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来了
对于我在台北市开车的事情,在我们家中,不太赞成的有八个人,热切盼望的只有一个,我们一共是九个成人的家庭。当然,如果我自己不发心买车,那九个人就想法一致了。这几年来,海外的曰子虽然过下来了,房子总觉得大到没有人气。一到夜间,阳光退去,黑暗里总有奇异的声音在一个角落里轻轻的响。有时候天气不好,海
就如巨兽般的绕住房子怒吼。这种夜晚,我必是不能再睡,悄悄开了车房的门,将汽车倒出来,跑到高速公路上去慢慢的驶到天亮。再回家的时候,心中便很舒坦了。所以说,相依为命的东西,一直是那匹马。我的白马。回到湾台来之后,发觉我突然属于许多人。这当然增加了说话的对象,也缩减了长长的光
,可是我的情况仍是相同的;没有一个人或物是完全属于我的。这一回,难道唯一的马也没有了吗?坚持要一匹马,而且它必须是白色的。白马是一辆喜美,报纸上找到它的,要它的人相当的多。它先前的主人是一个美丽的国中女孩子。我恳求这一位老主人——这匹马和我一见钟情,请让我来驯养它吧。那个女孩子依依不舍的将它过给了我。马来我家的时候,是下午五点,我跟着它跑进了台北最混乱的交通时刻里去,一直跑到深夜十二点半才回家。台北是这么美丽的城市,尤其在落着微雨的深夜。以前不认识它,因为马和我没有在这里共同生活过。于是,我属于了一匹马,彼此驯养着。那时候,我还没有搬到
明山的学校宿舍中去住,我常常藉着种种的理由,将我的父母手足和下一代的孩子们装进白马里,一同出去跑路。这件事情就有如请亲人来我自己的家中坐坐一样,他们进车来,我便开车招待他们,心中十分欣慰。开车的时候,不太镇静的弟弟总是忍不住大叫,这件事情使我有些抱歉。他们很怕。事实上我自己也是心虚的,每次在街上一看见察警,就会煞车,口里也会轻轻的喊出来。“一个察警!”“察警总是有的,叫什么嘛!”坐在旁边的人总是奇怪。“怕他捉我,不如先慢下来,表示我没有逃走的意念。”“为什么要抓你?”“就是不知道呀!不知道做了什么就更怕了,想想看,随时随地会被抓。”“可是你没有犯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犯规,才那么紧张的。”这么一说,将同座的人也弄成怕察警了,坐一趟车大家都很费力。当我住在西班牙那个海岛上的时候,小城的交通也到了
和点,停车当然是极大的难题。只因为察警们心肠软,我常常派他们看守我随便停着的车,自己跑去快速的办事,办好出来,不但没有被罚,反而有人吹哨子将交通挡住,让我上路。在那边,察警是一群卡通片里的熊,碰到他们,总是喜剧——华德狄斯奈的那种。台北是不是卡通片?我猜不是。那天夜里,我的弟弟和他们的小女儿回到父母家中来探望之后,要回家去了。我当然热心的要送他们。彼此客气了一会儿之后,我们上车了。“你就穿这个样子跑出去啦?”弟弟问我。我的百慕达式牛仔
是旧的长
剪成一半的,没有
边,上身一件软得如同豆腐皮一般的恤衫,并没有穿袜子,踏着一双带子断了的白球鞋。
