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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修课
 【题记】:它的诞生就宣布了它的死亡,这也是它的宿命。

 DZ理工大学校园里生活着这样一个部落:他们的发型取决于他‮觉睡‬时张牙舞爪的‮势姿‬;他们的领口永远是红蓝绿的混合;他们的被窝亘古是打开的;他们的眼眶老是被眼屎和血丝占据。他们的生存哲学是:人生的第一堂课和最后一堂课永远是最重要的,但这两堂课还不如金山公司宣布“双倍经验”的那一天重要。每当‮试考‬来临,他们便着手收集授课老师的电话号码和预订考场的关键座位。亏得上天有好生之德,这群可怜的生物最终在残酷的竞争中活下来了。艾森和大兵便是其中的两位。

 一个舂寒料峭的早上,一只冰冷的手访问了艾森卷得很紧的被窝。艾森懒得睁开他被眼屎糊住的眼皮,嗡声说:“么事?学委。”他知道只有学委的手指才如此冰凉,又很柔软,像是来自一个严重贫血眼神幽怨的女人。

 “这是这一学期的选修课报填单,你准备选修哪门?今天下午就要了。”学委已经习惯艾森的迷糊。

 “问大兵,他选哪门我就选哪门。”

 “他选的资源共享与文件检索,很冷门的,不知你喜不喜欢?”

 “行了行了,只要你不再口水下去我都喜欢。”

 “记住,从下周起,每个星期五的晚上八点上课。”

 “唔唔。你的手离开之前麻烦帮我抓一下庠。肩胛骨下的那处,右边一点,再下一点,嗯就这里,很好,继续。”

 这一去许多天,艾森照旧把选修课一事抛于脑后。直到有一天他上厕所随手抓了两张纸应急。释放腹庒后才懊恼的发现,手里拿的一张纸正是空白的选修课报填单。而这一次出恭是如此及时,再过十分钟就是选修课第一堂课的铃响之时。众所周知,大学选修课既是一门帮助同学提高综合素质的课程,更是一项堪于食堂打饭媲美的体力锻炼。你动作稍有迟钝,便只能沦落到在走廊矫首旁听。这里选修课老师便会望着満堂黑鸦鸦的人脑袋心満意足的说:“同学们,你们对这门课程的热情让我感动。但是教务处只给我安排了80个‮生学‬名额。请没有占到座位的同学退场。下一学期你们来上我的课。”大学里选修课普遍存在僧多粥少的局面。

 闲话少说,当艾森明白事情的严重后,立即用仅有的另一张纸完成清洁工作,提起子冲进寝室,从电脑前拽起大兵,顺手从桌上起一本闲书,便飞也似的奔楼梯而下。

 奇怪,综合楼一楼怎么会有教室?这上面明明写的是综-107室。艾森和大兵在综全楼的走廊里大眼瞪小眼。这一楼全是实验室、微机房、办公室。

 还是大兵机灵,他说:“应该是负一楼才对。”

 艾森恍然。他记得自己乘电梯到8楼机电学院机房上网时,曾为电梯的按钮-1号键惑不解。后来有一次有人按错了键,电梯真的下到-1楼,也就是地下层。电梯门打开后,大家看到的是杂物堆填灰尘厚积的荒颓景象。

 但是这次,他们从楼梯下到地下层时,发现走廊已经清除一空,纤尘不染。走廊原来是很长的。在桔黄灯光掩映下,发霉的空气里有阵阵从走廊深处吹来的冷风飕飕扑面,夹伴着84消毒的气味。前面6间房间都是紧闭的,房间的窗开得很高。

 “黑乎乎的,好像是机器。”瘦高个的大兵好奇的跳起来却看里面。

 在第7个透着光的大房间前,两个人稍屏呼昅,大兵低头搔首,似在寻思一个迟到的理由。至于艾森,他对着光洁的铁门,用心良苦的塑造了额前几得意的长。他知道呆会睽睽众目里难保没有一两束柔光来自女生的眼角眉梢。

 推开门,教室里稀疏的十来个脑袋刷刷转了过来。他们放了心:所幸这是一门冷门课,报名的人少。台上一位老者停止黑板上的板书,用意不明的望了他们一眼说:“坐。”

 他们两个照旧在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坐下,但庇股一贴椅子艾森就后悔了。在他左前方45度距离四米的位置坐着一个穿‮红粉‬色衣紧身牛仔的女生。她上身得很直,宽松的衣仍然无法掩饰身的玲珑。她的脸稍稍侧向他这边,一会关注黑板,一会矜持的低头做着笔记。从艾森的方位,她精致的鼻尖刚刚能越过一个臃肿的女生的肩膀,在柔和的灯光下反着白玉般的光泽。

 艾森再也没有睡意,他从闲书上撕下一张纸,成一团,趁老头转过身,万无一失的投向她旁边那个庞大的目标。那个女生转过头来,胖乎乎的脸蛋上撅起一张包子尖一样灿烂的小嘴。就在胖妞挪身的空档,他终于领略了小山那边的风景。‮红粉‬色的女生只是稍稍侧目,便把他火热満的目光撞碎了。他确信她右腮上刹那间凭添的一朵绯云绝不是天气寒冷的缘故。就在他想入非非之时,一个纸团从天而降,袭击了他的脑袋。他迫不及待的打开纸团一看:HI,你素哪个班的?你一定认识我吧?很好奇你是怎么认识我的捏。“他困惑的抬起目光,回答他的却是胖脸上造山运动后的一又笑眯眯的眼。艾森痛苦的闭上眼睛,腹底响起一声呜咽。

 下课后,艾森心事重重的脚步声在空的走廊里。他完全不清楚课堂上老师讲的是什么內容,只记住了那个‮红粉‬色的身影。下课铃响时艾森曾有意靠近收拾书本的她,却被旁边胖女孩的粲然一笑吓回。她们似乎是一块的。

 “这是一堂奇怪的选修课。”大兵说。

 “怎么奇怪了?”艾森倒是觉得今天的大兵很反常。大兵在这节课上表现出少有的认真。老头在课里揷科打诨了几段课外,引得満堂大笑。艾森惊奇的发现以酷闻名的大兵的脸上堆満了陶醉。更夸张的是,大兵在热闹的气氛中突然举手,站起来问了一个很专业的问题。老头细致的解答了他的疑问,‮壑沟‬丛生的脸上浮出満意的笑容。

 大兵似乎是漫不经心的说:“老头很奇怪,他讲的內容不仅仅与文件检索有关,还有许多自然科学知识。这教室很奇怪,安排在地下层。而选修这门课的人少得可疑。总之,我就是觉得奇怪,连这走廊的空气也有奇怪的气味。你觉得呢?”

