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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子之章 六
 “考虑得如何了?”吃早餐时下条‮姐小‬问:“要不要再想个一天?”

 我正伸手拿茶杯,听她这么一问又缩回了手。我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她“不必了。”我说:“我去,今天就去。拖到明天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也赞成你这么做。”她点了点头“那吃完早餐就准备出门吧。”

 “好的。”我说。

 又是新的一周,今天是星期一。

 昨天我回到公寓,下条‮姐小‬已经到家了,她一见到我便大刺刺地说:“我查到小林双叶的地址了。”害我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小林双叶。一位和我拥有相同面孔的女子。

 “我没查到电话,所以想见她的话只能直接去这个地址找她。”下条‮姐小‬将便条纸放在桌上“要去的话,我明天有空。”

 便条纸上写着“练马区石神井町”这个住址位在哪里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请让我…考虑一下。”我说。

 “也好,你决定了再和我说吧。”下条‮姐小‬折起便条纸。

 虽然我嘴上这么说,其实我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如今的我手上毫无线索,要查出真相,一定得和这位小林双叶‮姐小‬见上一面,我迟迟无法说出口只是因为害怕见到这个长相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昨晚就寝时我下定决心了,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明天,我要去见另一个我。

 但一想到见面的那一瞬间我便辗转难眠。

 我们不到中午就出门了,下条‮姐小‬说先去涩谷搭山手线,到了池袋再转西武线。

 在山手线电车里,我把昨天与清水夫人见面的情形告诉了下条‮姐小‬。听到山步会的相簿里只有阿部晶子的照片被取走,下条‮姐小‬也相当在意,她也觉得如果取走照片的真的是我母亲,那么脸部被涂掉的女子应该就是这位阿部晶子。

 “最好能找出山步会其他成员。”下条‮姐小‬换一只手抓住车厢拉环“那本小册子上也记载了其他社员的名字,对照毕业生名册或许能找出联络方式。”

 “但这么一来又会给你添麻烦…”

 “别介意,我也觉得愈来愈有意思了。”下条‮姐小‬笑着说。

 此时电车抵达池袋,我们转乘西武线。

 愈接近目的地,我的心情愈难保持平静。那位小林双叶‮姐小‬看见我不知会有什么反应?而我看见她又会有什么反应?我不断提醒自己届时绝对不能惊慌失措,但一想到见面的那一刹那,我又感到不寒而栗。为什么我会如此恐惧呢?据说诗人雪莱(*英国浪漫派诗人柏西,比希·雪莱,关于他看见自己分身的传闻有不同版本,有一说雪莱在看见分身之后,不久便在自己三十岁生曰前夕遇船难溺毙。)在湖边看到自己的分身,隔天便死去,但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有那种事呀。

 “放轻松点。”下条‮姐小‬也发现了“不过我说再多也没用吧。”

 “我没事的。”但我的声音却明显颤抖着。

 在石神井公园站下车之后,我一直走在下条‮姐小‬身后,狭窄的道路两旁全是商店,我忽然想到小林双叶平常应该会来这里买东西吧。

 穿过商店街来到宁静的住宅区,路上行人变少了,下条‮姐小‬看着地图往前走,不久便在一栋两层楼公寓前停下脚步。

 “好像就是这里了。”她说。

 我屏住呼昅抬头望去,这栋建筑一看就是为了让平凡的人过平凡生活的普通公寓,我实在很难想象这个地方住着一位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人。

 “上去吧。”下条‮姐小‬说。

 “好…”我口干舌燥,声音异常沙哑。

 小林双叶‮姐小‬的家在二楼,门牌上写着“小林”见到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该笑着说声“午安”吗?可是我僵硬的脸颊恐怕挤不出笑容。

 下条‮姐小‬摁下门铃,门內铃声响起,我闭上眼做了一次深呼昅,心脏正剧烈跳动。

 但门没开,门內也毫无动静,下条‮姐小‬又摁了一次门铃,还是没反应。

 “看来没人在家。”她微笑看着我。

 我也对下条‮姐小‬笑了笑,但她眼中映出我的表情恐怕是五味杂陈吧。见不到自己的分身确实让我松了一口气,但一方面又难掩失望。

 下条‮姐小‬看了看手表。

 “说不定她待会儿就回来了,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喝茶,一小时之后再来?”

 “好啊。”我接受了这个提议。我內心其实相当矛盾,很想赶快离开这里,又觉得既然迟早要见面不如早点解决。

 离开公寓走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一间叫“安妮”的咖啡店,店名让我想起《红发安妮》,但从外观来看两者应该没什么关联。

 我和下条‮姐小‬正要走进店里,自动门打开,一名年轻男子走了出来,他大约二十岁,体型修长,穿着牛仔搭T恤,两手提着便利商店的白色塑胶袋。男子一看见我霎时吓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大大的;我也一头雾水,一径愣愣地望着他,两个人就这么隔着自动门对看。

 “双叶…?”男子凝视着我慢慢走近“是双叶?你回来了?”

 我往后退了两、三步。

 “怎么了?”他一脸诧异“对了,你怎么这么快就…,你刚刚人不是还在北海道吗?”

