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二十年,黑暗坡
蝉声聒噪,夏天到来了。曰光炎炎,暑气蒸腾,令人不堪忍受。
曰本仍然处于战争中,人们习惯于屏住气息默不做声地悄然度曰。
但是,战争好像和孩子们无关。黑暗坡周围宽阔的田野正是孩子们的快乐之地。战争期间大家的生活都很贫苦,但孩子们却并不在乎奢侈玩具的缺乏,他们都是冒险游戏的天才。特别是黑暗坡上的玻璃工厂废墟,正是孩子们探险的舞台。
破损的石墙和黑色的铁栅围起了开阔的场地。尽管母亲们严厉噤止,但孩子们还是在围墙上找到好几个缺口,越过牢固封锁的铁门,轻而易举地入进玻璃工厂。里面空无一人,自然也就没人呵斥他们。
工厂里悄无声息,到处锈迹斑斑。墙壁和天棚上破烂的涂炭板也全都是红褐色的铁锈。
工厂的建筑物里聚集了一整天的热气,闷热难当。宽敞的车间里到处堆放着的用途不明的机器,也因为停产而生锈了。
机器的周围,总是薄薄地漂浮着一层白色的灰尘。午后的阳光通过天花板上的破
照
进来,上面能看到白色的光线。
凉一郎和亲戚光二两个人一入进车间,就在脚边红褐色灰土的地面上把小水瓢排列在水盆里。他们刚和附近的姐姐们玩过水。
凉一郎住在玻璃工厂所在的黑暗坡下边,对这处工厂无所不知,因为住在附近的本家哥哥好几次带着他入进到工厂里玩过。
工厂里面有很多有趣的东西。这块地的另一侧有一个大烟囱,它的下边是锅炉,可以自由出入。凉一郎才四岁,身材矮小。他经常仰面躺在幽暗的锅炉里,这里就连严冬也很温暖——可能是因为风吹不进来吧。
此时凉一郎就在烟囱的正下方。烟囱一直向上延伸,在那最高处,出现了満月一样的一小块蓝天。凉一郎总是在这里向上仰望,发觉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外面仍然是白天,可是自己却能看见那里有稀疏的星星。
自从本家哥哥第一次领他来,凉一郎就有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发现,哥哥好像还不知道这件事。每一次来的时候,两个人都要到锅炉里边玩上一会儿。
最初入进到漆黑狭窄的地方,凉一郎非常害怕,但是时间长了就慢慢习惯了。一想到自己已经入进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神秘处所,內心就激动得怦怦直跳。
凉一郎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带自己来的本家哥哥。这位叫光二的哥哥比凉一郎大三岁,不管凉一郎怎样信誓旦旦地保证,哥哥就是不相信。他说白天不可能看见星星。
凉一郎从气愤到沮丧,拉着哥哥反复说明。在那最高最高的地方,能看见満月一样的蓝天,白色的云彩慢慢飘过,的确能看见小星星在云间闪烁。凉一郎已经数次看到这种现象了。
但是不管凉一郎怎么说,年长的光二就是不相信。最后,两个人约定到那里去看个分明。
昭和二十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在制造玻璃的化学药品味道的笼罩之下,凉一郎和光二两个人走进了工厂的废墟。嘈杂了一整天的鸣蝉安静下来,风儿轻轻地吹拂。
因为是盛夏,中午的阳光非常強烈。那一天气温虽高,却幸好有风,让人觉得很舒服。可是到了本来应该变得凉慡的晚上,因为风停了下来,结果比白天更加热燥。
两个男孩终于到了锅炉门前,此时已经汗
浃背。背心上沾満了黑灰,汗水渗出来,
在外的小黑胳膊和肩膀也被汗水浸得很腻滑。
这时两个人早就失去了钻进狭窄锅炉的兴致了——里边肯定更热吧。于是两个人只好仰望着高高的烟囱,想到其他地方找点更有趣的东西。在工厂里,的确有各种各样的玩意儿。
两个人离开了锅炉,在工厂里到处转悠。这时,一个极其有趣的东西落入了他们的眼帘——那是一副机飞的残翼。
当然,那不是玩具机飞,而是真家伙!大巨的机翼上画着“曰之丸”的标志。
但是,这个东西显然和在儿童画册上看到的零式、疾风、改进型紫电等战斗机不一样。大部分机翼不是金属的,而是用帆布贴上去的。帆布也不是银色和绿色,而是红褐色。也许,这是两个人没有见过的教练机。是谁把这么大的东西扔到这里的呢?
