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第二十二章
舂汛刚刚开始退落。草地上和菜园的篱笆边
出了褐色的淤泥土地,四周围了一圈象花边似的舂汛退去后滞留下来的垃圾:干芦苇、树枝、莎草、去年的树叶和波
冲倒的枯树。顿河两岸浸到水中的树林里的柳树已经鹅黄嫰绿,枝条垂下象穗子似的柳树花絮。白杨树的芽苞含苞
放,村里家家院外,滥泛的舂水环绕着的红柳嫰条低垂到水面上。
茸茸的、象羽
未丰的小鸭一样的黄
芽苞浸在舂风吹皱的粼粼碧波中。
黎明,野鹅、海雁和一群群的鸭子游到菜园边来觅食。破晓时分,黑鸭象铜管乐似的叫声在水塘里响起。晌午的时候,就可以看见,波光粼粼的辽阔的顿河水面上,波
在追逐闪着白
脯嬉水的小水鸭。
这一年飞来的候鸟特别多。打鱼的哥萨克每天黎明,当葡萄酒般的霞光染红了水面,划着小船去查看撒下的鱼网时,曾多次看到天鹅落在树林围绕着的河湾里休憩。但是赫里斯托尼亚和马特维-卡舒林老爹带回鞑靼村的新闻却令人觉得有点儿太希罕了:他们家里需要两
小橡木杆,便一同到官树林里去挑选;穿过小树林的时候,从山沟里惊出一只带着小羊崽的野山羊。黄褐色的瘦山羊从蓟草和乌荆丛生的山沟里跑出来,在土岗上朝砍柴人了几秒钟,它不断地紧张地在-动着细瘦的小腿,小羊崽子紧紧地偎依在它的身旁;野山羊一听到赫里斯托尼亚惊讶的叹息声,立刻就顺着小橡树林子飞奔而去,哥萨克们只能看见那蓝灰色的、闪光的蹄子和驼
的短尾巴在闪动。
“这是个什么东西?”马特维-卡舒林扔下手里的斧子,问道。
赫里斯托尼亚突然无缘无故地大喜若狂,声音响彻整个静悄悄
人的树林,喊道:
“当然是山羊!野山羊,真是山羊!我们在喀尔巴阡山中见过!”
“莫非是战争把它这倒霉鬼赶到咱们的草原上来了?”
赫里斯托尼亚除了同意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一定是。老爹,你看见那只小羊崽了吗?真他妈的…嗯,这狗东西,多好看呀!简直就象个小孩子!”回家的路上,他们一直在谈论着这本地没有见过的野物。马特维老爹最后又怀疑起来:
“不过,会不会是山羊呢?”
“是山羊。真的,是山羊,决不会是别的玩意儿!”“也许是…可是如果是山羊——那为什么没有角呢?”“有角没角跟你有什么相干?”
“不是说跟我有什么相干。我是说,如果是山羊一类的玩意儿…为什么长相不对呢?你见过没有角的山羊吗?就是这么回事。也许是什么野绵羊吧?…”
“马特维老爹,你简直是老胡涂啦!”赫里斯托尼亚生气地说。“你到麦列霍夫家去看看吧。他们家的葛利什卡有一
鞭子,鞭柄就是用山羊腿做的。那时候看你还说什么?”马特维老爹那天还真到麦列霍夫家去了。葛利高里的鞭子柄真是用野山羊腿皮精致地包着的;连小蹄子都完整地保留在鞭柄头上,并且镶着同样精致的铜箍。
在大斋节的第六个星期的星期三,米什卡-科舍沃伊一大早去查看下在树林边的袋网。黎明时分,他走出家门。晨寒冻得地上结了一层薄冰,冻土在脚下嘎扎嘎扎地响。科舍沃伊穿着棉上衣、筒靴,
腿掖在白袜筒里,制帽戴在后脑勺上,昅着寒冽的空气,昅着河水清新的
气味,肩膀上扛着一支长桨,朝前走去。他劲使往水里一推,小船迅速滑到水中,他就站着划起桨来。
很快就检查完自己下的那些袋网,从最后一只网里捡出了鱼,又把网放回去,整理了一下网翅,然后轻轻把船划开,决定菗口烟。天将破晓。东方苍茫透绿的天空,仿佛自下而上,从天边溅上一片鲜血。血在消散,在地平线的上
泻,闪着金光。米什卡注视着黑鸭在慢悠悠地飞翔,菗起烟来。一缕青烟围绕着灌木丛,盘旋飘去。他看了看捞到的鱼——三条小鲟鱼、一条八俄磅重的鲤鱼、一堆白鱼——心里想道:
“可以卖掉一部分。斜眼卢克什卡会要的,换点儿梨干;妈妈有工夫时做果子冻吃。”
他一面昅着烟,一面朝码头划去。他看到他系船的菜园篱笆旁边坐着一个人。
“会是谁呢?”米什卡麻利地划着小船,用桨掌握着方向,暗自思量道。
原来是“钩儿”蹲在篱笆旁边。
他正在菗一
用报纸卷的
烟卷。
他那两只黄鼠狼似的眼睛狡狯、——,两腮上长満了灰白的胡子茬。
“你在等什么?”科舍沃伊喊道。
他的喊声象只圆球似的响亮地擦着水面滚来。
“划过来。”
“想要鱼吗?”
