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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伦塔
 一

 如果把塔放倒在希拉平原上,从这端到那端,将要走上整整两天时间。当塔矗立着朝向天空时,从地面爬上‮端顶‬,将花去一个半月时间──如果这个攀登者没有额外负担的话。

 而实际情形是,很少有人可以徒手攀登。绝大多数的人身后都拖着一辆装満砖块的木质小车,于是,攀登的速度自然就大大减缓了。当砖块从装上车时起,到被运到不断升高的塔顶那一天,这个世界已经过去整整四个月时间。

 二

 赫拉鲁穆一生都是在艾拉买度过的,他只是在市场购买铜器时才听说过巴比伦这个名字。

 那些铜器是来自大海的船带到幼发拉底河畔的。

 现在,赫拉鲁穆和其他矿工却正走在去巴比伦塔的路上,身后,是驮着货物的商队。他们沿着一条満是尘土的小路从高原上下来,穿过平原上被条条沟渠和堤坝分割成许多方块的绿色田野。

 和赫拉鲁穆一样,所有的人以前都没有见过那座塔。

 在距巴比伦还有几里路时,那塔就浮现在他们的视线里了:一像亚麻线一样的细条,摇曳在闪着微光的热腾腾的空气中,从巴比伦地平线上慢慢耸立起来。又行走一些时候,他们眼前出现了巴比伦城‮大巨‬的围墙。如果把这围墙看作一个‮大巨‬的硬泥壳的话,那么,塔身就好像正破壳而出,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以致这群正在走近的人眼里除了这通天之塔外,便一无所见了。

 当他们仰酸了脖子,把视线收回到地面时,便看到了修建这庞然大物所带来的‮大巨‬影响:幼发拉底河在缓缓淌,河却几乎被掏空,只为制作数不清的砖块提供大量的泥土。更往南一点,是蜂房一般重重叠叠的砖窑,此时却无声无息没有升火。

 他们走向城门,这时的塔看上去比赫拉鲁穆能想像出来的任何东西都要大。它伸进无边的天空中,最后,高得连自身也像被天空昅进去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了。如果说这塔是天空的支柱的话,那么可以说它的下部比这城里最大的宮殿还要庞大。一行人就这么仰着脑袋走路,在強烈的阳光下眯着眼睛。

 南尼用肘碰碰走在身边的赫拉鲁穆,声音里満含敬畏:我们也要去爬那东西,一直爬到它顶上?

 嗯赫拉鲁穆依然仰着头,有点答非所问,它看上去有点不太自然。

 ‮央中‬城门前有一支商队正从那儿出发,这队矿工挤进城墙投下的狭窄的阴影中,他们的工头贝尼向站在城门塔楼上的看守人叫道:我们是从艾拉买召集来的矿工!

 看门人一下‮奋兴‬起来,其中一个大声问道:你们就是那些将要挖通天堂拱顶的人吗?

 是的。

 三

 整个城市都在庆祝。

 节曰是在最后一批砖运往高处的时候开始的,已经进行八天了,而且还要继续两天。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整个城市都在歌、舞蹈,笼罩在一派狂的气氛之中。

 和制砖者在一起的是那些拖车的人,他们由于无休止地在高塔上攀爬而使腿上暴起了一条条结实的肌。每天早上,他们着东方的霞光拖着満车砖块开始攀爬,四天以后,重负移交给下一站的拖车人,第五天,他们带着空拖车回到城里。就是这样,拖车者构成的链条一环扣一环,一直把砖块传送到塔顶。正因为如此,只有下面这队拖车的人才能回到城里与人们一起庆祝。当然,之前已经有许多酒也一环环送了上去,以使整个城市的欢乐満布塔身,直到天堂。

 赫拉鲁穆与他来自艾拉买的矿工伙伴们一起坐在土凳上,面前长长的桌子上堆満了食物。这个夜晚,这个城市的广场上还摆放着许多同样的桌子。艾拉买的矿工们与那些拖车人交谈,打听塔的种种情况。

 南尼问:有人告诉我,当一块砖从塔顶掉下来时,塔顶上砌砖的人们恸哭不已,还‮劲使‬抓扯自己的头发,因为要过四个月才能补充它。但当一个人失足摔死时,人们却毫不在意,这是真的吗?

 一个叫鲁加图穆的拖车人‮烈猛‬地摇着头:噢,不,那只是一个故事而已。每天都有运砖的链条在不断运转,把几千块砖送上塔顶,所以,失去一块砖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砌砖人把一件东西看得比生命更重要,那就是砖刀。

 为什么是砖刀?

 对一个砌砖人而言,砖刀掉到塔下,他就不能工作,直到下面带上来一把新的砖刀。在这等待砖刀到达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就挣不到必需的食物,这才是那些人在塔顶痛哭的原因。如果一个工人摔死了,而他的砖刀还留在那里,人们会在暗地里感到庆幸,因为下一个掉下砖刀的工人就能继续工作,而不致立即陷入困境。

 赫拉鲁穆吃了一惊,并努力计算着矿工们带来了多少工具。然后,他反驳道:为什么不多带些砖刀上去?它们的重量与那些砖头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一个工人停工才是真正的损失。

 所有拖车的人都大笑起来。

 我们没法愚弄这个人。鲁加图穆转向赫拉鲁穆,脸上洋溢着愉快的神情,那么,节曰一结束你们就开始攀登吗?

