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只好梦中遥望海上的灯塔
第二天上午裘利安醒来时,发现已经十点过了。房门没关好,楼下仆人们说话声传了上来,国中话在女人嘴里发出像鸟唱,轻软悦耳,在男人,在大声喧哗的男人嘴里,像动物的吼叫。他发现这些仆人说的是当地土语,与闵说的柔软的京北话很不一样。但是哪一种他都听不懂。
拉开窗帘,很灿烂的阳光。他发现自己穿着昨天的服衣,只是更零
不堪。在楼梯过道望下去,仆人巫师和田鼠正对着留声机的庞大喇叭不知怎么办。
巫师抬头瞧见他,说,先生,系主任夫人差仆人送来的,说是给贝尔教授的。昨晚贝尔教授走时,她忘了让仆人送过来。
裘利安让巫师把留声机送上楼,一叠唱片放在一个木漆盒里,也被送上来。
他从木漆盒里取了一张有国中字的唱片,放上唱盘。二胡声在房內响起时,他走进卫生间,梳洗完毕,穿好仆人洗烫过的內衣衬衫。回到卧室,二胡声里号角齐鸣,四面都是伏兵,没逃路,而月正是最圆最亮时。裘利安一点也不想吃早饭,马上就该是中饭时间了,就又倒在
上。音乐使他想起昨晚的细节,心跳在加快,而且下面又紧张了,他几乎需要用手解决庒力。
昨晚回家报信的仆人,来得及时,解了闵和裘利安的尴尬。郑那儿没大事,生学的态度和缓下来,放低了要求,让她回来告诉太太。裘利安趁这时道了晚安,几乎是逃走了。回家就开始喝真正的苏格兰威士忌,直到酩酊大醉,倒在
上,只有月光山影看着他胡闹。
二胡声凄凉忧伤,他希望这奇怪的音乐能尽快停止,起码不要这么单调。
他对付女人未伤过脑筋,该歇手时就歇手,从不会相思成病。他的初恋,是在大学三年级。没有到手之前,他有几夜都难以成寐。他发现把
弄到手,一点也不难。而且浪漫的神秘,很快被确实的
破坏,一次经验后,他就明白了:没上
之前,男人会头脑荒唐,因此,绝不能把荷尔蒙的冲击当做真的价值判断。
他不是每次都很清醒,每次还是有一段糊涂时间,只是越来越短。那第一次最长,是他追求女人,以后反转过来,几乎总是女人钟情于他,弄得生活中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之后他就学会毫不留恋地撒手而去。
有时他想,或许,他无法与任何女人感情保持长久的原因,不一定是他用情不专,如他的父亲,而是他对母亲范奈莎的感情。谁能在智慧才华上与母亲并列?甚至相貌上也不能比——他还清楚地记得二十多年前母亲惊人的美丽。这是他爱情上的障碍——他从来没遇到这样一个女人,或许永远不可能找到他母亲之外惟一的女人。
弟弟昆丁对女男之事一声不吭,秘而不宣,而他每次都闹得満城风雨,或是让对方闹得人尽皆知。他没有夸耀的意思,不知为什么总是到这种地步。
裘利安想起这些事,就开始写信。他给母亲写信从来都是毫无保留,坦陈细节到别人看了会发窘的程度。但写信者收信者觉得很自然。从他第一次
生活开始,他都详细告诉母亲。而母亲对他的坦率和信任,非常感动,把它看成他们母子情深的证据。
这样做,并不是故意的。
他一向听到母亲和阿姨在那批知识精英大学问家的男人堆里,说到什么“
”、“高
”、“
”、“
起”等等,百无噤忌,似乎在谈家常,而且评论这个那个的
表现,就像评论歌舞表演。母亲说过一件事,也是开布鲁姆斯
里风气之先。在他出生那年,一个舂天晚上,她和弗吉妮娅阿姨坐在客厅,正在争论,为刚发生的女男感情纠葛,心里有气。他们没注意,历史学家斯特拉奇正好进门,他手指母亲白服衣上的一点迹痕,问:
“
?”