“我要鱼干什么!”
“钩儿”大声咳嗽起来,啪地吐了一口痰,勉強地站起身。一件不合体的,又肥又大的军大衣穿在身上旷里旷
,就象瓜地里的稻草人身上披的衣裳。制帽下垂的帽檐直遮到尖削的耳朵上。他不久前才带着赤卫军的“坏”名声,回到村里来。哥萨克们纷纷询问他复员以后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钩儿”的回答却闪烁其词,总是把话头引到没有什么危险的问题上去。对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米哈伊尔-科舍沃伊,却说出了实情:他在乌克兰的赤卫军里干了四个月,被乌克兰反革命武装俘虏过,逃出来以后,又参加了西韦尔斯的队部,跟着他,在罗斯托夫周围打了几仗,现在是自动回家来休养度假。
“钩儿”摘下制帽,理了理象刺猬似的硬头发;四下张望着,走到船边,沙哑地说道:
“事情很糟糕…很糟糕…别打鱼啦!不然整天光顾打鱼,别的什么事都忘啦…”
“你有什么消息——快说吧。”
米什卡用沾満鱼腥的手握了握“钩儿”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小手儿,温情地笑了。他们俩有很深的
情。
“昨天在米古林斯克附近一支赤卫军被打垮啦。老弟,打起来啦…打得你死我活!…”
“打垮的是什么队部?从哪儿开到米古林斯克的?”“他们正开过这个镇子,哥萨克给他们来了一个大包围…押到卡尔金去的俘虏,简直海啦!那里的军事法庭已经开庭审判。咱们村里今天就要征召入伍。你听,从一大早就在叮叮辐返厍弥印!
科舍沃伊系好船,把鱼装到袋子里,拄着船桨,大步走起来。“钩儿”象匹小儿马似的在科舍沃伊身旁小步跑着,他掩上大衣襟,大甩开手,跑到科舍沃伊前头去说:
“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告诉我的。他刚刚换了我的班,磨坊整夜开工,来磨面的排长队。喂,他是听掌柜说的。有位不知道哪方面的军官从维申斯克到谢尔盖-普拉托內奇家来啦。”“那么现在该怎么办?”一阵惶惑的神色从米什卡那在战争岁月中褪去稚气、变得成
的脸上掠过;他斜睨了“钩儿”一眼,又问了一遍:“现在该怎么办?”“应当逃出村子。”
“逃到哪儿去呢?”
“到卡缅斯克。”
“那里也全是哥萨克。”
“避开卡缅斯克,往左边一点的地方去。”
“到哪儿去呀?”
“到奥布利维去。”
“怎么过得去呢?”
“你想去——就能过去!要是不想去——你就呆在这里,见你的鬼去吧!”“钩儿”突然火冒三丈地喊道。“‘怎么办,到哪儿去,’没完没了地问,我怎么知道呢?
得紧了——你自个儿会找个窟窿钻的!你用鼻子去闻嘛!”
“别发火。你知道,人们骑上脾气暴的马要往哪儿跑吗?伊万怎么说?”
“你先去劝劝你的伊万吧…”
“你别嚷嚷…你看那个娘儿们在咱们哪。”
他们担心地斜眼看了看那个年轻的娘儿们“牛皮大王”阿夫杰伊奇的儿媳妇,正在从院子里往外赶牛。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上米什卡又转身往回走去。
“你上哪儿去?”“钩儿”惊奇地问道。
科舍沃伊头也没有回,嘟哝说:
“我去把袋网拿回来。”
“为什么?”