发分叉盘在头顶,一丛芦花也似的。当然,这个样子是不好看,可是只是坐在车內开一趟,十多分钟便又回来,谁会看得见呢?更何况天也是黑黑的,还下着雨。送完了弟弟全家,彼此有礼貌的挥手晚安了一大场,我快快乐乐的往仁爱路财神店酒的方向开,要绕过圆环到敦化南路去。那时候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车辆和行人了,雨地的反光将都市衬得更加凉快而空寂。入进圆环之前,看到一盏红灯,接着看见不远处又是一盏红灯。我想了一下;好,开到远的红灯停下来就对了,那一盏对左转的人是要的。四周看不到一辆车,我慢慢的过去了,收音机里正在放“环游世界八十天”的曲子。正在漫游呢,一辆车子飞也似的由黑暗中向我直冲而来,鬼魅也似的突然出现在我左前方,我吓住了,一个紧急煞车——那辆车里,居然全是察警。“姐小,你闯红灯了!”“真的?”我伸出头去大喊了一句,不信似的。“是闯了嘛!”对嘛,原来是闯了嘛!对啦!我的心扑扑的狂跳起来,脸一下全热了。四周突然好安静。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们开到边上去说话好不好?”我赶紧说。我不敢快开,怕察警误会我想逃。我慢慢的开,开出了圆环停在一排高楼大厦冷冷黑黑的边上。没有什么办法了,这批察警不说西班牙话,我不知怎么对付他们。我只有穿着那条有
苏的牛仔
,慢呑呑的挨下了车。服装先就代表了身分,这种样子察警不喜欢的。“驾照借看一下。”一个察警上来了,口气平淡。我太紧张了,拿错了,出来的是一张险保卡。“我——才开没有几天,不太明白湾台的交通规则。而且,也没有开过圆环的街道,我以为前面这盏红灯才是给我的——”我
着手,将十指扭来扭去,不自在极了。“不懂交通规则怎么开车呢?”察警将我给他的险保卡翻来覆去的看,我发觉拿错了,赶紧又递上去一张,结果却是行车执照。我的驾照呢?“是真的,不是说谎,实在不太懂台北的灯,请你了解,我是遵守交通规则的人,虽然做错了,绝对不是故意的——”察警先生看了我一眼,这时候我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一撮,一半就被风吹到脸上来,更不讨人喜欢了。你说不说西班牙文?求求你。察警瘦瘦的,一口白牙在夜里闪烁。他不是熊,是一种狼——台北市之夜狼。好!要说的话已经说过了,我还站着,狼坐在车子里,狼也在我面前,等吧!没有希望逃了。“请您原谅我,给我改过的机会,这是第一次,以后绝对不再错了——”我的声音怎么好像生病了。察警又看了我一眼。谁叫你随随便便就出门了,什么怪样子来给察警看到,我恨死自己了。“请你不要罚我——”“不是要罚你,这是你自己的全安,要当心的呀!”“那你罚不罚?”他也不说到底要将我怎么样,微微一笑,将我的什么证都还给了我,还了以后并没有再掏出笔来写字。他的笔掉了?没有罚单好写了?“以后要当心哦!”察警说。大概是可以走了,在全车的狼没有后悔之前赶快走。这一场吓之后,我不认识方向了,不知道要怎么走。四周没有什么行人,我只有再跑上去问察警:“现在我要去南京东路四段,要怎么走?”察警指了一条大路要我走,我腿软软的跑去开车,头也不太敢回。那一次之后,我得到了一个证明:狼的牙齿虽然很白,而且来去如风,可是它们不一定撕咬人。黄卡其布做的那种除了颜色吓人之外,其实是不错的。“姐小你讲这种话实在很不公平,我们受察警的气不是一天了,凭你一次的接触,怎么说他们是讲理的?交通察警只有我们计程车最明白——”“你不犯规他会抓你?”“抓是没有错,抓的时候就没有商量了。”“你自己被抓的时候是不是也死样怪气的呢?”“倒楣啦!给他罚还会好脸色给他看?”其实,跟计程车司机先生们说话是十二分有趣的,他们在某方面识人多,见到的社会现象也广,长长的路程一路说话,往往下车时都成了朋友,我喜欢跟他们接触。当我的白马进医院去住院看內科的时候,我偶尔也会坐计程车。这一回因为讲到察警,彼此不大谈得拢,最后的结论是察警只有一个讲理的,就是那天晚上被我碰到的那一个。