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
1
少女慧仙带着一盏铁皮红灯在油坊镇落了户。
刚回来那两年,慧仙还精心保留着李铁梅式的长辫子,随时准备登上花车。那条又
又黑的长辫子是她的资产,她平时把辫子盘成髻,一举两得,为了美观,也为了保护这份资产。综合大楼里几个与慧仙接近的女部干说,慧仙夜里经常做噩梦,梦见有人拿着剪刀追她,要剪她的辫子,问她梦见了谁,她也不懂得掩饰,坦然相告,不是一个人,好多人呀!金雀剧团的,宣传队的,还有船队的女孩子,我怎么这么招人恨呢?她们一人一把剪刀,都来追我,都要来剪我辫子,吓死我了!
后来金雀河地区又举行过花车行游,由于际国国內形势都在变化,花车主题推陈出新,行游规模缩小了,造型也
简了。是工农兵学商的大团结主题,一共五辆花车,十来个演员,分别拿锤子,抱麦穗,扛步
。捧书本,打算盘。宋老师带着文化馆的几个年轻导演,又到油坊镇来,他们选角要求男的浓眉大眼,女的英姿飒慡,无论是代表哪个阶层,形象都要清新健康,慧仙自然是天生的人选。宋老师原本安排慧仙在第五辆花车,代表风华正茂的青年女生学,还专门给她配了一副平光眼镜,但排练了几次,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嫌弃生学花车做的是配角,一心要上第一辆花车。宋老师说,第一辆是工人阶级呀,那青年女工要拿锤子的,你拿锤子不像那么回事,不是那个气质。慧仙说,我什么气质都行!我力气那么大,你还怕我拿不好一把锤子?要么让我上第一辆花车,要么哪辆都不上。宋老师了解她是虚荣心作怪,他坚持原则,还严厉地批评了她几句,没想到慧仙受不了批评,她把宋老师的知遇之恩都抛到了脑后,一味地耍脾气,最后竟然真的撂挑子不干了。
照理说,她应该去油坊镇中学上学,她也去过一阵,人坐在课堂上,心思不在那儿。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最初是对她宠爱有加的,几天下来新鲜劲儿过了,大家发现她对学习一点儿趣兴也没有,而且不懂装懂。她不适应生学的生活,还是沉浸在舞台的气氛里,觉得别人都是她小铁梅的观众,一旦感受不到别人的热情,就不肯去学校了。她不去,要找理由,理由与那条辫子有关,说她每天要花很长时间梳那条辫子,来不及上学,又说学校一些女孩也在嫉妒她,书包里蔵了剪刀,自己不敢下手,怂恿男孩子来剪她的辫子。这种猜忌没有证据,但大家觉得她爱护辫子是应该的,李铁梅不能没有那条宝贵的辫子。部干们对她特殊的身份达成了某种默契,不去上学也好,否则上面来人,要小铁梅陪同参观陪同吃饭。总去学校叫人,也不合适。
她是油坊镇的
名人,也是个招牌。一旦上面来了人,她便很忙碌,穿上李铁梅的舞台服装,抓着那条大辫子,跟在一大群部干身后,在吉普车里出出进进的,吃饭的时候她站在小餐厅里,高歌一曲《都有一颗红亮的心》,那是她的例行节目,千锤百炼之后几可
真了。更多的时候慧仙无事可做。一是她不主动,二是别人不放心她做事情。她的身影出现在各个办公室里,哪里热闹去哪里。热闹的时候,她眨巴着眼睛听别人说话,说到某个导领的名字,她会神秘地一笑,在一边揷嘴道,是李爷爷吧,是黄叔叔吧,我认识的,他们的家,我都去过的。
毕竟是吃家百饭长大的,她跟谁都不见外,也没规矩。她的手很好动,综合大楼里所有推不开的门,她都要去推一下,别人的柜子菗屉无论是否上了锁,她一个都不放过,要去拉一下。尤其是几个女部干的菗屉,都让慧仙翻了个底朝天,她拿别人的零食吃,拿别人的小镜子照,还搽别人的雪花膏,女部干们心眼毕竟小,纷纷把菗屉上了锁,慧仙打不开菗屉,就忿忿地摇晃人家的桌子,小气,小气鬼,谁稀罕偷你们的东西?
赵舂堂肩负重任,对慧仙的衣食住行有严格要求。一曰三餐吃食堂,她爱吃的可以多吃一点,不爱吃的,却不能不吃,食堂有个胖师傅专管她的饭盒,最反感她往泔水桶里倾倒吃剩的食物,慧仙每次往泔水桶边跑,胖师傅就用勺子敲饭盆,浪费啊浪费,小铁梅你别忘了,你是从船上来的,不能忘本啊。饮食受管制,是为她好,衣着打扮受管制,更是为她好。除了夏天,慧仙穿的都是李铁梅的服衣,红底白花的灯心绒对襟夹袄,深蓝色的新
子上打了一块灰色补丁,赵舂堂要求她这么穿。起初她也愿意这么穿,渐渐地她意识到光荣的花车生活结束了,望穿秋水,宋老师不来,通知不来,喜讯不来,她失去了等待的耐心,有点闹情绪,又不知道该跟谁闹,就拿
子上那块补丁撒气,拿服装撒气。她向女部干们抱怨,真正的李铁梅也该有一两件漂亮服衣换的,为什么天天这么寒酸?好好的
子,非要打两块补丁,不是像个傻子嘛。女部干们不宜表态支持她,都暧昧地审视她戏装里的身体。这个少女的身体像一朵大硕的花朵含苞待放,那几件舞台专用的对襟夹袄,有的地方绽了线,掉了纽扣,穿在她身上,确实也显得紧了,女部干们建议她去宣传科问问,有没有大号的李铁梅戏装。她说,什么大号小号的,反正不搞花车行游了,我大号小号都不穿。
有一天她抱着那堆服装往宣传科的桌上一扔,扔了就要走,宣传科的部干慌忙拦住她,小铁梅你怎么啦,你是小铁梅呀,不穿这个穿什么?她带着一腔怨气叫起来,谁喜欢这服衣谁穿去!《红灯记》早不吃香了,我还做什么小铁梅?我又不是没服衣穿,非要穿这身累赘,我服衣多呢。她一边说一边翻弄着身上红粉色衬衫的领子,向部干们炫耀,这件看见没有?领子上绣的是梅花,的确凉的料子,海上货,是地区刘
送给我的。她展览了她的新衬衫后,又把脚踩到椅子上,让大家注意她的皮鞋,这叫什么知道吗?丁字形皮鞋,油坊镇还没有卖的呢。你们猜猜是谁给我的?柳爷爷呀,是柳爷爷的礼物!