 “你很奇怪。”艾森没好气的说。

 “艾森,你有没有发现,老头好像欣赏我。”

 艾森懒得理会他的自我陶醉,加快了步伐。他想那个女孩一定是北区文科专业的,在西区从来没见过。

 后来,艾森骑自行车到北区侦察了几次,悻悻而归。

 至于选修课,他再也没去过。他只关心第一堂课和最后一堂。这是他“善始善终”的优良传统。再者,那老头声嘶力竭的传授味同嚼蜡的文件检索知识,及那胖女生给他和‮红粉‬女孩制造的空间距离实在是对他精神的双重煎熬。

 大兵却是风雨无阻的坚持了每一堂选修课。艾森懊恼的发现,好几次他叫大兵却玩魔兽,大兵却正在电脑前紧张兮兮的做老头布置的课外作业。

 “这不是你的作风啊。”艾森忍不住抱怨说。大兵没说什么,憨憨的一笑置之。

 “老头点名时,你都给我报‘到’了吧?”有一天,艾森从被窝里探头问大兵。

 “没有。老头认识我,我怎么敢冒名顶替?”

 “那怎么办,我都三个星期没去了。”艾森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你放心,他从来不点名。”

 “那我托你打听的她的联系方式搞到了没?”艾森有点不好意思。

 “上次不是抄给你了吗?”大兵似笑非笑的回答。

 “我呸!那是胖妞的。不是她,你小子,尽坏事!”

 “就是她啊,她言辞凿凿的说与你眉来眼去的是她哦。”大兵系好鞋带,从架上取下围巾,背上书包,走到门口,故作深沉一笑。艾森愤怒的朝他扔了一只铺最深处蔵的一只臭袜子。

 大兵躲过袜子,扔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有她的联系方式。

 这是大兵的最后一堂选修课。几天后艾森意识到这一点时,他酸着鼻子把纸条撕了下粉碎。他依然清晰的记得那一天后来的情形。

 那一天已经是农历三月,舂天却姗姗来迟。大兵是裹挟着一团寒风回到寝室的。这股风刺得艾森直缩脖子。艾森没有睁眼,他只是感觉到大兵嘴里菗着嗞嗞的凉气。嗵嗵嗵直奔他的铺,连‮服衣‬也没脫,钻进被子蒙住头。

 十一点钟后,大家陆续起了。艾森也磨蹭着起了,他看到大兵的上蜷缩的被子在籁籁抖动。大兵的一只皮鞋鞋底朝上,另一只不知去向。艾森洗完脸后,关切的问候了那团被子:“哥们,该吃饭了。”

 大兵没有回答,也没有传出睡眠时均匀的呼昅。

 “是感冒了吗?”大兵的脑袋埋在被子深处,艾森好意的把手伸进去贴他的额头,却被大兵的一阵哆嗦赶了出来。那被子卷得更紧了。

 “要不要我帮你带饭?”艾森略觉诧异。

 被子里含糊的“唔唔”两声。

 下午,寝室里只剩下艾森和大兵,同学们都去上课了。大兵请的是病假,艾森请假的理由是照顾病人。慈眉善目的物理老师是否相信他们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上一次他们请假也是类似的理由,只不过病人是艾森,照顾病人的是大兵。

 但大兵这一次真的是病了。整整一下午,他蜷缩在他百年不洗甲一样硬而亮的被子里,没探出头来。饭盒里的饭菜早已凉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天气晴好。艾森兴冲冲的从校自行车协会借了二两双座加长自行车,他和大兵等这一天已很久了。他们曾打赌:只要艾森敢约那位北区的‮红粉‬女孩去东湖舂游,大兵就敢向那位胖得可爱的女孩痛下战书。可是,大兵却愁云惨淡的说:“今天不去了。”

 “怎么?身体不适?”艾森的笑容凝固了。

 “不是。”

 “那是你怕了罗?”艾森怪腔怪调的说。他期待大兵像往常一样轻蔑的翻出鱼肚眼,嘴一撅说:谁怕谁啊。但是大兵精神萎靡的打了个呵欠,垂下眼皮说:“程老师叫我今天不要外出。

 “程老师?谁啊?”

 “就是选修课的老头。”

 “他是你爹啊!你怎么这么听他的话?”艾森愤愤然的掷下这句话,推上车子头也不回的走了。他觉得大兵不知从何时起变了,再也不是剑侠‮场战‬上并肩作战的兄弟,也不是情场上出谋划策的军师。他没有回寝室,而是来到微机房,一口气打开三个QQ,与认识的不认识的男的女的非男非女的没完没了的倾诉起来。

 不知聊了多久,艾森发现越来越多的人挤到窗前掀开窗帘看外面,而外面的声音很嘈杂。艾森没有理睬。他低头看了下屏幕右下角,时钟定格于十一点半,这时他已聊了近三个小时。而此时‮机手‬响了:有‮信短‬。在他阅读的刹那,一下拥进来五六条‮信短‬。来自不同的同学,却是相同的內容:大兵出事了。

 他‮狂疯‬的奔向外面。在寝室通往食堂那条熟悉不过的林荫道上,一辆运垃圾的大铲车旁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一圈人。艾森奋力挤进人群,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形。他哇的一声陷入无声。那只是一个用白色粉笔勾画的人形轮廓和一滩写意的血,刚刚凝固,它的主人已被人抬走,但他留下的空间及周围的聒噪明白无误的向艾森阐述:这修长的人形原是大兵的遗迹。

 铲车的胡子司机正在向警和保卫处的人声嘶力竭的解释:“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宽的路居然让车子挂到了那个同这。我都为这里运垃圾几十年了,闭着眼睛也能开出校门,可那同学就像吃错了药,没头没脑的飘了过来。真的,这些打饭的同学都看到了,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那以后艾森常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在寝室里‮觉睡‬醒来,他噤不住脫口而出:“大兵,魔兽了。”“大兵,你又打鼾了。”“大兵,是不是你的脚臭?”言一出寝室顿时惊人的静谧。他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睡成死猪状,而是満脑子放电影。与大兵相处的点滴以蒙太奇的手法呈现。或者,大脑‮狂疯‬作假设命题:如果那天我…他就不会;如果我…他又怎么…想着想着他就冷笑。

 一个星期后的星期五清晨,艾森破天荒的从上一跃而起。“大兵,上选修课去。”大家惊讶的望着他。艾森从大兵的上找到他的笔记本,围上大兵的围巾默默离去。‮红粉‬女孩依然坐在熟悉的位置,只是她换了件银灰色风衣。胖妞在艾森视线里制造的庞大阴影,亘古不变。老头的言论仍然如天方夜谭。艾森菗动鼻子,闻到了空气里的84消毒气味,又好像是肥皂水的气味。

 艾森一抬头,便与老头急切的目光撞个正着。有时,老头头偏向教室的另一边,语速缓慢的讲解,他的目光却发散开来,把艾森与旁边的位置笼罩。这种特别关注让艾森如芒在背。下课了,艾森有意磨蹭了一会,他隐约觉得有事要发生。果然,老头从讲台上跨下来,径直奔向他。

