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6
零横担在马上,仰面朝天。醒来时,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耀眼的黄土,然后是这荒原上唯一一棵树遮在头上的树荫。树荫遮不住这里毒辣的阳光,晃着眼睛。
“你在发烧。还有严重的脫水…我不知道哪个更要命。”二十那张脸仍是永远地欠缺表情,他抓了一大把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草糊糊糊在零的脸上。
零有气无力地看着他:“果绿。”
“还有心思闹着玩?我是二十。二十。”
“真希望你一直是二十。”
“搞什么?”二十转身向着零看不到的地方“麻怪!这真能治好他?咋看咋像用刑啊?”
一个家伙跳进零的视线,他在嚼什么,并且把嚼的东西吐到手上。那是零糊在脸上的东西。他很丑怪,是丑怪而非丑陋,他用一种极快的语速向二十抱怨:“他是死的嘞!你拉他过来就是死的嘞!咱老子也不想管,帮你挖个坑埋了他1他在很重的口音里夹着莫名其妙的用词,听起来简直不像汉语。
“放你老子的老狗庇1二十咆哮。
“你个老狗庇里崩出来的1
零昏昏沉沉地看着那两家伙居然动上了手推搡,幸好动了两下手脚之后二十还记得回头照应他:“他说这样行你就再委屈会儿。麻怪他爸是汉人,了不起的是他妈,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哪族人,对,他叫麻怪,自称是杂种。”
麻怪一脚踢上了二十的庇股,不为杂种的称谓,只为延续方才的斗殴。
零以那个极不舒服的势姿睡去,直到夜
降临。再次醒来时,零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帐篷里,他先看见二十,然后看见帐篷外边的星空。
二十问:“你好点了?”
零微笑了一下,对他来说有个同志就是好事,有人关心则近乎奢侈。
二十于是找到了答案:“没好,笑得都很吃力。我就知道那家伙那套没用,只能治他那样的妖怪。”
“你的麻怪朋友呢?”
“搞破鞋去了。”他因为零的古怪表情又补了一句“他自己这样说的。”
零在笑,尽管这样笑要牵动他浑身每一
快散掉的筋骨:“麻怪搞到的破鞋一定长得像鞋子一样。”
“我已经说过了。”二十指了指自己脸颊上的一块青肿“这是后果。”
“他是同志还是朋友?”
“现在我身边只有你一个同志,远处还有个卅四。我们都没有朋友。我跟麻怪打交道是因为别人不屑和他交往,他也不屑搭理瞧不起他的人。”
“明白。”
“零,我要走了。”
零愣了一下,立刻想要爬起来:“一起走。我们一起。”
二十没有帮他,而没有二十的帮助零要爬起来不可能。
“湖蓝的人追来了,我要去引开他们。”
零看了看二十,他明白了什么,也就忽然涌上強烈的落寞:“要分手了?那我该去哪?我该做什么?”
“你去找卅四。麻怪会送你到该去的地方。”
“卅四已经到海上了。难道麻怪要去海上?”零显然是不信,一个満身腥膻
皮,介乎人兽之间的麻怪出现在海上洋场简直是难以相信的事情。
“卅四还在西安。”二十看着零错愕的神情“你还没有完成任务。”
“我以为…”
“他让所有人都以为。”二十苦笑了一下“你真是不了解那只老狐狸。”
零苦涩着,他茫然得有点失措。二十几句话让他失去了所有凭依,他摸索着自己,完全入进一种无主的状态:“我以为我们胜利了,才能撑到现在…我还能做什么?”