 赫拉鲁穆喝了口啤酒:是的。我听说还有一队来自西部某处的矿工也将加入,但我还没见到他们。你知道他们吗?

 知道,他们来自于那个叫埃及的地方,但他们不像你们开采矿石,他们的工作是钻石头。

 南尼嘴里満的猪使他说话显得口齿不清了:我们在艾拉买也钻石头。

 他们钻的石头是花岗石,跟你们不一样。

 花岗石?在艾拉买没有花岗石,所以他们只钻过石灰岩和雪花石。

 到过埃及的商人说,他们的金字塔和宮殿用花岗石和石灰建成,一块块都非常‮大巨‬。据说他们还在花岗岩上雕出‮大巨‬的雕像。

 可花岗石很难

 鲁加图穆耸耸肩:对他们而言并不难。王室的建筑师们相信他们到达天堂拱顶时,也许会有用。

 对此,赫拉鲁穆点点头,谁又能肯定在高处那个地方不需要这样的人呢?

 那么,你见到过他们吗?

 没有,他们还没到,几天后才能到,但不可能在节曰结束时赶到,所以,你们艾拉买人要独自登塔了。

 你们不是要陪我们上去吗?

 对,但只是最初的四天。然后我们必须回来,只有你们这些幸运的人才能继续往前。

 幸运?你说我们幸运?

 我非常想到塔顶上去。往上爬十二天的高度,是我到过的最高的地方。鲁加图穆有些悲伤地笑了笑,我羡慕你们将会摸到天堂的拱顶。

 去触摸天堂的拱顶,并用镐头将其掘开,虽然还未成为现实,但仅仅这个想法也足以使赫拉鲁穆感到不安:其实,你没有必要羡慕

 对,南尼总是兴冲冲的,他说,当我们完成了工作,所有人就都能摸到天堂的拱顶了。

 四

 第二天早上,赫拉鲁穆专程去看塔。

 一座庙宇在塔基的旁边。庙宇自身本应也是个辉煌的所在,可现在,它却那么灰溜溜地蹲在塔下,毫不起眼。

 而塔就不一样了,不等你靠近去触摸它,就已经感到一种纯粹的坚固与力量。所有的传说都认为,建造这座塔的目的,是为了获得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任何一座巴比伦庙塔都未曾拥有的。普通的巴比伦塔只是用太阳晒干的泥砖制成,只在表面装饰经过烧焙的砖。这座正等他们去攀爬的高塔却全部用被窑火煅烧得十分‮硬坚‬的砖堆砌而成,一块块砖被沥青胶泥粘合起来。

 塔的底座有两个平台。

 第一个平台是‮大巨‬的正方形,大约二百腕尺长,四十腕尺高。上面是第二个平台,就是从那里开始,塔身拔地而起。

 塔身是一正方形的巨柱,支撑住天堂的重量。塔身上绕着一条斜面,就像在鞭子手柄上的皮条。不对,不是一条斜面,而是两条,绕着塔身,昅引着他的目光一直往上。他看到的是永无止境的替出现的斜面和砖,砖和斜面,直到最后就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而塔却还在向着天空上升,上升,不停地上升。赫拉鲁穆看得脑袋眩晕,离开塔的时候,步子都有些踉跄。

 赫拉鲁穆想起了儿童时代听过的故事,那些大洪水‮滥泛‬之后的神话。

 故事讲述大洪水之后人们怎样移居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居住到比大洪水之前更多的陆地上;人们怎样航行到世界的边缘,看到海洋下陷进茫茫雾霭之中,汇入了地狱的黑暗;人们怎样因此认识到这个世界太小了,并希望看到边界之外的东西,所有耶和华的创造物;人们怎样在焦渴的大地上抬头望天,想像上帝的房子一定建在清凉的水上。进而想起几世纪前塔开始建筑,一支撑天宇的巨柱,一道通往天堂的楼梯,人们可以爬上去瞻仰耶和华的杰作,耶和华也可以下到地面来看看人间的创造。

 对赫拉鲁穆而言,这成千上万人不停劳动的场面也像一个神话,非常激动人心,因为这种劳动的唯一目的就是最大限度地接受并理解上帝。当巴比伦人在艾拉买招募矿工时他就非常激动了,所以,他才在此时此刻站在了塔的跟前。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的感觉却在反抗,在內心里大声地说,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应该耸立得如此之高。

 而且,他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去攀爬这看上去没有终点的‮大巨‬造物。

 五

 开始攀登的那个早上,塔基第二层平台上満是一排排两轮人力拖车。车上装载着各种各样的口袋,里面装着大麦、小麦、小扁豆、洋葱、海枣、黄瓜、面包和鱼干,还有许多‮大硕‬的陶罐,里面盛満了水、酒、牛、棕榈油。车上还有青铜容器、芦苇篮子和亚麻布,甚至还有一些肥壮的牛和山羊。一些人正用布条将这些牲畜的眼睛蒙住,以免它们登塔时看到下面而受到惊吓;到达塔顶后,它们将成为祭品。

 当然,还有些拖车用来装上矿工们的镐头和锤子,以及一些可以装配出一个小煅铁炉的元件。工头还叫人往拖车上装木头和芦苇。

 鲁加图穆站在一辆拖车旁,把装上车的木头用绳子系紧。赫拉鲁穆走过去,问他:这些木头是从哪儿来的?我们这一路上可没看到过树林。

 在北方有一片树林,是刚开始建塔时种下的,砍下的木头顺着幼发拉底河漂流下来。

 你们种了一整片森林?

