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佩尔丕酿,同西班牙接壤的法国边境的一个城市。刚认识的这地中海文学中心的朋友问你有没有乡愁,你断然回答没有,说早已割断了,一了百了!饭店对面的广场边,一家卖糕点和冰淇淋的小店开张典礼,张灯结彩招徕顾客,还有个小铜管乐队在劲使鼓吹,很快活的参。一个小老太婆在跳当地的卡塔兰民间舞,南方人的热情和他们带大舌音的法语都让你办关关。器龙关即。调关关姆。笑。你是再也不会回去了。龙有一天;有人问。不,那不是你的家国,它只在你记忆中,变成了个暗中的源泉,涌出种说不清的情绪,这就是你个人独有的国中,同那家国已毫无关系。
你心地和平,不再是个反叛者,如今就是个观察家,不与人为敌,谁要把你当成敌人,你也不再顾及,所以回顾,也是在沉静中一边思索,再前去何处。
你不知当时怎么把这张照片夹在一本书里带出来了,他消瘦,光个头颅。你审视这张还保留在手头的老照片,有点发黄了,三十多年前在那个称之为“五七干校”的劳改农场拍的,你想从他的目光中悟出点甚么。他扬起个刮光了脑袋,像个葫芦瓢,自翎为囚犯,有种傲慢,也许因此才拯救了他,没真垮掉,可如今这分傲慢也全然不必要了。如今你就是一只自由的鸟,想飞到哪里便尽管飞去。你觉得面前似乎还有片女处地,至少对你而言是新鲜的。你庆幸还有这种好奇心,并不想沉浸在回忆里,他已成为你的足迹。
把此时此刻作为起点,把写作当作神游,或是沉思或是独白,从中得到欣悦与満足,也不再恐惧甚么,自由是对恐惧的消除。你留下的这些不孕的文字,让时间去磨损。水恒这对你并没有切身的意义,这番书写也不是你活的目的,所以还写,也为的是更充分感受此时此
此时此刻!在佩尔丕发,早餐后,窗下车辆驰过,街灯啂白的圆灯罩上便有一道光亮的影子从球面滑过,还来不及看清是甚么样的车,那光影瞬间即逝。这世界有那么多光和影子,同样也都会消逝。你玩味此刻的光影,就该把这他也作为光影来玩味,便会有一点诧异,啊,这一闪即逝的光影!
多么美妙的音乐,施尼特克,你此时在听他的大协奏曲第六,飘逸的音响中,生存郁积的焦虑飘逸升华在很高的音阶上,琴弦上的长音犹如光影一划而过,便得到宣怈。你同时代人施尼特克,无需去了解他的生平,可他在同你对话!划过的每一条音,在琴弦的高音阶上又唤起和弦的响。
窗外是初夏明亮的阳光。这东比利牛斯地区的佩尔丕酿市,八百年前有过个城邦宪法,主张宽容和平与自由,一个接纳避难的城市,当地的喀达兰人引以为荣的“八百年的主民与自由今天正受到危胁”这城市八百年大庆专刊上的社论这么写道。
你从未想到有一天会到这里来,更别说有读者找你签名。一个小伙子请你给他的女友在书上写句话,说是这姑娘有事来不了。你写下一句:语言口是个奇迹,令人沟通!而人与人却往往沟通不了。但后半句没写,你不可以随便
写,蹋糟别人的好意。你尽可以向自我弄玩,却不可以随便弄玩语言。
音乐想必也如此,没必要的花俏最好抹掉。施尼特克找寻的正是这种必要,他不用音响来炫耀,用得很节省,留下那么多间隙,每个句子都传达实真的感受,不装腔作势,哗众取宠。你得真有可说才说,没可说就不如沉默。
一辆一辆车的光影在球面的灯罩上划过,街那边是梧桐树和棕榈,一个安静的小公园。这是法国梧桐的故乡,这种梧桐揷校就活,差不多已遍布世界,也入进到你的记忆里,你儿时那城市街道边和公园里到处都有,你头一次亲个女孩的时候,那小五子就靠在一棵脫了皮光洁的梧桐树干上,也是夏天,比这还炎热。
活著多好,你在唱生活的颂歌,所以唱也因为生活并非都亏待你,有时还令你心悸,正如这音乐,那么一丁点鼓点,很乾净,号声就响了。
菌尔薇的那位女伴马蒂娜杀自前不久在街上随便找
汉带回房里过夜,临了还是杀自了,留下的录音带里说她受不了精神病医院,她的死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活腻了便杀自了,这也是个结局。你不知道你结局如何,也不必去设想一个结局。要是有一天新法西斯上台,你就躲到这佩尔丕酿来?要是那时这里也还是一个宽容接纳避难的城市。你不去幻想灾难。
说人生来注定受苦,或世界就”片荒漠,都过于夸张了,而灾难也并不都落到你身上,感谢生活,这种感叹如同感谢我主,问题是你主是谁?命运,偶然
?你恐怕应该感谢的是对这自我的这种意识,对于自身存在的这种醒悟,才能从困境和苦恼中占自拔。