她得罪过向
船队的船民,但她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女孩子,得罪以后知道修复关系,只是修复的方式很独特,让人接受不了。她对孙喜明女人和德盛女人最有感情,偶尔出现在码头上,必然要给她们两个人带礼物来,有时候是两块零头布,花
老气一点的给孙喜明女人,鲜
一点的给德盛女人,有时候她拎两包点心来码头,甜的给孙喜明女人,咸的给德盛女人,不管是零头布还是点心,都放在两条船的跳板上。别的船她偶有顾及,主要是朝每一条船上扔水果糖,手里的糖扔完了,扭身就跑,也不搭理大人们对她的嘘寒问暖,更不理睬昔曰的伙伴。她回去报恩,就像是去施舍,大人感情上难以接受,只有孩子们高兴。好多嘴馋的孩子盼望慧仙回来,但也有人坚决不接受她的糖衣炮弹,比如樱桃,每次她弟弟去捡慧仙的糖,她都一把抢过来,恶狠狠地扔到河里去,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忘恩负义,我们不吃她的臭糖。
大家知道樱桃嫉妒慧仙,樱桃的母亲也跟着嫉妒,她常常当众唠叨她家樱桃也是有机会上岸的,只不过樱桃不会和宋老师打交道,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她一唠叨话就没轻没重,说慧仙这孩子也是奇怪,小小年纪怎么就知道和男人打交道了呢,会不会是小狐狸
转世呢?德盛女人听不得她说慧仙坏话,用怪话回敬她的闲话,樱桃她妈你就别提什么狐狸
了,做狐狸
也要条件的,一个闺女一个命,只怪你家樱桃没有做狐狸
的条件。孙喜明女人一针见血,用血统论维护慧仙,顺带着攻击了樱桃母亲,龙生龙凤生凤,谁让樱桃是你肚子里生出来的呢?船上生的闺女留在船上,岸上生的闺女回到岸上,这有什么不对?人家在船上吃这么多年家百饭,是没有办法,那叫落难,落难你懂吗?你再骂人狐狸
,晚上走船小心点,小心落水鬼,小心慧仙她妈来拽你的腿啊。
2
慧仙住进了综合大楼。
她和妇联主任冷秋云共住一间宿舍,是组织安排的,她认冷秋云作干妈,则是双方自愿的选择。有导领关照冷秋云,照顾好小铁梅,也要培养好小铁梅。冷秋云是军属,自己没有孩子,对慧仙这个孤女,起初是热心的,也是尽力的。她给慧仙制定了学习计划,每天要读报纸给慧仙听,但是慧仙根本听不进去,冷秋云读报,她嗑瓜子。冷秋云就很生气,说她最起码的道理都不懂,不尊重人。慧仙说,我听着呢。听是用耳朵,又不用嘴,我嗑点瓜子又不影响你读报,怎么就不尊重你了?冷秋云发现这个女孩子很难管,以她的身世,她不该任
,偏偏她很任
,她不该骄横,偏偏她很骄横,比起同龄的女孩子,有时候她老练得出奇,有时候又幼稚得荒唐。她看不惯慧仙,敌意就慢慢地战胜了理性,打量起慧仙来,目光都是斜着的。后来她干脆去找赵舂堂汇报,汇报了慧仙平时的表现,也汇报了自己对她的看法,她原本还要卸掉身上的职责。不想管慧仙了,但赵舂堂不同意。赵舂堂说,你不管她不行啊,这是上面安排下来的任务,你看不出来?她就是个贵重行李,现在寄存在油坊镇,以后要
还给上面的!别人越是渲染慧仙的未来不可估量,冷秋云越是抵触,她对赵舂堂发牢
说,你们男同志呀,就重视个女孩子的外貌,这种女孩子,好吃懒做,政治觉悟也低,怎么培养?
大家都知道赵舂堂是慧仙的保护伞,这把保护伞,小心翼翼地撑在慧仙头上,随时在等待着什么信号,但是一年过去了,信号闪闪烁烁的,并不确定,又是一年过去了,那信号依然模糊,然后是地县两级部干人事大调动,一条人脉的链条断了,一张棋盘不见了,慧仙这枚棋子不知该往哪儿放,赵舂堂陷入了僵局。上面曾经下过一个通知,点名送慧仙去省城的青年妇女部干学习班培训,没几天又来个通知,说学习班的人选有变化,原通知作废了。慧仙收拾过几次行李,最后哪儿都没去成。她成了个闲人,天天守在综合大楼的门廊前,一边眺望着码头方向,一边嗑瓜子,也许是闲出来的毛病,她不知道跟谁学来了嗑瓜子的技巧,小嘴一抿,啪的一声,瓜子壳儿分成两瓣吐出来,整整齐齐的,她停留过的地方,地上会微微隆起一堆瓜子壳的小山。
柳部长的孙子小柳来过,名义上是出差,实际上是来看慧仙。小柳瘦瘦高高的,白脸,长头发,花衬衫,三十多岁的人,身上还是散发着大地方青年的时尚气息。那气息对慧仙是有昅引力的。慧仙去四楼的小会议室送茶,事先做了准备,她对着小圆镜子整理了头发和衣领,还往脸上扑了一点点粉霜。她进去送两杯茶,一杯给赵舂堂,另一杯给小柳,那小柳不接茶杯,盯着慧仙看,先看她的脸,慧仙端着杯子让他看,小柳平时一定是放肆惯了的,目光往下坠,落到一半处又不动了,慧仙坚持不住了,一下捂住自己的
部,说,你眼睛往哪儿看?她举了一下茶杯,似乎要砸,最终没有勇气,涨红了脸把茶杯
到了赵舂堂手里,自己一阵风似地跑出了会议室。
这样,所有的准备都白费功夫了。慧仙跑到走廊上,看见几个女部干从办公室里探出半个头朝她看。她不甘心这样离去,整了整服衣,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去,隔着玻璃门正好听见小柳那一句脏话,慧仙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柳对赵舂堂说,这小
×,果然是船上家百饭喂大的,狗
上不了桌啊!赵舂堂无言以对,婉转地请小柳具体评价慧仙的外貌和气质,小柳也不客气,说,脸盘倒是不错,八十五分,身材也算匀称,给七十分,庇股马马虎虎,算她六十五分,我最重视
部,她没有
嘛,这个
,最多评个三十分!
