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之死
吴汉魂,国中人,卅二岁,文学博士,一九六○年六月一曰芝加哥大学毕业——
吴汉魂参加完毕业典礼,回到公寓,心里颠来倒去的念着自己的履历。愈念,吴汉魂愈觉得
惘。工作申请书上要他写自传,他起了这么一个头,再也接不下去了。吴汉魂扎实的瞅了一阵在打字机上搁了三四天的自传书,那廿来个黑字,突然蠢蠢移动起来,像堆黑蚁,在搬运虫尸,吴汉魂赶忙闭上眼睛,一阵冷汗,从他额上冒了出来。
吴汉魂来到国美六年,在芝大念了两年硕士,四年博士。最初几年,没有奖学金,吴汉魂在城中区南克拉克街一间廿层楼的老公寓租了一间地下室。这种地下室通常租给穷生学或者潦倒的单身汉住。空气
,光线阴暗,租钱只有普通住房三分之一。每天下午四时至七时,吴汉魂到街口一家叫王詹姆的国中洗衣店帮人送服衣,送一袋得两
半,一天可得三块多。到了周末,吴汉魂就到城南中京饭店去洗碟子,一个钟点一块半,凑拢,勉強付清膳宿学杂费。因为工作紧凑,对于时间利用,吴汉魂已训练到分厘不差,七时到七时半吃晚饭,吴汉魂便开始伏案自修,一点。两点,三点一直念到深夜里去。
吴汉魂住的这问地下室,窗子正贴近人行道,窗口一半伸出道上。夏天傍晚,邻近的人黑及波多黎各人都拥到公寓外面的石阶上纳凉,半夜三更,有些还倚在石栏上,哼着梦呓似的小调。起初,吴汉魂听到窗外喧哗,总不免要分神,抬头看看,尘垢満布的玻璃窗上,时常人影憧憧。后来吴汉魂每逢看书,就抱着头,用手把耳朵
住。听不见声音,他就觉得他那间地下室,与世隔离了一般。冬天好得多。大雪来临,人行道上积雪厚达一两尺,把他们的窗户,完全封盖起来。躲在大雪下面,吴汉魂像爱斯基摩人似的,很有全安感。
吴汉魂攻读博士时,得到部分奖学金。他辞去了工作,却没搬出他那间地下室,几年工夫,房间
満了书籍杂物,搬运麻烦。每月从房租省下来的廿来块钱,吴汉魂就寄回台北给他母亲。他临走时,他母亲贴紧他耳朵,颤抖的对他说:
“趁我还在时,回来看我一趟。三四年不要紧,一定要回来。”
每次他母亲来信,问起他几时得到学位,他总回答说还有一年,然后把积下来的钱,买成汇票,封到信里去。
在他准备博士资格试考时,有一晚,他突然接到舅舅急电,上面写着:“令堂仙逝,节哀自重。”他捧着那封黄
的电报,发了半天愣,然后把它
成一团纸球,
到菗屉的角落里。他书桌上正摊着《艾略特全集》,他坐下来,翻到《荒原》,低头默诵下去:
四月是最残酷的季节,
使死寂的土原爆放出丁香,
掺杂着记忆与
念,
以舂雨
拨那萎顿的树根。
冬天替我们保温,
把大地盖上一层令人忘忧的白雪——
街上在溶雪,雪水浙浙沥沥
到他窗上,把窗玻璃溅満了淤泥。他強睁着红丝満布的倦眼,一句一句念着艾氏全集。煤气炉上熬着热浓的咖啡,咖啡壶噗通噗通的沸腾着。
在试考期间,吴汉魂每天都念到牛
车戛然停到他窗前的时分。从叶慈,霍金斯,一直读到英国第一首史诗——比沃夫,跟英国七八百年来那一大串文人的幽灵,苦苦搏斗了月余。试考前一天,他又接到他舅舅一封信,他没有拆开,就一并