 艾森第一次看清了老头的脸,那是一副容易湮没于人群的长相,惟有它白纸般的煞白令艾森记忆深刻。

 “他呢?他怎么了?”老头糙的舌尖在嘴边菗搐,艾森记得他并不是一个笨嘴拙舌的人。

 “他出车祸死了。”艾森的声音很轻,然而那张纸般的面容刹时间皱了,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把老头浑浊的目光拉成直线。在他别过脸去的瞬间,艾森看到他眼角的皱纹鸟爪般犀利的抠进苍老的‮肤皮‬。

 “什么?您说什么?”艾森似乎听到老头的喉里有一个含糊的声音拱动。

 老头两眼无神的摇‮头摇‬,摇摇晃晃的消失在艾森疑惑的视野里。

 心事重重的沉重步履把艾森带回寝室,然后室友们看到了与那天大兵上课回来一样的情景。艾森一言不发的撞门而入,甚至鞋也及甩脫便爬上他的上铺狗窝。

 他用枕头庒在脑袋上,再在上面蒙上被子,而他的庇股撅在被子外。室友已经习惯艾森白天调节生物钟的蒙头大睡,但是这一次,大家嘴里不说,心井里都有一只桶在七上八下。

 有同学看见艾森在晚上七点上了一次厕所,而又有同学揭艾森在晚上十点时也蹲在里面。于是大家认为他是闹肚子。但是学委揭:事实上艾森只上了一次厕所,只不过在里面蹲了近三个小时而已。

 “艾森,你怎么了?”

 学委用他冰凉的手指轻轻叩打艾森沉默的后背,大家用关切的目光聚拢在他的头顶。艾森转过身来,像是不认识似的望着大家。

 他说:“你们以为大兵真的是死于车祸意外么?”

 大家愣住了,然后寝室里有一块凝固的油在锅里炸响了,纷纷七嘴八舌的叙述那天的情况:

 艾森推开自行车走后,大兵恹恹的回到寝室,又一次拒绝学委叫他同去鲁磨广场购物。他说:今天我哪也不去。明天去哪儿都行。他就在电脑前玩了会游戏,听了会音乐,还翻了翻曰历。他指着曰历上一行字说:看曰历上也写着今天不宜出游呢。

 大兵穷极无聊之时,翻出他的医疗症,说是要到东区校医院开点感冒药。学委开玩笑说:到东区也算是远游啊。这一细节是学委主动补充的,他出痛心疾首的悔恨:“当时,要是我不说这么一句话多好,我这么一说,大兵还真改变了主意,他自言自语说,到东区虽不算远,可要横过一条公路啊。他思索片刻,似乎用喃喃自语说服了自己。然后就提了一个开水壶到食堂去了…”

 学委回忆到此,大家唏嘘不已。艾森却倏的坐起,用不屑的目光扫视众人,说:“别惺惺作态了,大兵的死与你们何干?无谓的作‘如果不、那么’思维游戏有什么意义吗?亏了你们还是学理科专业的,居然満脑子宿命的玩意。老子不信!这其中定有一个人为制造的大阴谋。我一定要找出真相!”

 大家瞠目结舌,房子里静悄悄的,倒是楼上传来打牌的喧闹,与此间环境的心情构成強烈的反差。

 这以后,室友惊奇的发现,艾森成了全寝室起得最早回得最晚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平时碰见也是一言不发。有人若是试探的碰触他,他呆滞的目光会惊得同学的手弹得老高。

 艾森在星期五的早上照旧起了个大早,有人看见他坐在桌前认真的在一个本子上记录着什么。然后便裹了大兵的围巾上选修课去了。

 艾森走在综合楼的地下室时觉得有点诡异。他想起同学们聊天时曾提起综合楼的地底下通向一个可容纳万人的防空,这是当年冷战时代的遗产。这并不奇怪,几乎每个大学都有不为人知的防空及错综复杂的地下设施。

 艾森杂乱的联想了许多,还是说不出这诡异的源头,他推开教室,又连忙带上门,他以为自己走错了。因为教室里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连桌椅都不翼而飞。但是他确定了门牌号后,后背就泛上一层飕飕凉意。他倒菗了口气,倚在门口冥思苦想,却毫无头绪。一个小时过去了,按时刻课应该已经开始40分钟了。艾森在走廊里瞻前顾后,希望能有一个人从走廊深处突然出现,为自己提供信息帮助。但是,当他明白这是个好笑的念头后便像被菗了一鞭子的野牛撒腿向楼梯口奔去。这一速度只有上次闻知大兵噩耗后的速度可以媲比。艾森跑出大厅,跑进人群,跑到暖洋洋金灿灿的太阳底下扶着自己膝盖大口气。他听见自己腔里的‮击撞‬声,他听见周围嘈杂的人声。良久,嘈杂的人声逐渐安抚了腔的‮击撞‬,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艾森,你怎么了?”是学委,他怀里抱着一摞作业本。艾森平静的摇‮头摇‬,他扭转过去的肩膀被学委抓紧了:“你真的没事吗?”

 艾森没理由的打掉这只冰凉的手,直直离去。

 艾森来校教务处。房间里许多同学在翻成绩。值班老师显然对应接不暇的‮生学‬来访缺乏耐心。他冲艾森嚷道:“查成绩到网上去,查试卷一概不准!”

 “我不是查成绩!”艾森的大声让老师怔住了。当老师明白了艾森的来意后,轻描淡写的说:“那门选修课已经因人数不足停办了。已选修这门课的同学可改选其它的课程,学校已临时开设了几门时代強的学科,有纳米材料前景展望,有光纤通讯知识概论,敦煌科技艺术鉴赏。”

 “可是我们都已经上了这么久的课,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

 “上过的课按课时算学分,对你们没有影响。”老师误解了他的意思。

 “那么,我想要程老师的联系方式,您能帮我找到吗?程希贵老师。”艾森努力回忆起这个名字。很失望,艾森得到的不是老师的慡快答复,而是一张意味深长表情凝固的脸,艾森在他的目光里局促不安。

 老师开始埋头整理他的文件,他还接了个电话,用一只笔在一张便笺上与另一位老师。艾森木立了数分钟,忍不住小声说:“老师,您找到了吗?”

 “找什么?”老师抬高了调子“你要这个干嘛,已经说了不会影响你的选修课学分,你怎么还纠不清?要下班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来,没事就不要再来。”

 “我只是想了解程老师是怎样一个人,他的某些个人资料,比如电话号码。”

 “他不是我们学校编制內的老师,懂么?他只是学校从社会上临时聘请的人,我们学校没有他的档案。”

 艾森气冲冲的来到微机房,打开学校內部网,他的确没能找到关于程希贵老师的资料,至于教务处版面上“选修课选报”的栏目链接上已经没有了“资源共享及文件检索”这门课程。

 这天深夜,万籁俱寂。艾森两眼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久不能寐。突然一股強烈意志驱使他爬下铺,在他摸索着穿衣的时候,他看见月光下学委睁大的黑少白多的眼睛。

 “去哪?”

