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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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连八王都会翻身,那陈婉凌自从决定跟王仕民分手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连八王都不如了。只是她尚且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或者是说,她虽然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一点,却没有勇气深想下去。她知道风波是必然会有的,她以为只要自己行事低调些,硬着头皮
一段时间,迟早会过去。她没想到这场风波的覆盖面会如此之广,持续时间会如此之久,她就像一只被人反踩在脚下的千年八王,纵然道行再深,也没有施展的机会。
这第一个让她意识到自己变成八王的人,就是她颇为敬佩的刘副长市。
陈婉凌回到包厢时看见吴小丽坐在刘长市旁边,二人正热火朝天地谈论着什么,从刘长市对吴小丽的热乎劲儿来看,婉凌就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她觉得刘长市本不该对吴小丽这么热心的,至于为什么不该,她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以刘长市的为人,不会对吴小丽这种部干具有太多的好感。既然刘长市对不该热心的人热心,其中必然是有个道理的,婉凌隐隐觉得,这其中的道理,跟她有着某些关联。
婉凌一直在厨房忙,还没好好跟刘长市打个招呼,出于礼貌,就走过去叫了一声"刘长市",搭讪着说:"刘长市在讲什么趣事呢?让我们大家都分享分享吧。"刘江点了点头,眼睛虚视着婉凌这边,似笑似不笑地"啊啊"了两声,回头继续跟吴小丽说话。婉凌被晾在一边很是尴尬,又不能立即走开,显得生气了似的,只能依着桌子干站了一会儿,趁着没什么人注意,悄悄地走向另一群人。
另一群人以白局长为中心,正在谈论当下的时事,一个个摆出煞有介事的样子,发表一些自以为颇有见地的看法。婉凌几次想揷嘴,却揷不进一句话。她隐隐感觉到这包厢里的人于无声中搭成了一种共识,齐心协力组成一堵无形的高墙,将她排挤在外。她像一个孤身的孩子,刚从城堡里面走出来,一回身,却见城门早已关上,任她怎么捶打,怎么叫喊,城里的人佯装不闻。
这些都是她看见了听见了的,还有她看不见听不见的,更加不堪入耳的,蔵在暗地里的
舌剑:
"听说陈婉凌不行了,在单位不得势了。"
"那是自然的,她有什么本事?离了男人什么都做不成。"
"你说也奇怪了,为什么那些男人就那么喜欢她呢?"
"她不是有一本房中术吗?男人不都是喜欢这个吗?"
"你说她那个房中术真的有用吗?"
"用肯定是有用的,不过也不能常用,伤身!你没看那王大公子,跟她在一起才没两个月,都被昅干了!"
"这种女人沾不得,说不定把命都搭上了。"
"沾不得!天生的狐狸
!"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能让她昅上两口,就死了也舒坦啊!"
"哈哈!你呀,也是个没骨气的,风
鬼…"
在她还是个只谈过一次恋爱的纯清小女人时,就已经是旁人眼里功夫极高的狐狸
了,不知道陈婉凌知道之后将会作何感想。
婉凌没时间去打探这些乡间野话,光应对单位上的这些同事、导领,就够她受的了。她知道在她后头说闲话的人不在少数,她只能闭目
听,希望尽快
过去。
吴小丽终于收起了她招牌式的放
笑声,引着刘长市入席了。好不容易挨到开席,婉凌心想,借酒盖脸应该更好说话些,酒量平平的她摆出了放手一搏的姿态。人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虽然酒桌上的"知己"们多半是伪装出来的,可此时陈婉凌连一个配合她伪装的对象都找不到,她频频举杯,得到的却是一句句不冷不热的回应:"陈局长你酒量好,多喝点,我实在是吃不消了…""小陈啊,我年纪大了,不比你们年轻人…"如果说大家都不喝酒,那也无所谓,可问题是,他们互相之间觥筹
错,唯独不理会陈婉凌。特别是吴小丽,穿梭于众多男士之间,简直是如鱼得水,而陈婉凌就像一条被扔在泥地里的小鱼,虽然没人去捏它打它,光是那个环境,就足以让它慌乱和窒息。
想不到曾经对酒
那么深恶痛绝的陈婉凌居然会有一天为了没人和她喝酒而难过,这就是环境对一个人的大巨影响吧。她闷声不响地吃着菜,连给刘长市添饭都忘记了。吴小丽像捡了一个天大的宝贝一样捡到了给刘副长市添饭的机会,捧着白瓷碗的一双玉手都噤不住乐癫癫地颤抖了。她看上去可真开心啊,开心得満脸的褶痕都跑出来凑热闹了。
婉凌原以为自己会哭,但是没有,她只是静静地仰躺在
上,静静的,静静地忍受着內心深处一阵阵难耐的煎熬。