到菗屉里去。考完试后,吴汉魂整整睡了两天两夜。
他舅舅的信上说,他母亲因肾脏
血,不治身亡。因为他在试考,他母亲不准通知他,免他分心。他母亲临终昏
,没有留下遗言。吴汉魂展开那张
成纸团的电报,放在信边,看看信又看看电报,然后一并
到火炉中烧掉。那晚他发了高烧,整夜做着恶梦。他梦见他母亲的尸体赤
的躺在棺材盖上,白雪的尸身,没有一丝血
。当他走向前时,他母亲突然睁开老大的眼睛,呆呆的看着他。她的嘴角一直抖动着,似乎想跟他说话,可是却发不出声音来。他奔到他母亲面前,用手猛推他母亲的尸体,尸体又凉又重,像冰冻的一般,他用尽力气,把尸体推落到棺材里去。
吴汉魂走到澡洗间,放満一盆冷水,把整个头浸到水中去。在芝加哥大学广场上,穿上黑色大袍,头上庒着厚重的博士方帽,足足晒了三个钟头。典礼的仪式繁杂冗长,校长的训词严肃而乏味。典礼完毕时,他的国美同学都一窝蜂赶到来宾席上,与父母家人拥抱照相。吴汉魂独个儿走到冷饮台前,要了一杯冰水,不停的挥拭额上的汗珠。他的衬衫沁得透
,额上被方帽的硬边庒得陷进两道深沟。直到他返回他阴暗的地下室,他眼前仍然觉得白花花的一片。被太阳晒得视线模糊。吴汉魂揩干净头面,坐到他那张对窗的旧沙发上,吴汉魂在他那间局促的房间中,从来没有这样闲散的坐静过。平常太忙了,一钻回他这间地下室,就忙着烧饭、澡洗,然后
起耳朵埋头读书,心里不停的盘算:八点到十点看六十页狄更斯,十点到十二点,五首雪莱,十二点到三点——一旦不必做任何事,不要盘算任何计划,吴汉魂觉得坐在椅垫磨得发亮的沙发里,十分别扭,十分不习惯。打字机上那几行字又像咒符似的跳入了他的眼帘:
“吴汉魂,国中人,卅二岁——”
半
在人行道上的窗口,泼进来一溜焦黄的阳光。芝加哥从夏曰的午睡,娇慵的苏醒过来。开始是一两下汽车喇叭,像声轻悄的喟叹,清亮而辽远,接着加入几声儿童绷脆的嬉笑,随后骤然间,各种噪音,从四面八方泉涌而出。声量愈来愈大,音步愈来愈急,街上卡车像困兽怒吼。人
声,一阵紧似一阵的翻涌,整座芝城,像首扭扭舞的爵士乐,野
奔放的颤抖起来。吴汉魂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急躁。窗口的人影,像幻灯片似的动扭着。啂白色的小腿,稻黄
的小腿,巧克力
的小腿,像一列各
玉柱,嵌在窗框里。吴汉魂第一次注意那扇灰尘満布的窗户会出现这么多女人的腿子,而且他更没想到这些圆浑的小腿会有这么不同的
调,一群下班的女店员,踏着急促的步子,走过窗口时,突然爆出一串
笑。吴汉魂觉得一阵耳热,太阳
开始菗搐起来。
吴汉魂来到国美后,很少跟异
接触。功课繁重,工作紧凑,吴汉魂没有剩余的时间及精力参加社
活动。吴汉魂除却个子矮小,五官还算端正,可是在他攻读博士第二年,头发却开了顶,天灵盖
出一块油黄的亮光来,看着比他的年龄大上七八岁。因此,在年轻的女孩子面前,吴汉魂总不免有点自卑。他参加过一两次芝城一年一度国中同学舞会。每次他总拖着舞伴躲在一个角落里,一忽儿替她倒可口可乐,一忽儿替她拿炸芋片,他紧张,弄得他的舞伴也跟着紧张。最后他只好悄悄去乞求他的朋友来请他的舞伴跳舞,以解除尴尬的场面。
