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哀身世含愤入空门 叹前程酒
明珠向索额图献计,让太夫人进宮之时,肯求太皇太后把苏麻喇姑许配给他作续弦。索额图一直觉得不妥,怕对不起伍先生,可明珠一个劲儿地劝他:
“索大人,古有明典満汉不通婚,伍先生和苏麻喇姑不能终身相思啊!你娶了苏麻喇姑,再给伍先生娶一位汉族姑娘,凭伍先生的身价还怕不能成婚吗?”
索额图觉得明珠这话也有理,便回后堂禀告了母亲。索太妇人自然也十分高兴,领着孙女儿进宮去了。
这些曰子,太皇太后也着实高兴,样样事情都办得那么可心可意,这不,今儿一早,她就带着宮女,来到了养心殿一边坐一边大声嚷嚷:
“曼姐儿呢,叫她来!”
康熙忙笑着请安:
“皇祖母今儿个高兴,皇儿正说去请安呢,不想,老佛爷就来了。”
“我来瞧瞧,两件喜事窝在心里,哪里还坐得住,索家、遏家两个秀女方才同她们祖母都来了,我看了很喜欢。这两个孩子长得都俊秀,又很聪明,人品也极好。我来问问你的意思如何,是不是见过了?性格儿、模样儿可都投缘?”
康熙瞧了一眼苏麻喇姑,见她正抿着嘴儿朝自己笑,倒觉得怪不好意思的,红着脸笑道:“祖母瞧着好,自然就是好的。”苏麻喇姑原是在太皇太后跟前说笑惯了的,便在旁笑道:“万岁爷是十分満意的,两位皇贵妃像龙女似地,侍候老佛爷也是相称的!”
太皇太后満面慈祥地瞧着苏麻喇姑道:“你先别说嘴,这就要说到你了!”
“奴才左右是奴才,遏公爷孙女儿见得不多,索家赫舍里姐小我侍候得来。”
太皇太后呵呵笑着说:“不是这个——论理,你也不大不小的了,打六岁上这么高就跟着我,后来跟你主子,侍候了这些年,和一个公主也不差甚么!若是指一个包衣奴才似乎也太委屈了你;指一个侍卫吧,又怕得熬炼几年才得出头,如今倒有个称心的——”说到这里便细盯着苏麻喇姑,停住不说了。
康熙早听到话风有些不对,见苏麻喇姑也是満脸地不自在,便趁空儿抢先说:“祖母见地极是!婉娘的事我也替她想过,须得寻一个文才好的才般配得来。留神这几年,我看伍先生就好!”太皇太后起先还満面笑容地正听,忽然竞自收敛了笑容,缓缓地说:“伍先生自然很好,我也不是没想过。但是他是汉人,咱们満人里头有多少女人,都拿去配了汉人,那还成甚么体统,”苏麻喇姑听到这里,已知无望,横了心,呆呆地望着太皇太后默不作声。
“曼姑和别的人不同,下不为例也罢了。”康熙仍不甘心赔笑道“平西王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还不是尚了公主?”
“那不成。也不能这样比!”“时候儿不一样,分寸也就不一样,——再说,我已答应了索额图母亲了。皇帝难道还要叫我改口吗?”
康熙深悔自己没有早些把这件事禀明太皇太后,此时悔之莫及。正想再说,只听苏麻喇姑“咕咚”一声跪了下去,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太皇太后道:“老佛爷,奴才自幼儿进宮服侍您老人家,从未违命,今曰此事,奴才倒要斗胆驳回老佛爷了!”说着,两行热泪无声地
了下来。
太皇太后见她容颜惨淡,声音异常凄楚,不噤动了恻隐之心“你起来!有话尽管讲么。——我们这也是为你好!”“奴才正要这样说。老佛爷和万岁爷待奴才实实恩重如山!奴才一个女子又有甚么回报呢?甚么伍先生,甚么索大人,奴才统统不嫁!情愿回来侍奉老佛爷一辈子!”
“嗯,怎么这样说话,傻孩子,女人哪有个不嫁人的!难道做姑子不成?”
一句话提醒了苏麻喇姑,她忙说:“就是做姑子也没甚么不好!老佛爷最信仰我佛,曾发愿剃度一个出家人,奴才难道不合适?老佛爷常说一人得道,七祖升天!就是老佛爷百年之后做了菩萨,身边也得有一个龙女服侍么!”
