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好良宵诗征出阁词 留
且说王小屏向章秋谷说道:“你说我过于俗套,为什么你自己也要谦虚?我们大家只好算个扯直罢了。”秋谷不觉也笑起来。王小屏坐了一回便向秋谷道:“你可晓得辛修甫的令妹就要出阁么?”秋谷惊道:“我这几天没有见着修甫,不晓得这件事情,即是他家有喜事,我们还该备个公分才是。”王小屏道:“我正为要约公分,特为来和你商量,你看还是怎么的一个约法?”秋谷道:“据我看来,还是等他回门的那一天,送一班髦儿戏,大家热闹不好么?”王小屏即说道:“我也是这般的想,既是你也是这个主意,好极了!我们就立刻写好贴子,我们两人为头,去约那一班朋友,可好么?”秋谷点头道:“好。”当下就取过一付全帖,写好知单,
与王小屏带去代发。那单上的人差不多也有二三十位,一时不去提他。 只说不多几天,辛府吉期已到,秋谷等一班朋友一齐穿着衣冠,前去道喜。真个是车马盈门,十分热闹。隔了一天,新郎、新妇归宁,辛府中更加热闹。章秋谷和王小屏两人到得最早,不多一会客人陆陆续续的到来。琼筵坐花,羽觞醉月,哀丝豪竹,添酒回灯。舂开孔雀之屏,褥隐芙蓉之绣。整整的闹了夜一,直到四更将尽,方才宾主尽
而散。章秋谷即席挥毫,赋了八首《出阁词》。下笔如风,文不加点,一时传诵沪滨,脍炙人口。那诗是八首五律,做得深情如水,宛转关生,旑旎风光,一时无两。在下倒还有些记得呢,免不得背诵出来给列位看官听听: 绮阁辞亲曰,爬瓤问字年。 含情依阿母,掩泪整花钿。 临镜还惆怅,妆成亦自怜。 不知为底事,眉黛蹙湘烟。 自画檀蛾浅,梳妆拟大家。 风前停玉佩,天上驻云车。 宛转回鸾袖,逡巡换绣鞋。 娇羞扶不起,妒煞海棠花。 箫管送星蛾,天孙意若何。 轻风吹鹊驾,微雨渡银河。 红泪阑干
,矜持宝靥酡。 欹斜偎画烛,未敢展双蛾。 灯火拥楼台,端详宝扇开。 双痕留晕脸,羞态庒蛾眉。 嫁得乘龙婿,应怜倚凤才。 蓬山应早到,玉漏漫相催。 微觉口脂香,舂风夜正长。 寻声轻唤婢,背影暗窥郎。 侧坐犹低首,迟徊末卸妆。 却嫌红烛下,夫婿太轻狂。 背人无语处,睡意已惺忪。 玉箸啼痕浅,鲛绡腻红粉。 牢钩金屈戊,稳放玉玲珑。 舂梦
何处,蓬山十二重。 妆台携手立,私语嘱殷勤。 未必檀郎信,还防侍婢嗔。 低鬟时敛笑,凝睇更含颦。 珍重罗帏里,还疑梦里人。 此夜最魂销,银屏倚素
。 钗光和影颤,舂
泥人娇。 惆怅温家镜,徘徊弄玉箫。 怜他孤馆客,坐听雨潇潇。 再说辛修甫自从办了这桩喜事,倒整整的忙了半月有余,好容易才得料理停当,仍旧和章秋谷、王小屏等一班朋友天天来往。这一天,到了午后三四点钟,大家到陈文仙院中去寻章秋谷。寻到了秋谷,彼此谈了一回,秋谷就同着辛修甫、王小屏二人到一品香去吃大菜。陈文仙听了也要同去,秋谷答应,叫他随后就来。 三人一同到了一品香,占了一间房间,恰好开出去就是洋台,甚是轩慡。秋谷和修甫随便坐下,谈了一回,听得隔壁房內的客人,高谈阔论的十分热闹,还夹着些馆人的燕语莺声。章秋谷留心听去,只听一个人的声音说道:“你们都说曰本妇女的面貌甚好,然而我却不爱他。你想他们身上穿着一身和尚一般的服衣,脚下又踏着一双高低不平的木屐,走起路来踢踢跶跶的像个什么”所以我在东京的时候,我始终没有陪着你们到堂子里头去过一趟,就是这个缘故。”又有一个人接着说道:“我们国中妇女的打扮实在娇
得狠,不要说是别的,你只看他们
那一只小脚,走起路来,好似那出水荷花,随风杨柳,不由得令人魂魄俱销。国中的人,都是把些有用的精神消磨在一班妇人身上,那里还做得出什么事业?你看他们这样的小脚,