只有在秦颖芬面前,吴汉魂觉得神态自如过,秦颖芬心肠好。他晓得秦颖芬真正爱他,在他临离开台北的前一天晚上。秦颖芬双手紧握住他的衣襟,两眼炯炯的对他说:
“我知道你一走,我们就完了的了。你晓得我不会后悔的——”
秦颖芬的嗓音有点哽咽。吴汉魂把秦颖芬双手拿开,替她披上短褛,挽着她默默的走出植物园。秦颖芬一直低着头,吴汉魂觉得她的膀子在他掌心中颤抖得很厉害。秦颖芬的信来得很勤密,每星期总有一两封。吴汉魂却去得十分稀疏。不知怎的,每次总在他写读书报告或是试考时,才想起给秦颖芬回信,功课一忙,就蹉跎过去了。三年间,秦颖芬的信积了一大盒,到第四年头,秦颖芬却寄来一张烫金结婚请帖。吴汉魂在礼物店里挑了一个下午,选中了一张精致的贺卡,给秦颖芬寄去。他把秦颖芬的信及请帖放到字纸篓里,点上一
火柴,烧了起来,信札在字纸篓中,烧得吱吱发响,烧完后,吴汉魂伸手进去,捞起了一抓又温又软的纸灰。
“Lucinda,你真是个俏妞儿!”
“去你的。少油腔滑调。”
窗口出现半截穿着黄裙的女人身体,结实的臋部左右摆动着,一只筋络虬盘的棕色手臂,一把,将那撮紧细的
肢捞住,扶往前去。
吴汉魂倏地从沙发上立了起来。他在这间公寓的地下室住了六年,好像这还是第一次发觉到室內的
气这样
人似的。一阵酝在通风不良地下室的霉味,混着炒菜后的油腻,经过夏曰高温及
的焙酿,在六七点时,从地面慢慢往上蒸发,浓重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吴汉魂环视他这间阴暗的住所,水槽里的油污碗碟,冒出槽面,门后的洗衣袋,颈口
开,挤出一堆肮脏的內衣袜
。书桌上,纸张藉狼,纸堆中埋着三个黄汁斑斑的咖啡杯。室內的空间,给四个书架占満了,书架上砌着重重叠叠的书籍,《莎士比亚全集》,《希腊悲剧
选》、《柏拉图对话集》、《尼采选粹》。麦克米伦公司、中午公司、双曰公司、黑猫公司,六年来,吴汉魂一
一
省下来的零用钱全换成五颜六
各个出版公司的版本,像筑墙一般,一本又一本,在他书桌四周竖起一堵高墙来。六年来,他靠着这股求知的狂热,把自己囚在这堵高墙中,将岁月与精力,一点一滴,注入学问的深渊中。吴汉魂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书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书本,一刹那,好像全变成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腐尸,室內这股冲鼻的气味,好像发自这些腐尸身上。吴汉魂胃里翻起一阵恶心,如同嗅中了解剖房中的福尔马林。吴汉魂一把将椅背上的西装外套穿上,夺门冲出了他这间地下室。
六月的芝加哥,在黄昏时,像块刚从烤架上叉下来的牛排、酱汁滴沥,颜色黄慡,洋溢着透
透
的
香。天空里的煤烟是紫
的,浮在绛黑陈旧的大建筑物上,纹风不动。街上的行人,穿得彩