太皇太后被堵得无言可对,半晌才说道:“哎,我也乏了,这事就这么定了罢。回头皇帝叫人给她预备一下。这是一辈子的事,马虎了我是不依的!”说着竞起驾去了。
康熙默默地将祖母一直送出养心殿宮外,回来见院中人人惊疑,不住朝里头窥视,没好气他说道:“都给我退下!”他心里很是懊丧。便独自一人在天井里散步,越想越生气,在深悔自己的同时,又迁怒于索额图。
伍先生和婉娘情意相投,这你也是知道的。你三四个小妾,续一个断弦就敢如此胡搅。朕就偏不能叫你如意!想到此,康熙厉声吩咐道:“来人!叫熊赐履递牌子,进见!”说着进了殿,自坐在几案旁生闷气,忽然又觉得口渴,端起几上的茶喝了一口,谁知茶已凉了,气得拿起青玉杯子“当啷”一声掼得粉碎。
宮女们一个个吓坏了,急忙进来收拾干净。这时熊赐履已来到殿外。高声说道:“奴才熊赐履,恭见吾主万岁!”
“进来罢!”看着熊赐履俯伏而进,康熙忽觉自己有些失态,忙改换了一下势姿,身于微微一倾,神色庄重他说道“你起来,坐到那边脚榻上。——这份诏旨朕已拟好。你瞧瞧,如无不妥,今曰就叫杰书明发出去。”
熊赐履双手接过朱批谕旨,欠着身子坐了,仔细读了一遍。他也觉得文辞欠佳,不过平心而论,一个十五岁的人能写出这样的诏书,也实在难得。赶忙说道:“万岁圣学又大进了!这样处置,不但朝臣宾服,就是先帝爷在天之灵也是欢喜的!”
康熙冷冷说道:“朕无意听这些个,你再斟酌,可有甚么添减的没有了?”
熊赐履沉昑片刻,说道:“嗯…若论处置这事,话也就说尽了,如能再加几句慰抚百官的话就更好了。”
“嗯,好!你写来朕看!”
熊赐履领了旨,退至殿角一个案前,现成的笔墨,略一思索,便顺着康熙的口气在后边加了几句。康熙看过之后觉得很満意,笑着点头道:“就这样,叫上书房誊清明发罢!”
熊赐履方
退下,康熙忽然叫住了他:“你下去见索额图,就说朕已决意纳苏麻喇姑为妃,叫他早些自寻太皇太后辞婚,休生妄想!”
熊赐履正要说话,康熙一摆手:“你跪安吧!”熊赐履只好叩头辞出。
经过这一场闹剧,康熙心情松快了一点,便转向厢阁来找苏麻喇姑。虽说是打趣索额图,此时他倒有一个新的想法——苏麻喇姑给不了伍次友,更不给索额图,朕便自己要了,又有甚么不好?
一脚跨进西阁,康熙不噤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苏麻喇姑已经剪去一头青丝,换上了一身缁衣。
“你——”
“曼姑,婉娘!”康熙痛叫一声“你不能这样,做朕的妃子不好么,朕也…也是喜欢你的!”
苏麻喇姑眼睛呆望着墙上的条幅:“霞乃云魄魂,蜂是花精神”——这还是当年在索府苏麻喇姑以婢女身份出来考较伍次友以后,伍次友赠写的对联。如今时过境迁,真正只留下魂魄精神而已。想想人生有何意趣?苏麻喇姑见康熙伤心,省过脸去一字一句他说道:“奴才前生有罪,本世又复造下重孽,愿长伴于青灯古佛之前,祈祷主子和一切人平安,了此余生,以修来世。——求主子得便将这个话传给那个痴情人吧!”
康熙见她如此,知道劝也没用,拭泪道:“婉娘出世之志已坚,朕便成全你。我这就去见老佛爷,你就在宮中修行罢!”
当魏东亭得知苏麻喇姑削发为尼的消息,匆匆赶到养心殿的时候,已经找不到苏麻喇姑了。看康熙皇帝的脸色,忧郁之中透着悲凄,他不敢多说,小心翼翼地奏道:
“求圣上开恩,容奴才代替伍先生去辞别婉娘。”
康熙点了点头说:“好吧,她虽然出家却并未出宮,就在钟粹宮里修行,你去见见她也好。伍先生那里,你也要替朕好生劝慰。小魏子,朕本想委你到陕西去一趟,山陕总督莫洛、陕西巡抚白清额攀附鳌拜,别人可以下问,这两个人,非处置不可。明珠刚才来见朕,说你和那位鉴梅姑娘商量成婚的事了,他愿替你办这趟差,朕也想让他再磨练一下,也就答应了。好了,你去吧!”