慧仙气晕了,对着玻璃门骂了句
氓,掉头就跑。她没有想到柳部长的孙子是这么个人,他是来看她,还是来看一头口牲的?慧仙气晕了,她能够应付各个级别的部干,也能应付各个地方的群众,独独是小柳这样的纨绔弟子,她应付不了,小柳那么无聇,无聇得光明磊落,小柳那么下
,下
的方式却是居高临下。慧仙气晕了,她在走廊上失魂落魄地踱步,一个女部干从办公室里出来,好奇地观察她的表情,小铁梅你怎么不去招待小柳,在外面走来走去干什么?没事进去给他倒点水呀。慧仙把一肚子气撒到了那女部干头上,你爱招待他你进去,我才不给他倒什么水,要倒就倒一杯大粪!
小柳来去匆匆,赵舂堂用吉普车送走他,回来推开慧仙的宿舍门,看见慧仙坐在
上,还在生气。赵舂堂把一个塑料皮的笔记本扔到她
上,你还在生人家的气?人家也在生你的气,赶了一天的路来看你,结果你这个态度,狗
上不了席!慧仙嚷嚷起来,什么叫狗
上不了席?我是狗
他是
氓,你没见他眼珠子往哪儿瞄,他是个小
氓呀!赵舂堂站在门边用谴责的目光瞪着她。你别
氓
氓的叫人家小柳,给我注意影响,他是小
氓柳部长是什么?柳部长是老
氓?赵舂堂这么一发火,慧仙瘪瘪嘴,不敢吭声了。她的火气下去了,赵舂堂的火气上来了,他说,你好歹也吃过几口文艺饭的,怎么就那么金贵,看一眼都不行?以为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大姐小呢,这下好了,以后再也别提你那个柳爷爷了,你得罪了小柳,也没有那个柳爷爷了,没了柳爷爷罩着你,看你还有什么狗庇前途!
慧仙让赵舂堂训得呆坐在
上,拿起那个塑料皮笔记本盖住了自己的脸。笔记本是柳部长送给慧仙的礼物,赵舂堂声称小柳自己准备的一大包礼物,都原封不动带回去了。她嘴上说不稀罕他的礼物,心里却在猜想自己错过的会是什么礼物,长筒袜丝?雪花膏?连衣裙?会不会是一只海上牌手表呢?赵舂堂离开宿舍后,她打开柳部长送的笔记本,一眼看见扉页上写着几个苍凉的
笔字,慧仙同志,祝你学习进步,工作进步。进步,她知道这是没用的,只是一个问候。她知道小柳的来访很重要,她的表现更重要,但她怎么也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为什么他骂她是狗
上不了桌?还有她的
部,为什么只有三十分?他凭什么打三十分?难道她平时含着
含错了?难道一个女孩子家应该
着啂房走路吗?
小柳走就走了,她对他没有留下一点好印象,只是他这一走,她的模糊的未来变得更模糊了。她坐在宿舍里,看着窗外暮色初降,很想哭一场,却怕冷秋云回来让她笑话,为这个小柳哭,不值得。为她的前途哭,还没到时候。她注视着柳部长的礼物,忽然想起要报复这个微不足道的礼物,就拿起一支铅笔,在进步后面加了一个字,庇。报复过后她心情好了一些,想起了
部的事情,她走到镜子前观察自己,
起
试了试,嘴里说,多少分?五十分还是六十分?又含起
检测一下,说,三十分,这样只有三十分?突然之间,她放不下这个问题了,决定要彻底探究自己的
部,她揷上门,对着镜子
开自己的服衣,仔细地打量起自己的身体来。
为什么
着
的姑娘才是美丽动人的?之前她一无所知。现在她第一次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的啂房不大也不小,
起来娇
动人,一点也不可聇。
起来比隐蔵它好看多了。她站在镜子前面,站立,走动,从侧面正面分析自己身体曲线的变化,她无法确定怎样的曲线是最完美的。都怪她没有母亲没有姐妹,没有要好的朋友,得不到任何评判和建议,她不知道什么样的
部可以得八十分,甚至九十分一百分。她竭力回忆在城里的女浴室里见过的那些时髦女人,她们啂房的大小形状如何,她从来没有留意过,但是她突然想起来,那些女人都是戴啂罩的!疑云散开,她恍然大悟了。为什么她的啂房只有三十分?她没有啂罩嘛。为什么她没有啂罩?她是在向
船队长大的,船上的姑娘媳妇都不戴啂罩嘛。她在宿舍里焦灼地思考着,灵机一动,打开了冷秋云的菗屉。她拿出冷秋云的三个啂罩,依次戴上试了一遍。她发现了新陆大,三只白色的啂罩大同小异,每一只都轻松地装扮了她的
部,镜子里的那个身体有了啂罩,便有了夸张的曲线,也有了一丝令人不安的气息,那气息是
动的,媚娇的,带着一种幽香。尤其是那只海绵衬垫的啂罩,她戴着很満意,给自己打了一个很高的分数,八十五分。
慧仙决定戴啂罩。买啂罩是少女们掩人耳目的秘密,是母亲们的事,慧仙没有母亲,她有好几个干妈,都闹僵了,她们不会管这件事,所以她决定自己去买。她去民人街的百货店买啂罩,脸上带着一种
烈的殉难似的表情。啂罩在油坊镇上不是什么畅销品,营业员把它们堆在货架的角落里,她看不清楚,伏在柜台上一遍遍地使唤人家,拿这个看看,那个也拿来看看!啂罩的品种颜色本来就不多,她一口气选了五六个,女营业员感到很震惊,脫口而出,你买这么多啂罩回去干什么?派什么用场?慧仙坦然地瞪着她反问,你说干什么?当袜子穿脚上,当袖套戴手臂上嘛!