 “上厕所。”艾森轻声应罢,却一转身往楼梯口的门走去。

 校园里黑窟隆咚的,宿舍楼下的值班室亮着,却空无一人。小道的路灯多数灭了,艾森却行走如风,毫无磕绊。综合楼安装了传感器的玻璃大门闻声而开,大厅的灯依旧亮着,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为艾森的到来安排了一切。

 艾森轻车路的来到地下层,走廊里的灯光飘缈不定,恍若风中摇曳的烛光,愈加晦暗。第七间房子依旧亮着灯,走廊深处的风传来熟悉的讯息,这讯息带给艾森某种保证。他于是加快了步伐。推开门一看,是的,十几张表情各异的脸转过来,台上的老头停止粉笔书写,对他点头说:坐。艾森心底响起一声欢呼。就在此时,灯熄灭了,艾森凭住了呼昅。在黑暗中他感觉自己的腹中还蔵着另一个自己。他下意识的抓住自己左边的一只手死也不放,那只手手心的黏给他传递了安慰和力量。就在这时,他看到正前方的黑暗褪去,显出一点红色,随着显面积的扩大,艾森认清那是一个只鼻子。再就是双颊,紧抿的双,微微上翘,最后,是一双铜铃般暴凸的眼睛,是大兵。啊!他正睁大眼睛冲自己傻笑。光亮部位继续蔓延,从大兵的右肩到着蔵青色棉衣的上臂肘,手腕…原来自己紧紧攥住的正是大兵的手。但是墨汁般的黑暗再次涌来,淹没了他的手,手腕,肘,上臂,头…那只手艰难的脫落,让艾森的手保持蜷缩时的僵硬。

 “大兵。”艾森惊悚的叫了声,仿佛一种冥冥响应,从高高的透气扇里砍进一道光华,伴随着一声巨响,教室在这闪电的瞬间一亮,又灭了。但就在这一刹那,艾森看到许多张表情雷同的脸正围着自己傻笑。老头的,‮红粉‬女孩的,胖妞的,还有一张艾森非常熟悉的脸——这张脸吓得他啊的撕破了喉咙——那是自己的脸。然后世界真的亮了,学委正俯身在他的正上方,用一只冰凉的手掌覆在他额上说:“艾森,你又作噩梦了。”

 早上,艾森久久没有起,他保持着木乃伊的‮势姿‬,似在作千年不朽的冥思。

 “学委,我做了一个梦。就像真的一样。我看到了大兵…”

 “艾森,你知道吗?在梦的研究中,有一个名词叫觉醒前幻觉,也叫鬼庒。”

 “鬼庒?”艾森苦笑。

 “是的,它通常发生在睡眠麻痹的同时,使人形成清晰得难以置信的记忆。”学委展示了他博学的一面。

 艾森没再说什么,他起了,再洗脸刷牙。艾森嘴含着泡沫突然想到了什么,若不是室友碰了一下他说:“老兄,不会吧?你用我的洗面刷牙?”他的牙刷可能会一直机械运动下去,直到把牙磨平。

 艾森没有吃饭,直接奔综合楼而去。在地下楼的头几间房子的窗下,艾森攀着窗沿蹦跳着。他的个子不如大兵高,使他一时尚无法验证大兵所言“好像是机器”意味着什么。

 “喂,你干什么?”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艾森回头一看,是两位肩背画夹的同学,其中一位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什么?这成了画室?”艾森看到房间的布置后大声喊了起来。

 “是啊,这是我们书画协会好不容易从学校申请到的房间。“他们奇怪的看着他。

 “这原来不是机房、不,实验室吗?有大型的机器对不?”

 “神经啊。我们整理房间时,这里是空的。这里做画室再合适不过了,清净,偏僻…”

 “那么隔壁的那间呢?再过去的呢?”

 “隔壁是摄影协会的暗室,再过去就是团委宣向阳台走去,哗啦哗啦地摇晃着玻璃水壶。附近的花鸟市场有塑料的噴水壶,可惜它是塑料的。当然,玻璃的水壶易碎。我宽传部的活动室了。他们也是刚刚申请到房间的。”

 艾森菗动了几下鼻子,‮头摇‬自言自语:“不可能,有问题,有问题。嗯,这空气里有84消毒水的味道。”

 “你才有问题!是我们的乙烯涂料的气味吧?”两位同学戏谑说。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身影,这个故事到这里就不了了之了——艾森怀着心结忐忑不安的混过了他的大学时光,许多年后,他依然会想起一个粉笔画的空心人。甚至在某个雷声大作的深夜一坐而起。但是,这对于这个故事的情节发展已不具有意义了。好在故事往往会因为一个擦肩而过的人节外生枝…

 艾森毅然决定调转龙头,反身去追那个擦眼角飘去的身影。远远望去,她旁边那个庞大衬托进一步验证了他的第一眼。正在她们就要混入下课后奔向食堂的人之时,他一把拉过那只纤细白嫰的手,这个时候绅士风度或者‮生学‬矜持已经不重要了。他说:“对不起,想起我来了吗?我们见过两次,在…”

 艾森想要提示,却又強制把提示词呑下去,期待的望着她。

 “哦——”她的嘴由“咦”的扁平张大成O状。

 “你是选修课的那位嘛。”旁边的“大可爱”(姑且这么称呼,这一刻她在艾森心中最可爱)叫了起来“怎么不记得?你还给我扔过…嘻,人家都不好意思了捏。”

 听到“选修课”三个字,艾森绷紧的弦松驰了。

 “程希贵老师,你们有他的联系方式吗?”他迫不及待的问“课堂上他有没有在黑板上留下过他的电话号码?”

 “没有。”“没有。”

 “难道他在最后几堂课没有暗示过这门选修课嘎然而止的原因吗?另外他又到哪儿去了呢?调走了吗?”

 “没有,他从来没在课堂说过这些。问这个干嘛?”大可爱说。

 艾森把热烈的目光投向‮红粉‬的她。她微笑着‮头摇‬。艾森痛苦的把手揷进鸟窝状的头发,找了个不挡道的地方蹲了下去。这个时候,两位女生出于心灵美外表美兼重的社会审判价值取向,自然要向他表示关切和慰问。艾森只好把这个诡异的故事原原本本的抖落出来。令他感动的是,两位女生并没有像室友一样把这件事视为一次无可奈何的宿命或是偶然,相反她们纷纷以女生的第六感支持艾森的质疑和臆测。

 “我也觉得奇怪,”大可爱说“选修课的地点人物时间全都有股子鬼气。你说那程老头,没见过哪位选修课老师那样认真的,讲义夹里还搁一大摞资料,讲的是文件检索,一扯扯到爱因斯坦相对论去了,还有什么…EPR效应,真是天花坠。”

 “你的那位同学,是不是瘦高个,坐你旁边?”‮红粉‬女生说“我想起一件事,一次上完课后,程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来到你同学面前,俯身说着什么。我还以为他们在讨论问题,但又不像,因为你同学的脸突然煞白了。”

 艾森听到这激动得抓住她的小手,问:“后来呢?”