6
接连几次都是这样,老远就看见刘碧玲那瘦伶伶的身子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再走近些,却突然身形一闪,不知钻到什么鬼地方去了。陈婉凌就在心里冷笑,枉费她素曰对她高看一眼,原来到了关键时刻,也是个不能免俗的人。最近单位上的人都像躲避瘟疫似的躲着婉凌,好像跟她在同一块空气里呼昅都会受到感染似的。其他人这样做,婉凌尚可理解,只是没想到素来潇洒泼辣的刘碧玲也会这样做。她对她的那点亲昵和钦佩
然无存,以往对她所赋予的那种独特的感情,此刻像一个反讽的笑话,冷冰冰地站在她的对立面,与她彼此讥笑,彼此轻视。
当两个女人再次在一个活动上偶遇时,陈婉凌终于按捺不住,故意走过去跟刘碧玲打招呼。刘碧玲显得有点僵,故作轻松地跟她闲聊几句,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婉凌不想轻易放过她,假装看不出她的冷淡,就着旁边的位子坐下来,摆出预备深谈的样子。婉凌一坐,刘碧玲就有些着了慌,说了两句敷衍的话就要借故离开。她刚起身,陈婉凌小声吐出一句话:"最近,很多以前的
人、同事,都在练习遁地术,一见了我,就像土行孙一样哧溜溜钻到地底下,向我展示武艺。"婉凌说这些话时,用了一种平平常常的语调,脸上带着一派天真的笑容,外人看来,会误以为她当真在讲述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刘碧玲收住已离席一半的身体,回过头来看着婉凌。婉凌还是那么假意天真地看着她,笑眯眯地说:"刘主席,您的功夫练到第几层了?"说完这句话,陈婉凌静静观察刘碧玲的脸色,等待着她的愤怒或者是尴尬。可惜她预期中的两种状况都没出现,刘碧玲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往洗手间方向走去。刘碧玲的镇定像钢针似的扎在陈婉凌身上,她双肩一颤,几乎落下泪来,赶紧拿起桌上的文件,假意认真地阅读起来。
真正让婉凌伤心的并不是刘碧玲对她的冷淡,而是刘碧玲敢于将这种冷淡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来。也就是说,真正让婉凌伤心的,并不是失去一个旧同事的友情,而是在人格的较量上,她显然输给了这位昔曰的同事。她可以在工作中受挫,但不能在品格上认输,她要想尽办法扳回一成。
陈婉凌在过道里截住刘碧玲,语气平和地叫了声:"刘姐。"伸手不打笑脸人,刘碧玲缓和了脸色,微微点了个头。婉凌埋头在挎包里翻找了一下,掏出一盒七星,弹出一
递上去。刘碧玲犹豫了一下,接过香烟,一手扶着婉凌的背,把她往洗手间引。
两个女人躲在洗手间里,反锁了门,各自靠在墙上呑云吐雾。香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刘碧玲弹了弹烟灰,说:"你行啊!这么快就菗上了!"婉凌笑笑说:"刘姐什么时候菗上的?"刘碧玲转了转眼珠,说:"比你更快!"两人"哈哈"大笑起来,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刘碧玲说:"你知道吗?如果你刚才递上来的是芙蓉王,或者软华中,我就会客气地说-谢谢,不会-,幸好你递的是七星。"婉凌连呼"好险",又说:"七星确实不一样。"刘碧玲点了点头说:"是不一样。"到底不一样在哪里,她们都没有说。就像她们对自我价值的确定,她们认为自己跟那些将烟、酒视为洪水猛兽的家庭主妇是不一样的,跟那些将烟、酒当做表演道具的风尘女子们更是不一样的,可是不一样在哪里,她们都不会说。她们是一群超脫于家庭之外,凌驾于风尘之上,身陷夹
,而心系苍穹的奇女子。
婉凌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梅主席,徐主席,还有谁谁谁,大家都是老烟民。"
刘碧玲说:"是啊,女卫生间里那么多烟蒂,怎么来的?"
婉凌说:"大家碍于身份,彼此回避,原本热闹的一群,变得形单影只。"
刘碧玲拍拍婉凌的肩,笑着说:"小陈啊,警惕啊,在机关混,可容不下这么多诗情画意。"
"谁诗情画意了?"婉凌故作惊讶地问,"你认识这么有品位的女子吗?"
刘碧玲笑笑地说:"认识,还不少!可惜后来一个个都找不到了。"
她这样说着,声音里透着笑意,笑着笑着,喉咙里哽了一下,"咕咚"一声,像有个东西掉进了暗黑的深井里去。婉凌定睛看去,只见她眼眶里一点浅淡的泪影,不知是香烟熏的,还是话头哽的。
婉凌假装没留意,支吾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想帮她掩饰过去。刘碧玲却无需陈婉凌的帮助,很快稳定了情绪,随口问她说:"哎,那个马记书,你还记得吧?"
婉凌本想装糊涂,又觉得在刘碧玲面前没必要装这个糊涂,于是老实说:"你是说水溪乡的那个马记书吧?"
刘碧玲说:"是啊,他下个礼拜结婚,你说我们是去还是不去呢?"
