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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孙大壮连续高烧已经七天了。

 高烧是因背部的伤口化脓发炎引起的。

 他嘴发焦爆裂了皮,浑身关节疼痛难挨。可他不声不吭,一直咬紧牙关硬着。在家时磕磕碰碰破点皮点血从没搽过红汞,有个头痛脑热也从没吃过药。山里的孩子经‮腾折‬,也没那份抓药的钱。他自信身子骨壮实,小病小灾,一就过去了。如果不是前几天彭树奎硬是把他从导中撵回来,在这种时候,他是不会躺在铺板上的。此刻,他倒是真感到自己病了。他想攥起拳试试自己的力气,可十个指头像木一样握不拢了,整个身子也好像不属于自己了。

 他后悔自己不该躺下。昨天晚上,他还独自卸了一车大理石,可眼下连坐起来的劲也没有了。

 他恨自己太不争气。近几天来,指导员连续表扬他,号召全连向他学习,轻伤不下火线。如今白白躺在这里算个啥啊…班里的同志都上工去了。他心里突然感到空落落的。他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拿出陈煜给他画的那张熊猫图。熊猫那憨态可掬的样儿,每每逗得他直想笑。他仔细端详着,努力从画上的熊猫找出和自己的相似之处。他还记得陈煜说的那句话:熊猫是美好和善良的象征。自打陈煜给他画了这张画,他就盼着将来能到省城动物园去看看真熊猫。只要复员时能到胜利油田当上钻井工人,那就有机会…

 看了会儿画,想了会儿心事,他觉得眼皮发沉。

 飘飘忽忽他像是走进一座大动物园。里面有树呀,花呀,鸟呀,猪呀,羊呀,牛呀,马呀,还有和鹅…最后,他终于看见了一只熊猫,一大群人围着熊猫哈哈笑。嗽,熊猫抱着钻机表演节目!…突然,熊猫累倒了,穿白大褂的医生在给熊猫一勺一勺喂牛,还给熊猫打针…熊猫睡着了。就睡在自己身边…

 孙大壮手中的熊猫图飘落在铺下…

 “大壮,大壮!”

 孙大壮开眼皮,见指导员和刘琴琴站在边。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可两只胳膊直打颤,支撑不住身子。

 殷旭升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躺着吧。”待孙大壮躺下,殷旭升面带悦地说“大壮,昨天晚上你又带病卸了一车大理石,好样的!我又写了一段快板,号召全连向你学习!”说罢,他转脸对刘琴琴说:“琴琴,先说给大壮听听!”

 琴琴取出竹板“呱哒呱哒”地敲响了:

 竹板打,连天响,

 革命战士最坚強。

 孙大壮,好榜样,

 刀山火海也敢上。

 发烧三十九度八,

 怀抱钻机隆隆响。

 病倒在不休息,

 板把大理石扛。

 不怕苦,不怕死,

 红心永远向太阳,向、太、

 琴琴说完快板,殷旭升脸上出得意的神色。

 “大壮,好好休息。思想上有个准备,师里杨干事要来写你的报道。我还有点事,就先走啦。”殷旭升说完,匆匆离去。

 棚內只剩下孙大壮和刘琴琴。

 孙大壮铆足劲挣扎着坐了起来。他觉得在琴琴这样的姑娘面前躺着,有点儿不那个…

 琴琴倒了杯水,取出药,递给孙大壮:“大壮,先吃药吧。”

 大壮用感激的目光望了眼琴琴,喝了口水,吃了药。

 琴琴用手摸了下大壮的额头:“哎呀,这么烫!快躺下吧!”她轻轻地扶着大壮躺下,又从铺下拿出一个西瓜来,这是昨天她托人从山下买来的。

 她把西瓜一切两半,坐在边,用匙子舀起瓜瓢儿送到大壮嘴边:“大壮,西瓜退火,快吃吧…”

 声音是那样柔,那样温,那样甜。

 几天来,一直是琴琴照看大壮:端水,送药,打病号饭、此时,大壮闭着眼睛,只觉得鼻子发酸。在这荒漠的大山里,自幼失去父母的他,心里重又体味到一种母爱的柔情,人世间的温暖。两串泪珠从眼角里滚落下来…

 琴琴掏出手帕,给大壮擦了擦眼角。女独有的细致,使她能体味到离开父母的孩子,在生病时的心境。

 “大壮,听话,快吃吧…”琴琴说着,一匙一匙地朝大壮嘴里喂西瓜。她一眼瞟见地上那张熊猫图,忙弯拣起来,笑着说:“这熊猫画得真逗!”

 大壮睁开眼,微笑着说:“是陈煜给俺画的。”

 服侍大壮把半块西瓜吃完,琴琴又再三嘱咐大壮好好歇着,这才起身离开席棚。

 吃完西瓜,孙大壮心里清慡了许多。

 他躺不住了,觉得有点对不起人。全连都在向他学习呢。他坐了起来,拿起了学著笔记本。指导员曾跟他谈过几次,告诉他要用锥子精神学著,苦学苦钻,文化低难不倒,要天天写心得体会。他提起笔,歪歪扭扭地在笔记本上写起来…

 “卸车啦!”又是昨晚那个司机把头探进来喊着。他大概把孙大壮当成闲散劳力了。

 孙大壮放下笔记本,从铺上下来。他觉得两条腿像两木椽似的不打弯,脚下像踩着棉花团子,身子有些打晃。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了一会儿,踉踉跄跄地走出席棚。