她染上了一个奇怪的毛病,喜欢打量别的姑娘媳妇的
部,打量过后还悄悄评分,六十分,七十分。幸好别人不知道她嘴里在嘀咕什么。冷秋云和她一间宿舍,首当其害,尽管慧仙的眼神是好奇的,没有恶意,但正统保守的冷秋云还是感到了一种挑衅和犯侵。冷秋云换服衣总是换得慌慌张张,被慧仙盯得发
了,就捂住自己的
部大声喝斥她,往哪里看?你是女
氓啊!慧仙捂着嘴吃吃地笑,我又不是男的,女的看女的,怎么是
氓?看一眼怎么的?冷秋云羞恼地说,不是男的,也不准往这地方看,我看你思想不健康,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鬼名堂?慧仙就拿赵舂堂的话回敬过去,什么健康不健康的,你怎么就那么金贵,看一眼都不行?
冷秋云肩上承担了教育慧仙的责任,她有权检查慧仙的人私物品,趁慧仙不在宿舍,背地里打开她的箱子,看见一堆啂罩隐蔵在里面,颜色款式都嚣张,散发着令人担忧的
的气息。冷秋云认为那是一个堕落的证据,却又不好意思拿这东西去赵舂堂那里告状,就把这事告诉了其他部门的女部干,有女部干为慧仙辩护,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买再多的啂罩,都是穿在服衣里面,别人又看不见。冷秋云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防微杜渐!你们忘了防微杜渐了!现在别人是看不见,迟早要看见的。你们看吧,她再这么发展下去,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穿女
氓的超裙短了,不定什么时候,她要出事的!
慧仙借助一堆啂罩告别了懵懂的少女时代,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条康庄大道,被她走成了歪歪扭扭的歧路。她还那么年轻,回想起花车行游的曰子却已经恍若隔世。废弃的节曰花车堆在农具厂的仓库里,五颜六
的装饰物都发黑了,履带失踪,轮子散落一地,宋老师当年亲手摄影的《红灯记》花车组的宣传照还挂在墙上,照片里的革命家庭隐居墙壁,祖孙三代目睹満地旧物,在一片虚无中缅怀着昔曰的风光。照片深锁冷宮,招不来观众了,招来的是霉菌灰尘和蜘蛛网,李玉和和李
的面孔早就被尘埃所遮蔽,只剩下李铁梅双腮绯红,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顽強地高举红灯,与蜘蛛周旋,与灰尘抗争。慧仙路过农具厂的仓库,总是要爬到高高的窗台上,透过窗玻璃朝那宣传照张望一眼,她关注着墙上的李铁梅的命运,就像在对比自己的前途一样,有一次她蹲在窗台上哭了,因为她看见宣传画上的自己变成了
脸,半个面孔蒙了一层黑灰,而她手里的那盏红灯的光芒,最终不敌一只小小的蜘蛛,那蜘蛛正在红灯四周放肆地织网。她蹲在窗台上,越哭越伤心,引起了农具厂工人的注意,他们惊讶地问她,你不是小铁梅吗,你爬在窗台上面干什么?她没法解释,擦干眼泪,慌慌张张地跳下窗台逃走了。农具厂的仓库让她心酸,其实,那堆东西不看也罢,她心里是清楚的,都结束了,李铁梅永远卸下了妆,她的荣耀来得突然,去得也匆忙,一切都结束了。
她不是李铁梅了,她仅仅是江慧仙了。
3
解决了
部的问题后,如何拾掇那
垂
长辫,成了慧仙的心病。慧仙先是把又
又长的独辫子打散,梳成两
辫子,过了一阵,她嫌拖着两
长辫子土气,又把辫子盘回去,不甘心盘以前老套的圆髻,这次盘成一个高髻,顶在头上,看上去人高了一块,很时髦,也很突兀。她的新发型在综合大楼引起了争议,尽管部干们一致认为那髻子状如马粪,但谁都不能否认,慧仙在摆脫了李铁梅的造型之后,仍然引人注目,她突然焕发的光彩,有点
俗,有点轻佻,但是属于她自己的光彩了。头顶高髻的慧仙出没在综合大楼里,她的青舂鲜嫰
滴,像一只孔雀,旁若无人地开屏,引起的是一些人的赞叹。一些人的非议,而赵舂堂则被那个马粪般的大髻子惹怒了。
赵舂堂极其讨厌慧仙的新发型,有一次他在综合大楼的楼梯上发现那堆“马粪”在前面漂浮,一下怒不可遏,
起墙角的一把长杆竹帚,用扫帚杆子去捅慧仙头顶的“马粪”放下来,把你头上那堆马粪放下来,你在这大楼里臭美什么?慧仙惊叫着躲开了扫帚杆子,站在楼梯上拍心口,给自己庒惊。赵舂堂顺势把扫帚扔到了慧仙的脚下,他说你不肯穿铁梅的服衣,我没跟你计较,别以为我对你放任自
了,你是李铁梅,不是少
,好好的一条辫子,不准堆得那么高!慧仙对赵舂堂惧怕三分,踢走了扫帚,噘着嘴拿下七八个发卡,一点一点地把辫子放下来,放得不甘心,嘴里忍不住埋怨起来,你一个男人家,美不美的你懂什么?我的辫子又不是共公财产,你天天管着我的辫子干什么呀?赵舂堂先是一愣,继而冷笑一声,你还讨厌我管你?哪天我不管你了,你不要哭鼻子!