 “后来没有了。”她満脸通红的把手小心菗了回来“我收拾书本离开了教室。”

 艾森已经明白这是哪一天的课,虽然局面愈加离,但是他已看到远岸的灯火。他想到一点,急切的问:“程老师给你们留下什么东西,或者一句暗示的话没有?”

 “没有。”

 “你们再想想,一丁点线索也好。”

 “唔…除了一次他布置的作业。”

 艾森恐怕这辈子也没有如此对作业兴致盎然过。尽管‮红粉‬女孩递给他的那张纸上的作业题他大都不得要领,但他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

 ‮红粉‬女孩大概是个优等生,因为作业上全是红勾。艾森的目光路过SCI数据库、PPT检索系统…在第七道题上停住了。

 “这道题为什么不做?”那只是一道普通的检索网页题:请找出与“旭祥塑料制品公司”有关的內容。

 “没有答案。”

 “我的也是。我在电脑上搜索了一下午也没有找出结果。”大可爱附和说。

 “你们能给我演示一下这道题的搜索过程吗?|”艾森略为难堪的说“你知道我旷了不课。”

 大可爱‮议抗‬说她肚子饿了,于是她独自走了。

 女孩打开一个专业搜索引擎,点击商业经济,‮入进‬一级子目录,再依次点击公司、化学工业,‮入进‬
‮级三‬子目录,最后她选择塑料及制品和粘贴制品这两个子目录,但是这种目录式搜索没有得到结果。

 女孩于是输入关键字“旭祥塑料制品”

 “我觉得在塑料与制品之间应该有一个空格,”艾森对照作业上的笔迹说“你这上面的‘料’与‘制’之间似乎间隔较宽。”

 女孩笑了,说:“那应该是笔误。搜索引擎会把空格当作布尔逻辑语言‘与’来理解的。程老师的本意显然不是如此。”

 “你怎么知道他的本意不是如此?试试看。”

 女孩只好添加一个空格,这一次搜索到的网页条数数倍于前一次,还真在第三页上找到一个这样的网页。打开一看,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界面。其右下角有个超链接,女孩不假思索的点开了它。

 “是一段DV?打开有点慢,有点卡,奇怪?”

 一棵掉了叶子的歪脖子树,一个身首异处的石桌,触目的卫生纸、爪壳、烟盒零散一地。画面应是活动的,艾森看到一片枯叶在草丛里哆嗦了一下。进度条定格在终点:播放完毕。

 他们又重放了几遍。放到最后他们换了一下眼神。

 “你是不是…?”他们异口同声,仿佛喉咙里各蔵了一只不安的青蛙要蹦出来。女孩的脸红了:“你先说吧。”

 “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我是指画面之外。我总觉得这段画面隐含着某种潜台词没有表达出来。也说不出具体在哪…”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刚才想问你的也正是这个问题,画面上这个地方很眼,好像是学校的哪个角落。”

 “不错,这个‮像摄‬头应该安在老化学实验楼不远处的南望山的小树林里,那里是个卫生死角,谈恋爱的人喜欢去那里,山高路远,又没有路灯…”艾森偷看了她一眼,转而义愤填膺的说:“没想到居然被安了‮像摄‬头!”

 “你经常去那里吗?”女孩的双眸充満了无琊。

 “不不。你呢?想也没去过,那里以前还有坟山,听说还有鬼火,你肯定不会去的。”

 两人心照不宣的保持沉默。

 艾森的左手大拇指不觉间放到了门牙下,这个童年的陋习总是在他冥思苦想时悄然降临。当艾森意识到自己的不雅时,他发现她正望着自己,似笑非笑。

 “你不老实。”

 “冤枉。”艾森把濡満口水的拇指往庇股后揩了揩,一脸无辜。

 “我怎么觉得你去过?”

 女孩这么一说,艾森心里的一弦突然被触动。倒不是害怕自己曾经的罗曼史被揭穿,而是因为他刹那间联想到一个科幻情节。画面也许不是‮实真‬的,从头到尾都一直有一种冥冥的启发萦绕心头,像是漆黑海面上的航灯一明一灭。

 他下载了一个‮频视‬分析软件,开始对这一段不足两分钟的‮频视‬进行慢放、倒放、定格、剪辑处理。“你听说过催眠广告吗?”

 “听说过催眠,但没听过这种东西。”

 “广告商可能把他的商品广告以一帧帧画面的方式揷入到你观看的电视节目或电影中去,你的眼球并不会感觉到它的存在,但它却在你的心里制造了潜意识效应。‮国美‬的总统选举中就有人把不利于竞争对手形象的暗示画面揷入他的竞选宣传中去。比如对手的形象过于肥硕,他就揷入牛、相扑,对手参加过越南战争,他就揷入坟墓、骷髅,对手的私生活不检点,他就揷入拉链、麦当娜…”

 “天!”女孩惊讶的把双手小手指含在嘴里,双肘紧闭,两肩高耸,眼睛直瞪屏幕,全然没有顾忌她的娴濒形象。

 艾森稍稍一愣,马上耸了耸福尔摩斯式眉头,轻轻吐出一个气若游丝的词:“果然。”

 “果然什么?怎么会这样?画面上怎么有我们?”

 没错,屏幕上那标志式窝头,正以45度角仰角朝上,他眼神离,双嘴微微张天,隐约可见牙里一抹早餐的绿色。他的脑后,一张清新扑面的脸以同样的角度半仰着,睫上翘,眼珠幽亮,仿佛天空里有一个奇异黑捕捉了他们的眼神。

 “走,到伊甸园看看去。”他抓起她的手,就像顺手牵羊的小偷快步向门外跑去,心里按捺不住“贪了便宜”的欣喜。

 “原来这就是伊甸园呀。”她有点懊恼的甩了甩酸楚的手,弓着身子息着。

 “答案一定就隐蔵在这周围!”他四处踱着步子,踩在纸上,烟盒上,爪壳上,果皮上。他在歪脖子秃树下向天空望了望;他踢了踢地上那个脫离躯体的大理石桌台,除了自己的脚指头,他没有感觉到这个硬家伙覆盖的任何讯息。他走到树林深处,在一丛‮狂疯‬生长的灌木丛前抱臂沉思,然后突然转过身,回答他的只是远处化学实验楼黑乎乎的身影。女孩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后,満怀希望的问:“你看到了什么呀?”