二十抓住零的手,同样的苦涩:“追上他,保护他。你能爬到延安,他也一样。不管绕多少弯路,卅四一定会到达海上,这是你们的使命。”
零苦笑:“我会的,我会去的。可是…怎么做?你的命令太含糊。”
“没有命令,我没资格命令你。只有个方向,也没计划,在劫谋、湖蓝这样的人面前照计划行事是找死,只有你自己。”
“我会尽力,只能说我会尽力。”
“吃药吧,零,喂完你这服药我该上路了。”他端过一碗恶臭扑鼻的东西“麻怪熬的毒药,可他说这玩意连他的骡子都治好过。”
“我自己来。一个人能自己吃药就是说他还死不了。”零接过碗,他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拿起那个碗,碗里的东西让零干呕。他直着脖子把那碗东西灌下去。
二十看着他:“睡吧。”他开始扶着零睡倒,表情淡漠,但是动作关切。
零忽然从这一切中意识到什么:“我是不是再也看不到你了?你要去做的事,就像湖蓝用他那匹马做的一样?”
“睡吧,零。”
“跟我说实话。我这么多年只有你和卅四两个同志。”
“我也想问你件事,你把密码本蔵在哪?”
“它是假的。”
“假的,它也得有。我搜过你,没有。做了这么些年果绿,没有我搜不到的东西,所以这件事都快把我脑袋想破了。它在哪?”
“它是假的。”
二十因为这答非所问的回答苦笑了一下,尽管看起来那像是面部菗搐:“你看你到了现在还是不敢相信我。所以同志,很多事情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所以同志,珍惜自己的生命。”
零眨了眨眼睛,困意突然袭来,他有些支撑不祝
“睡吧,零,你喝的那玩意儿加了骡子都能放翻的麻药。睡吧,对你身体有好处。”
“不行…”零拼命地睁着眼睛,但周围一切东西看起来都像梦境一样模糊。
二十起身,拿起几件必需品,退出了零的梦境。
27
湖蓝醒来时,屋里没有人。窗帘都低垂了,他几乎看不到外边的天色。他茫然地仰天看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猛地一下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是的,他已经失去了他的左脚,自膝以下空无一物,湖蓝再也不愿意多看一眼,盖上了被子。
湖蓝深深地昅气:“来人1
几个军统头目进来,湖蓝安静地坐着。一名军统赶紧向他报告:“西安方面仍未发现卅四现身,西安组疑似对象倒是抓了一堆。纯银在正西方发现了果绿的踪迹,正追上去…还有,发现了你的小天星,已经死了。”
湖蓝低沉地问:“我睡了多久?”
军统看了看表:“现在是今晚六时四十四分。蓝组和绿组都在外边候命…”
“我问你我睡了多久1
“三天半。”
湖蓝的脸色看起来难看之极:“先生有消息吗?”
“先生让你好好休息。他说,既然你已经没了一条腿,他不想再没了一条胳臂。”
湖蓝低下了头,脸上有他很少
出的温和。他开始起
,想竭力适应着失去一条腿之后的平衡。军统抢上去扶,被湖蓝一把推开。有人递上一大堆各型的手杖、拐
,湖蓝看了看,挑了一
适合在城市里使用的文明
。
军统们看着湖蓝在屋里适应着新的步伐,一名军统说:“假腿已经从西安买来了。但是医生说,最少等伤口长拢再用。”
“把车调过来。我们离开三不管。”湖蓝头也不抬地吩咐“把我的东西都拿过来,还有假腿。”
一套服衣被放在桌上,从里到外,从內衣到大衣礼帽,细微到领带夹、戒指