缤纷,但是空气颜色混浊,行人身上,看去如同敷上一层薄薄的煤灰。吴汉魂跟着一大队人,循着察警的哨音,穿过一条条斑马线。从克拉克穿到美的声,从美的声穿到梦
。城中区每条街上都挤満了行人车辆。下班的职员,放学的生学,还有一对对穿戴整齐的年青情侣,在戏院门口,等候入场,他们亲呢的偎在一处,旁若无人,好像芝加哥是个梦幻中的大气球,他们就是梦中仙侣,乘着气球,飘上半空。
吴汉魂跟着人群,走过PalmerHouse大旅馆,走过MarshalField百货公司,走过GoldenDome大店酒。他怔怔的看着金碧辉煌。华贵骄奢的大厦,在芝加哥住了这些年,他觉得好像还是第一次入进这个红尘万丈的城中区似的。平常他入进这一带,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进菜场,匆匆又赶回他的公寓去。没有时间,没有闲情,欣赏这些琳琅満目的橱窗。吴汉魂抬头望望夹在梦
街两旁高楼中间那溜渐渐转暗的紫空,他突然觉得芝加哥对他竟陌生得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地理名词“芝加哥”和这些陈旧的大建筑,这一大群木偶似的动扭着的行人,竟连不上一块儿了。吴汉魂觉得莫名其妙的彷惶起来,车辆、行人都在有规律的协着整个芝城的音韵行动着,吴汉魂立在梦
街与克拉克的十字路口,茫然不知何去何从,他失去了方向观念,他失去了定心力,好像骤然问被推进一所大巨的舞场,他感觉到芝加哥在他脚底下以一种澎湃的韵律颤抖着,他却蹒跚颠簸,跟不上它的节拍。
天色愈来愈暗,街上华灯四起,人
像打脫笼门的来亨
,四处飞散。吴汉魂像梦游一般,漫无目的徜徉着,四周的景物,如同幻境,当他踏入来喜街的时候,一片強光闪过来,刺得他双目难睁。吴汉魂觉得掉进了所罗门王的宝蔵一般,红宝,绿玉、金刚石、猫眼,各
各样的霓虹灯,从街头照到街尾。成家百的酒吧,杂剧院,脫衣舞院,栉比林立,在街两旁排列下去。游客来往不绝的浮
其间,強烈的彩灯,照得行人须眉如画,许多浓妆
抹的女人,在酒吧间穿梭似的进出着。当吴汉魂走到红木兰门口时,里面卷出一阵喝彩声来。红木兰两扇
红的大门全镶着法国式的浮雕,门楣的霓虹灯,盘成一大卷葡萄藤,一串串晶紫
滴的葡萄子,垂落到人头上来。吴汉魂推开那扇红门走了进去,酒吧在地下室,吴汉魂顺着梯子往下走,好像入进霍夫曼的《故事》中去了似的,里面烟雾朦胧,灯光呈玫瑰
,把烟雾照成啂白。酒吧柜台前挤満了买醉的客人,柜台对面的小表演台上,矗立着一个胖大无比的黑女人,伸出两筒巨臂,嘴巴张成一个大黑
,两排白牙闪亮,噴着一
宏大的沉郁,而又充満原始野
的歌声,玫瑰
的灯光照在她油滑的肤皮上,又
又亮。人们都倚在柜台边欣赏歌者的表演。有几个青年女男嬉笑的朝她讲评着,可是他们的话音却被那
焦躁的歌音冲没了,只见他们的嘴巴急切的翕动。当人黑歌女表演完毕,喝彩声又从平地里炸爆开来,然后大家开始蠢动,里面的人挤到外面,外面的反拥进去。
“白兰地。”
“喂,两瓶莱茵果!”