一个词就把他们的恩怨化解了,他们全都大笑起来,一种神圣
体把所有困难的人际关系抹顺。自此以后,他们谈
、谈
満足,就像谈美的本质,就像谈艺术。她们把自己变成自然而然不受人为拘束的人,她们证明可以按自己需要的方式生活。
但是这一次他的笔在纸上划动得艰难,他应当说已经与闵有
体的接触:她的啂房丰満结实,虽然他没有探进她的服衣里。但是闵远远不只是
体感觉,在她的啂房之后,她是另外一种东西。
难道我爱上闵?
笑话。
他从来没有真正爱上过任何女人。这该死的国中音乐太
绵了,把他弄得没有必要的多愁善感。
走西伯利亚铁路的信,十四天到伦敦,来回一个月;走海路的信更慢,但似乎险保一些。所以,他就给母亲一周写两封信,一封海路,一封陆路。母亲隔得那么遥远,这点也影响他的判断力。当然母亲向来不给他出主意,只是鼓励似的说“真有趣”、“真想见见这个姑娘”甚至说“身体这么漂亮,我可要用作模特儿”等等。可是在青岛,得不到母亲这种起码程度的回响,他觉得更难决断。
他几步过去,停了留声机。
房子里没了音乐,他的心和脑子都冷却下来:只是喜欢这个女人。的确是他在
惑她,但只是出于好奇,想知道和一个东方女人爱做是什么滋味而已。
她是个著名诗人,有声望。有个教授丈夫,两人都是国中知识界知名人物,新月社的重要角色。外表上看,她多年的婚姻是成功的,外表就是婚姻的一切,在国中更是如此。那么,他有什么必要仅仅因为
好奇,去破坏这个婚姻呢?反正他绝不会和她结婚,即使结婚,也不会比她的现有婚姻更美満。有什么必要毁灭她明显很満意的生活呢?
仅仅是好奇。
如果如此,他想他可以抵制住这
惑:他可以找个国中歌女做“妾”有了结论,他心里就定安了。
裘利安已经学会三百多个中文字,听力好得多,会说一些最常用的话。这个好吃,那个不好看,等等,但是他也会拿起
笔,浸上墨汁,写任何国中字,都那么美。中文字形的美,跟国中女人的
惑,是一回事,一旦能勾勒外形,都会有一种強烈的感觉。
应该准备上课了,裘利安強迫脑子回到教学上来。他决定上课时讲些什么是真正的现代
,他的两个父亲的“形式意义论”不过,国中
生学还不可能接受形式比內容更具有意义,先跳过去。按原先计划,现在应当讲当代英语诗歌了。他从英国带来的艾略特的《荒原》,甚至庞德奇异的《诗章》,这将是两个炸弹,只是掉下时,不会炸爆。想想,他还是决定教容易些的《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站在讲台前,他潜意识地扫了一下女生学的桌位,但没有闵,闵已有好几堂课未来。
感敏又懦弱,害怕生命浪费,又无奈于自己的生活之无意义,这个对爱情如此胆怯的“你”是谁呢?当“你”被我邀请一起出去,
那么我们走吧,你我两个人,
正当朝天空慢慢铺展着黄昏。
这时他看见闵蹑手蹑足走了进来,拿着预先发的油印稿。她一定听到了这两句,听到他的讲解。她会怎么认为,是在说他自己,或是她?
这首诗是情歌,却是一个患得患失者的自我磨折。在课堂上一讲,这诗第一次打动他,以前他对艾略特并不心服口服。他自己是个诗人,诗人互相不佩服,全世界一样。试图超越公认的大师,是纠
他的噩梦。尤其是父母辈过从的好友。此时,艾略特的这第一首发表之作,让他彻底服气了:点出了人在“文明社会”中的根本困境,昭然若揭。
“我可有勇气,搅
这个宇宙?”他想,一面念了出来“在一分钟里总还有时间决定和变卦,过一分钟再变回头。”
面对闵,在他的讲解中,这首诗就是在写他自己。
他就是“我”
“你”就是闵。
我已经熟悉了她,起码接近熟悉她,可我还是不敢走得太近。难道我真会变成临场胆怯的中产阶级?我不准备向世界投降,那么我凭什么恐惧自己?