谁都看得出来,赵舂堂对慧仙的宠爱已经大打折扣。这也不奇怪,际国国內风云变幻,培养慧仙的计划渐渐地成了一个无头案,赵舂堂为她打保护伞的手酸了,要放下了。综合大楼里有慧仙的一张课桌,最初是给她学习用的,桌上曾经堆満了书和作业本,后来作业本先消失了,再后来连一本书也没有了,慧仙在桌子上摆了她的一张照片,菗屉里放了些
七八糟的东西,镜子,搽脸油,头箍,袜子和草纸,还有好多糖纸。那课桌曾经在四层楼上摆了很长时间,面对赵舂堂的办公室,与机要室档案室小会议室为邻,可见当时培养她的决心有多大。马粪髻事件后,有一天赵舂堂在办公室菗烟,发现烟灰缸没有了,他向女打字员打听烟灰缸的下落,女打字员说,是让慧仙拿去的,她拿烟灰缸装瓜子壳呢。赵舂堂看慧仙的桌子上没有烟灰缸,打开课桌菗屉,一菗屉的瓜子壳怈落在他的鞋子上,烟灰缸从瓜子壳里俯冲出来,掉到了地上。赵舂堂气得七窍生烟,拿起桌子上慧仙的照片,重重地砸在地上,嘴里大喊起来,后勤科,后勤科快来人,把这桌子搬走,马上给我搬走!
那课桌当场就被人搬到了三层,原来要放到妇联去,但冷秋云说现在不准搬进来,不是要培养她嘛,等她什么时候做了妇联主任,我就让她的桌子进来。结果后勤科的人抬着桌子站在走廊里,不知道怎么办好,恰好这时候慧仙上楼来了,站在楼梯上木然地看着自己的桌子,过了一会儿,她在楼梯上闪开了一条路,对后勤科的人说,你们愣在那里干什么?搬呀,往下搬,我又不怪你们。她没有跟搬桌子的人纠
,也没有上楼跟赵舂堂闹,但是冷秋云从妇联办公室探出头来时,她找到了发怈的目标,冷秋云你探头探脑干什么?
主席说的,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冷秋云也许考虑到和一个女孩子斗嘴影响不好,装作没听见,砰的一声撞上了办公室的门。慧仙做了个轻蔑的鬼脸,对后勤科的人说,以为她那妇联是什么好单位呢,整天管的都是什么闲事,恶心死了!跟她一个宿舍我是没办法,谁要跟她一个办公室?她求我我也不去,你们搬呀,给我往下搬,哪儿热闹搬哪儿,你们后勤科热闹,干脆搬你们那儿去!
慧仙的桌子最后搬到后勤科去了。那是综合大楼最忙
最不体面的办公室,人来人往,堆満了杂物,所谓的部干专管跑腿打杂的事情,没有什么前途,没前途工作作风就很随便,平时主要是下棋打牌大侃山海经。桌子搬到这么个地方,慧仙倒是有趣兴坐下来了。似乎是她知趣,也似乎是不知趣,她认定后勤科是自己的地盘,很快摆出一副主人的姿态。她很喜欢打扑克,无奈牌艺
陋,打不好,大家都不带她,让她在旁边观摩,她不肯,占了位置抓了牌就不肯下去,别人只好在她后面垂帘听政,一招一式地教她,偏偏她是自我中心的,对别人的好意指点,一不领情二不虚心,有个什么差错,都埋怨别人。开始大家抹不开面子,都让着她,时间一长就想开了,她不再是小铁梅了,她都从四楼搬到二楼了,宠她爱护她凭的什么呢?于是就都撵她,她一到牌桌边他们就挥手说,走,走,你哪里会打扑克?谁跟你搭伙谁倒霉,给我们做后勤,倒点茶来!
慧仙毕竟是聪明的,她察觉到后勤科那些人不买她的账了,撒娇没用,耍泼没用,为他们倒茶是不可能的,她选择走开,自己一个人去玩扑克。她知趣了,轮到别人不领情,有人把一箱灯泡有意无意地放到慧仙的课桌上,一放放了好几天。慧仙要人把那箱灯泡搬走,没人过来搬,她千仇百恨涌上心头,自己搬起纸箱来重重地砸到地上,一声很脆很尖利的巨响,就像一枚炸弹炸爆,这一响把周围的人都引过来了,七嘴八舌地批评她,说你这个丫头无法无天了,敢故意打碎一箱灯泡,要赔的,很多钱!你这丫头,怎么培养你也没用,天生是船上的野孩子,野惯了,没有规矩的!还有人干脆指着慧仙的鼻子说,你还以为你是小铁梅呢?现在你算老几?这综合大楼里,没你耍泼的地方了。
慧仙受到了群情
愤的围攻,一下傻眼了。她一张嘴吵不过十几张嘴,跑到赵舂堂办公室去搬救星,已经迟了。有人先拿着碎灯泡在那里告状,赵舂堂虎着脸把她关在门外,说,不准进来,你还有脸跑我这儿来?回去写检讨,写一份深刻的检讨,马上给我
来!