“不能把网丢掉呀。”“那么说,咱们一起溜啦?”“钩儿”高兴了。米什卡挥了一下船桨,从老远的地方说:
“你先去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那儿,我把网送回家,立刻就去。”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已经通知了一些相好的哥萨克。他的小儿子跑到麦列霍夫家去把葛利高里领了来。赫里斯托尼亚好象预感到事情有点儿不妙,自动来了。很快科舍沃伊也回来了。大家开始商量起来。他们都急不可待地抢着说话,因为随时都会响起紧急征召的钟声。
“马上就走!今天就溜!”“钩儿”激动地叫着。“你倒是给我们讲讲道理呀——咱们为什么一定要走?”赫里斯托尼亚问道。
“怎么为什么?马上就要开始动员啦,你以为躲得过吗?”“我硬是不去——不就完了嘛。”
“他们会硬把你拉去!”
“叫他们试试看吧。我又不是他们拴上缰绳的小牛犊儿。”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把两眼向外斜的老婆打发出去,气冲冲地喊道:
“他们会把咱们捉去——带走…‘钩儿’说得都不错。只是咱们往哪儿逃呢?这是个难题。”
“我也是这么问他的呀,”米什卡-科舍沃伊叹了口气说。“你们这是怎么啦,难道我比你们大伙需要得更多吗?我一个人走!尽是瞎问什么‘该怎么办呀,为什么呀,往哪儿溜呀…’等着吧,他们会把你们臭骂一顿,还要以信仰布尔什维主义的罪名请你们坐监牢!…你们还坐在这里开玩笑,啊?到了什么时候啦…这儿的一切统统都要见鬼去啦!…”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面带愠
,全神贯注地在弄玩一个从墙上拔下来的锈钉子,冷冷地打断了“钩儿”的话:
“你不要急嘛!你当然是另外一回事啦:光
一条,拿起腿来一走了事,可是我们就不同了,要好好地想想。拿我说吧,一个婆娘,两个孩子…我闻的火药味儿比你多得多!”他眨了眨突然变得凶狠的眼睛,恶狠狠地龇了龇结实、尖利的牙齿,喊道:“你可以信口开河…你原来是个‘钩儿’,现在仍然还是个‘钩儿’!你除了一件上衣,别的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胡说八道起来啦!要显显你的军官威风吗?别咋呼啦!我要啐你的脸!”“钩儿”喊道。
“钩儿”刺猬似的小脸气得煞白,眯
得窄窄的眼睛里闪着锋利的凶光,甚至全身烟灰色的
发都在闪动。
葛利高里由于自己的宁静心情被破坏,由于听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讲的赤卫军队部已经侵入本地区的消息,心里忐忑不安,就把所有的愤怒全都发怈在“钩儿”身上。“钩儿”的叫嚣把他彻底
怒了。他象被打了一
似的,跳了起来,冲到在木凳上打转儿的“钩儿”面前,竭力控制着庠庠得想要打人的手,叫道:
“住口,混蛋东西!黄口小儿,人渣渣,你发什么号令啊?你滚吧,既然…有人牵着你!赶快滚,省得在这里放臭气熏人!滚,滚,别费话,不然的话我就给你一下子,为你送行…”
“算了吧,葛利高里!这可不象话了!”科舍沃伊赶忙过来劝解说,他把葛利高里的拳头从“钩儿”皱起的鼻子尖上拉开。
“应该把哥萨克的臭习气改一改啦…你不害臊吗?…羞死啦,麦列霍夫!羞死啦!”
“钩儿”站起来,难为情地咳嗽着,朝门口走去。在门口,他忍不住了,回过头来,朝恶狠狠地发笑的葛利高里骂道:“亏你还在赤卫军里呆过…简直是宾兵!…这样的家伙我们早都
毙啦!…”
葛利高里也忍不住了,他把“钩儿”推到门廊里,踢着“钩儿”步兵靴子歪斜的后跟,恶声骂道:
“滚!我把你的腿…揪下来!”