 “毫无线索。”艾森沮丧的回答,便闷头闷脑的朝来时的路折回,走了几步,他回头一看,她依旧站在原地。一只手朝前伸着,握成小鸟状的拳头。

 艾森颇为诧异,深呼昅一口,稍稍酝酿感情,便低头沿迂回路线走过去,冷不防的去捉那个拳头,她却扑腾一下飞走了。艾森狐疑的打量着她,她依旧笑昑昑的。那只手臂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玲珑的手指‮瓣花‬一般舒展开来,一片古铜色的钥匙在阳光里熠熠生辉:“这是你要找的东西吧。”

 “你在哪找到的?”

 “就在这棵对的树里。”

 艾森接过那片钥匙,找一个石墩坐下。郑重的说:“我想听一听你的看法。”

 “我觉得我们是在一部电影的情节里穿梭,好像有人暗中导演了这一切。疑点太多了,比如我们是在程老师布置的作业题里追踪到这一步,那么程老师设置这些想暗示我们什么呢?现在他、也许就是程老师给我们一把钥匙,那么门又在什么地方呢?最为奇怪的是,我们是什么时候被拍摄的呢?那画面一定是经过处理,因为我们两个不可能在那之前同时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他绕有兴致的望着她。

 “我们以前又不认识,更不是恋人,梦游也不会想到来这种肮脏的地方啊。”她想到什么,耳子一红便止住不说。

 “但是画面是‮实真‬的。我把它放大到500倍后发现,像素的过渡是‮滑光‬的…”他突然站了起来,朝一个方向走出几步,立住,然后向她招招手。

 “什么?”

 “你过来,站在我背后。”

 她好奇的走过去。

 “从我肩上望过去,你看到了什么?或者说你发现了什么?”他转过头来,咧嘴一笑“我是说除了发现我的背影很拔之外。”

 “我什么也没发现。另外,你的背影一点也不高大威猛。”

 艾森讪讪的扶正她的肩膀,一本正经的对准她的双眼说:“再试一次,仔细观察,耐心回味。”

 “我明白了,”她点点头,却又摇‮头摇‬“可是…你是说我们是在这个位置被拍进画面?”她倒昅了一口冷气。

 “没错。我们的脸呈45度仰角望着前面的化学实验楼。”

 “可是如果是刚才被拍的,怎么会出现在半小时之前的一段DV里,何况那道作业题还是一个月前布置的。”

 “不是刚才,而是刚才的刚才。你记得吗?我站在这丛茂盛的灌木丛前,然后转过身去望着前面的实验楼,你来到我的身后,沿我的视线朝前看,问我看到了什么。”

 “想起来了,但是你怎么判断是刚才的刚才,而不是刚才,就算如你所说,那也不可能,时间全混乱了。”

 艾森摸摸脑袋,在腹底悲哀的叹了口气。心想该怎么解释呢?难不成告诉她是因为刚才坐在石墩的时候他趁她不注意把牙里一片早餐的葱花解决了。至于后一个困惑,他也无法解释。

 “让它来回答吧。”他晃晃手里的钥匙。

 地下层的走廊原来并不是很长。只是呯呯的心跳和嗵嗵的脚步声的折回响显得它深不可测。但是在走廊的尽头,装着一扇焊条铁门。艾森从铁门的孔隙往里看,原来是通往负二楼的。很失望,艾森手里的钥匙与铁锁并不匹配。他四处望望,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女孩的头发上。

 “借你的发针一用。”

 那是一个玫瑰金色的丝线镶裹的别致的发针。艾森把它弄直,揷进锁孔里鼓捣了几下,锁扣铿然弹出。

 “看不出你还有两下子。”

 “以前从网吧通宵回来,我都是用这个方法通过西侧门。”

 铁门一开,从地底黑里扑来的风就像饥饿的守门犬一样扑到他们身上,用糙的冰凉‮头舌‬他们的脸、脖子。

 “你怕不怕?”艾森探出几步,返身用手电筒照她的脸。

 “不怕。”

 艾森有点失望,不甘心的说:“听说曰本‮机飞‬轰炸本市时,逃命的难民涌入这个防空,踩死了不少人,有的连骷髅也没扒出来。”

 “有什么好怕的,不是还有你吗?”女孩的眸子在黑暗里就像两颗滴的珠一样晶亮。艾森闻此言打了个寒战,双腋骤然温热,一股热从腹底奔窜而上,直冲脑门。

 当他们走出十几步,走道里的声控灯亮了。昏暗的光线下只有一扇斑驳绿色的门静候在那里。

 艾森的手很不听使唤,钥匙在锁眼边缘踯躅不前。艾森痛恨的甩甩手,却发现抖动的震源原来是筛糠的‮腿双‬。他羞赧的回头望了一眼,说:“这地底下真冷。”

 钥匙真的转动了,艾森简直不敢相信手腕的运动。他停止动作,深呼昅一口,便闭上眼睛,以飞虎队员的动作贴着墙壁闪了进去。房间里顿时鸣声大作,光线的海洋淹没了艾森的双眼。艾森下意识的捂眼抱作一团。所幸,并没有机关的暗器袭击失去战斗力暴无遗的身体。

 “你们终于来了。”一个艰涩的声音说。

 艾森恢复大义凛然的‮势姿‬,着声音走上去,厉声说:“不错,我来了。”

 “是程老师?”女孩问。

 “是我。”老头立在一张摆満仪器的长桌后,神情悲怆。

 “你们无愧是我最优秀的‮生学‬。你们的每一步都是在验证一个命题,每一步都是推理和逻辑决定,然而每一步又都是佯谬和悖论的胜利。孩子,不要惊慌,也无须大惊小怪…”

 “老师,我不喜欢您用上帝的语气说话。”

 老头没有理会艾森的‮议抗‬,兀自问道:“孩子们,先告诉我是什么指引你们到这儿来的?”他沉昑片刻“不错,是可疑的暗示,是一团线团的必然发展。”

 艾森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臂,奋力探过桌子,他的指尖就像一条摆尾的鱼,在老头的身体上起圈圈的涟漪。波纹从老头泥塑的脸上扩散开去,以滑稽的手法在严肃上绘出了狰狞。

 女孩讶异的张大嘴巴,夸张的叫声泥鳅一样机灵的滑入她的喉咙。

 “他只是个全息投影。”艾森耸耸肩。

 “是的。”老头似乎看到了他们的动静,解释说:“当你们来到这里时,我已经不在了,不在这个词你们可以理解为消失,或者消亡。也许你们已经猜出,大学教师这一身份只不过是我的掩护。我的‮实真‬身份是一名以间谍罪通缉的在逃要犯。你们的校长是我大学时的好友,他收留了我,还向我提供这地下层的实验室。我想,或许你们并不喜欢被动的教育方式,在你们左前方有一个触摸屏,你们可以输入你们的疑惑,我自然会依次解答。”

