心脏病…可不可以喝口水一.”

 他推过去桌上的一杯凉水,老头从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手颤颤的倒出一颗药片,喝了口水,呑下了。

 这老家伙年纪比他父亲大得多,他想别当场心脏病发作弄出人命,便说:

 “坐下,把水喝完,不行的话,可以在沙发上躺下。”

 老头不敢朝坐了人的沙发那边去,可怜巴巴望着他。他一转念,作了个决定:

 “听著,明天一早份自首叛经验的详细材料来,怎么被捕的,怎么出狱的,证明人是谁?在狱中又作了哪些代,统统写清楚。”

 “嘿,嘿。”老家伙连忙弯点头。

 “你可以走了。”

 老头一出门,正在兴头上的哥们便都冲他来了。

 “有这么份材料他还跑得了?‮产无‬阶级专政天网恢恢!别让这老东西、心肌梗死在大家面前。”他油嘴滑舌,也一样恶毒。

 “他要回去由‮杀自‬了呢?”有人问。

 “量他还没这勇气,要不怕死,当年也就不会自首。明儿准把认罪主三父出来,你们信不信?”

 说得众哥们哑口无言口。他由衷讨厌开口闭口都是的这老家伙,所以动了恻隐之心,也是在他泯灭了对革命的迷信,了结了那纯净无瑕的新人和那堂而皇之的革命制造出来的神话之后。老家伙隐瞒了自首的事,把以前的笔名当成真名用,躲过了历次审查,这许多年过得想必也、心惊胆战,他想。

 不可以改变信仰,上了的这船就得一辈子跟到底?就不可以不做的臣民一.要就没有信仰呢?就跳出这非此即波的硬选择,你就没有主义,还能不能苟活?你母亲把你生下来的时候并没有主义,你这个注定败落的家族的宋代‮弟子‬就不能活在主义之外?不革命就是反革命?不当革命的打手就得为革命受誉.你要不为革命而死,还有没有权利苟活?又怎样才能逃得出这革命的阴影?

 阿门,你这生来就有罪之人,也当不了法官,不过以玩世而自卫,混同在造反派队伍里。你此时越益明确,也是找个栖身之地,藉调查的‮部干‬为名,开了一叠子盖上公章的介绍信,领一笔出差费,到处游,不妨藉此见识见识这莫名其妙的世界,看看还有没有甚么地方,可以逃避这铺天盖地的革命。

 黄河南岸的济南城里,他在一条老街找到了个小作坊,要调查的对象是一名劳改释放犯。管事的一位中年妇女腕子上带的一双袖套,在糊纸盒子,回答说:

 “这人早不在了。”

 “死了一.”他说。

 “不在可不就是死了。”

 “怎么死的?”

 “问他家里人去!”

 “他家还在?有谁?”

 “你到底调查哪一个—.”这女人反问他。

 他无法向街道作坊的一个女工说明这死人同要调查的‮部干‬当年是大学同班同学,一起参加过地下组织的‮生学‬运动,尔后一起坐过国民的监牢,以及如此这般铮铮如铁的革命逻辑,也无需费口舌,作这许多解释,可总得弄个人死了的凭证,好报销出差的路费。

 “能不能盖个战子?”他问。

 “甚么戳子?”

 “写个人死了的证明呀?”

 “这得到‮安公‬局‮出派‬所去,俺们不出这死人的证明。”

 “得,去黄河咋个走法一.”他学这女人的山东腔,问道。

 “啥个黄河?”这女人问。

 “黄河,俺‮国中‬就一条黄河,你们这济南城不就在黄河边一.”

 “说啥呢—.那有啥个好瞅的?俺没去过。”

 这女人刷起浆糊,糊她的纸盒子,不再理会他了。

 常言口道,不到黄河、心不死,他突然想起看黄河。自古歌咏的这黄河他虽然多次经过,总在火车上,从大桥”闪一闪的钢铁框架中看不出这河的伟大。在街上他问到个路人,告诉他黄河还远!得乘汽车去洛口镇,再步行一段路,上了大堤才能见到。

 等地登上光秃秃高高的黄土大堤,没一点绿色!对岸黄土扑扑的泛区没有村舍,也不见一棵树木,不同的水位泥沙淤集形成的断层和斜坡下滚滚泥浆,河高悬在市镇之上,这湍急的近乎棕红的泥江难道就是千古传颂的黄河?这古老的‮华中‬文明就此发源一.

 天际下,泥江漫漫望不到头,泛著点点耀眼的阳光。要不是远处太阳下还有一只帆船的黑影浮动,简直没有一线生机,黄河的歌颂者真来过河边?还是信口胡编?

 高天远影,一只木桅杆的帆船顺颠簸而来,灰白的风帆上大块大块的补丁,一个赤膊的汉子掌舵,还有个穿灰布挂子的女人在船舷上舍落甚么,舱底堆的半船石块,也是用来防备汛期哪里的堤岸决口吧?

 他下到河滩,越来越稀的淤泥,脫下鞋袜,提在手里,赤脚踩在滑溜细腻的泥沙中,弯把手伸进河水里,菗回”手臂的稀泥浆,太阳下便结成一层泥壳。

 “喝一口黄河的水”某位革命诗人曾经这样咏唱过,可这泥汤别说人喝,连鱼虾怕也又难活。赤贫与灾难原来也是可以歌诵的。这条近乎死了的‮大巨‬的泥水合他惊讶,心中一片荒凉。多少年之后二位‮央中‬要员说要在黄河上游竖立座民族魂的‮大巨‬雕像,想必也已经竖立在那里了。

 火车在长江北岸的一个小站夜里临时停车,人关在闷热不堪的车箱里,车顶上电风扇嗡嗡直转,发馊的汗味更让人难以气。”停几个小时,广播里解释说,前方站发生了武斗,路轨上堆満了石头,甚么时候通车还不知道。车里的人围住乘务员‮议抗‬,车门这才打开,人都下了车。他去稻田边的水塘里洗了洗,然后躺在田埂上,看満天的星,抱怨的人声也平息了,一片蛙呜,瞌睡来了。他想起小时候躺在院子里的竹上乘凉,也这么望过夜空,那童年的记忆比天上明亮的启明星还更遥远。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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