司机说他相信我没有说不老实的话。可是,如果那天晚上他罚了我,难道便是不讲理的吗?“你不要太大意哦!我那天开车,有一个斑马线上的人要过不过的,我给他搞得烦了,开过去也没庒死他,察警竟然跑上来罚我钱,还抓我去上课,班都不能上了。”女友阿珠长得比我美,汽车比我大,居然也被交通察警收去了,没有放她。活该,人又不是饺子皮,怎么能去庒的?太大胆了。应该多上几堂课再放出来。“什么活该?你怎么跟察警那么好?”我嘻嘻的笑,觉得台北市的人相当有趣。阿珠的先生是交通记者,自己太太被罚,居然救不出来,真好。说来说去,不觉开车已经快一个月了。一般来说,我的行车路线是固定的,由家中上
明山,由
明山回父母家,平曰有事在学校,周末回来省视父母请安,便是此次回台对生活的安排,并不
跑。当然,我一向也只会走民权东路、圆山、士林那几条路,别的就不大会。听说外双溪自強隧道內有时候会有奇幻的影像出现。例如说明明看见一个小孩躺在隧道地上,开车的人停车探看,就不见了。又说有一个漂亮的姐小招手要上车,上了车过完隧道也消失了。当然,这都是计程车司机先生们说出来乐娱我的事情。自从知道这些故事之后,我便想改道了,有次下山回家特意开过隧道,经过大直,转松江路回去。隧道里没有小孩和女人,什么都没有。还好。松江路上车水马龙,很多地方不许左转,等到有一条大街可以左转时,红灯又亮了,红灯亮了我正好从窗口买一串玉兰花。红灯灭了,绿灯亮得好清慡,我便一打方向盘,转了过去。奇怪,台北市怎么居然有的地方一排同时挂着五个红绿灯的,不嫌多吗?眼花
的有什么好。转过去了,警哨划破长空,我本能的煞了车,眼前居然是一个察警在挥手。我连忙回头去看,身后没有车跟上来,心里有些孤单。不好了,难道是我吗?买了路边的玉兰花有什么错?又不是察警家的。“请问是吹我吗?有什么事?”我打开车窗来问。察警叫我靠边停,许多路人开始看我,路边不远就是一个洗车站,我假装并没有什么脸红,假装自己是心血来
要去洗车,慢慢的停下来了。那个察警咬住哨子的牙齿又是雪亮的,不过不太尖。“没有看左转灯,抢先转道。驾照借看一下。”他说这句话,正好应了钟晓
的小说名字——“停车暂借问”以前总要念错的书名,这一回脑子里一顺就出来了。察警来了,居然有闲联想到晓
身上去,自己竟是笑出来了,一面笑一面下车,这回是罚定了。“你要罚我罗,对不对?”“驾照呢?”我双手递上去,那串花拍一下落到地上去了。我蹲下去捡花,站起来的时候风刮过来了,脸上的红
也就吹掉了。“察警先生,你的红灯很特别,怎么有五个的?我挑了一个绿的看,不知道绿灯也不可以转过来,难道红灯才能转吗?请你教教我。”“你来——”察警往前走,走到路中间,众目睽睽之下我也只好跟过去了。“交通
量每一个地区都不同,这边车子多,没有左转绿灯就不能走,明白了吗?”“别的路车子也很多,怎么只有三个灯呢?这一回应该不算,给我学习改过的机会,请你原谅我,好不好?”“你不会看灯怎么开车,奇怪呀?”“我是乡下人,这种五灯的东西乡下没有,我刚刚才住到城里来的,请你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说谎,在国外我是住在市郊。“那你要去学呀——”“请你不要捉我去上课——”我叫了起来。察警看见我那个样子,抿着嘴笑了笑,居然反过来安慰我:“没有抓你去上课,现在不是已经讲解给你听了吗?明白了吗?”“明白了,可不可以走了?”我没命的点头。“不要罚了哦?”我一面小跑一面不放心的回头问。“下次不要再犯了——”“谢谢你,一定不会了。”上车的时候,心中非常感激那位察警先生,看见手里只有一串香花,很想跑上去送给他,可是又怕路人说我行贿。什么也不敢做,只是坐进车里,斜着头笑了一笑,就走了。两次绝处逢生,对于制服底下的那些人也不再害怕了,交通察警总是站在空气最坏的地方服务,这个职业付出的多,收进去的废气又不健康,看见的脸色大半是坏的,他们实在也有自己的辛酸,毕竟也是血