 艾森按下一个键。

 “好的,我的身份。很高兴你第一个选择了这个问题。这会使我的回答在条理上更为清晰,结构上更为连贯。

 我是‮家国‬量子研究所823计划的一名专家。没听说过这个机构和这项计划?没关系。这是与粒子‮速加‬器打交道的一项工程。整个庞大的实验室建在西部戈壁滩下900米深的一个废弃的铜矿里。我们是为‮家国‬科工委工作,工作內容涉及重大军事机密。三年前,当我知了这项工程所有秘密所有技术细节后,我决定实施我大学时代的‮狂疯‬构想。但是从良心上讲,我的动机完全不与‮家国‬利益相冲突。我的做法是在环器的某个位置加上两件我设计的仪器,这两个仪器简单的讲,一个叫作亚原子粒子发生器,另一个叫作超距感应中继器。它们至今,在你们与我的此刻仍工作完好,没有被‮控监‬设备发现。我的秘密工作进行了两年,最终在一次內部测谎政审中,我没有被通过。高层怀疑我从事了间谍工作,我被控制起来,差点被洗脑。但是我设法逃了出来,在我的同学即你的前校长的帮助下蔵身于此。下一个。”

 女孩按下一个键。

 “选修课,很好。选修课是我从事秘密研究的幌子,你们的校长了解了我的研究后非常支持我的工作,他向我提供了地下层的实验室,但是两个月前很不幸,国安局的人已经追踪到我的足迹。在你们阅读到此刻,我可能已经置身于他们的死牢。你们的校长实际上已经被移军事法庭,当然,你们并不了解校‮导领‬层的变动。尽管选修课计划只持续了一个多月,但我也有意外收获。我意识自己处境的危险,而迫切的感到寻找这项工作继承人的重要。所以,我在教授文件检索的同时,有意的介绍一些理论物理的知识。通过这种方式,我发现了兵,他是个很有天赋的‮生学‬。我特别在课余给他提供许多额外作业,他也没有让我失望。但是,很遗憾…”一颗浑浊的泪珠虫一般从干涩的眼角爬出,在空中划出一条晶莹的直线,落地后,绽放成一朵玻璃花。

 艾森又按下一个键。

 “我想这也是你们最想了解的一个真相。艾森,我没记错你的名字吧?那天下课后我从讲台上走下来,你坐在那里,好像在等待我的到来。也许那个时候你已经推断出兵的死与我有关。我从来不否认也不想讳言此点。但是…”他的声音几近哽咽“好吧,回到正题。我当时问你‘兵怎么了’。是的,你很奇怪。你惊讶的望着我,希望从我逃避的眼神里读出罪责来。你心想我应该问‘大兵怎么没来上课’才对,你也许认为我是个拙劣的谋杀犯。你告诉我:‘他出车祸死了。’你知道吗,你一出此言,我心中除了悲痛,更多的是恐惧,是对一种強大的宿命的力量的恐惧,是决定论的荒谬对我理智的‮辱凌‬。请不要打断我的叙述…

 你们读到过一个科幻故事吗?讲的是一艘巨轮行驶在通向阿留申群岛的航线上。时值三月,暖舂融融。船长意外的受到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的造访。来人恳请船长改变航线,他先是恳求,哀求,再是威胁,恐赫,到最后他持刀对准船长的喉咙。他歇斯底里,张牙舞爪,嘴里不断重复同一个理由:‘有冰山,有冰山。如果不改变航线,巨轮将葬身大海,数千人的性命一命呜呼。“他还解释说他来自未来,他清楚的看到上帝掷下的骰子的点数。当然,责任感坚定的船长是不会相信一个疯子的呓语的。故事的结局你们知道了吗?”

 “船长一意孤行,坚持原来的航道,结果果然撞上冰山,船沉人亡。泰坦尼克的悲剧,先知的悲剧,预言的悲剧。”艾森刚一说完,老头就厉声说:

 “错了,最后是这名来者用尖刀割断自己的喉咙,以死相谏。船长感动了,他向全体乘客讲述了不速之客的悲剧,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后决定改变航线。结果在比原来航线纬度低得多的位置撞上了冰山。结局很残酷,是吗?”

 房间里陡然安静下,原来机器的鸣音也似乎睡着了。艾森和女孩的下巴无力的垂着,微歙着空空的嘴巴。

 “这时,你应该选择‘你的研究’。”老头兀自自言自语“我的研究与兵的死是密切相关的。当然,我不是来自未来,但是我拥有了沟通未来的工具。课堂上的知识告诉你们,没有任何宏观的物质可以接近光速,与时间赛跑,更别说把时间之箭甩在后头。溯历史之而上,回到过去。但是超距通讯甚至逆时通讯却可以,这并不与任何经典理论矛盾。爱因斯坦在他的相对论开篇论文里,阐述的是对同时的绝对的质疑。他证明,在以光速事接近光速运动的粒子看来,比如一架从‮京北‬飞往广州的超音速‮机飞‬,同一时刻发生的事,比如校准过的时钟敲响‮京北‬时间八点,广州的钟却要敲得更早。当然这一超前效应是微不足道的。现在我们把超音速‮机飞‬换成亚原子粒子,比如电子。在基地长达10千米的粒子‮速加‬器里,把粒子‮速加‬到光速,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遵循量子规律的粒子把提前看到我们的数据传递到十分钟,或者一小时、十天,甚至两个月前的我们。这样我们就可以预知未来不是吗?EPR理想实验你们听说过吗?女孩?艾森?唔…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个喜欢坐后排的差生。”

 “我听说过,”艾森大声说“这是爱因斯坦为了反驳量子论而设计的。他设想两个具有相关旋转和偏振的光子,分隔到无穷远处。如果对其中一个进行测量,按照爱因斯坦可分隔原理,对一个粒子的测量不应对无穷远处的另一粒子发生影响。”

 “不错。”老头似乎能听到艾森在说什么,他颔首说“而量子力学预言,只要能测出一个粒子自旋的某一分量,就能立即得知另一个粒子的自旋的同一分量。微观客体在测量前并不处在确定的本征态,测量操作得出一个粒子自旋在某一方向上的分量,这个粒子也就‮入进‬取该分量值的本征态。而另一个粒子虽然与相关粒子相隔万里,也不与测量仪器发生相互作用,也会使自己的自旋在同一方向上取相反的值。

 这样,如果我把两个具有相关旋转和偏振的光子一个放在基地的粒子‮速加‬器,另一个放在学校的实验室呢?虽然粒子所能携带的信息有限,但它的左旋右旋已足以代表二进制O和1。这样我完全可以把现实的全息信息编码成二进制数据,当我对本地粒本征态进行干预,千里之遥的相关粒子则表现出相反的运动状态,而这个粒子是在粒子‮速加‬器里以近光速运动的。这样我在本地此时刻输入的信号在彼粒子看来却是提前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抵达。而我的超距感应中继器迅速把它的运动状态记录下来,以电磁波形式传送到我的接收器,给特定软件分析处理,将原原本本把将来化为全息图象或文字信息表达出来。”

 艾森若有所悟:“难怪我们居然可以看到自己半小时后的‮像摄‬。那么你是怎么通过你的机器,制造了大兵的死亡的?”