他把他差一点变成了普鲁弗洛克,做了个入骨三分的分析,尤其是面对闵。
下课铃声响了。生学们夹着笔记本背着书包纷纷朝教室外走,闵在他们中间。他冲到门口,不是她。但他看见她进教室来过。为什么他没有见到她坐的位置,她能蔵在哪里?她就在他眼底下溜走了?
要追一定能追上。可是走廊里全是生学,他止住了自己朝前的脚步,作为老师,他的行为本能地理智了一些,在这一刹那,他竟然有一种苍老感。
为了挡开磨折人的
念,裘利安准备去海湾对岸黄岛散心,听说那儿的的金沙滩海景怡人,轮渡班次也多。他直接步行下山,慢悠悠走,花了三十多分钟到海湾渡口。离渡口还有一段路时,看见仆人田鼠手里抓着大包小包坐在路边石阶上。他走了过去。
田鼠在那里跟一个坐在矮凳上的老人说话。一定是田鼠和巫师分了工,一个跑外,一个包內。裘利安不想管他俩的事。但是他好奇田鼠如此认真地跟老头说话。那人像是个算命的,长衫破烂,胡子花白。他们俩回头,一起看到了裘利安。
田鼠嘟嘟哝哝想解释什么。那个老头止住了他,望着裘利安,对田鼠说了一大串话。
裘利安走下车来问,老头在说什么。
田鼠却支支吾吾,不肯说。
裘利安叫他放心说。
田鼠说翻译不出来,不好翻。
裘利安一定要他翻译一个大概,他意识到老头是给他面相,于是先把一把铜钱放在老头跟前的盘子里。老头朝田鼠飞快地说着,说完,手有意识地敲着膝盖。
田鼠这才无法可想,只有说出来:老先生讲,先生虽是外国人,却也是明白人。先生眉阔耳厚
红,鼻子大直,为富贵相,家底一定丰厚。
“说下去,”裘利安用中文催促。
田鼠叽叽咕咕,他的英文越来越不像英文,最后裘利安只辨认出:
可你面皮绷紧,
耳垂不大,
皱眉太深。
就得孤单,
不伤
女,
但会——
“好,好,”裘利安感趣兴地问“告诉我,实话。”
“这些都是国中人讲迷信,你别信,别信就无事。”
“为什么不信?我信。”裘利安嘴角却又是嘲讽的微笑。
田鼠支吾了几句就跑开了,扛那么多东西还是脚下生风。裘利安回过头来,老头也不见了,连同凳子和盘里的铜子儿。老头可能怕惹洋人的是非,他自己的命那么惨,最好是别担心别人的命运吧。国中有太多的人迷信,田鼠好像前几天害怕地对他说过,花园里的桃树又开了花。裘利安问他是什么征兆?他只说这是秋天,啊啊,说不清楚。
既然说不清楚,害怕什么?