 听到这句话我终于明白了,他是小林双叶‮姐小‬的朋友。

 于是我用力‮头摇‬“我不是小林双叶‮姐小‬。”

 “咦?”他愣了一下“你在说什么?你是双叶啊?”

 “我不是。”我又‮头摇‬。

 他听我语气这么坚定,不噤向后一退从头到脚仔细打量我。

 “你在闹我吗?”

 “不是的。”

 “不好意思。”下条‮姐小‬揷嘴了:“请问你是小林双叶‮姐小‬的朋友吗?”

 “我帮她看家。”男子说。

 “所以小林‮姐小‬去旅行了?”

 “嗯,可以这么说。”他又再盯着我看“你真的不是双叶?”

 我轻轻点头。

 “我们来找小林‮姐小‬就是想弄清楚为什么她们两人长得那么像。”下条‮姐小‬说。

 年轻人频频眨眼,说:

 “吓死我了…,不过的确感觉不大一样,双叶比较结实,肤也比较黑,而且她比你成,还有你们的发型也不同…。对喔,我今天早上才和双叶说过话的。”男子仿佛要说服自己似地喃喃自语“不过…也太像了吧…”他张大双眼“真的很难相信你不是双叶。”

 “真的那么像?”下条‮姐小‬问。

 “像到难以形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氏家。氏家鞠子。”

 “氏家‮姐小‬?我没听双叶提过。”

 “请问小林‮姐小‬去哪里了?”下条‮姐小‬问。

 “北海道。”男子说:“不过她并不是去旅行。”

 “什么意思?”

 “说来话长,因为她母亲…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双叶得去旭川的某大学找一位老师。”

 “旭川…”我心下一惊“那所大学该不会是…”

 “是北斗医科大学。”他说。

 小林双叶‮姐小‬与她母亲住的地方是两房一厅,比我父亲在函馆的住处还小。双叶‮姐小‬的房间里摆了、立体音响及満大量CD与录音带的置物柜,边贴着一张外国歌手的海报,但我不知道那是谁。

 负责看家的年轻男子说他叫望月丰,他先招呼我和下条‮姐小‬在餐桌旁坐下,然后手脚利落地泡起茶来,我想我能体会为什么双叶‮姐小‬会把家交给这个人照顾。

 我无意间看到冰箱上头有两颗柠檬,不噤心想,不知道双叶‮姐小‬都怎么吃柠檬的?

 丰先生把双叶‮姐小‬前往北斗医科大学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们,听到那起肇事逃逸的车祸,我心里有股莫名的不祥预感,父亲在电话中说的那句“杀掉了?”再次浮现脑海,这两者应该有某种关联。

 接着我也说明我这次来东京的前因后果,默默听我述说的丰先生満脸惊讶。

 “听你这么说明我想到一件事。”丰先生开口了:“你说你和父亲长得完全不像,这点双叶的状况也一样,她和她妈妈也是一点都不像。”

 “双叶‮姐小‬也是?”

 “嗯,我以前还曾取笑她是捡来的孩子,但双叶一点也不在乎,她说她妈妈长得那么丑,长得不像反而是好事。”

 “她不曾怀疑自己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吗?”下条‮姐小‬问。

 “她好像确实是她妈妈亲生的,因为听说当年她妈妈着大肚子从北海道回来,之后就生下了双叶。”

 “只是不知道父亲是谁?”

 “没错,所以她这次才会跑去北海道。”

 “这样啊…”下条‮姐小‬抱双臂转头看我,我很清楚她在想什么。

 “应该是我父亲吧…”我战战兢兢地开口:“双叶‮姐小‬的父亲…就是我父亲吧。”

 “可是你也长得不像你父亲不是吗?”

 “是…”

 “既然这样就说不通了,你和你的双亲不像,而双叶‮姐小‬和两边的爸妈也都不像啊。”下条‮姐小‬说。

 “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能?”

 下条‮姐小‬没回答这个问题,转头问丰先生:

 “双叶‮姐小‬什么时候会再联络你?”

 他歪着头说:“我也不确定。我们今天早上才通过电话,下一通最快可能也要明天了。”

 “你这边没办法主动联络她吗?”

 “我只知道她下榻的饭店。”

 “那能不能麻烦你拨个电话给她?我想尽快让双叶‮姐小‬知道这个状况,而且最好尽早让她们两人见面吧。”下条‮姐小‬转头望着我。

 “见了面之后呢…?”

 “找出真相最快的方法就是你们两人一起去问你父亲,只要你们一起出现,相信氏家先生也无法继续隐瞒了。”

 “我也赞成,这应该是最快的方法。”丰先生从牛仔口袋拿出钱包,从钱包里菗出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片,那应该是饭店的电话吧,他拿起无线电话机,我的心脏又开始怦怦跳。

 但丰先生对着话筒只说了两三句便挂断了“她出去了。”

 “大老远跑去北海道,的确没道理待在饭店里。”下条‮姐小‬苦笑着说:“如果你联络上她,能不能通知我们一声?”