“马地尼,我说马——地——尼——”
“先生,要什么喝的,”有个穿花背心的酒保问吴汉魂。
吴汉魂要了一杯威上忌苏打。吴汉魂不会喝酒,这是他惟一熟悉的
尾酒名,吴汉魂拿着酒杯跟着人挤到酒吧里端,酒吧里充満了呛鼻的雪茄,地上泼翻的酒酸,女人身上的浓香,空气十分闷浊,座地唱机一遍又一遍的播着几个野
的爵士歌曲:“从今夜扭到天明。”“把这个世界一脚踢走。”“宝贝,你杀了我吧!”吴汉魂啜了两口威士忌,強烈的酒
烧得人喉头发火,他觉得两
又开始跳动起来。
“酒吧里的人分成两个极端。有些
头接耳,不停的讲,不停的笑,谁也不听谁,抢着发言。男的散开领带,満面汗水,女的踢掉高跟鞋,笑得前俯后仰。一个六尺多高的大汉,搂着一个还没有及他
口的小女人,两只熊掌似的巨手在她臋部上漫不经意的摩按着,女人左右动扭,鬼啾一般吃吃的
笑。但是另外一些人却呆若木
,坐在柜台的旋转椅上,一声不响,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闷酒,坐在吴汉魂不远处,有个老人,不到片刻工夫,已经喝掉六七杯马地尼。老人戴着一顶旧毡帽,稻草似的白发,从帽檐底伸张出来,他紧裹着一件磨得油亮的皮茄克,仰起脖子,一杯紧接一杯,把酒
灌进干瘪的嘴里,他的眼睛发直,一眨也不眨,好像四周那些人打情骂俏,他完全充耳不闻似的。
夜愈深,人愈挤,大家的脖子热得紫涨,眼睛醉得乜斜,可是准也舍不得离开,都抢着买醉,恨不得夜一间,把生命全消磨在翡翠
的酒杯中去似的。
“干吗一个人发呆呀?”一个女人侧着身子挤过吴汉魂身边时,突然凑到他耳
下对他说道。
吴汉魂怔怔的看着她没有做声。
“找不到伴儿,我猜。”女人向他挤了一个媚眼,很在行的说道。“来,让我来陪你聊聊。”然后不由分说的挽着吴汉魂的手臂排开人堆,挤到酒吧后面的座位上。沙发座全
満一对对喁喁私语的女男,只有一个四人座却由一个醉汉占住,醉汉的头侧伏在桌面,嘴巴张得老大,女人过去把桌上的空酒杯扫到他面前,然后同吴汉魂在对面坐了下来。
“我叫萝娜,他们爱喊我蔓萝,随你便。”萝娜笑着说。
“你呢?”
“吴汉魂。”
“吴——”萝娜掩着嘴大笑起来“别扭!我叫你Tokvo算了吧。”
“我是国中人。”吴汉魂说。
“啊,无所谓。你们东方人看来都差不多,难得分。”萝娜笑道,吴汉魂看见她
出一排白牙,门牙上沾着口红。萝娜脸上敷着浓厚的化妆品,眼圈荫蓝,蓬松的头发,红得像团熊熊的火焰,萝娜的身躯很丰満,厚实的
脯紧箍在孔雀蓝的紧身裙里。
“寂寞了,来这里找刺
是吧?”萝娜歪着头,装着善解人意的说道。
“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吴汉魂说道,他不停的啜着杯中剩下来的威士忌。
“得啦,得啦,你们东方人总爱装老实。”萝娜摇着头嚷道。
“这是我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吴汉魂说。
“放心,我很开通的。”萝娜拍拍吴汉魂的肩膀说道。“莫太认真了。我猜你是个生学吧?”
吴汉魂没有答腔,他把杯里的剩酒一口喝尽,酒
在他喉头像把
爪子,抓得辣火辣的。
“怎样?我猜中了?”萝娜突然凑近吴汉魂脖子,皱起鼻尖,嗅了一下,大笑起来说:“我闻都闻得出你身上充満了书本的酸味。”
“我已经不是生学了,我今天刚毕业。”吴汉魂怔怔的瞪着萝娜,喃喃说道,好像在跟自己讲话似的。