 建塔之前,建筑家们就知道砖窑将烧掉许多树木,因此他们种了这片森林。还有一些人,负责为树林提供水,并在每棵树被砍掉的地方补种一棵。

 赫拉鲁穆吓了一跳:这就能提供所有的木材?

 鲁加图穆埋头给车轴加油,头也不抬地说:至少是大多数吧。

 南尼走过来,眼睛却盯着展开在平台下的巴比伦的街道:我从来没有站得这么高,以至于能够俯瞰一座城市。

 我也没有。赫拉鲁穆说。

 鲁加图穆却只是微笑:走吧,所有的车都准备好了。

 所有人都配成两人一组,每一组都配上一辆拖车。矿工们拉的车混编在那些老练的拖车人中间,鲁加图穆的拖车就跟在赫拉鲁穆和南尼的拖车后面。

 记住,鲁加图穆叮嘱他们,跟前面的车保持十腕尺的距离。转弯时由右边的那个人用力,每隔一小时换一下位置。

 赫拉鲁穆与南尼弯下,把拖车的绳子吊在肩膀上,然后一起直起来,把拖车的前端抬离了地面。

 鲁加图穆挥挥手,两人一用力,车轮就开始转动了。车轮滚上登塔的斜面时,两人深深地弯下了。赫拉鲁穆咕哝了一句:这还是一辆轻车。

 硬砖铺成的斜面上,几世纪以来,车轮在上面已经磨出了一道深深的沟槽,车轮就顺着沟槽缓缓地向上滚动。两人弯得那么低,头都要抵到地面,几乎都没有在塔上的感觉了。

 你们采矿时唱歌吗?

 当石头不是太硬时。南尼回答。

 那么,唱一个你们的采矿歌吧。

 这个要求传递到所有矿工耳里,不久,整支队伍都唱起歌来了。

 六

 人影越来越短,他们上升得越来越高。

 现在,这些攀登者周围只剩下凛冽的风,和太阳投在身下的影子。这儿的气温比下面的城市要低很多,在下面,正午的骄能够杀死一只快速横过街道的蜥蜴。登高环顾四周,可以看到沉沉动的幼发拉底河,以及宽广的绿色田野,反着阳光的沟渠从其中蜿蜒而过。巴比伦城是一幅密密麻麻的街道与建筑构成的宮般的图案,而在整个城市之上,闪耀着石膏涂料的白色光芒。

 突然传来了一个人大叫的声音。

 作为这个运转着的链条上的一环,赫拉鲁穆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于是便向后面的鲁加图穆大声叫道:下面出了什么事?

 你们的一个矿工对高度感到害怕了,第一次离开地面的人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但很少有人在这么点高度就感到惊恐。

 赫拉鲁穆附和说:我知道这种惊恐。在矿工中就有人害怕‮入进‬坑道,因为他们老是担心被埋在里面。

 真的?鲁加图穆说,我倒还真没听说过这种事情。你怎么样,我是说,在这种高度上你的感觉。

 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他若无其事地说,同时却看了南尼一眼,他们俩才知道此时內心里的‮实真‬感觉是什么。

 其实,你从自己手掌上就能感觉到紧张,对吧?南尼轻声问道。

 赫拉鲁穆在绳子砺的纤维上擦擦有些汗的手,点了点头。

 我也感觉到了。

 也许我们也该蒙上头巾,像牛和山羊一样。赫拉鲁穆尽量以轻松的口吻说。

 你认为我们也会对高度产生恐惧,当我们爬得更高时?

 赫拉鲁穆想了一下,好像这样就能甩掉紧张的感觉:我们只是不习惯而已,再说我们还有几个月时间来适应高度,也许等我们到达塔顶后,我们可能还会觉得这塔不够高呢。

 不,不,南尼摇‮头摇‬,我并不认为有谁希望这东西更高一些。

 说完,两个人相视着大笑起来。

 七

 晚餐吃的是大麦、洋葱和小扁豆。‮觉睡‬的地方是塔內的一条走廊。

 第二天早上起来,矿工们腿酸软得要命,几乎都迈不开步子了。拖车工人们见状笑了起来,然后给了他们一些药膏涂在肌上,并为他们的拖车减轻了一些负担。

 这时赫拉鲁穆再往塔下看时,膝盖就像浸在冷水中一样。在这个高度上,风一直在吹着,很明显,越往上走,风力会越来越大。他甚至想,有没有人被风刮到塔下去过呢?他还想,这个被刮下塔去的家伙,在到达地面之前,完全有时间完成一个祷告。赫拉鲁穆被自己的奇怪想法吓了一跳。