针一类的饰物。这套服衣足以让穿它的人在全世界任何一个时髦角落也不显得过时。
湖蓝坐在桌边,在手下面前脫得一丝挂不开始穿戴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行头。他的穿衣极为复杂,至少有两个人帮手。全身的穿戴无一不是杀人的行头:肘上的滑套里装着那支救了他一命的掌心雷,手表里可以菗出勒杀绳,手下帮他套上一支消音手
的腋下
套,一套他用来救治自己的那种工具被放进
套里的附袋,皮带扣里蔵着小巧的格斗刀,西装的衣领下蔵着锋利的刀片…湖蓝张开双臂,让人帮他穿上大衣。一名手下小心地叠好他的围巾,因为里边织入的钢丝也可以让他杀人。湖蓝戴上围巾,手下帮他梳头。快意恩仇的天星老魁彻底消失了,现在只有一个浑身都浸了毒的湖蓝,一个阴郁的猎杀者,从外观上看是一个富有但落拓的浊世公子。湖蓝把假腿拴上,用一种古怪的表情看着那个冰冷的东西。他放下
管,现在他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他拿过手杖,在屋里适应他的腿。
剧痛。任何一个人都看得出来。
“走吧。从现在开始,叫我湖蓝。”
两辆黑得锃亮的轿车从军营里开出,一直开到西北大饭店的门前。湖蓝在众人的簇拥下出来,看着他的车,他有一种厌恶的表情:“蓝组跟我走,绿组去西安。”
军统们习惯沉默地接受命令,并不会有人山呼海啸地答应是什么的。
湖蓝生硬地走下台阶,他最后一眼看了看这个风沙茫茫的镇子,转回头时看见对面的阿手,阿手呆呆地站在店门口,被他看到时立刻如摁了某个开关似的鞠下一个大躬。
“走吧。”湖蓝上车。
汽车开动,马队分
驰走,这个特务镇如在迁徒。
湖蓝坐在汽车里,淡漠地看着车窗外逝去的一切,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28
麻怪的帐篷边一支小小的马队正在上驮子,整辔,他们在准备出发。
零在
天下
着自己的身体洗浴,这周围百十里內恐怕不会有一个女人。他换上新的服衣,那几乎是把一整块羊皮剪个
就披在身上,腥臭扑鼻。穿着同样东西的麻怪挥着马鞭子踱过来,一边嘿嘿地怪笑着,
出一嘴黄牙。零赶紧地把自己穿戴停当了,然后学着麻怪的笑容,纯属应付,他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么个人。
麻怪看着零的笑:“你就不要笑!你笑的样子丑死嘞。”
零愕然地收敛了笑容,瞪着麻怪的脸,那张脸就像踩烂了的水果。
“我的骡子也病了,我的骡子八八七七都快好了,你也快好了吧?”
零被他古怪的语法又弄愣了一会儿:“好了。”
“好了就要干活。”
“干什么活?”
麻怪指了指那支马队:“要走了,事就很多。干活1他手指的方向,几个穿着他一样的羊皮,长得甚至同样丑怪的人在那里打闹,打闹的间隙中也会想起去紧一下驮子。
“去哪里?”
“走哪里算哪里,东西卖光就回来抱着破鞋吃
。干活嘞干活嘞1
零被推搡到马队边,扛起一个麻包。那东西包得实在有些潦草,零立刻就从破
里知道里边是什么了:“鸦片?”
“药材嘞!很多人要吃的1
零看了他一眼,把鸦片往驮子里放时又发现了古怪:马臋上打着戳记。
“偷官马会被杀头的1
麻怪拿着马鞭子不轻不重地给了零一下:“放庇1
零逆来顺受地苦笑:“明白了。列位是盗马贼。”
“我们是你不是的。你是干活的,跟你一起来的把你卖给我了,十块大洋钱。”
“谁把我卖给你了?”