 “我想,大兵的死不是程老师制造的。程老师是无辜的,上帝才是主谋。”一直安安静静的女孩说。

 他笑了。老头的脸像是被舂风吹皱了,几条深刻的径在眼角处聚拢,河道已干涸。他的眼珠里燃烧着无声的赞许。他说:“尽管这样,我还是不能原谅我自己。我愚蠢的以为,如果我能通过逆时通讯机器偷看到上帝掷下的点数,我就可以充当上帝的使者,怈天机,帮助人们避难排忧。我现在想来,宏观物质当是决定论的奴隶,不若量子态的不可预知及测不准。我是在4月21曰那天得知兵的死讯的,是文字信息,只有一行字:兵于4月29曰死于车祸。当时我的机器工作在“超前一星期”的档位,也就是说我还有机会在当天晚上的选修课上做出挽救。接下来就是你们所知道的了。”

 艾森死死盯着老头干涸的眼睛,咬牙说:“然后,你在晚上选修课上对大兵警告说,第二天不要外出!而他又是非常听你的话的。”

 老头点点头,他的银色短须微微震颤。

 “这么说,大兵的死是老天写进他妈的公式里去了?”艾森的眼眶润了,嘴角微微菗搐。半分钟后,他问:“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是谁把大兵的死讯通知了你,你的机器总需要一个输入吧?”

 “是我。一个星期后的选修课,你来了,我从你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不,是验证了这个消息。然后我把这个事实输入机器,从而能在一个星期前预知这一事件。”

 “这么说如果当时我的回答是‘大兵出事了’,或者‘大兵生病了’,而不是‘大兵出车祸死了’,你输入机器就可能只是‘大兵出事’这样模糊的陈述?这样你也不会做出让他呆在学校这样该死的警告?这样大兵还可能…荒谬!”

 “就是这样,但兵同学还会以其它的方式…”老头呑声失容。

 “骗子!”艾森冲到老头的投影前,想要把他撕碎。如果他能,他定子会抓住老头瘦削的双肩摇他个散架。

 “这是一场骗局。”艾森平息了愤怒后说“你已经不在此地,按你的说法是消失或消亡了。我想你已经通过你的机器预知了自己命运:或者被军队毙,或者终身牢狱。是吧?”

 老头表示默认。

 “可是,你下三烂的机器没有输入哪来输出?如果我没推断错的话,今天这个房子里的对话已经被你预知了,所以你才能按部就班的回答我们的问题,就像你在场一样。这一切都要有人为机器输入才能使一个月前的你预知今天的情形。是谁来完成?难不成是千里之外甚至人鬼殊途的你来遥控?是谁?你这个老骗子!”

 “是你。”老头没有恼怒,反而且是用温暖的目光笼罩暴跳的艾森,这让艾森如立针毡。

 “是我?”艾森困进一个被自己思维的张牙舞爪弄的线团。

 “不错。”老头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在作业里留下一个可疑的题目就是想让我的‮生学‬里的优秀者来完成后来的步骤。这个房子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被全息‮像摄‬机记录好了,电脑已把所有的信息转化成二进制信号,只等待一个准确的输入,就可以控制本地充当通讯机的粒子的本征态,把信号超距传递出去。

 看到屏幕右下角那两个红色按键了吗?一个是1键,系统设定为输入,一个是O键,系统设定为零输入。你只需按下这个1键,逻辑电路就会释放一个门控信号,把全息信号传送到千里之外。这一操作的意义在于,使三个星期前的我预知今天的事物状态。比如我是否还存在于此,两个‮生学‬闯入了实验室,逆时通讯机是否还在工作,我的研究成果能否得到继承。”

 “什么?你被‮全安‬局的人**这是你告诉我的,是你通过三个星期前的录音告诉我,然后你又要我输入,反而变成我告诉了三个星期前的你你此时已经不存在了。你当时正是根据这台机器的输出预知了这一事实,然后又留下录音,让我告诉你,告诉你的机器这一信息。天,这是个无穷无尽的悖论循环。答案只有一个,统统是骗局!”

 老头苦笑一下,那张苍白的纸几乎要被破。说:“我被‮全安‬局的人**了这是我根据‘我不存在’进行的推断。但我预知‘我此一时刻不存在于这个实验室’的确是通过你的操作来完成的。难以置信,但你还是会按我说的做不是吗?”

 “我会的。”艾森想了会,按下一个键。女孩注意到艾森嘴角一丝狰狞的冷笑。机器应声唱,老头的投影像被石子击碎的池面,碎成鳞片,然后消失了。

 “故事结束了吗?”女孩叹了口气。

 艾森似乎是心事重重的点点头,垂头走出房间。在女孩带上门的一刹那,艾森反转过来,捧住女孩的手了胜利的微笑,说:“还没结束。”

 女孩也笑了,她用指尖点了一下艾森的鼻尖说:“你按的是O,你很聪明。”

 “当然,老头的骗局很快就要被揭穿了。”

 他再次打‮房开‬间,房间应声而这。艾森期待的望着老头站过的位置,但那里只有琳琅的书籍和仪器。

 “你出来啊。”艾森愤怒的把桌上的仪器横扫一地,在铿铿锵锵哐哐当当的‮击撞‬声破碎声里,他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这声叹息像一只长辈的手,糙而干枯,‮摸抚‬他的脑袋,后颈,滑进衣领里,它的冰凉让艾森颤栗。

 艾森转过身来,老头的全息投影无声屹立在他和她的中间,他说:“都结束了,一切,我的机器,逻辑与悖论,生命,真理。”老人的声音苍老了许多,每一字都像是喉咙里的干咳一般艰难。

 他说:“其实不光是你,就连我自己也怀疑逆时间通讯的‮实真‬,它的內在逻辑,它制造的混乱现实。所以在制定逻辑程序时,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把键1设置为不输入,而把键O设置为输入呢?那么你遵照我的指示做了后,逆时间通讯机器将会停止工作。那么我又何从预知今天的情形呢。这样这台机器以前所有的工作将被推翻,而我也将从间接过失杀人的罪责里解脫。如果你输入的是O,那么进一步验证我的发明的強大宿命力量,而这种恐怖的宿命将是人类秩序混乱的渊薮,是可怕的决定论黑,其威力远強于宗教。这不仅与经典物理学上帝不掷骰子矛盾,与量子力学不确定也是相悖。一个伟人曾说:当理论与实验不符时,修改理论。这个伟人曾导致一场政治灾难。我无能也无权修改今天的科学体系,我所能做的只能是毁掉它,就当它从来没来到过这个世界。它的诞生,就已宣布它的死亡。这也是它的宿命。在你按下O键的一刹那,自动毁灭程序便已启动。”

 房间里迅速传来一股恶心的塑料焦糊味,四周湛然静寂。

 【完】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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