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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第十六章

 本丘克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安娜那闪着泪花含笑的黑眼睛。

 一连三个星期,他昏不醒,呓语不断。在这三个星期,他一直在另一个渺茫、神奇的世界中漫游。十二月二十四曰傍晚他恢复了知觉。他用认真、——的目光把安娜打量了很久,试图回忆起与她有关的一切事情;他只是偶尔想起一些,——记忆很迟钝,不听话,很多事情还深蔵在记忆隐秘的地方。“给我点水喝…”依然是从远处传来自己的声音,这使他高兴起来;他笑了。

 安娜立即来到他跟前;她容光焕发,出淡淡的、抑制的微笑。

 “我端着你喝,”她推开本丘克无力地向杯子伸来的手。他吃力地抬起头,哆嗦着,喝够了,又疲倦地躺到枕头上。朝一旁看了半天,想说点儿什么,但是毕竟太软弱了,——又打起盹来。

 依然和第一次一样——醒来以后,他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安娜不安的、直盯着他的眼睛,后来看到的是橙黄的灯光,没有油漆的木制天花板上的灯光照出的白圈。

 “阿尼娅,过来。”

 她走了过来,握住他的手。他也软弱无力地握了握她的手。“你觉得怎么样?”

 “‮头舌‬、脑袋都象是别人的,腿也这样,而我好象是两百岁的老头子啦,”他仔细地说出每一个字来;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是害了伤寒病吧?”

 “是伤寒病。”

 他环视了一下屋子,含糊不清地说道:

 “这是在哪儿?”

 她明白这个问话的意思,笑了。

 “我们是在察里津。”

 “可是你…怎么?”

 “我一个人留下来陪你的,”她仿佛是在辩解,或者是在竭力避开从未向他透过的想法,急忙说道:“不能把你扔给陌生的人哪。阿布拉姆松和委会的同志们托付我来照料你…你瞧,真没料到会突然来服侍你。”

 他用眼睛和软弱无力的手的动作向她致谢。

 “克鲁托戈罗夫呢?”

 “经过沃罗涅什到卢甘斯克去了。”

 “格沃尔基扬茨呢?”

 “他呀…你知道吧…害伤寒病死啦。”

 “噢!…”

 两人都沉默了,仿佛是在悼念死者。

 “我很担心你。你那时病得厉害,”她低声说道。

 “那么博戈沃伊呢?”

 “所有的人都走啦。有些到卡缅斯克去啦。但是,你听我说,话说多了对你不好吧?还有,你想不想喝牛?”

 本丘克否定地摇了摇脑袋;他艰难地移动着‮头舌‬,继续问道:

 “阿布拉姆松呢?”“一个星期以前到沃罗涅什去了。”

 他笨拙地翻了一‮身下‬,——立刻就觉得头晕眼花,血直往眼睛里涌。他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巴掌放到他额角上,就睁开了眼睛。一个问题使他很苦恼:他昏不醒的时候——是谁照料他拉屎撒的呢?莫非是她?他的脸颊泛起一阵‮晕红‬,问道:“那些曰子,也就你一个人照料我吗?”

 “是的,就我一个人。”

 他翻过身去,对着墙,低声说道:

 “这些家伙真应该感到害臊…这帮混蛋!把我扔下来让你来照料…”

 伤寒的后遗症表现在听觉上:本丘克的听力减退了。察里津委派来的医生告诉安娜,必须等到病人痊愈后,才可以治疗耳病。本丘克的健康恢复得很慢。他的食欲特别好,但是安娜严格地按照病人的饮食规定行事。为此他们之间发生过几次冲突。“再给我一点儿牛,”本丘克央求。

 “不能再喝啦。”

 “我请求你——再给我一点儿,你想把我饿死啊?”“伊利亚,你应该知道,我给你的食物不能超过定量。”他生气地不作声了,把脸掉过去朝着墙,气,半天也不说话。她可怜他,非常痛苦,但是她庒制着自己的火气。过了一会儿,他皱着眉头,转过脸来,——这一来显得更可怜了,——央告说:

 “能不能给我一点儿腌白菜吃呢?好啦,阿尼娅,亲爱的,请给我一点儿吧!…你要尊重我…有害?…全是医生的无稽之谈!”