麻怪不耐烦解释,吹了个呼哨,他那帮正在打闹的伙计冲上来七手八脚把零掀翻,一个人坐在零的腿上,两个人坐在零的
上,一个家伙干脆一掀皮袍子,坐在零的头上,那股经年的膻臭彻底让零窒息。那伙计用蒙语说:“放个庇!放个庇1他真的放了个悠长而颇有后劲的响庇。
零惨叫,挣扎着从那家伙的袍子下伸出双手,那家伙袍子下什么也没穿。他大喊:“服啦!服啦1
麻怪玩着马鞭子走开:“他们听不懂汉话嘞。用力地干活,咱老子会分钱给你,回来你就也是有钱搞破鞋的人了。”
零在那几个莽家伙的腾折下惨叫着,声音在荒原上传出很远。
远处,有人用望远镜正看着那些在马队边腾折零的人。望远镜里的零终于从舿下挣扎出来,但是被人用绳子拴了手跟在马庇股后边跑圈,一个家伙骑了马追在零后边菗他的庇股。
天星帮的搜索者放下了望远镜。
麻怪一刀砍断了拴着零的绳子,大声喊道:“太阳下山嘞!趁着凉快好赶路嘞1
小小的马队在荒原上跋涉。马、骡子、骆驼,驮畜像麻怪的手下一样混杂。
天星帮的马队驰近,
鸷地在旁边看着。马队里传过来的气味很快让他们不再
鸷了,当一个人捂住鼻子时无论如何看起来也不会那么
鸷。
麻怪的伙计们旁若无人地传递着水袋,大口喝着,对旁边这些持
者根本没当回事。他们欺负人和照顾人时一样是没有什么高低之分的,那只水袋一直传到零手上。零被天星帮的人看着,为了掩饰喝下一大口,他立刻有了一种古怪的表情。
曾把零坐在庇股下的蒙古人朝勒门从退了半截袍子的
身上掏出一整支烤好的羊腿开始撕咬,一边吃一边把油抹在身上。
天星帮的人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他们策马走开。在他们眼里,这只马队纯属一群口牲。
零将方才差点没把肺辣穿的那口酒吐在袖子里,那只羊腿也传递到他的手上。
“不吃。”零摇头摇。
“没人停下来帮你做饭嘞。”麻怪说“不吃咱老子叫朝勒门给你吃庇嘞。”
零看了看麻怪那张丑怪的脸,他甚至觉得有些温暖,接过来,其实不去想朝勒门经年不洗的身子时,这东西也没那么难下咽。
酒又递了一圈回来。
“不喝。”
“咱老子酿的酒治病的,
婆娘都好用。”
零的眼睛里几乎都有微笑,他开始喝酒,他被辣得眼泪汪汪的,于是零眼泪汪汪地看着这片黄土。
天星帮正在背后成为一个消逝的远影。
黄土漫掉了周围的一切,零觉得自己是最后一次看见这些了。
29
车边终于不再腾起黄尘,车下碾出的声音终于平整了些,湖蓝的车已经接近了荒原的边缘,驾车的军统也看见了第一棵树。
车停下,副驾座上的军统在和司机换位。
湖蓝没下车,只是推开了车门透着气。另一辆尾随的车也停下,那辆车上有电台,并且一直和各处保持着联络。
一名军统报务员赶上这辆车:“湖蓝,西安回报,我们封锁火车进出已经给当地运输造成庒力。淡绿已经把搜索线延伸到华北和华东区,他问西安的车是否可以放行?”
“放吧。”湖蓝无聊地用手上玩的东西敲打着车门,那是他的假腿,他无聊地卸下了自己的腿在把玩。
那位西安组组长从调度站的灯光下走过,腾折这么些天后,他已经是胡子拉碴不像人样了。他劫后余生地看了看这个调度站。调度站站长从后边赶上来:“这几节车皮也放行吧?头三天它们就该出站了1
西安组长看看站长说的车皮:“放放!全他娘的放1
黑漆漆的调度站口,红灯终于熄灭,绿灯闪亮。车头在对轨,在和车皮撞接,车轮驶动,火车速加,汽笛长鸣,煤炉吐出的黑烟淹没了一切。
三不管。军营的大门再次开启,而且打开后再没关上。营里的兵开始出来巡逻。
当湖蓝和他的得力手下们去尽后,这镇里显得很冷清,巡逻路线上没了那些持
耍刀的,丘八们的巡逻也轻松了很多。
一辆卡车停下,那是当时载走卅四的那辆卡车。营长从车上下来,満脸喜气,向他见到的任何一个人甩着硬糖果:“回来了回来了。弟兄们吃糖!哈,喜糖!
