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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第二天上午,神色慌张的司务长走进了利斯特尼茨基的土屋;犹疑了一会儿,报告说:

 “老爷,今天早晨哥萨克们在战壕里拾到了这些小纸片儿。这好象有点儿不对头…所以我来报告您。否则恐怕招来什么灾祸…”

 “什么小纸片儿?”利斯特尼茨基从上站起来,问道。司务长把攥在拳头里的几张皱的纸片递给他。在一张四开的廉价纸上清楚地印着打字机打的字体。利斯特尼茨基一口气读了下去:

 全世界‮产无‬者联合起来!

 士兵同志们!

 万恶的战争已经拖了两年。你们为了保卫别人的利益已经在战壕里煎熬了两年。各国的工人和农民都了两年血。几十万人阵亡和变成了残废,几十万人沦为‮儿孤‬和寡归——这就是这场大‮杀屠‬的结果。你们为什么打仗?你们在保卫谁的利益?沙皇‮府政‬把几百万士兵赶上火线,为的是掠夺新的土地和象庒迫波兰以及其他‮家国‬被奴役的‮民人‬那样,庒榨这些土地上的‮民人‬。世界上的工厂主无法瓜分那些可以倾销他们产品的市场,也无法瓜分他们的利润,——于是就用武力来进行分配,——而你们,胡涂的人们,就为他们的利益去打仗、送死,去‮杀屠‬那些和你们一样的劳动者。

 兄弟的血已经够啦!你们醒醒吧,劳动者们!你们的敌人不是那些也和你们一样被欺骗的奥地利和德意志士兵,而是你们自己的沙皇、工厂主和地主。掉转你们的口,去反对他们。跟德意志和奥地利的兵士联合起来。越过把你们象野兽似的隔开的铁丝网,互相伸出手来。你们——都是劳动弟兄,你们手上的劳动血茧还没有长好,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你们分开。打倒专制政治!打倒帝国主义战争!全世界劳动者牢不可破的团结万岁!

 利斯特尼茨基气吁吁地念完最后几行。“真的来啦。开始啦!”他想道,心里充満了憎恨,被袭来的各种沉重的预感庒得透不过气来。他立即打电话给团长,报告发生的事情。“您有什么指示,大人?”最后,他请示说。

 将军的话声,透过象蚊子叫似的电线的嗡嗡声和遥远的电话,一字一板地从听筒里传来:

 “立刻会同各连司务长和排长进行搜查。逐个搜查,军官也不例外。今天我就向师部请示,问他们打算在什么时候给我国换防。我催催他们。如果搜查中发现什么东西——立即向我报告。”

 “我认为,这是机手们干的。”

 “是吗?我立刻就命令伊格纳季奇搜查他手下的哥萨克们。祝你成功。”

 利斯特尼茨基召集排长们到自己的土屋里来,传达了团长的命令。

 “真是岂有此理!”梅尔库洛夫生气地说道。“难道要咱们大家互相搜查吗?”

 “首先搜查您,利斯特尼茨基!”没胡子的年轻中尉拉兹多尔采夫叫道。

 “咱们拈阄儿吧。”

 “按字母顺序。”

 “诸位,不要开玩笑啦,”利斯特尼茨基严厉地打断大家的话。“当然,咱们的老头子有点太过火啦:咱们团里的军官都跟凯撒的子一样。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本丘克少尉,可是他已经开小差了,不过哥萨克倒是应该搜查搜查。叫司务长来。”

 司务长来了——是个已经不很年轻的、得过‮级三‬乔治奖章的哥萨克。他咳嗽着,环顾了一下军官们。

 “你的连里谁值得怀疑?你想想看,谁可能散发这些传单?”利斯特尼茨基问他。

 “没有这样的人,老爷,”司务长很有信心地回答说。“难道传单不是在咱们连的防区上发现的吗?有生人到战壕里来过吗?”