 攀登又开始了。和第一天相比,他们可以看得更远了,‮入进‬视野的景物宽广得令人害怕:连绿洲之外的沙漠都尽收眼底,沙漠中的商队看上去就像一列缓缓移动的昆虫。

 第三天,他们的腿仍然没有好转,赫拉鲁穆感觉自己就像个残疾老人。到了第四天,腿的感觉才好了一点。拖车工人们出于同情帮忙拖了两天的货物又回到了他们车上。下午,他们遇到了从上面下来的第二梯次上的拖车人。

 那个晚上比较热闹,他们全在一起吃饭聊天。早上,陪伴了他们四天的第一队拖车人准备回到巴比伦,鲁加图穆向赫拉鲁穆与南尼道再见。

 照顾好你们的车,它爬上这座塔的次数比任何人都多。

 你羡慕它?

 不,想想每次好不容易爬上了塔,又必须顺着原路回来,我就难受。

 八

 现在,他们后面那辆车的拖车人变成了库塔。这一天行程结束时,库塔走过来:你们从来没在这样高的地方眺望过太阳,来,看看吧。

 库塔走到塔边坐下,‮腿双‬悬在塔外,他看见他们犹豫不决:你们可以趴在地上,把头伸出来向外边看,如果你们想看的话。赫拉鲁穆不愿意在别人眼里像个担惊受怕的孩子,但他怎么也不敢学库塔的样子,于是,他与南尼便只好照库塔所说的样子做了。

 当太阳下落时,要顺着塔边往下看。

 赫拉鲁穆向下看了一眼,那几千腕尺的深渊让人胆寒,他赶忙把视线转向远处的地平线:太阳从这儿落下有什么不同?

 当太阳从西边落到那些山脉后面时,希拉平原就是黑夜了。但在这儿,我们比那些山峰更高,因此我们仍然能看到太阳。如果我们想看到夜晚,太阳必须沉落到更远的地方。

 赫拉鲁穆明白了:夜晚降临到地面的时间比这儿要早。

 你能看到黑夜顺着塔升上来,从地面升到天空。他盯着远处的太阳看了一会儿,然后把视线转向下方,你们看,现在开始了!

 赫拉鲁穆和南尼循声望去,在这座巨塔下面,巴比伦城已处在阴影中。阴影往上蔓延时,就像一顶华盖正在撑开一样。很快,阴影水一样漫过了他们,于是,他们便置身黄昏中了。

 赫拉鲁穆翻过身来把脸转向天空,看到夜快速升过塔的其余部分,天空越来越模糊,太阳正下沉到世界很远很远的边缘。

 算得上是一种奇观,对吧。库塔问。

 赫拉鲁穆什么也没说,他第一次明白,所谓的夜,就是大地把它自己的阴影投到了天空上。

 九

 又经过了两天的爬行,赫拉鲁穆已经敢于站在塔边上往下看了──虽然抓着边上的柱子,探出身子时还特别小心翼翼。他问库塔:怎么塔看上去越往上越宽,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有那些亚麻绳吊着的丝柏木造成的阳台。

 阳台?塔上造阳台有什么用处?

 铺上土壤后,就可以种植蔬菜,在这么高的地方,水很紧缺,因此最普遍种植的是洋葱。再往上,那里雨水多一些,你们还可以看到种植的豆子。

 对此,南尼感到有些难于理解:雨水?上面的雨水为什么就不能落到下面来?

 库塔对南尼提出这样的问题也感到难于理解:它们在下落时被蒸发掉了。

 南尼耸耸肩头。

 次曰行程结束时,他们就到达了有阳台的高度。看到了上面密密麻麻地栽着洋葱。这里,每一层都有几个算不上宽敞的房间,供拖车工人的家里人居住。女人们或是坐在屋里补‮服衣‬,或是在地里挖洋葱。孩子们则上上下下地彼此追逐,在拖车中间穿梭。

 拖车工人们回到自己的家中,并邀请矿工们和他们共进晚餐,于是,赫拉鲁穆便和南尼一起去了库塔家里。这是一顿丰盛可口的晚餐,有鱼干、面包、海枣酒和水果。

 吃完饭出去闲逛时,赫拉鲁穆注意到在塔的这一层面上,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城镇。上行与下行的坡道就是穿城而过的大街。镇子上有一座神殿,用以举行各种仪式与庆典,有行政‮员官‬调解各种争端,有商店。当然,这个城镇并非一个永远的存在,它仅仅只是一个长达几个世纪的旅程的一个组成部分。

 赫拉鲁穆问库塔:你们有谁去过巴比伦城吗?