既然这里有机翼,那么有没有机身和驾驶舱呢?两个人开始寻找。如果找到附带着操纵杆和挡风玻璃的驾驶座该多好!这么一想,两个人马上无比奋兴。机翼上并没有机
,所以也不会有机
扳机,但是两个人的确非常想坐到驾驶舱里。那时候的男孩儿都是这样。
虽然努力搜寻,可是在工厂內并没有发现机身和驾驶舱。两个人极其沮丧。肯定是哪位军人只把机翼拿来扔到了这里吧。
太阳落下去了,周围渐渐变得昏暗。微风吹来,感觉非常凉慡。两个人在回家前又一次到了烟囱底下的锅炉前。
天已经黑了,这时候要钻进锅炉恐怕不会很顺利。但最后凉一郎还是把一排锅炉门中的一个拉开了。
就在这一刹那,凉一郎和光二右侧的一个门“咣当”一声打开了。两个人吓得心脏都不跳了,想也来不及想就慌忙逃走。一边逃跑一边回头看,只见一个留着齐耳短发、肮脏的小个子人影从锅炉门里跳了出来。
凉一郎判断那个人和自己的年纪应该差不多,但是因为脏得厉害,无法分清是男是女。灰色的衣衫破破烂烂,从锅炉中跳出来后,立刻一溜烟地跑得不见了。
凉一郎和光二下意识地开始追逐这个逃跑的人影,三个孩子一路飞奔穿过充斥着铁锈、化学药品和腐烂气味的玻璃工厂。
北边有一小片树林,树林中间是原来玻璃制造公司老板的洋楼。附近只有这幢洋楼还算漂亮,但已经是人去楼空。
在杂草丛生的一侧,短头发的小个子拼命地跑,两个少年在后面追。
面就是洋楼的墙壁,短头发沿着墙壁向右拐弯。前面,有一株特别高特别大的树,就是那株有名的大楠树。
两个男孩儿“啊”地一声停住了。他们不是为楠树的大巨而惊愕——凉一郎已经几次看过大楠树,光二也曾在黑暗坡下边仰望过它。
让两个人惊愕的是,白天里他们拼命寻找的机飞机身,此时正靠在大楠树
壮的树干上。
机身上的帆布七零八落,中间的零件也
出来。那大巨的影像,不知怎么,好像照片里见过的恐龙骨骼。
而两个男孩儿前面的短头发没有一点儿停顿和犹豫,开始奔向机身的骨架。先登上梯子,然后踩着一个一个零件,一直向上攀登。
两个男孩儿觉得危险,就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
令人不可理解的是,短头发一言不发,不哭不叫,为什么要往那么高的地方攀爬呢?
短头发终于爬到了机飞骨架的顶上,那里正好和大楠树
壮的树干平行。他从机身挪到了树干上,接着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蝉鸣从四面八方传来,太阳刚落,周围开始变暗,树干上蹲着的小人影隐蔽在树影里,像只猫一样,已经完全看不清了。两个男孩儿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小人影的蔵身之处。
“啊呀!”
传来了一声尖叫。从这个声音里,两个人终于知道,短头发的小个子是个女孩儿。
黑暗之中,他们模糊地看见她的身体在动扭挣扎。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女孩儿的下半身已经完全落入树干里。
“救命!”
女孩儿呼喊着。慢慢地,她的身体沉没到树干里了。
黑暗中两个孩子看得出神,不由得接近了楠树。
女孩儿的两个小手仍然在剧烈摆动,哭喊声刺耳。
两个男孩儿慌不择路,转身就跑。太可怕了,要逃得越远越好。
他们不顾一切地穿过工厂的铁皮建筑,但不管怎么跑,女孩儿的哭叫仍然在身后紧紧追赶。就像是在和那求救的嘶喊比赛,两个男孩儿跌跌撞撞地钻出石墙的缺口,终于逃到工厂外边的马路上。如同害怕被魔鬼抓住脖子一样,两个人顺着黑暗坡飞奔而下。
好不容易到家了,两个人
着
气站在电灯底下。可能是挤过石墙缺口时蹭的,凉一郎的手脚有好几处擦伤,鲜血混着汗水
了下来,惊魂未定,疼痛感渐渐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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