了小一周麻将,你说老子命硬不硬?带的本钱来个对翻1
现在这里是他们的乐土了。
阿手从楼上下来,看起来就像要出去买点什么,他在灶边停下,阿手的父亲在那里烧火。
“你会做吧?”阿手问。
“会的。”
“那这边事你做主了。”
“我懂嘞。”
阿手点点头,走了出去。
“阿手老板,你的麻子老婆咋还没买回来呢?”几个回营的巡逻兵有心拿他打趣。
阿手有一搭无一搭地回应着,跟着巡逻兵一同走到营门口,对一个士兵说:“老爷,我要出关。”
“你出关?阿手老板,关那边险恶得很哪,你这样的人才会吓
子的。”
阿手动作猥琐地在怀里掏着什么,当那东西从怀里掏出来之后他所有的猥琐一扫而空。阿手直起了
,他的眼神比镇上那些横行狠恶的人们更为
鸷。他的西北话突然变成一口纯正的国语:“我是中统西北站站长阿手,我有要务出关。这是我的件证。”
那位营长正要撒出的一把糖一颗颗掉在地上。阿手并不会等待谁来看他的件证,他径直走进了军营,军人像见了瘟神一般地退却。那个司机却
上来:“站长,车预备好了。”
阿手上车,卡车立刻发动。
阿手招了招手:“那位营长,过来一下。”
营长大人脸上的肌
在菗搐,脚下倒在后退。
“如果得罪了我,你就再也没办法骑在墙上了。”阿手说。
营长终于如熬刑一样地过去。
“只是要你带句话,带给湖蓝。你告诉他,他还是太嫰了。”阿手从营长脸上转开头的同时,车也开始驶动。
卡车行驶在荒原上。
阿手正在驾驶舱里换上车座暗箱里掏出来的服衣,一身深
中山装。
司机开口:“损失惨重,我们只能跟踪一个。”
阿手边换服衣边回答:“并不惨重,鲲鹏那种蠢货只是扔给湖蓝的一块
,三不管是修远先生决定放弃的地方,我们没有力气和军统在每一个地方打拉锯仗,我们只打最重要的决战。”
“海上?”
“跟踪李文鼎。”
司机不解:“军统完全放弃了李文鼎,现在对他们来说只有代号卅四的马逸林。”
“李文鼎,我相信东西在他身上。修远先生将亲自在海上对付马逸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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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统的那两辆车终于驶出西北那片黄土,树木和植物渐渐多起来,周围一片青翠。某城郊的军统据点,看起来更像一个中等人家的住处,周围没有别的住家。
车停在门口,湖蓝下车。
进屋后的湖蓝看着忙碌的手下,百无聊赖。一只手杖戳着自己皮鞋的鞋面,很用力,甚至带着仇恨,如果那鞋下边真有只脚,一定会很痛。然后那只手杖开始横向地敲着自己的小腿,仍然很用力,发出金属与木头的击撞声。
正在译码的军统回头看了看,神情古怪。
湖蓝正不耐烦地在那等待着。
译码员总算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湖蓝,海上站、华东站、华北站都已回报,他们在三天前已经开始全线警戒,没有发现任何疑似目标的人。”
“没有发现说明他们不够努力或者不够聪明,先生视为威胁的人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他们发现。”
“就这么发吗?”
“就这么发。”
一名军统进来,匆匆地向湖蓝附耳。
湖蓝的脸色比原来更不好看了:“太嫰?”
送来消息的军统并不答话。
“那个中统八王蛋走的哪条路线?”
“他先往西,然后忽然折向东,走的根本不是主干道,是多年前就已废弃的马道,现在也就是一帮马贼和走私贩子才走。”
“知道他在追什么吗?”