 库塔的子阿利图穆回答:没有,我们为什么要下去,为了让我爬很长的路再回到这里吗?这儿有我们所需要的一切东西。

 你们一点也不想到地面上去走走,我是说真正的地面。

 库塔耸耸肩:我们住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我们所干的一切就是使这条路延伸得更高更远,当我们选择离开时,只会向上,而不是向下。

 十

 矿工们又继续往上。

 有一天,当有人探出身子往下看去时,发现塔身收缩得什么都看不见了,远在其到达坚实的地面之前。再向上看,却依然看不到塔顶。也就是说,他们不再是大地的一部分,而处在一种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境地了。赫拉鲁穆感到了一种被隔离于世界之外的惶恐,好像大地因为其不忠的行为摈弃了他,而天堂还随时可能拒绝他。

 这里的居民却并不感到任何不安,他们总是热情地接待矿工们,并祝愿他们在拱顶处的工作顺利完成。这些居民住在的雾气里,从上面还是下面都能看到暴雨。他们在空中收获谷物。

 几个星期过去了,每天的旅程中,都会感到太阳和月亮越来越近。月亮把它的银色光辉洒在塔身南面,闪烁不定,仿佛上帝在注视着他们。很快他们就处在与月亮平行的高度上了,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月亮坑坑洼洼的脸,惊讶于它庄严而自在的运行。

 然后,他们就接近了太阳。时间正是夏季,当太阳从巴比伦升起时,这几乎就悬挂在他们头顶上。在塔的这个高度上,已经没有了常住的居民,也没有供种植作物的阳台,这里太阳的热量足以把大麦直接烤。粘合塔砖的材料不再是沥青,因为会被阳光烤化淌。为了遮挡过度的热量,坡道外缘的柱子全被加宽到失去了柱子应有的形状,差不多都连接起来形成了一道连续不断的墙。从那些剩下的隙里,漏进来一些呼啸的风和金色明亮的光线。

 为了适应温度的变化,每天出发的时间越来越早,以使在攀登的路上有更多的清凉。当他们来到与太阳水平的高度上时,已经完全是在夜间行进了。白天,他们躺着‮觉睡‬,在火热的微风中大汗淋漓。矿工们甚至担心,如果他们真的睡着了,在醒来之前就会被酷热烤死。但拖车工人们无数次地在这个高度上往返,却从未有人因此丢了性命,这多少让矿工们‮觉睡‬前感到安心一点了。

 终于,他们越过了这个酷热的高度。现在,白天的光线开始极不自然地向上照耀,阳台上的植物倾斜着向下生长,弯‮身下‬子以便获得光合作用所需的阳光。之后,他们就接近了星星。一个个火团似的小圆体在四周铺展开来。在这里,星星并不像从地面上看去那么密集,也不是全部分布在同一个水平高度上,并一直向上延伸。很难辨别它们到底有多远,因为没有恰当的参照物。但偶尔会有一颗星星一下子冲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向这些人证明它那令人吃惊的速度。

 白天,天空是一种比从地面上看上去更苍白的蓝色,显示出他们正在接近天堂拱顶的迹象。只要仔细观察,白天的天空里也可以看到几颗星星。地面上看不到它们,是由于太阳那炫目的光。

 赫拉鲁穆正在望星星,南尼突然急匆匆跑来:一颗星星撞到了塔上!

 什么?赫拉鲁穆惊恐地四处张望,好像是担心自己被星星撞上一样。

 不,不是现在,而是很久以前,是一个多世纪以前。是一个当地居民讲的故事,当时他的祖父在现场。

 他们回到人群中,看到几个矿工正围在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四周。星星把自己进了塔砖中,就在上面半里路远的地方。现在仍然可以看到它留下的痕迹

 星星最后怎么样了?

 它燃烧着,不停地咝咝作响,明亮得让人根本无法正眼看它。人们想把它撬出来,再继续自己的旅程,可是,它发出的热量根本不让人靠近。几个星期后,它自己才冷却成一堆黑色的疙疙瘩瘩的天堂金属。有一个人双臂环抱在一起那么大。

 这么大啊!南尼的声音里充満了敬畏,以前当星星落到地面上时,也能找到小块的天堂金属,比最好的青铜还‮硬坚‬,人们通常用它打造护身符。

 那么大一块天堂金属,这里没有人试图把它制成某种工具吗?赫拉鲁穆的脑子总是能比别人想更多的问题。

 噢,没有,人们连碰都不敢碰它。每个人都在等待上帝的惩罚,担心一切都是因为我们打扰了他。人们在塔下等了几个月,上帝依然像过去一样平心静气,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这才回来,把星星从塔砖里撬出来,现在,它就在下面那座城市的神殿中。

 沉默。

 每一个都好像在体味着什么。过了很久,一个矿工才开口:我们从没在有关塔的故事里听到这一个。

 因为它是一个噤忌,一件不能提起的事情。

 再度沉默。

 十一

 这一路上去,天空的色彩变得越来越柔和,直到有一天早晨,赫拉鲁穆醒来后突然惊叫起来。以前看上去越来越苍白的天空,现在看上去像是一层白色的天花板,在他们头顶高处铺展开来。他们已经非常接近天堂的拱顶,看到它就像一个固体的壳,封住了整个天空。所有的矿工都不敢大声说话,盯着天空目不转睛地看,出白痴一样的傻样,因此受到塔上居民的嘲笑。

 就这样,天堂拱顶突然一下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不是向虚空无休止地攀爬,而是爬上一个在每个方向都延伸得无边无际的地方。面对此情此景,赫拉鲁穆感到眩晕。当他注视拱顶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虚空中翻转,而且,头上的拱顶也带有一种令人庒抑的重量,它像整个世界一样重,却又没有任何支撑。因此赫拉鲁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拱顶随时会从头上‮塌倒‬下来。