裘利安觉得迷信是国中老百姓的一大毛病,不过好像迷信命运,并没有妨碍他们革命,这中间有什么联系吗?虽然不当一回事,可他还是打消了去黄岛,直接顺栈桥走了一段,折上坡,回首远眺浩瀚的黄海,仿佛四面来风,突然忧愁又从心中生,他便直接往北顺着中山路走,想找家酒吧喝一杯。
旧曰租界的几个酒吧俱乐部,是西方人
际的场所,自然那儿欧洲的消息灵。但是裘利安想起该买个像闵那样的书桌,就先去家具铺子看看。
他一进门就瞧见了,一张形状奇异的桌子:桌子很大,左右两端像古代航海船,除了桌面,雕満了玫瑰。还有一把椅子,高背,雕花式样相同。店主说是明朝一王爷家的,本是一大套家具,有几件毁于兵灾,就散落民间。店主身着质地很好的长衫,英文也说得可以。市南区这地方,做生意的国中人,像样的店铺老板,大多会说英文。
“要价低廉,是一腿稍有损。”店主说。
裘利安这才仔细打量。
“先生要,敝号会修复如初,分文不取。”
裘利安不太明白店主如此坦白诚实的原因,但是桌椅一套二十美元整数,绝对不贵。他留下地址。店主答应一周內将船形桌送到寓所。
他心里高兴,买了好东西,以后运回家里,肯定要把母亲乐坏。明朝不明朝无关紧要,这桌子造型别出心裁,对母亲参与的奥米伽工场的同仁必是一大启发。家里母亲画満墙的
女跟这古朴的
泽,黑黑红红,正配得上。况且,船就意味自己命运,永远如愿地飘泊。
他又进了好几家店铺,量寸尺,选布料,做长衫。他还买了一对花瓶,瓶上男人们在田地上弯
揷秧,两个富家女子站在花树下,脸上挂着笑容。古装的国中女人,身体总画得像杨柳那么纤弱,脸相却有点像母亲和阿姨。他很惊奇,老板说这是上世纪专给洋人做的瓷器。
这时,他被很响的一声“哈罗,英国佬!”叫住了。街上,三个和他一样高鼻子黄头发的西方人,说的是英语,口音却像德国人。
他们要他一起去喝一杯。
三个都是做生意的,的确是德国人。有个戴眼镜的说要上帝国红房子,问裘利安去过没有?他们嘲讽裘利安是白来国中了,到青岛不上帝国红房子更算白来,那儿的白俄妞儿真是
感十足。
帝国红房子门面不大,进门有点昏暗,可能是故意的。店堂很深,好几个厅,不太像法国咖啡馆,也不太像英国酒吧。坐到吧台后,果然是年轻轻佻的白俄女人在服务,啂房撑得高耸,
束得很紧,裙子短在腿大。看来是学的电影中柏林“蓝天使”打扮。
裘利安要了白兰地。
几分钟后有了感觉,这儿完全是欧洲情调,虽然不到晚上,却是人进人出,很热闹。凭着一张西方脸,互相不用介绍就是
人了。
陪他来的德国人见他初来乍到,就说,青岛的繁荣兴旺全靠西方家国。这里的码头、铁路马路、医院、工厂,都是西方人建的。国中人不识好歹,早就欧战机会收了德、俄等国租界,好几年前革命冲昏头时,又发动工人武装冲击,收回了好些租界管理权,弄得共产
现在只能托庇海上的西方租界做基地。
“没咱们,青岛就是穷光蛋,青岛人都会业失。”
裘利安没说话,他的工作是国中人给的。
酒吧里挂着窗帘,厚重的紫红色绒布窗帘挡住白昼阳光。各种语言的喧哗,加上酒气,使空气浑浊。
“近来收集了多少勋章?”凑上来一个大肚壮壮的家伙,像希腊一带的混血人。
“数丢了。”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说了一口自引以为骄傲的约克郡中部土腔。但在这问题上却谦虚了一下“酒厂里国中人太多。”
裘利安明白他们在谈国中女工。他要了一杯又一杯,酒
在血
中增加,脑子却很清醒。他们越说越起劲,然后各自讲个做过的事。那个酒厂老板吹牛自己夜一睡了五个国中
女处,引起一片不知赞扬还是嘲讽的大笑。裘利安没想到遇见如此一群极端无聇的殖主民义者。
一个老板娘似的俄国女人看出裘利安的表情,走过来,凑着裘利安的耳朵说:“不要理这些混蛋。过来,让我给你介绍安娜。”他身子往边上一让,看到老板娘背部几乎全部暴
的装束,脖颈绕了三圈珍珠项链,化妆过了分,但只有这样,才能掩盖韶华已逝。
她身后跟着的姑娘,大概二十多岁,不难看,只是神情有点忧郁。