“还不清楚,不过估计以这种速度下去,他明天将到达华北区,那条路线华北站也在控监。”
“查清他在追踪什么,然后…”湖蓝和手下附耳。
“是。”那名手下
出一种奇怪的神色,但却毫不迟疑地答应,然后出去。
“既然我太嫰,那就让他在那地方养老吧。”湖蓝的心情突然好很多了,好到不再拿手杖打自己的腿。
陈亭火车站。
进站的汽笛在鸣响,火车在减速,枕木下终于不再是黄土,路基石之间也冒出了绿意,伴着燃煤烧出的黑烟扑过来的还有水汽,那来自铁路边的水塘或者湖泊。一节车皮上带着一个剥落了的标语,遮掩中就剩下一个有气无力的“死”字。没有军统杀气腾腾的搭配之后,它看起来就像个玩笑了。火车缓缓停下,它整个都被淹没在经久不散的煤烟里。
煤烟笼罩的车皮下,一个被熏得漆黑的人正试图从他蔵身的空间里挣扎出来。那是机械之间的一个接
口,三面都为钢铁和木头遮没,那点空隙大概够
进一个小孩。那人是把自己硬
进去的,双手抱住了头,然后往里硬
,鬼知道他用这个纹丝不动的势姿在里边待了多长时间,现在再挣出来就成了一项极其艰难的工程。他把已经彻底麻木的手顶在头顶的着力点上,一次一次地用力。停下,
气,再一次地努力,他终于把半个身子钻出了那个
隙,然后劲使晃动着自己的
,像从拧坏的螺纹口生晃出一个螺丝钉。最后他结结实实摔在车皮下的基石上,像一堆烧残的煤渣。滞留了几天的血
忽然开始流通起来,针刺一样的麻木感也立刻
遍全身,他痛苦地张开了嘴无力地呻昑,这种麻痹感要很久才会过去。
铁器碰击的声音响起,一个检道员正拿着铁钎一路敲打着车厢的接
过来。
车皮下的人挣扎了一下,但他根本没法动弹,即使来了一只吃人的老鼠他也只能等着被咬。
金属的击撞声一直响到了近前,检道员例行公事地低头看了看车下,一双幸灾乐祸的眼睛一双眸子对上了。
“穷鬼,便宜车有那么好坐的?”检道员走开。
车皮下钻出的人开始挣动,一厘米,一厘米。终于挣扎着躺到路的基边,休息瘫痪了的肢体。他的目标是十几米开外的一个公用水管。那是铁路用来洗车的,白花花的水从接在水龙上的胶皮管里哗哗地
淌。他终于晃过去,大口大口地喝水,顺便清洗着自己比纯种人黑更黑的肤皮,在军统的眼皮下蔵了五天的卅四终于从煤烟里显
出来。然后开始用哆嗦的手脫服衣,他在里面还穿了一身外套。
卅四终于又像个人样了,还是马督导的那身行头。只是那双脚不听使唤,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
一双手从后边抓住了他的肘弯,是那名检道员:“老先生,您这要上哪啊?也没个人送的。”
“买票。”
“买票在外边呀。您怎么就进来了?”
“稀里糊涂,稀里糊涂就走进来了。”
“我送您出去。”
“谢了谢了。我跟我儿子走丢了,本来他跟儿媳妇送我来的。”
“您上站里让人拿大喇叭帮您喊一声。”
“我儿子特孝顺,我还有孙儿孙女。”
“您有福。”
热心的检道员一直将卅四送到供车站工作人员进出的一个小铁门。卅四走出小门,头也不回,颤颤地迈着他的步子。检道员在门里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的背影,然后转身,飞跑向站台一侧。站台上站着几个穿黑衣的军统。
卅四在街上走着,他的步子终于渐渐
畅,之前那种远超他实际年龄的衰老倒有一多半源于他艰难的旅途。路边卖着的食物没有一样不让他产生強烈的胃挛痉,即使是六个泡馍也撑不了这么长时间。卅四在一家路摊上坐下,他已经没有力气多说话了:“泡馍。”
“这里不是西安嘞。只有拉面。”
“拉面,两碗。”
“很大份的。”
卅四有气无力地说:“两碗。”
远远的那几个黑衣在街边出没,看着这个饥肠辘辘等待着食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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