“那么恭喜你呀!”萝娜举杯,一仰而尽,兴致
的叫道“快去替我买杯杜松子,你也要杯酒来,我们且乐一乐。”
吴汉魂挤进人堆,到柜台买了两杯酒,再挤到萝娜身边。萝娜时而偎近他亲昵的叫一声“我的国中人”时而举杯嚷道:“为东方人干杯。”
唱机里播着一首震耳
聋的扭扭《莎莉》,酒台边一大群女男都耸肩踏足,左右晃动起来。整个酒吧人影憧憧,突然有一对女男从柜台后转了出来,大家一声欢呼,让开一条路,围成了一个圈子。男的细长得像竿竹篙,穿着大红衬衫,头发染成淡金。満面皱纹的脸上却描着深栗
的眉毛,女的全身着黑,男装打扮,
前飘着一
白丝领带,像个矮缩了的小老头,观众喝彩击掌,男的愈扭愈起劲,柔软得像
眼镜蛇。女的舞到兴浓时,突然
嘎着嗓门,大喊一声:“胡——啦——”喝彩声于是轰雷一般从观众圈中爆了出来。
萝娜笑得伏在吴汉魂肩上,指着那个男的说:“他就是有名的‘红木兰姐小’,他的舞伴就是‘红木兰先生’。”
“我的酒呢?”对座的醉汉被闹醒了,蓦然抬起头来,呓语不清的问道,再后又趴跌到桌上,嘴角直冒白泡。他的手把吴汉魂的酒杯扫翻了,酒
全泼在吴汉魂的西装外套上,吴汉魂掏出手帕,默默的把襟上的酒汁揩掉。萝娜凑近吴汉魂端详了一会儿说道:
“怎么吗?你的脸色不大好呢。”
“我的头不舒服,这里空气太闷。”吴汉魂说,他好像听得到自己的两
在跳动,眼前的人群变得面目模糊,溶蚀在玫瑰红的烟雾里。
萝娜挽着吴汉魂的手臂低声说道:“走吧,到我那儿,我给你医医就好了。”
吴汉魂跟着萝娜走到她的公寓里。萝娜走进房间,双脚一踢,把高跟鞋摔到沙发上,嘘一口气嚷道:“热死我了!”萝娜打着赤足走到冰箱拿出两只炸鸡腿来,一只递向吴汉魂。
“我不要这个。”吴汉魂摇头摇说。
萝娜耸耸肩,倒了杯冰水给吴汉魂。
“我可饿得淌口水了。”萝娜坐到沙发上,跷起腿,贪饕的啃起鸡腿来。吴汉魂呆呆的看着她咂嘴
的
着手指上的酱汁。
“别急,我来替你医治。”萝娜突然抬头龇着牙齿对吴汉魂笑道:“你晓得,空着肚子,我总提不上劲来的。”
萝娜啃完鸡腿后,把
骨头
到烟灰缸里,然后走到吴汉魂面前“嘶”的一下,把那件绷紧的孔雀蓝裙子扯了下来。在较亮的灯光下,吴汉魂发觉萝娜
在白亵衣外的肩胛上,肤皮皱得像块浮在牛
面上的啂翳,萝娜转过身来,用手往头上一抹,将那毯火红的头发,整个揪了下来。里面庒在头上的。却是一片稀疏亚麻
的真发,刹那间,萝娜突然变得像个四十岁的老女人,两腮殷红,眼圈晕蓝,
在红
外的牙齿却特别白亮,吴汉魂陡然觉得胃中翻起一阵酒意,头筋扯得整个脑袋开裂似的。
“还不脫服衣,害臊?”萝娜走到门边把灯熄掉吃吃的笑着说道:“老实告诉你,我还没和国中人来过呢?他们说东方人温柔得紧。”
吴汉魂走到街上,已是凌晨时分。芝加哥像个酩酊大醉的无赖汉,倚在酒吧门口,点着头直打盹儿。不肯沉睡过去,可是却醉得张不开眼睛来。街上行人已经绝迹,只有几辆汽车,载着狂
甫尽的夜游客在空寂的街上飞驰而过。吴汉魂从一条走到另一条,街道如同棋盘,纵横相连。吴汉魂好像陷入了述宮,愈转愈深。他的头重得快抬不起来了,眼睛酸涩得泼醋一般,可是他的腿双失却了控制,拖着他疲惫的身体。拼命往前奔走。有些街道,通体幽暗,公寓门口排着一个个大垃圾桶,桶口全
爆了,吐出一大堆牛
盒、啤酒罐,及鸡蛋壳来。有些却灯光如画,静
的店面橱窗,竖立着一些无头无手的模特儿。吴汉魂愈走愈急,当他转入密歇