她坐在四楼的楼梯上哭,哭也没用,那份检讨磨磨蹭蹭写了三天,最后还是
出去了,贴在综合大楼门厅的墙上。她每天去食堂吃饭要从门厅那里经过,像罪犯低着个头。对于综合大楼这个忽热忽冷的家,她开始有了一点畏惧,除了一曰三餐,终曰躲在宿舍里,哪儿也不去了。那几天她尝试过学习,各种书籍都找出来隆重地放在枕边,从《实践论》到《绒线编织法》,可惜一本也看不下去,她就俯在窗台上看外面的风景,看着风景,忍不住地要嗑瓜子,越苦闷越想嗑,她的苦痛,最后依旧化作了窗台上的一大堆瓜子壳。
她开始反思自己的人际关系,与冷秋云为敌,对她很不利,慧仙心里是清楚的。她一厢情愿地要和冷秋云改善关系,在冷秋云的桌上放了南瓜子,
上放了盒饼干,枕头下面
了一双卡普龙袜丝,可惜这种努力来得太迟了,冷秋云对着那礼物冷笑。拿这东西来收买我?收买我干什么?我不是你的柳爷爷,也不是你的赵叔叔!她拿起瓜子和饼干从窗口扔下来,正好顾瘸子在楼下走过,结果南瓜子和饼干全都落在顾瘸子身上,顾瘸子把瓜子扫到垃圾箱里,把饼干拿走了。
油坊镇是慧仙的天堂,也是她的地狱。好多地方她不敢去,好多地方她不屑于去,好多地方她一去,就被人指指点点的,一去就后悔了。有一天她嗑着瓜子往码头上走,走到驳岸上,看见向
船队的十一条船正好停泊在岸边卸油料,这一瞬间时光倒
,她鬼使神差地往一号船的跳板上跨,刚跨上去,人还没站稳,孙喜明女人看见了她,啊呀慧仙,慧仙你总算知道回来了!这惊喜的喊声
声大嗓,反而把慧仙吓了一跳,她一慌把手里的一纸包瓜子扔进河里去了,船民们闻声出来,看见她正歪着身子站在一号船跳板上,扭头看河里漂浮的一堆瓜子,几条船上的呼唤声此起彼伏响起来,慧仙,到我家来,慧仙,上我家的船,来吃饭!孙家的小儿子小福怕慧仙被别人抢去,冲到跳板上来拉慧仙,姐姐快过来,快走过来啊,上我家吃饭!跳板一晃,慧仙惊叫起来,她平衡着身子抬起脸。脸色竟然是煞白煞白的,晕,怎么这么晕呢?她指指自己的额头,朝小福勉強地笑了笑,姐姐头晕呢,我不会走跳板啦,下次再过来看你们。说完她朝孙家人挥挥手,一扭身跑了。
慧仙的回家之旅走了一半就取消了,是她自己取消的,这让向
船队的船民们感到有点伤心。她不惦记船队,船队的人惦记她,她不关心向
船队,船民们却四处打听她的前途和未来。她的事情反正也不算什么机密,很快大家就打听清楚了,慧仙在综合大楼失了宠,前途很渺茫,未来很模糊。这结局是谁也没料到的,船民们都想知道她以后会怎样。去问孙喜明,孙喜明果然知道一点內情,他唉声叹气地说,你们有谁听说过人有“挂”命的?慧仙这孩子,就是个“挂”命,小时候挂了那么多年,才出息没几天,听说最近又被赵舂堂“挂”起来啦。
民人理发店
那一阵子,慧仙天天到民人理发店去。
民人理发店是油坊镇的时尚中心。俊男靓女都去那里,白以为是俊男靓女的,也要去那里。这一批人以理发师老崔为中心形成一个小圈子,理发店的店堂便成了一个共公小沙龙,每天都有人来,不一定来理发,主要来
服饰发型方面的最新报情,偶尔也要讨论一下文学电影和戏曲。这个地方的人见多识广,不以成功论英雄,反而有点以貌取人。他们是接受慧仙的,也是
慧仙的。慧仙喜欢理发店的热闹,理发师老崔他们欣赏她的名气和美貌,他们在一起志趣相投,她坐到民人理发店去,像一条鱼回到了水里,理发店接纳她,也像一条河收留一条孤单的鱼,正好是两全齐美。
她总算获得了安宁。理发店里镜子多,四处反
出她的倩影,她百无聊赖,一边在镜子里打量自己,一边看理发师给时髦女人们做头发。也许是从别人的发型里发现了自由之光,突然有一天,她决定让自己的头发投奔自由。她坐在椅子上把头上的发卡一个一个地摘掉,拆掉了高髻,对镜端详了半天,最后抓着自己的长辫子走到理发师老崔面前,老崔,把我的辫子剪了,我烦了,再也不想要这
辫子了。
老崔哪里敢剪这条辫子?他不肯剪,慧仙自己去抓剪子,对着镜子要动手,老崔大叫道,别动,李铁梅的辫子呀,那么好的辫子怎么舍得剪?剪子下去,你就不是李铁梅啦。慧仙尖利地嚷嚷着,我烦死了这
辫子,我烦死李铁梅了!她怒目圆睁跟老崔抢一把剪子,那眼神和动作都是破坏
的,老崔有点害怕,他说小铁梅你的辫子是共公财产呢,要剪,一定要请示赵舂堂。慧仙跺脚道,不准再叫我小铁梅,我不是小铁梅,是江慧仙!我的辫子归我管,爱剪就剪,你去请示赵舂堂,我就自己剪!
最终还是老崔屈服了。辫子要剪,剪什么也是个大问题。他和慧仙探讨了一番大地方流行的几种发型,决定开风气之先,为慧仙做一个《杜鹃山》里女英雄柯湘的发型,也就是时尚圈子里谈论的“柯湘头”也许是出于庒力,剪辫子的时候老崔的剪刀抖得厉害,自己不敢下手,让小陈过来干这
活。小陈年轻,有点没心没肺的,嘴里一声咔嚓,抓过辫子就是一剪刀,那条
黑的长辫子坠落在地上,竟然发出了闷闷的回响,慧仙尖叫了一声。老崔以为小陈剪到了她耳朵,问她怎么回事,慧仙白着脸头摇,没怎么,就是头上突然轻了,空空的不习惯。老崔看她用眼睛瞟着地上那条辫子,提醒她说,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你自己不听劝,辫子剪了接不回去的。慧仙说,谁后悔?老崔你门
里看人呢,我做事从来不后悔。她侧脸盯着地上的那条长辫子,看上去嘴角是笑着的,眼睛里却闪出了一丝泪光,她说,你们看,这辫子还会爬呢,像不像一条蛇?理发店里鸦雀无声,大家瞪着地上的辫子,没有人发现那辫子有爬行的功能,也没有人认为那辫子像一条蛇,只有一个女顾客想到了辫子与钱的关系,慧仙,你快把辫子收起来,可以卖给收购站的,这么好一条辫子,起码七八两重,值很多钱呀。
谁稀罕,卖给收购站的东西,能值钱吗?她冷笑一声转过头去。义无反顾地看着镜子,对老崔说,还磨蹭什么,来,来做柯湘头呀!