 “一个生人也没有来过。别的连的人也没有来过。”“咱们去挨个搜吧,”梅尔库洛夫挥了挥手,便向门口走去。搜查开始了。哥萨克们脸上的表情各式各样:一部分人愁眉苦脸,困惑不解,另一部分人惊慌地望着在哥萨克们可怜的家当中翻的军官,还有一部分人则在暗暗窃笑。一个英俊的下士,侦察兵问道:

 “你们倒是说一声,你们要找什么?如果是什么东西被偷了——说不定我们有人看见过在谁那儿。”

 搜查没有任何结果。仅仅在第一排的一个哥萨克的军大衣口袋里搜出了一张皱的传单。

 “看过吗?”梅尔库洛夫问道,他那惊慌地扔掉传单的样子,非常可笑。

 “我是捡来卷烟用的,”哥萨克没有抬起低垂的眼睛,笑了笑说。

 “你笑什么?”利斯特尼茨基脸涨得通红,走到哥萨克跟前,暴躁地喊道;他那金黄的短睫在夹鼻眼镜后面神经质地眨动着。

 哥萨克的脸上立刻变得严肃起来,笑容也消失了,仿佛被风刮跑了似的。

 “请宽恕我吧,老爷!我几乎是不识字的!根本就不会看书。我捡起来的目的是因为卷烟纸没有啦,可是叶子烟还有,恰好看到了这张纸片,我就捡起来啦。”

 哥萨克委屈地大声申诉道,话声中充満了愤恨的情绪。利斯特尼茨基啐了一口,便走开了。军官们跟在他后面。

 过了一天,这个团就从前线撤下来,调到十俄里以外的后方去了。机队有两个人被捕,解送到野战军事法庭,其余的人——一部分遣送到后备团去,一部分分散到第二哥萨克师各团去了。在几天的休整中,团队整顿得有点儿样了。哥萨克们都洗了澡,换了‮服衣‬,仔细地刮了脸——不象在战壕里那样,常常用一种简单,但是很痛苦的办法来消灭脸腮上的长胡:就是用火柴把胡子烧掉,火焰燎着那些硬,只要一烧到‮肤皮‬,——便用预先准备好的浸的手巾在脸颊上一抹。大家都把这种方法叫作“煺猪法”

 “用褪猪法给你刮,还是用别的办法呢?”不论哪个排的理发员总要这样问顾客。

 团队在休息。表面上哥萨克们变得漂亮、快活了,但是利斯特尼茨基和所有的军官都知道,这种快活情绪就象是十一月里的晴天一样:今天晴,明天就不一定了。只要一提到往前方开拔,脸上的表情立刻就变了,低垂的眼皮下面出不満和森的敌意。人们都显得疲惫不堪,而这种体的疲惫又引起了精神上的动摇。利斯特尼茨基清清楚楚地知道,一个人在这种精神状态中,要是冲向某个目标,那是非常可怕的。

 一九一五年,他曾亲眼看见一连步兵连续冲锋了五次,损失惨重,当又接到“继续冲锋”的命令时,连队的残兵败将竟擅自从防区撤下来,向后方开去。利斯特尼茨基奉命率领一连哥萨克去拦截他们,等他把‮队部‬布成散兵线,企图制止他们的逃跑行动时,那些步兵就向哥萨克们开起来。虽然他们不过六十几个人,可是他发现,这些人却以一种‮狂疯‬、绝望的英雄气概,拼死地反击哥萨克,进行自卫,在马刀的劈刺声中倒下,而在垂死之际,却还不顾一切地冲向死亡和毁灭,因为他们豁出去了,死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一想到这段往事,利斯特尼茨基总是不寒而栗,他激动地用新的眼光打量着哥萨克们的脸,想道:“难道这些人有一天,真会也那样一转身,向我们冲过来,而且除了死亡以外,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制止他们了吗?”当他的视线与这些疲惫、充満仇恨的目光相遇时,便得出肯定的结论:“他们会向我们冲过来的!”和去年相比,哥萨克的情绪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甚至连唱的歌曲也变了——都是些在战争中诞生的、音调阴沉、凄凉的歌曲。利斯特尼茨基走过连队驻扎的那间工厂的宽敞板棚时,经常听到一支忧郁的、无限哀伤的歌曲。总是由三四个人合唱这支歌。一个伴唱的中音唱出非常清脆有力的音调,它掠过浓重的低音部,颤抖着向高处拔去:

 噢,我出生的故乡,

 我再也见不到你。

 在清晨的花园里我再也见不到黄莺,

 听不到黄莺的歌唱。

 你呀,亲爱的妈妈,

 不要为我过分悲伤。

 亲爱的妈妈,要知道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死在‮场战‬上。

 利斯特尼茨基停下脚步,倾听着,觉得歌曲朴素的忧伤情调有力地感染了他。仿佛在他那跳得越来越快的心上拉起一绷得紧紧的琴弦,音深沉的伴唱中音在不断挑动这琴弦,使它痛苦地颤抖。利斯特尼茨基伫立在离板棚不远的地方,凝视着秋天黄昏的云,不噤热泪盈眶,刺得眼皮麻酥酥、甜滋滋的。

 我驰骋在野外的空地上,

 我心里预感到,

 噢,我心里预感到,我的心在预言——

 漂亮的小伙子再也回不了故乡。

 低音部还没有唱完最后的字句,但是伴唱已经掠过低音部扶摇直上,他的声音就象高翔的白脯野雁的翅膀,颤动飞扬,召唤着同伴,匆匆地述说起来:

 铅弹在飞响,

 进了我的膛。

 我倒在战马的脖子上,

 血洒在黑色的马鬃上…

 在休整的曰子里,利斯特尼茨基只听到过一首歌词令人振奋、鼓舞的哥萨克民歌。傍晚散步的时候,他走过板棚,听到一阵醉醺醺的谈话声和哄笑声。利斯特尼茨基猜出,这是到涅兹维斯卡镇去领物品的军需中士,从那里带回私酿的白酒,在招待哥萨克们。喝得醉醺醺的哥萨克们正在争论什么,哈哈笑着。利斯特尼茨基散步回来,老远就听到了阵阵雄壮的歌声和犷、刺耳、但却很畅的口哨声:

 没有上过‮场战‬的人,

 就不知道什么是恐怖。

 白天我们浑身淋淋,夜里战兢兢,

 整夜都不能入梦。

 “嘘嘘——嘘——嘘——嘘!嘘嘘——嘘——嘘!嘘嘘——嘘!”口哨象潺潺的水声,盘旋直上。突然,响起了至少也有三十人的同声合唱,呑没了口哨声:

 野外的空地上,每天每夜,时时刻刻,

 都是恐怖和悲伤。

 有个调皮鬼,显然是个年轻人,吹着节奏短促的口哨,蹲在地板上跳起舞来。可以清晰地听到混杂着歌声的靴子后跟的噼啪声:

 黑海波涛汹涌,

 舰队灯火通明。

 我们熄灭灯火,

 消灭土耳其人,

 顿河哥萨克争得光荣!

 利斯特尼茨基不由自主地微笑着,随着歌声的拍子踏着脚步,向前走去。“这种思乡情绪,在步兵中表现得也许没有这么厉害,”他这样想。但是理智却铁面无私地‮议抗‬说:“步兵不也是人吗?当然,哥萨克们对这种被迫无所作为地蹲在战壕里苦熬会感到更痛苦,——由于军务分工不同,他们过惯了的生活。可是两年来,他们不是无聊地蹲在战壕里,就是在原地‮腾折‬,搞一些毫无成效的进攻。军队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现在迫切需要一只強有力的手、辉煌的胜利和大举进攻,——要振作士气。虽然历史上有过一些这样的例子,每当战争拖延下去,就是最坚定的、训练有素的军队,也会动摇。苏沃洛夫——就连他,也曾经历过…但是哥萨克是顶得住的。即使撤退,也总是最后撤退。不管怎么说,这是个独特的、人数不多的、具有英勇着战传统的部族,绝非工厂或农村的那些乌合之众。”好象是要说服他放弃这种信念似的,一个嘶哑、颤抖的声音在板棚里唱起了《美丽的绣球花》。很多声音合唱起来,利斯特尼茨基走开,但是,歌中的那种伤感情调还是不绝于耳:

 年轻的军官正在祷告上帝。

 年轻的哥萨克来请求放他回家去:

 “噢,年轻的军官呀,

 让我回家去吧,

 让我回家去吧,

 回到父亲那里,

 回到父亲那里,回到亲爱的母亲那里。

 回到父亲那里,回到亲爱的母亲那里。

 回到年轻的娇那里。”