魏东亭拜辞出来,心里像
麻一般。鉴梅作为鳌拜的奴仆还正等候发落,明珠怎么能以此为理由替自己去办差呢?他一路想着来到钟粹宮。可是又被宮女当了驾,说苏麻喇姑剃度后法名“慧真”虔心礼佛,概不会客。魏东亭好说歹说才带出一句话来,转告伍先生,佛门有句禅语:“从来处来,向去处去。你们都没有明珠聪明,好自为之吧!”
魏东亭还想多问,可宮女“咣”地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魏东亭昏头昏脑地回到家里,刚要坐下,就见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走过来说:
“大人,奴才要跟您告别了。”
魏东亭一愣:
“啊,你,你是准?我不认识你呀?”
那人笑笑说:
“我是您的老门子呀,怎么,不认识了?这几年蒙您待我有恩有意,我斗胆告诉您一声,奴才是十三衙门派来的,怕您信不过,才装成老头,现在见您大人效忠皇上绝无二心,要回去
差了。”
魏东亭只觉得头上像挨了一
似地,颓然倒坐在椅子上。这个年轻的老门子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道了。
几天之后,永定河边聚集了我们这部书中的一些主要人物,熊赐履、索额图、魏东亭和穆子煦兄弟们都来了。他们在为当了左督御使钦差大臣的明珠和辞官不做归隐回乡的伍次友设宴饯行。
望着水走河的漏漏
水,燕山峰峦上的朵朵白云,除了志导意満的明珠之外。都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惆怅和凄凉。倒是伍次友最先从借别之情中超脫出来。笑着说:
“唉。各位老朋友,这是怎么了,我伍次友一介书生,能得到皇上如此恩宠己是千古佳话了。按理,我本不该为了一个女子作此庸人之志,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再说,我与圣上虽师生之情曰深,毕竟是君臣有分吧。这几年,我看透了京师人事纷扰,宦海沉浮,勾心斗角,相互倾轧的事,怕一入宦就会利
熏心而不能自拔,倒不如此时超然归隐,落个全身,全名、全节,岂不更好!来来来,我借大家一杯酒,感谢大家殷殷送别之情。愿各位辅佐明君,早成大业。不才,虽傲游于江湖之上,当为太平盛世讴而歌之。”
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明珠贤弟,愚兄要先行一步了。”
众人刚要上前拦阻,忽见一匹自马,自京城方向飞奔而来,等走到近前才认出来,正是太监张万強。只见他手奉一件
工绣制狐皮滚边儿的缎面披风。大声喊道:
“圣旨到。”皇上谕,伍先生可免礼接旨。
“先生教诲,龙儿当铭记在心,一路风寒,望先生善自珍重,特赐先生披风一件,乃朕随身之物,盼先生睹物思人,如龙儿常在身边。着明珠绕道中原代朕送先生一程,并派得力之人护卫先生回杨州。传谕地方官吏殷勤接待,不得有误。
“钦此”
魏东亭走上前来,接过披风给伍次友披在身上。众人看着他们上马起程。
八年前,明珠从这条路上讨饭入京。如今,又从这里走出去,却是代天巡守的钦差大臣了。
伍次友呢,却仍是儒生的身份。他在想,给龙儿拟定的撒蕃方略已经呈上去了。从龙儿派张万強送行这件事儿上可以看出皇上对那份条陈还是満意的。那就要有另一场好戏要看了。忽然伍次友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二爷,您老想不到吧?我呀,还跟着您,咱们一块回扬州去。”原来是何桂柱。
风烟滚滚,黄土漫天,奉旨出京的钦差大臣仪仗森严、护从如云,一乘绿呢大轿抬着明珠,伍次友坐在自备的轿车里,柱儿骑着大青骡子紧紧跟在轿车的后面。燕山脚下被圈占的田园已经发还,虽然人们还心有余悸,不敢下田耕种,但舂风雨
还是让这片荒芜了的土地
出了嫰绿的新芽。路边的芳草,河边的柳枝,随风摆动,好像是向这支浩浩
的队伍致意,又像在倾述着大地的苦难。
望着车窗外闪过的这一屡舂意,伍次友觉得心中宽慰了。他仿佛看到随着北方的复苏和江南的平定,千古华夏将再一次出现繁荣兴旺的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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