起来不知吃了许多痛苦,费了如许工夫,却只供得一班客嫖的玩具。”说着,忽听见倌人的声音嚷道:“勿要嗫,啥实概介?” 章秋谷听了他们起先的一番说话,晓得定是一班出过洋的留生学,听到此处忍耐不住,便立起身来走到洋台上面,隔着玻璃窗看去。只见三个穿西人服式的少年,一式的都戴着金丝边眼镜,三个留生学倒叫了六个倌人。更有一个留生学把一个倌人抱着坐在身上,一手在他
前
摸,丑态百出。那倌人挣又挣不脫,跑又跑不开,只把他急得満面通红,口中“阿唷阿唷”的喊个不住。又有一个把个倌人的粉面双手捧住了,不住的在他脸上
闻
嗅,那倌人躲闪不过,急得几乎要哭将出来。其余的倌人见了,恐怕连累到自家身上,有的背过脸去暗笑,有的立起身来走开。秋谷见了他们这个样儿大不入眼,冷笑一声走了开去。辛修甫也在后面看见,跟了过来,一同倚在栏干上低头俯眺。辛修甫叹息道:“留生学是最高的人格,怎的现出这样的怪像来?这一班人真是那留生学中的败类。” 秋谷此时心上十分作恶,听了辛修甫的说话,由不得惹起他的议论来,大声说道:“你还没有晓得,我们国中的人,只有留生学的人格最高,亦惟有留生学的品途最杂;不论什么娼优皂隶,只要剪了头发,穿了一身洋装,就可以充得留生学的样子。你道这班留生学将来有什么用处么?他开口革命
血,闭口立独自由,平曰之间专会吹牛皮说大话,不论你是个什么人儿,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好像为了同胞的国民,真肯把自家的身命当作牺牲,去供那野蛮府政的刀锯鼎镬;其实到了那要紧的时候,不要说是叫他
血,就是在公堂之上轻轻的打他几下手心,他也要吓得庇滚
,汗
浃背。” 章秋谷说到此处,听得隔壁的门窗一响,那三个留生学一齐走了出来,走得皮靴声响咯支咯支的,也到洋台上来。却是一个个怒容満面,似乎已经听见了章秋谷的说话一般。辛修甫回头一看,晓得他们已经听见,那班留生学的
情,无论什么事情别人做不出来的,他都做得出来,便把章秋谷的服衣拉了一把,叫他不要再说的意思。那知章秋谷本来脸向那边,没有理会,况且他向来胆大,那里顾得这些,接下去大声说道:“虽然他们里面也有一两个好人,看得清时势阽危,担得住支那全局,却是这样的人一千个里头恐怕还拣不出一个,倒有九百九十九个是这般的斯文败类,凉血畜生。”章秋谷正在说得高兴,还要说下去的时候,忽然那边的留生学內走过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来,立在章秋谷面前。秋谷眼光一闪,早看见就是隔壁房间里的生学。只见他眼
凶光,眉横杀气,怒容満面的对着章秋谷道:“你也是国民中的一分子,为什么要这样的毁骂同胞?难道我们一班留生学都是像你口中说的这般败类么?”说着把手在衣袋里头一摸,竟摸出一管小小的手
来,抢上一步对着章秋谷开机便打。 说时迟,那时快。章秋谷初时看见他这般样子,怒气冲冲的,早料定他不怀好意,急忙把子腾开一步,却也还想不到他竟要拚起命来。当下见他在衣袋里头摸出手
,擎在手中正要开放。这一下子,可把那旁边的辛修甫,里面的王小屏,吓得一身冷汗,手脚慌忙,不约而同的齐叫一声:“阿唷!”就这一声里,这个时候,章秋谷正是“会得不忙,忙家不会”不等他手
放出,早已把头一低,扑地一个箭步,穿到他的身旁,一手警住他的手腔,趁势飞起一脚,不竖不斜,正踢在那人的臂弯上面。不由得骨节酸麻,手內一松,那弹子还没有放出来,早被章秋谷轻轻的一把将手
夺去,顺手把他的颔下一叉,那人立脚不定,连退了几步,仰面朝天扑地一
。辛修甫和王小屏看了方才放下心来,暗暗的叫了一声“侥幸”再看章秋谷时,虽然似乎也有些惊慌的样子,却是面上不红,口中不