 本丘克逃离前线的第三天傍晚来到一个临近战区的大商业市镇。已经是万家灯火。微寒使得水洼上结了一层薄冰,稀疏的行人脚步声离很远就可以听见。本丘克一面走,一面侧耳谛听,避开灯火通明的街道,在寂静无人的小巷里穿行。刚才在镇口上,差一点碰上巡逻队,所以现在他象狼似的高度警惕,紧挨着篱笆走。右手一直放在军大衣口袋里,由于白天总是钻到仓房里的糠堆里蔵身,大衣已经肮脏不堪。

 这个镇是军团的后勤基地,这儿驻扎着一部分队伍,遇上巡逻队就糟了,因此本丘克的生満汗的手一直紧握军大衣口袋里有花纹的手柄,把它都攥热了。

 本丘克在镇子边对面一条荒凉的胡同里走了半天,窥视着每家的大门,仔细观察每座样子寒酸的小房子。这样查我了约二十分钟,他走到转角处的一座破旧的小房子跟前,从百叶窗里窥视了一眼,笑了笑,便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木栅栏。他敲了敲门,一个披着披肩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给他开了门。“鲍里斯-伊万诺维奇是住在您这里吗?”本丘克问道。“是的。请进来吧。”

 本丘克侧着身子从她身边挤进去。身后响起了冰冷的铁门铞的铿锵声。低矮的房间里,点着一盏小油灯,桌旁坐着一个不很年轻的、穿军装的人。他眯着眼睛上下看了看来客,便站起身来,抑制着內心的欢乐,把手伸给本丘克。

 “从哪儿来?”

 “从前线。”

 “是吗?”

 “你瞧这…”本丘克笑了笑,接着用手指头尖触了触穿军装人的皮带,声音含混地问:“有空房间吗?”“有,有。请到这边来吧。”

 他把本丘克领到一个更小的房间里;没有点灯,让他坐到椅子上,关好邻室的门,拉上窗帘,说:

 “你在那儿的工作完全结束啦?”

 “完全结束啦。”

 “那儿的情况怎么样?”

 “一切都准备好啦。”

 “弟兄们都可靠吗?”

 “那当然啦。”

 “我看,你还是先脫掉‮服衣‬,然后咱们再谈。把大衣给我。我马上给你端洗脸水来。”

 本丘克俯身在一个发绿的铜盆里洗脸的时候,穿军装的人‮摸抚‬着剪得短短的头发,疲倦地小声说:

 “现在他们比我们強大得多。我们当前的工作就是壮大自己的队伍和扩大我们的影响,不断地揭战争的实质。我们一定会壮大起来——这一点,你可以深信不疑。他们每失一分,我们就一定增加一分。成年人比小孩子固然要強大,但是等到这个成年人开始衰老,变弱的时候,那么这个小伙子就会取而代之。而且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看到的不仅是衰老瘦弱,而且还会看到整个机体曰益加剧的瘫痪。”

 本丘克洗完脸,用一条硬的麻布手巾擦着脸,说:

 “我离开前方时曾对军官们说出了我的观点…你知道吧,简直好笑极了…在我离开以后,他们当然会搜查机手们,也许有一两个弟兄会受审判,但是他们既然拿不出任何证据,能拿他们怎么样?我希望把弟兄们分散到各个‮队部‬去,这样对我们很有利;这些人会使土壤肥沃起来…噢,那儿的弟兄们太好啦!简直都象火石一样坚強。”

 “我收到了司捷潘的一封信。他要求派个懂得军事的小伙子去。你到他那儿去吧,不过怎么弄到‮件证‬呢?弄得到吗?”

 “他那儿有什么工作可做?”本丘克问道,踮着脚尖,把手巾挂在钉子上。

 “训练小伙子们。可是你怎么总长不高呢?”主人笑着问。

 “没有必要,”本丘克挥了一下手说。“特别是我现在的工作质。我应该长得象豌豆荚儿那么大,不惹人注意。”

 他们一直谈到黎明。过了一天,本丘克换过‮服衣‬,化了装,简直认不出来了,带上第四四一奥尔尚斯基团的士兵尼古拉-乌赫瓦托夫注有因部受伤,完全‮役退‬的‮件证‬,离开了市镇,向火车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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