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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她哈哈大笑,你问她笑什么,她说她快活,可她知道自己并不快活,只不过装出很快活的样子,她不愿让人知道她其实不快活。

 她说她有一次在大街上走,看见一个人追赶一辆刚开走的无轨电车,跟着一只脚,边跑边跳,拼命叫喊,原来是那人的一只鞋下车时卡在车门上了,那人肯定是外地来的乡下人。从小老师就教导她不许嘲笑农民,长大了母亲又告诫她不许当男人面傻笑,可她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这么笑的时候,人总盯住她看,她后来才知道她这么笑时竟招人,居心不良的男人便会认为她风,男人看女人总用另一种眼光,你不要也误会了。

 她说她最初就这样给了个并不爱的男人,他趴在她身上得到了她还不知道她是‮女处‬,问她为什么直哭。她说她不是因为忍受不了痛疼,只是怜惜她自己。他替她擦眼泪,泪水又不是为他的,她推开了,扣上衬衣,对着镜子顺理凌乱的头发,她不要他帮她,越弄只能越。他享用了她,利用她一时软弱。

 她不能说他強迫她的,他请她到他房里吃午饭。她去了,喝了杯酒,有点高兴,也并不是真的高兴,就这样笑了起来。

 她说她并不完全怪他,她当时只是想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把他倒给她的大半杯酒一口喝干了。她有点头晕,不知道这酒这么厉害,她知道脸在发烧,开始傻笑,他便吻她,把她推倒在上,是的,她没有抗拒,他起她裙子的时候,她也知道。

 他是她老师,她是他‮生学‬,之间照理不应该发生这种事情,她听见房间外面走廊上来去的脚步声,总有人在说话,人总有那么多毫无意义的话要说。那是个中午,食堂里吃完饭的人都回宿舍里来了,她听得一清二楚。那种环境下这一切举动像做贼一样,她觉得可聇极了,动物,动物,她心里对自己说。

 她后来开‮房开‬门,走了出去,脯,头尽量抬得高高的,刚到楼梯口,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说她当时脸刷的一下子通红,像裙子被起里面什么都没穿一样,幸亏楼梯口光线很暗。原来是她同班的一个女同学正从外面进来,要她陪她去找这位老师谈下学期选修课程的事。她推说要赶一场电影,时间来不及了,匆匆逃走。可她永远记得叫她的那一声,她说心都要从口蹦了出来,她被占有的时候心跳也没有这么剧烈。总算得了报复,总之,她报复了,报复了她这些年来那许多不安和悸动,报复了她自己。她说那一天操场上太阳特别耀眼,阳光里有一个刺痛人心的非常尖锐的声音,像刀片在玻璃上划过。

 你问她究竟是谁?室实习,后来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你不相信。

 为什么只有你可以说故事,她讲就不行?

 你让她说下去。

 她说她已经讲完了。

 你说她这故事来得太突然。

 她说她不会像你那样故弄玄虚,况且你已经讲了那许多故事,她不过才开始讲。

 那么,继续讲下去,你说。

 她说她已经没有情绪了,不想再讲。

 这是一个狐狸,你想了想,说。

 不只是男人才有望。

 当然,女人也一样,你说。

 为什么许可男人做的事就不许女人做?都是人的天

 你说你并没有谴责女人,你只不过说她狐狸

 狐狸也没什么不好。

 你说你不争执,你只讲述。

 那么你讲述好了。

 还讲什么?

 你要讲狐狸就讲狐狸,她说。

 你说这狐狸的丈夫死了还没満七——

 什么叫満七?

 早先人死了,得守灵七七四十九天。

 七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七是鬼魂的良辰吉曰。

 不要讲鬼魂。

 她说她就是她,跟着就又哈哈大笑。

 你惶惑了。她于是劝你,别这样,她说她只是说一个故事,她从她的一个女伴那里听来的。她是医学院的‮生学‬,来她医院手术。

 那就讲这未亡人,她鞋帮子上钉的白布条子还未去掉,就像乌伊镇上喜舂堂的‮子婊‬一样,动不动依在门口,手揷着,一只脚还悠悠跟着,见人来了,便搔姿弄首,看似不看的,招汉子呢。

 她说你在骂女人。

 不,你说,女人们也都看不过去,赶紧从她身边走开。只有孙四嫂子,那个泼妇,当着她面,吐了口唾沫。

 可男人们走过,还不都一个个眼馋?

 没法不,都一个劲回头,连驼子,五十好几的人了,也歪着头直瞅。先别笑。

 谁笑来看?