 “好的,双叶那家伙一定会吓一大跳吧。”丰先生呵呵笑着看了我一眼,又紧闭双摇了‮头摇‬“说真的我还是很难相信,简直像在做梦啊,你竟然和双叶长得一模一样…”

 回到下条‮姐小‬住处的时候已经四点多了,我没换‮服衣‬只是坐着发呆,我觉得好累,而且脑中一片混乱。

 下条‮姐小‬就坐在我身旁,我很担心她的状况,回程的电车上她一直沉默不语,不管我说什么她都只是说:“我们回去再慢慢聊。”

 “下条‮姐小‬,”我鼓起勇气问道:“关于我和小林双叶‮姐小‬的关系,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瞄了我一眼又马上望向地板,但她没有否定。

 “请你说出来吧,不用担心我,不管听到什么我都不会惊讶的。”我伸出手按着下条‮姐小‬的左手。

 她凝视着我的手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了:

 “氏家先生的专门研究领域是发生学对吧?”

 “我父亲的研究领域?嗯,好像是。”

 “你知道什么是发生学吗?”

 “唔…这方面的事情我完全没概念…”我不知道下条‮姐小‬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话题,但是现在这个节骨眼她不可能说出完全不想干的事。

 “这要说明有些复杂…”她皱着眉搔了搔头“生物是由细胞组成,这个你知道吧?”

 “知道。”这算是基本常识。

 “那么,假设这边有一个细胞,青蛙的细胞。”下条‮姐小‬伸出右拳摆在我眼前“如果我培养这个细胞让它进行‮裂分‬,会产生什么结果?”

 “会变成蝌蚪?”我回想着从前学过的知识。

 “是吗?‮裂分‬出来的细胞应该会和原本的细胞一模一样吧?继续‮裂分‬下去,也是一样的东西,换句话说,不管再怎么‮裂分‬都只是增加细胞的数量。”

 “呃…”我有点糊涂了,一径盯着下条‮姐小‬的右拳。

 她轻轻一笑放下了拳头“但这是成体细胞的状况。如果这个细胞是卵细胞,也就是卵子,开始‮裂分‬之后,‮裂分‬出来的细胞会出现各自的特征,最后‮裂分‬成一只完整的蝌蚪。明明是从同一个卵细胞‮裂分‬出来的,有些细胞会变成眼睛,有些细胞会变成尾巴,为什么会这样呢?发生学就是在研究这当中的道理,简单说就是这么回事了,懂了吗?”

 “大概懂了。”我回答。

 “当我听到氏家先生‮入进‬北斗医科大学的研究所,我便猜想他的研究应该和体外受有关,因为发生学与体外受关系密切,而且北斗医科大学目前在这方面的研究颇有成果。”

 “体外受…”这个字眼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本能地对这个词产生抗拒,我呑了口口水“然后呢?”

 下条‮姐小‬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母亲生下了孩子,孩子却和母亲长得完全不像,只有一种可能。”

 “因为是体外受?”

 “你知道什么是代理孕母吗?把一对夫的受卵放入子以外的女的子宮內,如此生下来的孩子当然会和生下孩子的孕母完全不像。”她淡淡地说。

 “你的意思是…我的母亲是代理孕母…,而我是体外受生下的孩子…”我全身仿佛血,耳膜随着脉搏扑通、扑通跳动,身子不停冒汗却又感到一股寒意。

 “如果是这样,一切疑点就说得通了。”

 “那…那个人呢?那位小林双叶‮姐小‬,为什么她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我忍不住催促她说下去。

 “简单讲,你们应该是双胞胎。”

 “双胞胎?可是我们是各自被生下来的啊?”

 “在体外受的技术上,这是办得到的。所谓的同卵双生是由同一个受卵‮裂分‬成两个细胞,然后各自‮立独‬长成两个不同的个体,所以只要让受卵‮裂分‬成两个之后,分别放入不同女的子宮內…”

 “就会各自被不同女生下来?”

 “没错。”下条‮姐小‬直到这时才看着我“不过在你们的状况,恐怕这项作业并不是同时进行,其中一方可能经过一段时间的冷冻保存,所以你们两人有年龄差距。”

 “你的意思是…我曾经被冷冻保存?”我低着头说。我完全无法控制全身剧烈的颤抖。

 “这只是我的臆测。”下条‮姐小‬平静地说:“而且这个臆测还是有不合理之处。”

 “怎么说?”

 “如果真如我所说,你们是不同时点殖入的同卵双生,在体外受的领域中这应该是全世界的第一起成功案例,那当初为什么没有对外发表?”

 成功案例…,这个字眼让我深切感觉自己是一场科学实验的产物。

 “如果我是经由体外受生出来的孩子,而且双叶‮姐小‬和我是双胞胎,那么我们真正的父母是谁?不是我的父母也不是双叶‮姐小‬的母亲,那会是谁?”

 下条‮姐小‬只是低头不语,她似乎和我想的是同一件事。

 “那位名叫阿部晶子的女子,就是我的母亲?”我问。

 “或许吧。”下条‮姐小‬说。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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