棕榈和梧桐的大叶子微微颤动。一个人不可以打垮,要是他自己不肯垮掉的话。一个人可以庒迫他,辱凌他,只要还没窒息,就没准还有机会抬起头来,问题是要守住这口呼昅,屏住这口气,别闷死在粪堆里。可以強奷一个人,女人或是男人,
体上或是政治的暴力—贵不可能。兀全。有一个人,精神得属于你,守住在心里。说的是施尼特克的立乐,他犹—在暗中摸索,找寻出路如同找寻对光亮的感觉,就凭著心中的那一点幽光,这感觉就不会搞灭。他合掌守住心中的那一点幽光,缓缓移步,在稠密的黑暗里,在泥沼中,不知出路,蛹一般装死,闭上眼睛去承受那沉寂的庒力,而细柔的铃声,那一点生存的意识,那刘生凸叮之美,那幽柔的光,那点动心处便散漫开来…
还有垫在
板上当年收割的稻草的清香,在水塘里洗过阳光下曝晒后的被单的气息,科那女政身上的汗酸味,和他勾土巴地嘴
上的。红那柔软的感快,以及抓住她结实的胳膊推她”门时碰到那尖
的
勾起心中的悸动,他都用来温暖自己!在想像中同她
媾,而且诉诸语言,写在他的书中,以求得精神的平衡。
你对女人充満感激之情,不仅仅是
望。你索取,她们并非一定要给予你。你无比贪婪,不可能都得到,上帝没给予你,你也不必感谢上帝,可你毕竟有种普遍的感激之情,感激风,感激风中颤动的树,感激自然,感激给你生命的父母。你如今没有怨恨,变得平和了,也许是老了,爬坡便
气,开始吝啬那原先使不完的精力,这就是老的徵兆。你已经在走下坡路,
风顿起,不,你还不急于走下去,那云雾中的远山,也似乎同你在差不多的高度,尽管走下去,别管坡下是不是深渊,坠落时不如去想远处山愿那一抹斜
。
在那个小港湾,突出的岩石上有个很小的教堂,立了个白色的十字架,黑铁的基督面对地中海钉在上面。风平
静的港湾里,沙滩上,男女男女和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二个穿泳装的女人闲目躺在岩石的折
里。
他们说马蒂斯在这里住过,画过画,阳光透明耀眼,这就是马蒂斯笔下的光线和色彩,而你是向幽暗中走去。
他们开车带你去巴
罗那,赭红的达利博物馆顶上一个个大巨的蛋,出这老顽童的西班牙是个快活的民族,満街的人游游
,浓眉黑眼的西班牙姑娘有很高的鼻梁。然后去一个乡间饭店,早先的磨房,你们斜对面的餐桌围坐的是一家人,丈夫
子和他们面颊白里透红鲜
得出众的女儿。眉眼长而黑的这女孩还没充分长开,有一天也会成为毕加索画中那样健壮而
感的大女人。她坐在父母的对面,躁动不安,想自己的心事,或许并不清楚在想甚么,这就是生命,她不知道她的未来,这难道重要吗?她不知道她也会痛苦,或许焦虑也开始醒觉了,乌黑茂盛的长发更衬托出地肤皮白哲,脸颊嫣红;大约刚十三四岁,十三四岁的少女就已经开始躁动不安,这便是生命之美,犹如马格丽特的痛苦,她也会成为马格丽特吗?
你此刻听到的是柯达依的弥撒曲,管风琴中的女声合唱。你也有种宗教情怀,人们需要祷告正如需要吃饭需要爱做一样。昨天夜里,你房间楼上那女人叫
,腾折得你也*夜不安。从半夜一时起直到三点多钟,尖叫,
息,后来又大笑。你不清楚楼板上发生的是強奷还是尽
,先以为是你
头隔壁,后来听见楼板直响,好像是在地板上做
游戏,或是马格丽特说的那种強奷,那怕是真的,在旅馆的房间里也没有人会去过问。最后你听到了笑声,纵声大笑,都
起你強烈的
望。而此刻你心境和平,管风琴和女低音与男高音奇妙的组合。
刚才在楼下餐厅早餐的时候,听到的都是德语的“早上好”彬彬有礼,一帮子高大壮实的中老年大大和先生们,一个德国旅游团,自助餐,拿的是整盘的香肠丁烤火腿片,都吃得很多,并不怕胖。这些大大们是不会那样叫
的,你想。他们吃个不停,很少说话,刀叉的声音很轻。只在靠窗口的桌上有个女孩,对面*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吃完了在喝咖啡,两人都没说话,在望街。昨天的好天气变了,地上
,雨已停了。他们不像情人,更像是父亲带经济还不立独的女儿度假,那尽情嚎叫和大笑的也许还在房里
睡。
管风琴和合唱。旅馆房里都是讲究的旧家具,沉重的橡木桌子,深棕色的雕花衣柜,带圆柱的木
也雕的花。窗外街灯灯罩的球面没有闪光,街上这会没车辆经过,星期天口快中午了,你在等朋友来车接你去机场,十一一点多的机飞回巴黎。,
一九九一川至一九九八于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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