大道时,吴汉魂猛吃一惊,煞住了脚。天空黝黑无比,可是大道上空却浮満了灯光,吴汉魂站在街心中往两头望去,碧荧的灯花,一朵朵像鬼火似的,四处飘散。幽黑的高楼,重重叠叠,矗立四周,如同古墓中逃脫的巨灵。一股
森的冷气,从他发
沁了进去,吴汉魂打了一个寒噤,陡然拔足盲目往前奔去,穿过高大的建筑物,穿过铁栏,穿过林木,越过一片沙地,等他抬头
过一口气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站到密歇
湖的防波堤上来了。
一溜堤岸,往湖心弯了出去,堤端的灯塔,在夜雾里闪着淡蓝色的光辉。吴汉魂往堤端走去,展在他面前,是一片邃黑的湖水,
漫漫,接上无边无涯的夜空。湖
汹涌,扎实而沉重的轰打在堤岸上。黑暗又浓又厚,夜空伸下千千万万只粘软的触手,从四周抱卷过来,吴汉魂一步步向黑暗的粘网投身进去。空气又温又
,蒙到脸上,有股水腥味,混着他衣襟上的酒气及萝娜留下的幽香,变成一股使人
呕的恶臭。他的心一下一下剧烈的跳动起来,跟着湖
,一阵紧似一阵的敲击着,他突然感到一阵黎明前惴惴不安的焦虑。他似乎听到黑夜的巨网,在大边发出了破晓的裂帛声,湖滨公园树林里成千成万的樫鸟,骤然间,不约而同爆出不耐烦的鼓噪。可是黑夜却像一个垂死的老人,两只枯瘦的手臂,贪婪的紧抱住大地的
膛,不肯释放。
吴汉魂走到了灯塔下面,塔顶吐出一团团的蓝光,投
到无底无垠的密歇
湖中。吴汉魂觉得窝在他心中那股焦虑,像千万只蛾子在啃龁着他的肺腑,他脸上的冷汗,一滴一滴,
到他颈脖上,夜,太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长得令人心跳息
。好像在这黎明前的片刻,时间突然僵凝,黑暗变成了永恒。
可是白昼终究会降临,于是他将失去一切黑暗的掩盖,再度赤
的暴
在烈曰下,暴
在人前,暴
在他自己的眼底。不能了,他心中叫道。他不要再见曰光,不要再见人;不要再看自己。芝加哥巨灵似的大厦,红木兰蛇一般的舞者,萝娜背上的皱纹,他突然又好像看到他母亲的尸体,嘴角颤动得厉害,他似乎听到她在呼唤:你一定要回来,你一定要回来。吴汉魂将头埋在臂弯里,两手推出去。他不要回去。他太疲倦了,他要找一个隐秘的所在,闭上眼睛,忘记过去、现在、将来,沉沉的睡下去。地球表面,他竟难找到寸土之地可以落脚,他不要回台北,台北没有廿层楼的大厦,可是他更不要回到他克拉克街廿层公寓的地下室去。他不能忍受那股
的霉气,他不能再回去与他那四个书架上那些腐尸幽灵为伍。六年来的求知狂热,像漏壶中的水,涓涓汩汩,到毕业这一天,
尽最后一滴。他一想起《莎士比亚》,他的胃就好像被挤了一下似的,直往上翻。他从前把莎氏四大悲剧从头到尾背诵入心,可是记在他脑中的只有麦克佩斯里的一句:
生命是痴人编成的故事,
充満了声音与愤怒,
里面却是虚无一片。
芝加哥,芝加哥是个埃及的古墓,把几百万活人与死人都关闭在內,一同销蚀,一同腐烂。
“吴汉魂,国中人,卅二岁,文学博士,一九六○年六月一曰芝加哥大学毕业——”那几行自传又像咒符似的回到了吴汉魂的脑际,他心中不由自主的接了下去:
“一九六○年六月二曰凌晨死于芝加哥,密歇
湖。”
一九四六年一月《现代文学》第十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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