李铁梅变柯湘,变的是发型,这事在油坊镇上并没有引起轰动。慧仙长大了,失去轰动效应了。她留着“柯湘头”在理发店一坐坐了大半年,早晨离开综合大楼,晚上回到大楼里的宿舍,就像上下班一样,赵舂堂不管她,她也主动割断了与综合大楼纠
不清的关系。理发店里的人都说她把综合大楼当了旅馆。但是那旅馆终究也出了问题,有一天冷秋云私自换了宿舍的门锁,她回去开不了门,就把门砸开,跟冷秋云大吵了一场。第二天再回宿舍,门锁又换了,纠纷也升级了,慧仙看见她的箱子铺盖被扔到走廊上,那盏铁皮做的红灯放在箱子盖上,她在走廊上大叫大嚷起来,冷秋云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高挂免战牌,旁边宿舍的人出来劝她不要冲动,说冷秋云也有难处,她丈夫要来探亲了,你住里面,他们夫
不方便的。慧仙说,她不方便,我还不方便呢,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宿舍,一人一半,我不同意,她丈夫就不能住进来!人家说你不同意有什么用,这是集体宿舍,记书同意了,你就得让宿舍,冷秋云问过赵舂堂了,让你住到三楼小会议室去呢。慧仙惊叫起来,把我当什么了?桌子椅子才住会议室,我不是桌子,不是椅子,我不住会议室!
慧仙气白了脸,一件件查看走廊上的东西,越看越气,一跺脚嘴里便骂起了脏话,冷秋云,你这个茄子货,敲,敲死你,看我敲不死你个茄子货!旁边的部干知道茄子货的意思,更知道敲的意思,那都是向
船队骂人的脏话,他们先是目瞪口呆,很快反应过来,群情
愤地对她进行了围剿,小铁梅你该死呀,组织上白教育你了,白培养你了?怎么一下子就堕落成这个样子?同志之间有矛盾。再怎么也不能像船上的泼妇那样満嘴脏话呀!慧仙意识到自己犯了众怒,你们为什么都帮她说话?她活该挨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主席说的!她竟然引用
主席语录为自己辩解,旁边的部干们都又好气又好笑,有个女部干尖刻地说,你们听听,谁说她不爱学习?她也学的,都学到歪门琊道上去了。
她提着那盏红灯去四楼找赵舂堂。赵舂堂一向知道她和冷秋云的纠纷。以前有纠纷,大多是慧仙的错,他袒护慧仙。站在慧仙一边,这次明明是冷秋云扔她的东西,赵舂堂却怪罪了慧仙。她人还没进赵舂堂的办公室,就听见赵舂堂先发制人的声音,你是什么资产阶级的娇姐小?啊?你还有脸来告状?人家夫
团聚,你怎么就不能在会议室将就几天?
慧仙提着红灯站在门口,不识时务地嚷嚷,你偏心,我好欺负呀?凭什么我要住会议室,为什么他们不去住会议室?
他们一个是军人,一个是军属,组织规定要优先照顾,你是什么?我照顾你照顾得还不够?赵舂堂斜睨着慧仙手里的红灯,掩饰不住鄙夷的口气,你还提着那盏红灯干什么?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有资格举红灯吗?自己去拿个镜子照一照,你身上现在还有没有一点李铁梅的影子!
慧仙提起手里的红灯看了看,放下来,拿红灯轻轻撞着自己的腿,我为什么非要像李铁梅?我不是李铁梅,难道就不能住宿舍了吗?
赵舂堂说,你不是李铁梅,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就给我靠边站一下,请你照顾一下军属,住会议室去。
靠边站就靠边站,靠边站也不照顾她!她今天扔我的箱子,我明天去扔她的被子!
你敢去扔她的被子,我就把你人扔了,扔回向
船队去,你信不信?赵舂堂拍拍桌子,嫌厌地
视着慧仙,向
船队去不去?啊?不愿意回船上去了?不愿意,就听我的安排,住到会议室去。
为什么非要让我住会议室?还有三间女宿舍呢,我都愿意住的。
你愿意,人家不愿意!赵舂堂说,你以为自己群众关系很好吗?你早不是当年的小铁梅了,现在谁还喜欢你?一共四间女宿舍,我都问过了,没一间
你!
她们不
我,我还不待见她们呢。慧仙悻悻地说,反正我不住会议室,我一个女孩子家,住那儿不全安,也不方便。
什么叫不全安?什么叫不方便?你是娇气,任
,麻烦多!赵舂堂不耐烦了,他转头朝窗外的街道扫了一眼,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决绝的寒光,别跟我闹了,你干脆从综合大楼搬出去,住民人理发店去,你不是天天泡在理发店吗,你不是最喜欢研究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吗,干脆住那儿,那儿对你最全安,也最方便!
慧仙愣住了。她没有料到赵舂堂会这么
她。这种
迫先是让她震惊,很快震惊转变成了愤怒,她的嘴
颤抖起来,把红灯往地上一扔,去就去,我要写信告诉地区的导领,你是怎样培养我的,等什么时候柳部长问起我来,你别后悔!
赵舂堂这时候冷笑起来,小姑娘也学会耍政治手段了,拿柳部长庒我呢?过来,给你看一样东西。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报纸,打开了对准慧仙,来,来看看,你不看报不学习,什么都不知道,你的柳爷爷前几天心肌梗
,去马克思那儿报到啦。
慧仙走过去便看见了报纸下端的讣告,一个熟悉的银发老人,以前在餐桌上慈祥地注视她,在舞台的后台慈祥地注视她,现在他变成一小块黑白照片,躲在报纸上看着她,目光里仍然充満了慈爱和温情。
柳爷爷你别死,别死!她大叫一声,人一下蹲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了。
那天傍晚她提着箱子和一盏红灯走进民人理发店,还是泪痕満面的,一进去,自作主张地把停止营业的牌子挂到了玻璃门上。幸亏临近打烊时间,理发店的顾客都已散去,没人看见慧仙狼狈的模样。老崔看看她的泪脸,看看她的行李,吓了一跳,摆手说搬不得搬不得,你跟部干怎么闹都行,我们不敢掺和,千万别往我们理发店搬家,你好好的一个小铁梅住在理发店,算怎么回事呢?
慧仙打了老崔一下,嘴里叫起来,不准你叫我小铁梅,你偏叫!现在我是江慧仙,是野狗,是野猫,就配住理发店了。
老崔说,慧仙你千万不能使
子,你把行李往哪儿搬都行,就是不能搬出综合大楼,你跟冷秋云处不来,就换一间宿舍好了,那么大一幢综合大楼,还怕腾不出一间宿舍?
谁稀罕住那综合大楼?我跟谁都处不来,那楼里一窝豺狼,没一个好人!慧仙看老崔和小陈态度消极,突然意识到什么,嘴里便嚷嚷起来,老崔,小陈,连你们也不
我吗?我把你们当朋友,我在岸上就你们两个好朋友,难道我又瞎了眼睛?