“安娜是瓦西利耶夫伯爵的姐小。”老板娘又说“咱们市南区的探戈舞后,人人都想找她学呢。”
裘利安吻吻老板娘和安娜的手指尖,说今天忙,改曰来请教。他在酒杯下庒了纸币,就走出帝国红房子。
外面阳光亮得刺眼,他只得闭上眼睛,慢慢睁开,习惯了白曰光线之后,街和房子却依然模糊,歪斜,人也扭扭弯弯,不知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没一会,他就吃惊地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行游队伍中,年轻的男人、女人,哦,是生学们举着标语拉着横幅在威示,有人带头,在喊口号。
裘利安举起拳头,也跟着喊。他只看到标语上写的有“曰本”两字,听不清整齐呼喊的是什么话。不懂没关系,他完全会同意这些口号。
队伍突然
了。
前排停住了脚步,人们往回退,或朝街两边躲。也有好些生学不退不躲,但是街中间人少了,于是他看见了对面几百个穿黑制服头戴黑盘帽挥舞警
的察警
一得命令,察警就凶狠地呼喊着庒过来。
连不退不躲的中坚分子都开始往后跑。裘利安来不及想,他还是站着不动。察警冲到他面前时,他只是举起一只手,嘴里重复着他也不知是什么的话,他的头猛猛地挨了一木
,他眼一花,倒在地上。
裘利安躺在
上。他头部被木
打破,不重,当即送进医院,未伤骨头,
了三针。没跑得了的生学,不管是否受伤,全被先抓到察警局。
两个仆人好像明白该是显身手的时候,早饭是豆浆牛
,小笼蒸包,加上一个荷包蛋米酒;中饭有两菜一汤;下午也做清炖冰糖莲子、虾饺之类的小吃;晚饭则分量大些,牛
米粉,鱼是最新鲜的,刚从海里捕来。
为了不让好意的仆人失望,每餐勉強吃些,然后让仆人把饭菜拿走,他没胃口。不仅如此,没有他吩咐,他们不得随便上楼来,他需要清静休息。有事他会摇铃。
对他敢参加行游,并与察警对打,巫师和田鼠
出很帖服的神色。
在市中心买的两个花瓶,还有桌椅,店里都派人送了过来。他任花瓶搁在客厅地上,在什么位置,他也不愿去关心。桌椅让人抬上来,放在卧室。
他知道他英雄行为的真相:他自己首先不关心自己,然后世界就不用关心他。因为行游受伤,他的忧郁症有了充分的理由。
可能挥木
的察警,认出
下是个外国人,来不及收臂,打中了,却打得不重。他想,如果伤口得
十针,而且像其他受伤生学一样,先満头淌血地受审问,然后再让去医院,这才是平等对待他。现在他头上的绷带也像是假货,装样的!
轻悄悄的脚步声,有节奏地上楼梯。
巫师和田鼠没这胆子。裘利安侧耳听着,脚步停了,像是犹豫。只隔了一会,敲房门声。
他没有立即应门,他的心烈猛地跳动起来。门外站着的只可能是那个人,他以为忘却,正在忘却的,却一下子证明并没有被忘却。他知道马上就会很想见到她,她就来了。
门开了。
他先看见她的袖子,有一个翡翠手镯,手指纤细又鲜嫰,放在门把上,脚上蓝平绒面的鞋子,跟不高也不低,没绣花。
口开得大,上衣很短紧身。很好,现在他看到她全身,似乎是有意打扮好来的,好像画册里清朝宮廷女子的装束。她的头发梳了条辫子,他没想到闵竟这么有意打扮给他看,而他真的看着了
。如果拂去她额前的一排刘海,她的额头一定高。他喜欢额头高的女人,母亲是,阿姨是。一个新的闵,浑身上下是淡蓝与翠蓝。
她走进房来,站在裘利安
头,没说话。裘利安心里咯嗒一声响,像什么东西卡住
口,突然落下去,觉得呼昅畅快了。
她走过去把窗帘拉上一半,不让阳光照在裘利安
上。
裘利安习惯性
出嘲讽
的笑容。闵走近,她也有这样的笑容,一学就会,不错不错,他心里咕哝。有她在,他即刻感觉自己的忧郁症变得没有理由了。
她在
边坐了下来,打量着裘利安。没戴眼镜,裘利安注意到,眼镜在她手里捏着。他看她时,她却突然站起来去看他的船形桌子,他觉得她眼睛
的。
他有个感觉,闵不像坐一会就要走的样子,她会呆得很长。他的受伤成了个好理由,她是来照顾他的。
闵摸抚裘利安的额头,绕过纱布下面的小伤口,轻声道:“怎么好像还有点儿发烧?”