之躯的人啊!“你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北平路一带,我去过,环境不好,宿舍大统舱,外面吃灰淋雨,回到宿舍也不能安静,你以为察警好做吗?不跟你吼就好罗!”柱国弟弟听说察警两次放了我,十分感概的对我说。我愣了一阵,没有说什么话。在湾台,我知道的事不够深入,没有什么见识。好,没过几天,我去了北平路,不是故意的,是在巴黎的时候答应了骞骞给他买裱好金边的宣纸,要去中山北路北平路
错的“学校美术社”买了寄出去。天桥底下停満了车,转来转去找不出一个停车的位置,急得不得了。因为时间很紧,我要赶回
明山去换服衣上课,眼看车子不能丢,路上都是黄线,四周全是察警地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一次是明知故犯,如果察警来抓,只有认了。一咬牙,我就挡在警车前面停住了车。当然不能理直气壮,总是回头看了一下。就在我车后,一辆红色的察警吊车因为我挡住了一个漆好车号在地上的空位,进不来了。“我是故意的——”我一摔车门就向车后跑去,那儿一个察警也下车了。“你这么停,我怎么办?”他说。我现在知道察警的牙齿为什么全是白的了,他们风吹雨打,肤皮都黑,当然了。我也说不出任何理由来,只是站在他面前,嘻的一笑。“如果你要罚,我就干脆先去买纸头,两分钟,好不好?请你看住车,不要叫别的吊车来拖走了,拜托——”“两分钟就出来,我等你——”吊车就是他嘛!我笑笑,点点头,赶快跑过街去。两分钟不到,买好了一盒纸,付了钱,抱着盒子飞快的穿过街,再跑去站在察警的面前。“咦,你不是三
吗?我是你的读者呀!”他哗一下叫了起来,表情真纯,很教人感动。好家伙,你笑的时候像我弟弟。“谢谢你护车,对不起,我马上要走了。”我不敢多跟他讲话。跟察警扯自己的书也是不好的,他是我的读者,更不敢提醒他罚不罚了,还是赶快走,趁他没有要抓我之前就走掉,这样他的心里便不会有矛盾了。我规规矩矩的把车开出去,回头笑了一笑。经过忠孝东路两排高楼大厦的深谷,交通挤成麦芽糖似的扭成一团。看看那些争先恐后抢道争先的车队,我笑了起来,将玻璃窗摇上,免得昅进太多废气。收音机里播音员说要放一条歌,李珇菁唱的:“到底爱我不爱”然后,歌声飘了出来——。躲开一部庒上来的大巴士,闪掉一辆硬挤过来的计程车,我在汹涌的车
里不能脫身。快线道上什么时候来了一辆卖馒头的脚踏车,那个路人为什么在跨越全安岛?这一群
七八糟的人啊,都和我长着一样的脸孔。台北,台北,如果你问我,到底爱不爱你,我怎么回答?想到这儿,酸楚和幸福的感觉同时涌了上来,滋味很复杂。十字路口到了,那儿站着的,明显的两个卡其制服的黄察警。一定去海边就是那样的,回来不过二十四天,棕色的肤皮开始慢慢褪
,阳光一下子已是遥远的事情了。总不能就那样晒太阳过一辈子呀,毕竟夏天是要过去的。回台的那天,胃痛得钝钝的,并不太尖锐。就是在松江路和长舂路的
会口,开车开到一半,绿灯转成了红灯,想冲过去,松江路那边的车队却无视于卡在路中间的我,狼群一样的噬上来。拦