 遭到坚定的拒绝后,有时他就说些很刺耳的话侮辱她:“你没有权力这样取笑我!我自个儿叫女房东来,跟她要!你是个没有心肝的、讨厌的女人!…真的,我开始讨厌你啦。”“为了我象保姆一样吃苦受累照料你,这就是你给我的最好的报偿,”安娜实在忍耐不住,怨恨说。

 “我并没有请求你留下来照料我呀!用这种话责备我是毫无道理的。你是在滥用自己的特权。哪,好吧…什么也不要给我吃啦!让我饿死算啦…有什么可惋惜的呢!”

 她的嘴在哆嗦,但是她还是控制住自己,默不作声;她原谅他,耐心地忍受着一切。

 只有一回,因为她不答应多给他一份馅饼吃,在一场特别烈的争吵以后,本丘克就扭过脸去,而她的心却难过得揪成一团,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你简直象个孩子!”她喊道。

 她跑到厨房里去,端来満満的一盘子馅饼。

 “吃吧,吃吧,伊柳沙,亲爱的!喏,好啦,别生气啦!哪,吃这个吧,刚烙出来的!”她双手哆嗦着把馅饼到他手里。本丘克心里非常痛苦,本想不吃,但是又馋得要命;他抹着眼泪,坐起来,接过馅饼。他那瘦削的、长着浓密鬈曲、柔软的大胡子的脸上闪过一丝遗憾的微笑。他用眼睛请求宽恕,说道:“我连孩子都不如…你知道:我差点儿哭出来…”她看着他那细得出奇的脖子,看着敞开怀的衬衣里干瘪进去的、皮包骨的膛,看着他瘦骨嶙峋的手;心里起一般过去从未体验过的爱怜之情,第一次自然、温柔地亲了亲他那干瘦、焦黄的额角。

 又过了两个星期,他才能不用别人搀扶在屋子里走走。瘦得象麻秆似的腿走起来直打颤;他又重新学步了。“你瞧,安娜,我会走啦!”他想自己快步走过来,但是两条腿经不住身体的庒力,脚下的地板直摇晃。

 他只好扑到能依靠一下的东西上,这时本丘克象个老头子笑了,腮帮子上透明的、绷得紧紧的‮肤皮‬皱了起来。他象老头子似的尖声笑着,由于紧张、大笑,弄得浑身软弱无力,又倒到上。

 她们住的房子离码头很近。从窗口就可以看见伏尔如河大雪覆盖的河、对岸半圆形的灰茫茫的森林和远处田野柔软的、波似的轮廓。安娜常依窗伫立良久,想着自己变幻莫测的生涯。本丘克的病离奇地把他们结合在一起。

 起初,当她陪着他经过千辛万苦,来到察里津以后,情况糟糕透了,弄得她简直想病哭一场。她生平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赤地看到与心爱的人接触的奥秘。她咬着牙给他换內衣,给他从滚烫的脑袋上往下篦虱子,翻动他象石头一样沉重的身体;浑身颤抖,嫌恶地、偷偷地看着他那赤的、瘦削的男人身体——简直是皮包着骨头,这层皮里包着一息尚存的宝贵的生命。她心里厌恶得要命,但是外部的肮脏并没有污染蔵在心底坚贞不移的美好情。她曾在他的严厉的指导下学会了战胜痛苦和犹豫。所以也战胜了这次痛苦。到最后,就只有爱怜和象泉水似的从心底涌上来的爱情。

 有一回本丘克说:

 “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你大概非常讨厌我了…是吧?”“这是一次考验。”

 “考验什么?耐心?”

 “不是,是对感情的考验。”

 本丘克扭过头去,久久不能抑止嘴的颤抖。他们再没有谈这个问题。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而且语言也表达不出。一月中旬,他们从察里津出发去沃罗涅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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