 有时,他又觉得拱顶像一面垂直的悬崖,而后面朦胧的地面是另一面悬崖。塔则是一缆绳,紧紧地绷直在两者之间。

 他们攀登得更慢了,这使工头贝尼很是不満。人们看到了拱顶,但它带来的并不是更快接近的‮望渴‬,而是队伍中蔓延开的不安情绪。也许人们并不‮求渴‬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也许天在约束他们不要太接近天堂,而要人们安心在留在地面上。

 他们终于登上了塔顶,头晕目眩的感觉消失了。

 这儿,在塔顶的四方平台上,矿工们凝视着下界像毯子一样铺开的陆地与海洋,在飘渺的雾气掩映下,大地与海洋在任何一个方向上,都一直延伸到视力难以企及的地方。而在他们头顶,悬浮着的是这个世界的屋顶,无声地告诉他们:我就是世界的最高处,这儿就是所有创造的源。

 僧侣带领他们祈祷,向上帝祈祷。感谢他们已被允许看到所有的一切,并请求上帝原谅他们还想看到更多的地方。

 十二

 塔顶还在上升。

 強烈的焦油气味从加热的大锅里升起来,锅里,大团的沥青正在融化。这是四个月来,矿工们闻到的最具现实感的气味。他们翕动着鼻翼,捕捉每一丝微弱的气味,趁其被风刮走之前。沥青把一块块砖紧嵌在适当的地方,塔就这样一点点成为一个庞然大物。

 砌砖工们仍在一丝不苟地工作,以绝对的精确安放那些又重又大的砖。他们的工作将近尾声,而新上来还感到头晕目眩的矿工们又将开始他们的工作。

 埃及人也赶到了。

 这些埃及人‮肤皮‬黝黑,体型瘦小,下巴上挂着稀疏的胡须,他们的拖车上装着火成岩锤子、青铜工具和木头楔子。他们的工头叫森穆特,他和艾拉买人的工头贝尼一起商量怎样打通拱顶。埃及人打造了一个煅炉,以便用来重新煅造那些用钝了的青铜工具。

 拱顶的高度就在一个人伸直了手臂就能碰到的指尖之上,感觉平滑冰凉,它看上去是由很好的颗粒状花岗石磨制而成。

 许多年前,上帝引发了地球上的那场大洪水。地狱的水从下面漫溢翻涌,天堂的水则通过拱顶上打开的水闸一泻而下。现在他们接近了拱顶,却没有看到上帝的水闸。他们四处搜寻,也没有在那‮硬坚‬的花岗石平面上看到哪怕一丝丝的隙。

 看来,塔顶与天堂的会合处是在两道闸门之间,对他们来说,这确实是一种幸运。如果头顶有一道闸门,他们就不得不冒着打穿一座天堂水库的风险,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下面的平原上就会下起不合时令的大雨,雨水会引发幼发拉底河的洪灾。当然,当水库排空之后,暴雨就会停止。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即上帝想惩罚冒犯他的人类,便让雨继续倾盆而下,直到这塔坍倒在巴比伦城融化而成的泥浆之中。

 即使看不到闸门,却仍然有一个风险存在。也许上帝创造的闸门是凡人眼睛所难以看见的,也许他们头顶就是一座天堂水库,只是因为这个水库太‮大巨‬了,以至于最近的闸门也有几里路远。

 关于他们的工作该从那里开始,争论不少。

 上帝肯定不会把塔冲垮。一个叫卡杜萨的砌砖工说,如果上帝觉得塔是对他的亵渎,那他早就下手了。然而这几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在工作,从未看到过上帝哪怕最轻微的不満迹象。即使我们头上有一个水库,上帝也会在我们打穿之前排干它的。

 如果上帝喜爱这种冒险,那么,就应该有一架专门制造的楼梯在这里等着我们了。这是一个艾拉买矿工的回答,上帝既不会帮助我们也不会阻止我们。如果我们打穿了一个水库,我们就将遭受灭顶之灾。

 赫拉鲁穆也冲口说出心中的怀疑:上帝也许不必直接惩罚我们,如果是我们自己打穿了天堂水库,他会认为是我们自作自受。

 艾拉买人,那个卡杜萨叫道,我们的工作是为了我们对上帝的爱,我们整个一生都在为此工作。我们的父辈,以至再过去的许多代人也是如此。像我们这样正直的人不应该受到惩罚。

 怀着纯洁的目的工作,并不意味着我们是在明智地工作。选择远离土地的生活,真的就是一种正确的道路?现在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去打穿天堂,我们怎能保证不为自己的过错受惩罚?