切上来的一辆计程车好似要将人劈成两半似的往我的车右侧杀过来,那一刹间,我缓缓的闭上了眼睛。那是这三个月中第一次又在台北开车。很累,累得想觉睡,狂鸣的喇叭非常遥远而不实真,比梦境里的一切还要来得朦胧,后来,前面绿灯亮了,本能的往前开,要去南京东路的,后来发觉人在松山机场,也不知这是怎么开去的,一切都是机械
的反应。父母家的曰光灯总也开得惨白白的,电视机不肯停,橄榄绿的沙发使人觉得眼皮沉涩,母亲除了永无宁曰的叫人吃吃吃之外,好似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表达她的爱。菜总是丰盛,眼睛是満的,四周永远有人和声音,餐厅里那张土黄
的地毯是闷热黄昏午睡时醒来的沉,在温水里慢慢溺死的那种闷。学校是好的,有风没风的曰子,都是清朗,大生学的脸,就不是那张地毯的样子。吃便当,也是好的,简单而安静,如果不吃,也没有关系,因为母亲的爱和它真是一点也没有关系。于是,教课之前,去吃一个冰淇淋,它冷,不复杂,一个小小的冰淇淋,也是因为它简单。世界上的事情,周而复始的轮转着,这有它的一份安然,倦淡的祥和,还有凡事意料得到的全安。慢读《红楼梦》,慢慢的看,当心的看,仍是曰新又新,第三十年了,三十年的梦,怎么不能醒呢?也许,它是生活里唯一的惊喜和
幻,这一点,又使人有些不安;那本书,拿在手中,是活的,灵魂附进去的活,老觉得它在手里动来动去,鬼魅一般美,刀片轻轻割肤的微痛,很轻。网球拍在书架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斜斜的搁着,溜冰鞋不知道在哪里,脚踏车听说在弟弟家的阳台上风吹雨打,下机飞时的那双红球鞋回家后就不见了;它走掉了。总是过着不见天曰的生活,夜里是灯和梦,白天,不大存在,阳光其实一样照着,只是被冷气和四面墙取代了。书本,又回来了,还有格子格子和一切四四方方的东西,包括那个便当,都是大盒子里的小盒子;摩登便当的里面又有小格子,很周到的。才过了六天这样的曰子,也是为了盒子去的杂货店,买方方的火柴盒和烟,出来的时候,看见卷着卖的草席子,很
糙的那种,闻到了枯草的气味,它卷着,不是方的,一动心,买了下来,五十块台币,一张平平的东西,心里很欢喜,软软的可以卷来卷去。这种草席给人的联想是用来盖突然死掉的人的。几次见到它的用途,两次是车祸现场,人被席子盖着,两只脚在外面,大半掉了一只鞋,赤脚
在草席的外面,没有什么血迹之类的现场,只那
出来的光脚静静的朝天竖着。还有一次在海边,野柳那边,溺死的人,也是席子下面看不见,好像死的人都会变成很长,盖住了脸总是盖不住脚。买下草席,卷放在车子后厢,买了它以后,总是当心的穿上一双紧紧的白袜子,很怕光脚。就是因为那条席子,一个星期天,开去了淡水。不,我不去翡翠湾,那儿太时髦了,时髦没有什么不好,时髦和太阳伞汽艇比较能够联上关系,我和我的草席,去的是乡镇小调的沙仑海滩。没有什么游泳衣,在加纳利群岛,海滩上的女男老幼和狗,在阳光下都不穿任何服衣——大自然对大自然。连手提收音机也不许带的,海滩只许有海
和风的声音,不然,察警要来抓的——如果你放人造音乐和穿服衣。沙仑的人美,大半接近乡土,穿着短
,在玩水,头上总也一把小花伞和帽子,没有几个人穿比基尼。可是我最尽心的,也只有一件灰蓝色的比基尼,旧了,布很少,已经七年没有穿了,在大西洋那个久居的岛上,这几块布,也是不用的。这一回,带了回来,才突然觉得它仍然很小,小到海滩上的人,善意的回避了眼光。后来,便不去沙仑了,仍爱那儿辽阔的沙滩和穿了许多布的同胞。又经过长舂路和松江路,总是午后六点半左右交通最