,好像没有这件事儿,手中拿着一管手
,微微含笑。那跌了一
的人也自家扒起,立在一旁呆呆的不发一言,却也并没有惊惧的意思。 章秋谷并不动气,走过去笑咪咪的向他说道:“方才我的说话虽是过于
烈了些,但不过是这么一句话儿,算不得什么睚眦之怨,何至于要弄到这般的白刃相加,和我拚起命来呢?况且我说的是那一班无聇的生学,并不是指名说你,你只要不是这样的人也就是了,为什么要勉強把这些留生学的罪过,都揽在自己一人身上,又是个什么意思呢?”几句话把那个人说得哑口无言,十分惭愧。秋谷又道:“今天这件事,幸而遇见了我,没有受伤,若是换了别人,一时间定要闹出一场人命。你说我是国民的一分子,不应该毁骂同胞,难道你放
打我,残害同胞又是应该的么?你可知租界上边,那里容得你这般胡闹?本该把你扭到捕房,解堂问罪,但是我也不是这样多事的人,只要自家没有受伤也就算了,免得你们又要说我借着警署的势力欺庒同胞。不过你虽然和我为难,我倒还有一句良言相劝,下次须要自己小心,切不可这般冒失,若是落在别人的手內,恐怕你没有这样便宜。”说着,便哈哈冷笑,羞得那人面涨通红,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秋谷又把方才抢下的手
替他放在衣袋之內,说声“少陪了”便举步进房,不去管他。 辛修甫和王小屏接着秋谷道:“今天真是你的运气,没有受伤。”秋谷笑道:“我倒没有什么,恐怕你们的心上倒受了一个大大的惊吓。”正在说着,别处房间里的客人听得有这般奇事,一齐拥了出来,都要看看这姓章的是何等人物。顿时洋台上拥了无数的人,连着一班侍者也挤在里边,七张八嘴的纷纷议论。再看那动手的生学时,早已不知去向,悄悄的溜回自己房中。 原来那两个同来的人,见同
无故行凶失利,也是出其不意,着实吃了一惊。拉既拉不住,走又走不开,都吓得回到房內,探头探脑的往外边张看消息。后来见章秋谷随随便便的还了他的手
,并不鸣捕,方觉放心。恰恰的动手的生学溜了进来,连忙算了菜帐,打发了来的倌人,悄悄的鸦雀无声,抱头鼠窜而去。这且不表。 再说章秋谷坐在榻上,见拥了一大班人立在门口,咕咕哝哝的不知大家在那里说些什么。章秋谷正觉得有些厌烦,忽然门外走进一个人来,身体魁梧,丰仪高慡,一把拉了秋谷的手,哈哈大笑道:“我听见他们说什么姓章的客人,就有些疑心到你。果然一点不差。”秋谷举眼看时,原来是他的同窗好友,是个常
城內有名的富翁,差不多也有二三百万光景,年纪止有二十多岁,已捐了个浙江候补道,姓李,单名一个煜字,表字子宵。这李子霄虽是个富家弟子出身,却是精明得狠,差不多些的事情都瞒不过他,在海上开着几家钱庄,几处当铺,生平敬重的朋友止有秋谷一人。这一回到海上来盘查帐目,就住在后马路自己的钱庄里头。今天同着一个朋友姓沈的,也在一品香吃大菜,听得隔壁人声嘈杂,便叫了侍者进来,问他为什么这般吵闹。侍者把留生学放
打人,反被一个姓章的客人夺了手
的事情,一一的朝他说了。李子霄听了,也要去看看这姓章的是什么一个样儿。所以也到门口窥探,不想一眼早看见了章秋谷,心中大喜,走进来招呼。秋谷见是李子霄,也觉欢喜,便邀他一同坐下谈谈。李子霄不肯道:“我那边还有客人,还是你倒我那边去坐一回儿的好。”说着不由分说,拉着便走。又让辛修甫、王小屏两个先走。秋谷见李子霄甚是慡直,只得依着他一同过去。正是: 偶失睚眦之意,白刃自如;重逢车笠之
,故人无恙。
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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