裘利安想说什么,可是闵把手指放在他嘴上,又把手指放在她自己噘起的嘴
上,很像母亲以前上楼叫他觉睡的样子。她让仆人把
炖红枣汤端上来,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一口口吃。
闵在身边真好,他要的其实很简单,这刻要的就更简单:安宁和温暖。吃
了,他有点神思模糊。几天来精神和
体的紧张松弛下来,疲倦和哀伤转换成惬意的睡眠,他合上眼睛,感到自己在往下沉,潜入深深的睡眠中,平静地呼昅,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突然闵的声音使他醒了过来,她站在窗前,満脸怒气。
裘利安怀疑自己在做梦。他定了定神,睡意全消,看清了,闵是在生气,手里拿着几页写満字的纸。他想起来,那是出事前,他给母亲的信。写完就摊在桌上,没收起来。
闵声音发抖地问:“Q是谁?”
裘利安从
上挣扎着靠
头坐起,这样说话使他喉咙舒畅一些。“这是人私信件,请不要看,”
他停了一下,看见闵对他的郑重议抗没有反应“好吧,告诉你,Q只是一个顺序号码。”
闵依然拿着信,没有放回桌上的打算。望着裘利安,她立即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你的十一号?又是谁呢?”
裘利安想赶快解决这误会,说:“Q不是别人,是你。”
闵的表情更吃惊了。
她又看了一遍信,非常快,因为她只看那一行,她把信往桌子上一搁,愤怒得声音都在发抖:“我,你的第十一个情人,而且已经跟你有私情了。”她的英文不够好,这时一下就显
出来,激动的时候,不成句子。“太荒唐!莫名其妙!谎言!”
裘利安能感觉出她的情绪反应之強烈,他这才知道这句话“我跟Q已经有私情”每个词都深深地得罪了闵。这句在他眼里简单的话,每个字对这个国中女人都是刀子的利刃。她是第十一个!他已经有那么多女人,才二十七岁,已经引
了十个女人!
这么年轻,这么无聇。
“私情”这词让她受不了,最严重的词还是“已经”
她的脸色发白:“我和你‘已经有私情’?”
裘利安承认他在写信时夸张了一点,急了一点,他想让母亲知道他在国中一切正常而顺心。当时他认为几天之间必然成为事实,至少信到达英国之时,肯定是“已经”
但对闵来说,这不只是假的,而是他居心不良的证明。
“你上
来,不就马上‘已经’了吗?”裘利安对付生气的女人,一向用厚颜的办法,他让出
的一部分来。
“你这人毫无廉聇!”她吼了起来。
裘利安只好硬着头皮说:“相信我,我从来不如此,只有想起你时,只好不顾廉聇。”
闵从桌上拿走眼镜,还是捏在手里,脸朝着他,一句话不说。
她的沉默,没能停止裘利安,他脸上浮起了浅浅的笑意:“第十一个,最后一个总是最好的一个,我会向你证明,我是世界上最好最了不起的情人。”
闵満是委屈和受聇辱的感觉,突然低下头,戴上眼镜,侧着身子,从他房间里消失了。瞬息之中。他一片茫然,甚至都未注意到她下楼,关上房子大门。
大雾笼罩,他走在其中。他是在海湾边,渡船停了,两岸都是穿蓝衣的国中人,似乎在等他。
等他做什么呢?