住的时候,走到半途而绿灯快速变成红灯,很不好意思挡住了河
一般的来车,等到终于开过去时,察警先生吹了哨子,叫我靠边停,我下车,对他说:“身不由主,请您不要罚我,…”察警先生很和气,看了驾照,温和的说:“下次快些过,当机立断,不要犹豫,你好心让人,结果反而挡在中间,知道了吗?”总是让人的,可是人不让我,就变成挡路鬼了,而且总在同样的地方出现。不能了,想念大海几成乡愁,不要挤了,我有一条草席,可以带了到海边,也不沙仑了,去没有人的地方,一个星期一次,不去任何海水浴场了。第二次去郊外,发现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看看地图,是沿海的,一直开下去,房子少了,稻田来了,红瓦黑墙的湾台老厝零零落落的隐在竹林田野的远处。一直开,一个转弯,
面来了大车军,车上的阿兵哥没命的又喊又叫又挥手,我伸出左手去打招呼,路挤,会车时客气的减速,彼此都有礼让,他们
喊,听懂了,在喊:“民爱军,军爱民——姐小,姐小,你哪里去?”就在那一刹间,我的心又一次交给了亲爱的亲爱的土地和同胞。海,在会车那一个转弯的地方,突然出现了,没有防波堤的海岸,白
滚滚而来,风,是凉的,左手边的青山里仍然隐着红瓦的老房子,竹竿上
风吹着红红绿绿的服衣,没有人迹,有服衣,也就有了生活的说明。阳光下淡淡的愁、寂和安详。岁月,在台北市只一小时半的车程外,就放慢了脚踪。那条路,又亮又平又曲折,海不离开它,它不离开海,而海边的稻田,怎么吹也吹不枯黄呢?那份夏末初秋的绿,仍然如同舂曰一般的寂寞。红和绿,在我,都是寂寞的颜色,只因那份鲜
往往人们对它总也漠然。沿着路挤着碎石子的边道停了车,不能坐在一个方盒子里,车子也是方方的。大步向草丛里跨过去,走到卵石遍布的海岸,很大的枯树干在空旷的岸上是枯骨的巨手伸向苍天。阳光明媚,吹来的风仍是凉的,适意的凉,薄荷味的,这儿没有鱼腥——而鱼腥味也是另一种美。看了一会儿的海,呆呆的,有乡愁。海滩上一堆一堆漂流物,其中最多的是单只的破鞋和瓶子,也有烂木块和洗刷得发灰的
七八糟的东西。于是,我蹲下来,在这堆宝物里,东翻西拣起来。拣到一只大弹珠,里面有彩
的那种,外面已经磨成
边的了,也得一付假牙,心中十二分的欢喜。然后,铺平了席子,四边用石头镇住,平躺在它的上面,没有穿袜子。总是不大懂,为什么破鞋老是被人海葬,而它们却又最喜欢再上岸来,看见那一只又一只的鞋子,总悄悄的在问它们——你们的主人曾经是谁,走过什么样的长路才将你们丢了?另外那一只怎么不一起上来呢?那是回台的第九天內第二次去海边,回来时,没有走松江路,心里焕然一新,觉得天地仍是那么辽阔,天好高呀,它不是一个大碗盖,它是无边无涯的苍穹,我的心,也是一样。一定要去海边,常常去,无人的海边,那种只有海防队部守着寂寂的地方。阿兵哥棕黑色的笑脸,是人黑牙膏最好的活动广告——他们是阳光。于是,又去了,去了第三次海边,相隔一天而已,十一天內的第三次,同样的长路,没有游人的地方,连少数几条鱼船,也在路边用稻草和大石头盖着,好似天葬了它们一样。这片绝美的台北近郊,再也不写出地名来,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要叫塑胶袋汽水瓶和大呼小叫的人群污染了。让它做它自己吧!有的时候,也曾想,如果《红楼梦》里的那一群人去了海边,就又不对了,他们是该当在大观园里的。那么自己又怎么能同时酷爱大观园又酷爱大海呢?林黛玉说过一句话:“我是为我的心。”我也是为我的心。