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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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他们都坐在客厅里。面前是盛白兰地的酒杯和喝了一半的咖啡,第一位勇敢的宾客站起身,向女主人微笑着鞠了一躬。其他人将它当作一个信号,他们与保罗和阿格尼丝一道从扶手椅里跳起,匆匆奔向各自的汽车。保罗驾车,阿格尼丝坐在一旁,全神贯注看着往来不断的车流,灯火闪烁,大都市之夜不知所以然的躁动。一种強烈而特别的感觉又一次向她袭来——这种感觉近来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她觉得自己与那些肩膀上扛个脑袋,脸上有一张嘴的双足动物毫无共同之处。有一段时间,她对他们的政治、科学、发明创造很感趣兴,她把自己视为他们的伟大冒险事业的微小的一分子,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有一种感觉,她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这种感觉很奇怪,她尽量抵制,她知道它并不涉及道德问题,而且很荒诞,但她最终还是认定。她不能谴责自己的感觉:她已经不能用他们的战争来磨折自己,她不能为他们的盛事庆典而感到高兴,她已坚信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是否说明她心地冷酷呢?不是,这与心地无关。不管怎么说,谁也没有她给乞丐的钱多。她路上遇见他们从来不会不理睬,而他们也好像感觉出这一点似的,总是向她求助;他们能从上百个过路人中单独把她挑出,把她看成是关怀他们的有心人。——是的,一点不假,但是我必须补充一句:她对乞丐的施舍也是基于相反的理由。她给他们钱,并非因为乞丐属于人类的一部分,而是因为他们不属于人类,因为他们被排斥在人类之外,或许同她一样,他们也觉得不可与人类为伍。
不与人类为伍:这是她的态度。只有一件事能让她改弦易辙:对具体人的具体的爱。如果她真地爱上谁,她就不会对他人的命运无动于衷,因为她的所爱亦将依赖那命运,他将是其中的一部分,而这样,她也就不会再觉得人类的苦难、战争和节曰与她无缘。
她为自己最终的这个想法感到惶恐。难道她真地不爱任何人?那么保罗呢?
她想起数小时前他俩动身外出晚餐前的一刻,他把她紧紧拥在怀里。是的,她心里有一种想法:近来她总摆脫不了这个想法,她对保罗的爱只是一种愿望,爱他的愿望:一种想有幸福的婚姻的愿望。只要她对这种愿望稍许放松,爱情就会像小鸟出了笼那样立即飞走。
深夜一点,阿格尼丝和保罗正在脫衣。如果此刻要他们描述对方的动作,他们会尴尬的。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相互对视了。因为当时还没有联系,他们的记忆机制未能记录下在躺在婚
上以前那共同的夜生活是什么样子。
婚
:婚姻的祭坛;当一个人说祭坛,另一个人则会回答牺牲。在这里,他们中的一个人为另一个人作出牺牲:两人都无法人眠,同伴的鼻息声将他们吵醒;于是,他们
动着,拱向
边,当中留下一道宽
;他们假装
睡,以为这样能使同伴入睡,然后自己就能辗转反侧而不至于影响另一位。不幸,同伴没有利用这一机会,因为他(出于同样理由)也在假寐,不敢翻动。
不能入眠,又不让自己翻动:这就是婚
。
阿格尼丝仰面平躺着,脑海中掠过一幕幕的镜头:那个彬彬有礼的陌生人又一次来访,就是那个对他们十分了解、却不知埃菲尔铁塔为何物的男人。她想无论如何与他私下交谈一次,但他却故意选他俩都在家时上门。出于无奈,她只好略施小计骗保罗出门。三人围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摆着三只咖啡杯,保罗正准备招待客人。阿格尼丝只等客人开口说明来意。实际上,她知道他的来意。但是。她知而保罗不知。客人终于打断保罗的话头,点到了正题:“我相信,你们已猜到我从哪里来。”
“是的。”阿格尼丝说。她知道他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星球,一个在宇宙中举足轻重的地方。她又急忙补充道,脸上还带着涩羞的微笑“那边的曰子更好一些吗?”
客人只耸耸肩:“阿格尼丝,你当然知道你生活在哪里。”
阿格尼丝说:“也许死亡真地存在。可是事情就不能通过别的办法来安排了吗?一个人就真地需要抛却自己的身躯,身躯就非得埋到地下或投入烈火?这一切太恐怖了!”
“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地球就是很恐怖的。”客人说。
“还有一件事,”阿格尼丝说“也许你觉得这问题很可笑。在你们那里生活的人有脸吗?”
“没有。只有这里有脸,别处都没有。”
“那住在那里的人怎样相互区别呢?”
“他们每人都是自己的创造。就是说,每个人都得设想出他的自我。但这事很难谈,你无法理解。有一天你会理解的。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下辈子你将不会回到地球上。”
当然,阿格尼丝早已知道客人会对他们说些什么,所以她并不惊讶。但保罗大惊失
。他看看来人,又看看阿格尼丝。她无可奈何,只好说:“那么保罗呢?”
“保罗也不会呆在这里。”客人回答。“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件事。我们总是告诉那些已经选定的人。这里只想问一个问题:你们下辈子是希望仍旧在一起,还是永不相遇?”
阿格尼丝知道他要问这个问题,所以她希望能与来人单独在一起。她知道保罗在场她说不出:“我不想与他厮守在一起了。”她在他面前不会这么说,他也是这样,即使他也很可能希望卡辈子不与阿格尼丝一道,过一种不同的生活。可是,要他俩当面说“我们下辈子不想在一起”这就等于是说“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爱,我们之间现在就没有爱”而这一点恰恰是说不出口的,因为他们在一起度过的全部曰子(早已超过二十年的共同生活)就是建立在一个爱的幻像之上,他俩一直兢兢业业地守护、扶植着这一幻像。这样,每当她想象这一场景,她就知道自己遇到这个问题就会投降,就会违心他说:“是的,当然唆。我希望我们下辈子还在一起。”
但是今天,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下定了决心:即使当着保罗的面,她也一定要鼓起勇气说出她的愿望,说出她埋蔵在心底的真正的愿望;她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勇气,哪怕毁掉他俩之间现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她听见身旁的呼昅声在加
。保罗已真正入睡。她好像把同一盘影片又放回放映机,把整个情景又重新过了一遍:她与客人说话,保罗惊奇地看着,客人说:“你们希望下辈子仍厮守到老还是永不相遇?”
(奇怪:即使他掌握了他俩的全部信息,他对地球心理学却不是一窍不通,什么是爱,他也不熟悉,因此,他无法想象这么真诚、实在、善意的提问,竟会造成如此困难的局面。)
阿格尼丝鼓足了全部勇气,坚定地回答:“我们宁可永不相遇。”
只听咔嗒一声,爱的幻像被锁到了大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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