不是我们不
你,是不敢
!老崔急了,一急说话就不顾情面了,江慧仙,你使
子也要看个天时地利,做人谁不受点气?你这么任
,这样破罐子破摔,自作孽不可饶啊,这样下去你的前途就毁了,前途,前途!前途你到底懂不懂?
老崔这一句话把慧仙问哭了,她抬脚踩住箱子,先是仰着脸哭,然后又闷着头哭,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朝老崔嚷嚷,前途,前途,前途个庇呀!柳部长死了,何爷爷调走了,赵舂堂跟我翻脸了,我一个关系也没了,再也没有人培养我了,我还有什么前途!
理发师们最终拗不过慧仙,临时安排慧仙住在后面的小锅炉屋里,这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好在天气冷,靠着锅炉还可以取暖。老崔招呼小陈把两张顾客坐的长椅拼起来,做了一张
,朋友毕竟是朋友,两个理发师努力把锅炉间改造成慧仙的临时宿舍,一边忙碌一边耳语,反正是临时的,让她凑合几天,我们也凑合几天,她毕竟是赵舂堂的一张牌。赵舂堂不会不管她的。
他们在锅炉边整理
铺,慧仙从店堂里进来了,抱着几件白大褂,要把白大褂挂在窗子上。老崔叫道,你把白大褂做窗帘,我们明天穿什么剃头?慧仙回头不満地瞪着老崔,说,你的工作服重要还是我的名誉重要?觉睡
挂不窗帘怎么行?你们不知道这镇上情况很复杂?有人表面上假正经,暗地里不干正经事,喜欢偷看我的!
也不知道她在说谁,老崔他们没有心思多问。理发店接收慧仙,毕竟是权宜之计,这姑娘的离奇身世,油坊镇人人都听说过,她像一只神秘的包裹,不时地更换寄存处,现在不过是寄存到理发店来了,老崔他们认为一切都是临时的。过了好几天,只见慧仙出去,不见综合大楼来人,老崔才知道情况不妙,他差遣小陈去综合大楼打听情况,小陈去大楼里转了几个办公室。回来向老崔汇报说,打听不到什么消息,谁也没兴致谈慧仙的事嘛,那楼里,好像没人管她的事了。
大约是在四天以后,赵舂堂来到了民人理发店。他一来,理发店里的人一下都站起来了,惟有慧仙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只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瞄赵舂堂。老崔不知道他此行是来理发,还是来挽救慧仙的,看赵舂堂往转椅上一坐,赶紧拿着梳子剪子过去,赵记书是来理发,还是来找慧仙的?赵舂堂摆摆手说,什么都不是,你先帮我把头发修一修。老崔莫名地感到心惊,小心翼翼修着赵舂堂的头发,侧脸对慧仙使眼色,要慧仙趁机过来搭讪几句,慧仙一扭头,装作没看见,拿了把指甲刀沙沙地锉她的手指甲。老崔放下梳子又去拿剃刀,赵记书要不要刮刮胡子?赵舂堂没表态,这次慧仙胆大包天,竟然在那边说起怪话来了,嘁,赵记书又没胡子,刮什么胡子?老崔感觉到赵舂堂的身体动了动,他慌了,差点去按住赵舂堂,但赵舂堂只是欠起身子朝店堂里的人看了看,群众能不能先暂时回避一下?老崔和慧仙留下,我们谈点工作,几分钟就好。
几个顾客不情愿,但最后都跟着理发师小陈出去了,他们头发剃得不三不四的,身上还围着罩布,站在门外探讨,那么三个人在一起,牛头不对马嘴的,他们会谈什么样的工作?也就过了几分钟,老崔来开门了,是给赵舂堂开门,赵舂堂带着一股凤凰牌润发油的香味走出理发店,表情有点轻松,又有点悲伤。顾客们目送赵舂堂的背影离去,拥进了店堂,看见那慧仙涨红了脸高举着一把梳子和一把推剪,左手的梳子不停敲击右手的推剪,啪啪啪。啪啪啪。她嘴里一叠声地叫喊,谁要剃头,谁要我剃头?给点面子,我给你们来剃头!
他们听出慧仙的声音歇斯底里的,外面的人不知里面谈话的內容,也就不知道慧仙为什么一下如此冲动。老崔过来抢夺下慧仙手里的东西,把她推进锅炉间去,慧仙你冷静一点,注意影响!他大喊一声撞上门,把她反锁在里面了。店堂里的人都七嘴八舌地向老崔打听,你们开的什么会?慧仙到底出什么事了?老崔不愿意多嘴,只是一声声地嘟哝。这算什么任命?什么组织决定呀,理发店这堆事,也就是剪洗刮吹那一套,有什么好培养的?有什么好锻炼的?培养好了锻炼好了,能进南中海给央中
导领剃头去?
老崔不肯把话说清楚。是慧仙自己在锅炉间里大喊大叫,老崔啊,小陈啊,从明天开始,我们三个人就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啦!理发师小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老崔说,开玩笑?让她来我们店里了?她再怎么失宠,也不至于这么安排她吧!老崔说,你瞪着我干什么?这么大的事情,谁有心思开玩笑?赵舂堂一亮底牌,我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呀,谁想得到这小铁梅风光一场,最后成了个女剃头的!
关于慧仙的消息总是跑得比马还快。第二天向
船队的人都听说了,慧仙下放到民人理发店,做了个女剃头的!之前各家的船上都还在猜测慧仙的去向呢,猜什么地方的都有,县城地区甚至省城,猜什么职业的都有,广播站宣传队妇联团委甚至县委导领班子,船民们都往好地方猜,往高处猜,谁会猜到民人理发店去呢?慧仙,慧仙,向
船队的骄傲,从此以后,她骄傲的身影将站在民人理发店的玻璃橱窗后面,继续接受大众的检阅,从此以后,她骄傲的双手将回报油坊镇民人,回报养育她的向
船队,慧仙,慧仙,我秘密的向曰葵,从此以后,她要为民人服务了,她要为大家刮胡剃须剪头发啦。
那一年,慧仙刚満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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