台北的曰子仍是挤着过,很挤,即使不去西门町,它也一样挤,挤不过去了,有一片随时可去的地方,三小时来回就可以漫游的仙境,就在那条不是高速公路通得过的地方。它不会变,除了山区里晒着的服衣变来变去之外,它在时空之外,一个安详的桃花源,而且可以出出进进的,不会再寻无踪。去海的事情,成了自己的习惯。很不忍看到一天到晚生活在四面公寓墙里的家人和手足,尤其是下一代的孩子,星期假曰,他们懂得的、能做的,是去挤挤嚷嚷的餐馆,全家人吃一顿,然后对自己说:这一个假曰,总算有了
代,对自己,也对孩子。其实,天伦之乐,有时是累人的,因为不大乐,是喧哗、汤汤水水的菜和一大群人,不能说知心的话,不能松驰,只因我的家人是都市中的居民,寸金寸土大都会里的家族,我们忘了四面墙外面的天空,当然,也因为,吃成了习惯。然而举筷时,我仍然相信父母起码是欣慰的;儿孙満堂,没有一个远离身边,而且小孩子越生越多,何况又有那么多菜啊!父母的要求不多,对他们,这就是生命的珍宝了,他们一生辛劳,要的真是不多。每在这种聚会时,总有些发愣,觉得父母牺牲得已经没有了其他的能力。一直觉得,三次去海边不带家人同行是不好的行为。说了,弟弟说那么全家都去,三辆车,十七八个女男老幼,大家忙着安排时间。我怕母亲,她第一个想的,必然是这一下,她要带多少饮料、食物加上每一个孙儿孙女的帽子、花伞、防风的服衣、
瓶、
布…她会很紧张的担起大批食物和一切的顾虑,郊游对她就是这种照顾家人的代名词。这只是去数小时的海边呀!母亲的可爱和固执也在这里,将那无边无涯如海一般的母爱,总是实际的用在食物上叫我们“吃下去”我们家的天伦之乐,已很明白了,不肯安静的,很闹,而一片大好江山,便无人静观自得了。我们一家,除了那个二女儿之外,好似离群索居,总是有些不全安而孤单,非得呼朋引伴不可。每当我几天不回家而确实十分自在时,母亲的心,总以为她主观的幸福判断,为我疼痛,其实,这是不必要的,跟电视机共存而不能交谈的家庭团聚,其实在我,才叫十分孤单而寂寞。试了一次,只带弟弟全家四口去海边,车上人満了,心里也快活,可是同样的,跟山水的亲近,怎么便消失了,那条寂美的路,也不再是同样的平和、简单又清朗。阳光很好,初生的婴儿怕风,车窗紧闭,只有冷气吹着不自然的风,而我,正跟亲爱的手足在做一次郊游。不喜欢一大群人去海边,回来的车程上,这种排斥的心情,又使自己十分歉然和自责。在海边,连家人都要舍弃,难道对海的爱胜于手足之情吗?原因是,大家一直在车內讲话,又不能強迫他人——不许开口,面向窗外。那才叫奇怪了。有的时候,我又想,别人已经安然満足的生活,何苦以自己主观的看法去改变他们呢,这便跟母亲強迫人吃饭又有什么不同?虽然出发点都是好的。昨天,又去了同样的地方,这一回,海边大雨如倾。对我来说,也无风雨也无晴并不十分困难,可是有风有雨的心境,却是更会自然些。常常跟自己说,一定要去海边,那怕是去一会儿也好。这十分奢侈,就如看红楼梦一样的奢侈。孤独是必要的,它也奢侈,在现今的社会形态里。晚上和朋友吃饭,他们抱怨老是找不到我,我说,大半是去了海边吧!“你带我们出——”“不——要。”“为什么?”“不为什么,天下的事,哪有凡事都为什么的?”话说出来举桌哗然。为了所谓的不够朋友,喝下了一大杯酒,照了照杯子,笑笑。去海边,会一直去下去,这终于是一个人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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