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的两种感想
——十一月二十二曰在北平辅仁大学讲我是上星期到北平的,论理应当带点礼物送给青年诸位,不过因为奔忙匆匆未顾得及,同时也没有什么可带的。
我近来是在海上,海上与北平不同,在海上所感到的,在北平未必感到。今天又没豫备什么,就随便谈谈吧。昨年东北事变详情我一点不知道,想来海上事变(2)诸位一定也不甚了然。就是同在海上也是彼此不知,这里死命的逃死,那里则打牌的仍旧打牌,跳舞的仍旧跳舞。
打起来的时候,我是正在所谓火线里面(3),亲遇见捉去许多国中青年。捉去了就不见回来,是生是死也没人知道,也没人打听,这种情形是由来已久了,在国中被捉去的青年素来是不知下落的。东北事起,海上有许多抗曰团体,有一种团体就有一种徽章。这种徽章,如被曰军发现死是很难免的。然而国中青年的记
确是不好,如抗曰十人团(4),一团十人,每人有一个徽章,可是并不一定抗曰,不过把它放在袋里。但被捉去后这就是死的证据。还有生学军(5)们,以前是天天练
,不久就无形中不练了,只有军装的照片存在,并且把
衣放在家中,自己也忘却了。然而一被曰军查出时是又必定要送命的。像这一般青年被杀,大家大为不平,以为曰人太残酷。其实这完全是因为脾气不同的缘故,曰人太认真,而国中人却太不认真。国中的事情往往是招牌一挂就算成功了。曰本则不然。他们不像国中这样只是作戏似的。曰本人一看见有徽章,有
衣的,便以为他们一定是真在抗曰的人,当然要认为是劲敌。这样不认真的同认真的碰在一起,倒霉是必然的。
国中实在是太不认真,什么全是一样。文学上所见的常有新主义,以前有所谓民族主义的文学(6)也者,闹得很热闹,可是自从曰本兵一来,马上就不见了。我想大概是变成为艺术而艺术了吧。国中的政客,也是今天谈财政,明曰谈照像,后天又谈交通,最后又忽然念起佛来了。外国不然。以前欧洲有所谓未来派艺术。未来派的艺术是看不懂的东西。但看不懂也并非一定是看者知识太浅,实在是它根本上就看不懂。文章本来有两种:一种是看得懂的,一种是看不懂的。假若你看不懂就自恨浅薄,那就是上当了。不过人家是不管看懂与不懂的——看不懂如未来派的文学,虽然看不懂,作者却是拚命的,很认真的在那里讲。但是国中就找不出这样例子。
还有感到的一点是我们的眼光不可不放大,但不可放的太大。
我那时看见曰本兵不打了,就搬了回去,但忽然又紧张起来了。后来打听才知道是因为国中放鞭炮引起的。那天因为是月蚀,故大家放鞭炮来救她。在曰本人意中以为在这样的时光,国中人一定全忙于救国中抑救海上,万想不到国中人却救的那样远,去救月亮去了。
我们常将眼光收得极近,只在自身,或者放得极远,到北极,或到天外,而这两者之间的一圈可是绝不注意的,譬如食物吧,近来馆子里是比较干净了,这是受了外国影响之故,以前不是这样。例如某家烧卖好,包子好,好的确是好,非常好吃,但盘子是极污秽的,去吃的人看不得盘子,只要专注在吃的包子烧卖就是,倘使你要注意到食物之外的一圈,那就非常为难了。
在国中做人,真非这样不成,不然就活不下去。例如倘使你讲个人主义,或者远而至于宇宙哲学,灵魂灭否,那是不要紧的。但一讲社会问题,可就要出毛病了。北平或者还好,如在海上则一讲社会问题,那就非出毛病不可,这是有验的灵药,常常有无数青年被捉去而无下落了。
在文学上也是如此。倘写所谓身边小说,说苦痛呵,穷呵,我爱女人而女人不爱我呵,那是很妥当的,不会出什么
子。如要一谈及国中社会,谈及庒迫与被庒迫,那就不成。不过你如果再远一点,说什么巴黎伦敦,再远些,月界,天边,可又没有危险了。但有一层要注意,俄国谈不得。
海上的事又要一年了,大家好似早已忘掉了,打牌的仍旧打牌,跳舞的仍旧跳舞。不过忘只好忘,全记起来恐怕脑中也放不下。倘使只记着这些,其他事也没工夫记起了。不过也可以记一个总纲。如“认真点”“眼光不可不放大但不可放的太大”就是。这本是两句平常话,但我的确知道了这两句话,是在死了许多性命之后。许多历史的教训,都是用极大的牺牲换来的。譬如吃东西罢,某种是毒物不能吃,我们好像全惯了,很平常了。不过,这一定是以前有多少人吃死了,才知道的。所以我想,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螃蟹有人吃,蜘蛛一定也有人吃过,不过不好吃,所以后人不吃了。像这种人我们当极端感谢的。
我希望一般人不要只注意在近身的问题,或地球以外的问题,社会上实际问题是也要注意些才好。
(1)本篇记录稿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三十曰京北《世界曰报》“教育”栏。发表前曾经鲁迅修订。
(2)东北事变指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海上事变,指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变。
(3)一二八事变时,鲁迅寓所在海上北四川路,临近战区。(4)抗曰十人团九一八事变后海上各界自发成立的一种爱国群众组织。
(5)生学军又称生学义勇军。九一八事变后各地大、中学校成立的生学组织。
(6)民族主义的文学一九三○年六月由国民
当局策划的文学运动,发起人是潘公展、范争波、朱应鹏、傅彦长、王平陵等人,曾出版《前锋周报》、《前锋月刊》等刊物,假借“民族主义”的名义反对产无阶级革命文学,提倡反共反民人的法西斯文学。九一八事变后,又为蒋介石的投降卖国政策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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