 还是说她隔壁的老陆的老婆,刚吃完晚饭,坐到门口在纳鞋底,全看在眼里,就说,驼子,你脚下踩‮屎狗‬了!弄得驼子讪讪的。那大热天,每每村里人当街吃夜饭的时候,总见她担着一副空水桶,扭着庇股,从一家家屋门口过。于他娘拿筷子戳了一下她男人,夜里招来了她男人一顿臭打,疼得敖敖直叫。那狐狸,村里凡有丈夫的女人,没有不想上去,括括给她两记耳光的。要由得子他娘,得把她‮光扒‬,揪住头发往粪桶里按。

 真噙心,她说。

 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你说。先是叫她隔壁老陆的老婆发现了,这村里叫老实头的讨不上老婆的朱老大,总往她家瓜棚里钻,说是帮她浇粪,倒真浇的是地方。要不是事情闹到孙四嫂这‮娘老‬头上,也不至于弄得那么惨。孙四天不亮说是早起进山里去打柴,扛着扦担,在村巷里拐了个弯,转身爬进这婆娘的院墙里去了。孙四嫂子本来留着心眼,不等他男人出来,就拿起扁担打门。这女人一边扣着衣褂上的钮扣,若无其事,竟开了门。那孙四嫂子那能放过,说时迟那时快扑了过去,两人顿时扭打起来,又哭又喊,人都来了。女人家当然都向着孙四嫂子,男人们却默默观战。这女人扯破了‮服衣‬,脸也被抓伤了,孙四嫂子后来说,要的就是叫她破相。她双手捂住脸,象条‮动扭‬的虫子,嘤嘤的哭。这当然有伤风化,可毕竟是女人家之间的事,六叔公同村长在一边站着,也只好干咳嗽。说的是最毒妇人心,女人们决定惩治她。她们商量好了,在她去打柴的山路上,几个手大脚的女人上去就把她扒个光,捆绑起来,用一杠子抬着,她直叫救命。她相好的就是闻声赶来,见这一伙气势汹汹连人皮都能扒了的女人,也不敢面。她们把她往山里那桃花冲里抬去,早先开満桃花的那条山冲里就因为出了这种的女人成了麻疯村。她们将她连同抬她的杠子一起扔在这冲里唯一的出路上,吐着唾沫跺着脚,诅咒一番,回村去了。

 后来呢?

 后来天就下雨了,一连下了几天几夜,总算停了。晌午,有人见她穿着一条漏的破子,赤身裹着件蓑衣,嘴苍白得没一点血,回到村里。屋檐下在玩的孩子见她就跑,一家家大门赶紧关上。没几天,她从屋里再出来的时候竟缓过气来,更妖了,两片嘴皮子红得透亮,面颊上也总是两片桃红,活脫是个妖。可她再也不敢在村里招摇,只在早晨天还没大亮,再不夜里等天黑了,才到溪边挑水洗衣,来去也总是低着头匆匆贴着墙走。要是小孩子们看见,老远就喊:"麻疯女,麻疯女,先烂鼻子后烂嘴卜。"跟着就四散逃走。尔后,人们也就忘记她了,家家忙着割稻打谷。尔后又是犁田,又是有种揷秧。等早稻收割晚稻栽揷都忙停当了,才察觉这女人家田里的活计都没做,人也好久不见。众人便议论得派个人去她家里看看。大家推来推去,临了还是由她隔壁老陆的老婆去探个究竟。她出来就说:"这妖总算得了报应,起了一脸的水泡,怪不得连门都不出哩!"女人们听了都松了口气,再也不必为她们自家的男人心。

 再往后?

 再往后,该割晚稻。打完最后一块田里的谷子,也就霜降了。村里人开始置备年货,该洗磨子磨米粉,子他妈就发现他丈夫推磨时光着的脊背上起的水泡,她没敢同别人说,只告诉了她小姑。不料这话同她小姑刚说过的第二天,她小姑早起,见她老公怎么前也生的泡疹子。事情就怕串连,女人家一串连没有保守得住的秘密,连孙四腿上也长了浓泡在水。接下去,那个年自然过得阴沉,家家的婆娘都有心事,婆娘的男人们不是包头就是包脸,正赶上冬天,还不太抢眼。又到开舂犁地了,再包住头脸就很不合适。男人们本不注意脸蛋,这会人人不是脫皮掉头发就是长水泡,连六叔公的鼻头上都生了个疹子。彼此彼此,也就没得可说,照样耙田。把秧都栽下去,人们又得了点空闲,便想起那妖不知是死是活,可都说是这麻疯病人坐过的椅子旁人坐了庇股上也会生疮,也就再也没人敢去沾那妖的家门。

 活该,这些男人,她说。

 可第一个在脸上扎个手巾下田薄草的是孙四嫂子。老人们都说:"造孽啊,现世的报应。"可有什么法子呢?连老陆的老婆也没逃脫,生了疮,全都溃烂了,只有还没出阁的丫头和小儿,他们要不远走他乡,也难逃厄运。

 说完了?她问。

 完了。

 她说这故事她不能忍受。

 因为是男人的故事。

 故事也有‮女男‬?她问。

 你说自然有男人的故事,男人讲给女人听的故事和女人爱听的男人的故事,你问她要听哪一类?

 她说你的故事越来越琊恶,越来越俗。

 你说这就是男人的世界。

 那么女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女人的世界只有女人才知道。

 就无法沟通?

 因为是两个不同的角度。

 可爱情是可以沟通的。

 你问她相信爱情?

 不相信又为什么去爱?她反而问你。

 那就是说她还项意相信。

 如果只剩下望而没有爱情,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说这是女人的哲学。

 你不要总女人女人,女人也是人。

 都是女婚用泥巴捏出来的。

 这就是你对女人的看法?

 你说你只陈述。

 陈述也是一种看法。你说不想辩论。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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