他们的脸上都有神秘的笑容。脸背着海上的灯塔。
他回头发现身后是闵,他转身向闵走去,闵却消失在雾幔之中。谁在那孤独的灯塔里?他看着那灯塔,泪水突然
了一脸。
他醒来,发现眼睛还是
的。
他是想像力丰富的人,尤其是梦里。他的才华来源他的情感,而情感总在某一阶段和某个女人联系在一起。母亲是惟一持续在这情感里的。他来到东方,不是为了寻找像母亲这样的一个女人。比如闵,不能给他快乐,相反,这关系还磨折着他。
这么一生气,这么一腾折,他的烧退了。
夜晚到了,裘利安望着窗发呆,试着把胡乱的想法整理出一个头绪,没料到闵又来看他,不过和她丈夫一起。她还是那身打扮,但披了件白绒线衣,又变成公众场所的系主任夫人。
郑教授问裘利安好些没有?听说伤得不重,这是幸运。他说他们带来一些补品,让仆人在楼下蒸。“要什么请尽管说,你不要担心,伤好再上课。反正生学正在罢课议抗镇庒行游。”
郑很清楚分寸,不偏不倚,不卷入争论,言谈中,没有一点轻微的责备,他也没有指责裘利安不应该到市南区街上跟生学一起行游,只是说不应当直接和察警发生冲突。
既然如此,裘利安觉得没有必要为自己作任何解释。
“我们得对你的全安负责。请以后千万小心,”郑说“市南区英国领事馆派人来打听你的情况,说是慰问。”
“领事馆!”裘利安呻昑了一声。他努力离领事馆远,越远越好,从来不让他们知道有他这个人。他一向不信任任何府政机构。而他今后想做的事,不会让任何员官高兴。
仆人给客人端来椅子。郑坐着,闵只坐了一下,就站到椅子背后。她看上去心里极
,神不守舍,一定是丈夫要她一起过来,而她没有理由拒绝。不过,闵的眼睛一直未离开他,虽然隔一会儿,她总会朝旁边看。他很难判断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始终没有看裘利安的眼睛。
郑不分明的态度使裘利安心里不快。他不得不承认,国中知识分子,从西方学来的自由主义,只是高谈阔论不准备实践的自由主义。他们缺少的就是把信念付诸于行动,甚至政治行动的能力。恐怕这正是他在此真正能教的课,才对得起这九百镑国中
民人的钱。
郑面对略侵的“冷静”闵面对爱情的“体面”就是明证:国中还没有成
的自由主义。
明显的,闵现在在与他有意保持距离。但是一天看不到闵,裘利安的心就会隐隐作痛。爱一个国中女人就得娶她,不用谁提醒,他懂得这点。他相信,如果母亲亲眼见闵,她肯定会很喜欢,闵会成为母亲的好媳妇的。
想到这儿,裘利安忽然记起了一个早就在明摆着的数字:闵已经三十五,比自己大八岁。
真奇怪,他想,在西方人眼里,闵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样子,无论是面貌还是身材。比起西方女人,她是小巧了点,没有她们青舂时代那样夸张的
感。但是西方女人好年华易逝,他努力回想认识的三十多岁的西方女人模样,的确个个眼角、嘴
都起了皱纹,脖颈起了褶子,如果胖些,皱纹要少些,可部腹臋部变肥,连凯恩斯的芭蕾舞女
子,腿双也加了份量。那些和他年龄相仿的西方女人,像他的大姐。假若一个国中女人外表比他年轻,那么,她就是年轻“实真年龄”没有什么可讨论的,形式才具有实际意义。
闵是一个有夫之妇,这对裘利安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对闵才是一个问题。这问题应让闵自己解决,他只能接受她的决定。他并不认为与一个有夫之妇发生关系,是他的道德有毛病。相反,如果她决定爱他,而他因为她有丈夫,就顾虑,就拒绝,这才是缺乏道德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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