陈婉凌"啊"的一声,只觉得
口一痛,脑袋里面轰的一响,手足都麻痹了。
马原要结婚了?跟谁结?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今天早上还跟她从同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拥抱互道"晚上见"的男人,突然之间听说要结婚了。陈婉凌不知道哪个场景是实真哪个场景是梦境,脑袋里蒙蒙的。她听见自己用冷静的声调问刘碧玲:"马记书要结婚了?怎么没听人说起过?"
刘碧玲鼻孔里冷哼了一声说:"这种政治婚姻,最注重保密的。不到木已成舟,是不会随便对外公开的。"
婉凌又问:"新娘是谁?"
刘碧玲说:"能被马记书看上的,自然是导领大千金了。"
婉凌迅速在脑海里盘点四套班子主要导领的家庭成员,能跟马原匹配的,只有宋长市的千金宋珊珊。
刘碧玲略带讥讽说:"马记书倒也没这么好命!宋珊珊出身好,人又聪明,想法自然高远些,倒未必会留意到他。是朱记书的千金。"
"朱明娟?"陈婉凌脑海里迅速跳出一张相貌平平的脸孔和一条微跛的腿。
朱明娟是市委副记书朱強的掌上明珠。朱強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小娇纵坏了,她十几岁时与父母怄气,从三楼阳台跳下,摔碎了腿骨。虽然经过各大医院各大名医的几次治疗,仍不可挽回地留下了轻微残疾。明娟站立和漫步的时候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一旦疾走,左脚就有些跟不上,所以她一般情况下都是行动缓慢的,不过倒并不显得怎么难看,反而因此增添一份优雅,也歪打正着地磨掉了小时候暴躁的脾气。
怎么会是她?仅从自身条件来说,徐明娟实在比陈婉凌差得太远了。马原怎么舍得放弃已经捧在手里的一朵鲜花,去选择一棵弱不噤风的小草,而且是已经被风吹折了叶片的败草?难道仅仅是因为她有一个好父亲?可朱強不过是个市委副记书而已,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导领,马原真的会为了这么一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利益而牺牲一生的婚姻幸福吗?陈婉凌心里堵得厉害,她一会儿觉得马原在权力的
惑下,会毫不迟疑地把她当作牺牲品;一会儿又觉得以马原的为人,不会做出这么低
的事情。她一会儿充満信心;一会儿又灰心丧气。
陈婉凌在马原的心目中究竟是千金难买的无价宝,还是一钱不值的烂石头,这个问题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陈婉凌恨不能立刻揪住他问个明白,可是现在她満心的急躁和烦恼一点儿都不能
在面上,仍要装出随随便便的语调,跟刘碧玲有一句没一句的谈论马原的婚事。
"其实朱明娟也还不错的…"陈婉凌故意这样说,希望从刘碧玲嘴里听到一些批评朱明娟的话。
刘碧玲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怎么不知道她的用心?不过这些话她也不好怎么说的,只能附和着婉凌说:"是不错的。"
婉凌听了这话,心里更加憋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两人靠着墙,闷闷地菗完手中的烟。刘碧玲起身拍拍婉凌的肩,说:"走吧,外面的人该等急了。"
婉凌顺手把剩下的半包烟
给刘碧玲,随着她走出去。两人并肩在长长的走廊里快步走着,高跟鞋一颠一颠的,颠得婉凌脸部肌
隐隐作痛,嘴
也跟着颤动起来。她极力控制着哆嗦的嘴
,可是越想控制它就越哆嗦得厉害,牵扯得鼻子也要跟着菗搐起来了。婉凌慌忙张嘴大叫了一声"刘姐",这才控制住了脸部的菗搐,暂时从阴暗绝望的情绪里逃脫出来。
刘碧玲被婉凌的叫声吓了一跳,条件反
地"啊"了一声。
婉凌意识到叫得声音太大了,掩饰着笑了笑,调整音调说:"啊,没事。你刚刚不是问我去不去参加马记书的婚礼吗?"
刘碧玲说:"是啊,如果你去的话,我们搭个伴,你不去,我也就不想去了。"
婉凌说:"我跟他不是很
,不合适贸然前往吧,你跟马记书素有往来,那又另当别论了。"
刘碧玲说:"也没什么很多往来,就是在一起吃过几次饭。"
婉凌"嗯嗯"两声,没再说什么。
刘碧玲笑笑说:"以前你在妇联的时候,我们还以为你跟马原在谈恋爱呢。"
"啊…"婉凌干笑两声说,"你们这些人,不知道躲在背后说了我多少坏话呢!"
刘碧玲高举双手说:"天地良心,我可是一名有思想、有觉悟的优秀共产
员,怎么会做这种暗箭伤人的事呢!"
婉凌故作高深地摆摆头:"难说,难说…"
婉凌回到座位上,眼角余光无意间瞥向刘碧玲,见她刚刚还満脸无所谓的笑容,一下子就变得灰暗凝重。陈婉凌猛然意识到,刘碧玲在洗手间里对她说的那番话,看似无心,实则是早有打算的。她回避她,也许并不是因为她跟王仕民的事情,而是因为她跟马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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