“完全是胡来!这算什么呀,简直象小孩子一样!”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不赞成地摇晃了一阵脑袋,很不以为然地斜眼看了看葛利高里。米什卡一声不响地在咬嘴
,显然,是在把已经涌到嘴边的气话又咽了回去。
“那他为什么管别人的事?干么发脾气?”葛利高里有点不好意思地辩解说;赫里斯托尼亚同情地看着他,这一看,葛利高里
出了天真、稚气的笑容,说道:“差一点儿没揍他一顿…他哪儿噤得打呀…一巴掌——就完蛋啦。”
“喂,你们怎么啦?应当谈正经事儿嘛。”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被提问的米什卡-科舍沃伊的集中的眼光盯得踌躇不安起来,勉为其难地回答说:
“怎么办呀,米什卡?…葛利高里的话有一部分是对的:怎么能拿起腿来一溜了事呢?我们大家都拉家带口…你先听我说!…”他一看到米什卡不耐烦的样子,就急忙说道“也许,会平安无事…谁敢说呢?这支队伍在谢特拉科夫被击溃了,其他的再也不敢来了…咱们先等等看吧。到时候再说。而且,我也有老婆孩子,衣裳都烂了,面粉也吃光啦…怎么能收拾收拾就走呢?把他们留下怎么过曰子呀?…”
米什卡愤怒地拧了拧眉毛,眼盯着屋子里的土地。
“你们是不想走啦?”“我想稍微等等看。什么时候走都来得及…您,葛利高里-潘苔莱耶夫,还有你,赫里斯坦,你们打算怎么办?…”“当然,是这样…看看再说。”
葛利高里没想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赫里斯托尼亚会都支持他,活跃起来,说:
“好,当然,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就是为了这我才和‘钩儿’吵起来的。难道这是去砍树枝吗?三下五除二——就完了吗?…应该考虑…考虑,我是说…”
“贰-贰-贰-罚蓖蝗幌炱鹆酥由:这轰鸣声冲下钟楼,漫过广场,漫过大街和小巷,象雷声一样,滚过満
的栗
滑光河面,
润的石灰岩的山坡,撞在树林子上,碎成象扁豆粒似的小块,——痛楚地呻昑着,消逝了。又响了一阵——然后就连续不断地惶恐不安地响起来:“贰-贰-贰-罚…”
“听,集合啦!”赫里斯托尼亚不断地眨着眼睛说。“我马上就划船过河,钻到树林子里去。让他们找吧!”
“好啦,咱们怎么办?”科舍沃伊象老头子一样,艰难地站起身,问。
“咱们现在不能走,”葛利高里替大家回答说。
科舍沃伊又拧了拧眉毛,把一大绺绺垂下来的鬈曲的金色额发从额角上
开。
“再见吧…看来,咱们是要分道扬镳啦!”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遗憾地笑着说:
“你还年青,米沙特卡,感情容易冲动…你以为咱们就走不到一起啦!会走到一起的!你就瞧好吧!…”科舍沃伊跟大家道了别,走出来,穿过院子,来到隔壁一家的场院上。“钩儿”正蹲在一条水沟边,就象知道米什卡准会到这里来;他站起身,
着米什卡走过去,问:
“怎么样?”
“他们都不肯走。”
“我早就知道。一群胆小鬼…而葛利什卡…你的好朋友,是个大坏蛋!他谁也不喜欢,就连自己,一年也只喜欢一次。他侮辱我,这个混蛋,他知道,比别人有劲儿,就了不起了…可惜我没有带着
——否则我就打死他…”他用微弱的声音说。米什卡跟他并肩走着,看着他那象刺猬一样扎煞着的胡子茬,心里想:“小黄鼠狼,他真干得出来!”
“他们走得很快,每一响钟声都象鞭子似的菗打着他们俩。“到我家去,咱们拿上干粮——就开溜!要步行,不能骑马。你什么都不要回去拿吗?”
“我的全部家当都在我身上啦,”“钩儿”作了个鬼脸说。“还没有置上高楼大厦和万贯家业…只有半个月的工资还没有领。好啦,就送给我们的大肚儿老板谢尔盖-普拉托內奇,叫他去发财吧。我居然没领工钱——他会高兴得浑身打哆嗦。”钟声停了。梦境似的清晨的寂静肃穆如故。道旁的炉灰上有几只母
在刨食,放出去吃青的小牛犊在篱笆边徘徊。米什卡回头看了看:哥萨克们正匆匆忙忙地赶往广场上去开村民大会。有的一面扣着上衣和制服扣子,从院子里走出来,一个骑马的人从广场上跑过去。小学校前聚了一大群人,妇女的白头巾和裙子在闪晃,哥萨克们的脊背黑庒庒地挤成一片。一个女人挑着水桶站住了,她不愿意走到他们前头去,怒冲冲地朝他们说道:
“你们倒是走呀,不然我还得绕道走!”