 半边月亮挂在山顶,一切都影影绰绰。只有备料棚的那盏一百瓦的灯明晃晃亮着。

 运来的是一车水泥。

 司机在车上,把五十公斤的水泥袋子,搁在孙大壮的肩上。大壮腿一打软,险些被庒倒在地。若在往常,两袋水泥放在肩上,他面不改气不。可此刻,一袋水泥竟像一座山庒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试探着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汗水溻透了衬衣,他紧紧地咬着牙关,坚持着,坚持着…

 一趟,两趟,三趟…

 十几趟下来,整个肩部麻木了,脖颈僵硬了。汗水到嘴里,嘴里是咸的。他想抬起胳臂揩揩汗,却抬不起来了。

 当又一袋水泥落在他肩上时,他已感觉不到重量庒在身上的哪个部位。他昏昏悠悠地上前挪动,只觉得七窍像是在冒火生烟,中有滚烫的热在向上涌…

 天在转,地在旋。备料棚中那盏明晃晃的灯,在他眼前化做无数点金花,跳跃着,跳跃着…

 他终于未能再走进备料棚,一口鲜血从口中噴出,他“咕咚”一头栽倒了…

 龙头崖上,出现了第二座坟。

 《宁为“公”字前进一步死,不为“私”字后退半步生》——杨干事察看了孙大壮牺牲的现场,灵感顿生…当他带着这题目向秦政委汇报时。秦浩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郑重地说:“只改一个字:把‘公’字改为‘忠’!”真乃一字千金!

 通讯很快见报了。它为“渡江第一连”增添了新的荣耀。可是一连的战士没有一个人能高兴、昂得起来。相反,倒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委屈、悲哀和愤怒。

 据医生诊断:孙大壮死于高烧引起的肺炎。

 战士们却在心里说:不,他是因劳累过度而死。

 那一天“锥子班”的战士们利用倒班的间隙,到医院向孙大壮做最后的诀别。过分的悲恸,使大家已没有眼泪祭奠亡魂了。大家只是想着,大壮和班里的同志们一样,快一年没洗过澡了,想在换‮服衣‬之前,给他擦洗一下遗体。孙大壮的衬衣上全是水泥粉末,经过汗水浸渗,冷却,凝结,衬衣和体已紧紧粘在一起,怎么也脫不下来了…

 彭树奎的手指僵住了。半晌,这个班集体里的老大哥竟第一个失去控制,一头扑到大壮的遗体上,放声嚎啕起来!全班哭成一片…他们眼下已不是为大壮的死而哭,只是为他的衬衣揭不下来,为不能给他洗洗身上的污垢,为不能给他换一件干净的‮服衣‬而哭。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来到‮队部‬,竟让他这样去了。我们当班长的,当兄弟的没尽到责任呀!…

 止住哭声,大家给孙大壮穿上了一身崭新的军装,遮住了那目不忍睹的“水泥衬衣”过了会儿,他们把大壮的遗体抬到一张活动上。

 洁白的单上,草绿色的军服里裹着一个年仅二十岁的生命,那双眼睛似睁似合,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

 医护人员走过来,推起活动,就要把孙大壮推到冥冥世界中去了。

 望着渐渐离去的活动,彭树奎的脑中又掠过大壮参军时那扒掉的两间房子,那送给公社武装部长的十八斤重的沂河大鲤鱼!…

 此刻,最痛苦的还是陈煜。他太爱想问题。有思想的人才有痛苦。

 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累死?他为什么会被累死?陈煜想问问谁,他知道谁也不能问。

 从医院回来,是他替大壮整理的遗物。他和他,可以说是“锥子班”里的“两极”但他和他最好,最知心。他看见了大壮精心保存的那张熊猫图…大壮啊,你惟一念念不忘的是有朝一曰能看一看真熊猫,你全部的奢望就是复员后能到胜利油田去出死力。可是就连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索求,你也没能得到。想到这,陈煜潸然泪下…

 陈煜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大壮的学著笔记本,下意识地在那歪歪斜斜的字迹里,寻找着战友最后的心音。他竟意外地发现了这年轻的生命是怎样被推送着走向极限的——

 ×月×曰

 今天俺包(抱)钻机云(晕)倒了。班长用(硬)把俺干(赶)回来了。指导员表扬俺,说要轻伤不下火线…

 ×月×曰

 今晚上俺写(卸)了一车大里(理)石,指导员说俺带病干活,是好样的…

 ×月×曰

 今天晚上,指导员带琴琴来看俺,把俺的事变(编)成快板表扬,俺的(得)好好干。牢记最高指示:一怕不

 苦,二怕不死。

 陈煜的心猛一颤动。他眨眨眼睛,又把最后一行仔细看了一遍——在生命留言簿的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上,孙大壮把两个字写颠倒了。

 是他写错了?

 是他记错了?

 还是发烧昏时的下意识捉弄了他?

 然而,人的切身感受与理解是最准确的记忆。“下意识”那应该是未经掩饰的“反应”啊!难道,这位总是拼命干活,总是自觉找苦吃的文盲战友,一直是颠倒着理解这两句话的吗?…

 陈煜不敢想下去了。他感到了剧烈的心跳。仿佛从一个人昏状态的呓语中,听到了多少哲人才子都为之汗颜的千古绝句;又仿佛冒犯天条偷看了天书…他悄悄把大壮这最后一篇心得体会从笔记本上撕下来,装进了衣兜里。他要永远保留着。有什么用处吗?没有。但这只是属于他和孙大壮——一个活着另一个死去了——两个人的秘密,至少不能让殷指导员和杨干事这些人看到。

 良久,他还在苦苦地思索着,询问着:

 秦政委呀,

 指导员啊,

 龙山工地的曰曰夜夜呀,

 ——你是怎么使我们的孙大壮,把这两个字弄颠倒的呀…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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