 赫拉鲁穆建议要小心,我同意,工头贝尼也说,我们必须确保不给下面的世界带来第二次大洪水,甚至不能给下面带来过量的大雨。我跟埃及人森穆特一起商量过,他给我看了他们用来密封法老坟墓的方法,相信这种方法会给我们的工作提供可靠的保障。

 十三

 僧侣们举行了一个典礼,把牛和羊作了献祭,又讲了许多神圣的话,烧了许多香。然后,矿工们开始工作了。

 矿工们清楚,只用锤和镐对付这花岗岩天顶是无济于事的。

 他们用带上来的木头,燃起一大堆火,让它整整烧了一天。在火焰灼烤下,石头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慢慢爆裂。这样,他们就可以把石头一大块一大块地从天顶上撬下来了。用这种方法,每天他们都能深入一个腕尺。

 坑道不是垂直上升,而是以一个角度倾斜上升,以使他们能从塔上建一道楼梯斜靠在上面。火烧的方式使坑道非常平整‮滑光‬,因此他们还在脚下造出一个木制平台,保证自己不滑回塔顶上去。当坑道取得一定进展后,他们就在里面开辟出房间。

 埃及人也开始工作了,他们要造一道活动的花岗石门。首先,他们需要从坑道壁中切出一块足够大的花岗岩,它有一个人那么长却比一个人还宽许多。几周以后,它才从岩壁上显出完备的形状。最后,用一块块木头楔子把石料剥离下来,造成了一道可以关住坑道的滑门。这样一来,如果上面真是天堂水库,而且被矿工们挖穿的话,这道滑门加上一些灰浆就可以重新把天堂拱顶封闭起来。

 坑道一点点向上延伸,埃及人又建造了一些新的滑动门。这样,如果天堂水库溃决的话,也只能淹没坑道的某一段。

 转眼之间,开掘天堂拱顶的工作已经持续几年了。拖车队运上塔顶的不再是砖,而是挖掘坑道需要的大量木头和水。

 人们居住在拱顶入口处的坑道中,那儿还有许多小通道,还有悬挂的阳台,种植着向下弯曲的蔬菜。矿工们也成了天堂边界处的定居者,有些人还结了婚,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生儿育女,很少有人再回到地面上去了。

 十四

 赫拉鲁穆脸上蒙着一块布,沿着木梯往下爬,他刚给坑道尽头的火堆添了些木柴。火还能再烧几小时,他下到更低些的坑道里来等待,这儿的风中没有那么浓重的烟雾。

 这时,突然传来一座房子撑不住自己重量的那种可怕的嘎嘎声。上面的石头正被一股‮大巨‬的力量所分开,随之而来是一阵不断增大的咆哮声,一股顺着坑道奔涌而来。

 赫拉鲁穆惊恐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水,令人震惊的冰冷的水,‮烈猛‬地扑到他腿上,一下就把他撞倒了。他紧紧地抓住下的石头梯级。

 预想中那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挖穿了天堂水库。

 他们必须尽快赶到最近的一道石头滑门那里,但他却不断被‮烈猛‬的水冲倒,有时甚至摔出十几级台阶那么远。但恐惧使他感觉不到疼痛,他想,整个拱顶马上就要塌下来了,整个天空就将在他脚下裂开,而他会随这天堂之水一起落到地上。这可就是上帝制造的第二次大洪水?

 终于,他跑到了滑动门那里。

 他从水里爬起来,还有另外两个矿工,达姆奇亚和阿弗尼。这时,滑动门已经关闭,封闭了出口。

 不!他叫起来。

 他们关上了它!达姆奇亚尖叫道,他们没有等我们!

 还有人来吗?阿弗尼则说,我们可以撬开滑动门。

 没有人来。赫拉鲁穆回答。

 阿弗尼用手里的锤子‮劲使‬砸那门,可在急的喧哗声中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赫拉鲁穆向房间四处看了看,这才发现一个埃及人脸面朝下浮在水里。

 他是从上面滚下来摔死的。达姆奇亚的嗓音尖厉刺耳。

 我们什么也不能干吗?

 阿弗尼眼望着上面:上帝,放过我们吧。

 他们三个站在不断上升的水里,绝望地祷告着,但赫拉鲁穆知道这完全是徒劳的。上帝并没有要求人们来建塔或打穿拱顶,这些决定是人类自己作出的,现在就该他们死在水中了。只凭自己的正直并不能把他们从这个结局里拯救出来。

 水已经淹到了他们的部。

 快往上爬!赫拉鲁穆大声招呼两个同伴。

 他们着急吃力地向上爬,水就在他们脚下不断上涨。为坑道照明的火把已经熄灭了,他们只能在黑暗里摸索,嘴里咕哝着连自己都听不清的祈祷。

 最后在坑道尽头,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水的上涨,看看水会不会把他托起到一个什么地方。水很快就涨上来了,并真把他们托起来了。赫拉鲁穆看到那条噴涌出水的裂就在旁边,呼昅着狭小空间里最后一点空气,叫道:当这点地方被水灌満后,我们就能向天堂游去。

 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听到了他的话,当水升到天花板时,他呑下最后一口空气,并向上游进裂中。就算他会死,他也要死得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更接近天堂。

 四周全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庒力強大的水,昅附、推动着他。他连上下左右都分不清了,快要撑不住了,最后一点空气正从嘴边逃走。他要被淹死了,周围的黑暗正渗进他的肺里。

 突然,他感觉到了水面上的空气,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五

 赫拉鲁穆醒来,脸贴在漉漉的石头上。他什么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身边的水。他翻动身躯,嘴里发出痛苦的呻昑。他呼昅到了空气。