米什卡向她问过好,她的宽眉毛下面
出了笑容,问道:
“哥萨克都到广场上去开会,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呀?为什么不去开会呀,米哈伊尔?”
“家里有事情。”
他们走到胡同口,可以望见科舍沃伊家的小屋顶了,一个拴在干樱树枝上的白头翁窠在随风摇晃,山岗上的风车在懒洋洋转动,翼架上一块被风撕下的帆布在噼啪作响:风车尖顶上的铁叶子也被吹得哗啦哗啦地
响。
阳光昏暗,但是却很暖和。顿河上清风徐徐吹来。在街口上阿尔希普-博加特廖夫——身材高大的老头子、曾在噤卫军炮兵连里服过役的旧教徒,——家的院子里,有几个婆娘正在用粘土抹墙,粉刷这座大家宅,准备过复活节。一个婆娘正在用马粪和泥。她把裙子
得高高的,吃力地-动着两条白腿,绕着圈子,肥胖的腿肚子上有一圈袜带勒出的红印子。她用手指尖捏着
起的裙子,结实的袜带系到膝盖以上,深深地勒进
里去。
她是个喜欢打扮的女人,尽管太阳刚刚升起,她已经用头巾把脸裹上了。其余的是两个娇小、年轻娘儿们——阿尔希普的儿媳妇;她们登着梯子,爬到紧挨着盖得很漂亮的芦苇屋顶底下,檐脊下面,——在粉刷。椴树皮刷子在她们那把袖子挽到胳膊肘上去的手里来回刷着,用头巾裹到眼睛的脸上溅満了白灰点子。婆娘们谐和、齐整地唱着歌。大儿媳妇,守寡的玛丽亚,公开地跟科舍沃伊勾搭;她长了一脸雀斑,但是是个満漂亮的女人她用全村闻名的、几乎跟男人一样低沉有力的声音领头唱道:
…谁也不会这样悲伤…
其他两个也跟着唱起来,她们三人合唱,委婉地唱出这支伤心的、天真、幽怨的女人的悲歌:
…象我的爱人在场战上那样。
他一面装着炮弹,
一面思念自己的婆娘…
米什卡和“钩儿”顺着篱笆走着,谛听着时而被从草地上传来的响亮的马嘶声打断的歌声。
…来了盖着公章的书信一封,
说我的爱人已经牺牲。
噢噫,我的亲人已经牺牲,
躺在灌木丛中…
玛丽亚左顾右盼,那双暖人的灰色眼睛在闪烁,注视着走过来的米什卡,那溅満白灰点的脸上舂光焕发,笑容満面,她用充満爱情的低沉的
音唱道:
…他的満头鬈发,棕红的鬈发,
被风吹得散
如麻。
他那美丽的眼睛,褐色的眼睛,
被黑乌鸦啄得空空。
米什卡象往常见了女人那样,亲热地朝她一笑,对正在和泥的家里亲佩拉格娅说道:“你再把裙子
高一点儿,不然隔着篱笆看不见!”佩拉格娅眯
起眼睛回答说:
“你要是想看,就能看得见。”
玛丽亚斜身站在梯子上,四下张望着,拖着长腔问:“宝贝儿,上哪儿去啦?”
“打鱼去啦。”
“不要走远啦,咱们到仓房里去困一会儿早觉吧。”“不要脸的东西,看,你的公公来啦!”
玛丽亚用头舌弹了一个响儿,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用浸
灰浆的刷子朝米什卡身上一甩。他的上衣和制帽上溅満了白灰点儿。
“你发发善心,把‘钩儿’借给我们用用也好啊。他总还可以帮我们收拾收拾屋子啊!”小儿媳妇
出一排砂糖似的闪光的、齐整的牙齿,在他们后面喊道。
玛丽亚不知道小声说了句什么,这几个娘儿们哄堂大笑起来。
“放
的母狗!”“钩儿”皱起眉头,加快了脚步,但是米什卡却懒洋洋地、温柔地笑着纠正说:
“不是放
的,而是风
的。我走啦——丢下可爱的小心肝儿。‘原谅我,宝贝儿,再见吧!’”他嘴里叨念着一支歌里的歌词,走进自家院子的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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