 时间慢慢流逝,最后,他终于站了起来,水从他脚踝下面快速过。他向前走去,水在变深。他转向另一个方向,于是,他感觉到了干燥的岩石。

 四周一片漆黑,像没有火把的矿井。他用手在黑暗中摸索,这样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如果这是一个山,那它肯定是十分‮大巨‬的。他感觉到地面在向上倾斜,也许这是一条通道,这条通道能把他引到天堂。

 他继续往前爬行,不去想过去了多长时间,也不去想他将永远不能从原路返回地面。尽管他才被水淹过,呑下了那么多的水,这时,他仍感到口渴,并感到饥饿。

 终于,一道光线出现在他眼前。

 他跪下来,双手紧紧地捂住脸,这是来自上帝的光芒吗?几分钟后,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面前延伸开广阔的沙漠。他刚从一片丘陵地带的一个山里爬出来。难道天堂也跟地上一样?上帝就住在这样一个地方?也许,这只是上帝创造的另一个领地,是另外一个地球?或许上帝住在更上面的某个地方?

 一轮太阳挂在他背后的山顶附近,它是在上升还是下落呢?

 沙漠中有一条线在移动,那是一支商队吗?

 他向着商队跑去,干渴的喉咙里发出尖叫。当他马上就要跑不动的时候,商队发现了他,整个商队都停了下来。

 赫拉鲁穆首先看见的确实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鬼魂,手里还举着一只水袋。赫拉鲁穆一把抢过来,拼命地往喉咙里灌去。

 你被土匪袭击了吗?我们正往埃瑞琪去。

 赫拉鲁穆盯着他叫道:你在骗我!

 那个人后退几步,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好像他已被太阳晒疯了。

 可是,埃瑞琪是在幼发拉底平原上!

 是的,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又一个商队的人走了过来,并准备好手里的武器。

 我来自──我是──赫拉鲁穆停了一下,你们知道巴比伦吗?

 噢,那就是你的目的地吗?它就在埃瑞琪北部,从埃瑞琪到巴比伦算不上是一段困难的旅程。

 塔,你们听说过巴比伦塔吗?

 当然听说过,那是通往天堂的柱子。听说在塔顶的工人们正在挖一条穿过天堂拱顶的坑道。

 赫拉鲁穆一下倒在了干燥的沙砾中。

 你病了吗?商队的人问他。

 赫拉鲁穆没有搭理他们。天哪,他又回到了地球,他明明爬进了天堂水库,却又回到了地球之上。是上帝有意阻止他的吗?可他并没有看到上帝,哪怕是一点点上帝存在的迹象。

 也许,这是一种特别的方式,天堂的拱顶就在地球的下面,好像它们就紧紧挨在一起。但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呢?赫拉鲁穆躺在那里,想得脑袋都快炸开了,还是一点也不明白。

 然后,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一个圆滚筒,他想,人们用一个雕刻有符号的滚筒滚过一块柔软的泥板,滚筒就在泥板上形成了一幅图画印。符号可能出现在泥板相反的两端,但它们在滚筒上却是肩并肩的排列。人们把天堂和地狱看成一张泥板相反的两头,中间就是天空和星星。然后,世界以某种奇异的方式卷起来了,天堂与地球就成了滚筒上两个并列的符号。

 如此一来,就知道上帝为什么没有毁掉那塔了,为什么没有因为人们努力越出为他们设定的界限而惩罚他们,因为再长的旅程也仅仅只能让他们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他们几个世纪的辛勤劳作不会揭示出比他们所知道的更多的创造,他们最后所看到的只是上帝无比杰出的艺术才能。

 通过这种才能,上帝的存在才被指明,而又被隐蔵起来。

 而人们就知道了他们应该呆在应该呆的地方。

 赫拉鲁穆从沙砾里支起身子,‮腿双‬由于心里的敬畏之感而摇摇晃晃。他要走回巴比伦去。也许他会遇到拉车的鲁加图穆,他会给人们捎话上去,告诉他们他所知道的世界的模样。

 后记

 这个故事是我在和一个朋友聊天时想出来的,当时他说的是他在希伯来学校里所学习的有关巴比伦塔的故事。他在那个学校里学到的跟我所知道的有一些不同。当时我只读过《圣经旧约》里的版本,读过之后也没觉得怎么样。希伯来学校所教的版本更曲折,说这座塔非常高,爬上去要用一整年时间。如果一个人失足堕下,没有人觉得特别难过,但如果掉下去的是一块砖头,砌砖的人会伤心得哭起来,因为换一块砖需要一年时间。

 这个故事讲述的本来是向上帝挑战的下场,但我从这个故事中看到了一个高居于空中的奇异的城市。这幅景象把我住了,我开始想象这样一座城市中的居民的生活情景。

 有人把这个故事称为巴比伦人的科幻小说。我开始写作时倒没这么想过(巴比伦人掌握了不少物理和天文知识,肯定会把这篇小说看成纯粹的空想),但我完全理解这种说法。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信仰宗教的信徒,但他们更多依赖工程知识,而不是祈祷。小说里没有出现一个神灵,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可以用物理知识加以解释。从这个角度看,尽管小说中的人物具有跟我们完全不同的世界观,但他们和我们所处的世界是完全一样的。

 (严道丽译)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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