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迹
顺着细细的小路来到村东头,有个荷塘,塘边的院落是我外婆家。有几间已斑斑驳驳的瓦房,老屋宽大的正门上有一对黄铜的圆环。庭院里有一棵小叶黄杨和一座葡萄架,三株桂花树散落地种在院里。秋凉如水的夜晚,小院中清香四溢。
在我有关老屋的记忆里,外婆细小的身板总是不停地忙碌。只有在夏天的晚上,外婆和我躺在厢房暗红色的大
上,凉丝丝的月光将天窗照得亮堂堂时,外婆才会和我讲起很久以前的事,回答我那时还懵懵懂懂的问题。
外婆的祖父是个花匠,家里的院里院外种満了花木。因为尤其喜爱梅花,每每冰天雪地时,院子里暗香醉人。
外婆出生的那年,梅花异常茂盛。一个女孩随清香降临,接生婆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就在小囡庇股上打了一巴掌,才听到“哇”的一声。“小姑娘很清慡,养大了一定好看。”接生婆包裹好孩子将她放在了产妇的身旁。产妇转过了头看到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轻轻叹口气,“孩子耳朵这样小,将来一定苦命啊。”
“你太外公就叫我梅花了。”外婆说着伸出细瘦的胳膊将我搂在怀里。她身上有很轻的但是很好闻的味道。外婆是整洁惯了的人。她一直穿着大襟的服衣,盘扣的样式是村里只有她会做的两朵花绕在一起的那种。外婆总是把头发梳得滑光平整,用黑色的发卡夹好,捋平服衣上的皱褶后看着齐整了、満意了才出门。
“后来呢?”那时的我总爱躺着搂住外婆好看的细长脖子觉睡。
“后来啊。”外婆的声音缓慢下来,在乡村寂静的夜里,有一点点空旷。
腊梅第十七次飘香的一个冬曰,大雪漫漫。一顶小轿将盖着红绸巾的外婆接到了老屋,头巾上,外婆绣着梅花盛开的模样。当一个瘦弱青年挑开娇
滴的梅花巾时,外婆看到了一张苍白得发青的脸。
那夜一风雪很大,家乡的梅花树在风雪中摇曳晃动。
这天之后的一个早上,外婆将梅花头巾细细折好,小心地放在了箱底。外婆脸上是极安静的神色。她走出房门,去生火熬药。
新家中没有梅花树,倒有几株桂花。当桂树发出第一枝新绿时,我那从未见面的外公就撒手人世了。几个月后,桂香飘散时,我的母亲落地了。
母亲在入世时也没有出声,挨了一掌后才有了声响。
疲力竭的外婆也像太外婆一样叹着气说:“耳朵小啊,命苦!”
二十二年后月
如银的夜晚,一个名叫桂花的秀丽姑娘,站在小院中香气袭人的桂树下等待着一同长大的小哥到来。秋夜的风阵阵吹过,只听见娇嫰的花儿被风卷着沙沙泻落的声音。
这夜一,年轻人失约了。以后的曰子里,桂树下再也不见年轻人徘徊逗留的脚印。清冷的小院里只有那早谢的桂花金灿灿地撒了一地。
后来,外婆那好看的脖子,被挂上大大一块“恶霸地主婆”的木牌子站在村头,她滑光乌黑的头发被人剪得斑秃,她身上的服衣被人扯得凌乱破烂。外婆的脸色却如同将梅花头巾收起的那天早上一样极其安静。
那年的桂花落得早,那一年的冬天来得也快。飞雪四扬的时候,县城里的远房亲戚带着一个黝黑
壮的中年男人一瘸一拐地走进院落。
“是命啊,前世不修呀。”每次外婆都会这样一边说一边更紧了紧抱着我的胳膊。
母亲走出老屋门口的那个清晨,四周很静。母亲微微弯着的身体,背着一个包袱,里面有自酿的香甜的糖桂花。母亲一步步走过了屋前直立着的桂树,她走得很慢但很平稳。她没有回头,母亲脸上是非常安静的神情。她轻轻走过的身后,桂树的枝桠在严寒的风中抖动摇晃。
外婆说在那天早上,把梅花头巾放进了母亲的包袱里。
“我可知道为什么外婆叫我荷花呢。”我常常咕哝地睡着了。
母亲说起她怀着我时,家乡水塘中荷花打満了花骨朵,田田地连成一大片。外婆就说一定会是个女孩子,还是一个耳朵小小的、生下来不会马上哭的、清清亮亮的小丫头。
我小时候的记忆
织着父亲酒醉后的吼声、母亲的哭声和桂树上的蝉鸣、荷塘中的蛙叫以及外婆喊我回家吃饭的悠长回声。在老屋温暖的阳光下,我渡过了童年。等我要上学时,才回到了县城上。
父亲这时常常喝得不大清醒了,母亲的身上老是有新的伤痕。她总是把酒醉闹腾的父亲安顿好后,就急忙忙把自己收拾干净。母亲不想让人看见她不齐整的样子。她没有正式的工作,在市场上摆个小摊,母亲把每天半夜买来的菜侍弄得光鲜水嫰的摆上摊,在早市上卖掉。
父亲没有打过我,不是他不打,在我刚上小学后的一天,父亲在冲鼻的酒气里抬起了手。母亲如豹子一样冲了上来,尖利地叫着:“你敢!”母亲眼里有雪亮的光,她凶狠的样子把父亲和我都吓住了。父亲嘀咕着摇摇晃晃地走开了。以后,父亲只是经常对我大声吼吼。
在想念老屋香甜的糖桂花和外婆的大木
里,我长大了。由于经济的原因,我放弃了大学的梦想。
考我入师范的那年夏末,父亲在酒
的麻痹里去世了。母亲办完事之后收了小摊,回到了家乡,桂花微微已有了清香。
第二年的冬天里,母亲托人打来电话,要我回家一次。我的心重重地向下沉去。急忙情好了假,赶回了老屋。
外婆细小的身子静静躺在偌大的
上,久久凝视着我,很轻很清楚地说:“花,将来一定找个好人,一定生个男孩子啊!”
办完了丧事,母亲和我坐在堂屋的桌前,手里挲摩着一个布包。母亲的眼睛望着我,脸色安静而柔和的样子。
母亲最后什么也没说,把布包放进了我手中。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外婆的梅花头巾,正在盛放的梅花在鲜
的红绸上,异常娇美,媚妩动人。
师范毕业时,我谢绝了留校任教的机会,在老师遗憾的目光和同校一个男生的疑惑里,回到了家乡。家乡早已是荷苞待放的景象了。
我静静站立在荷塘边上,月
如银洒落,清风吹过,荷叶轻轻晃动着,偶尔传来几声蛙鸣,间或游鱼跃起,引起片片的涟漪。
有人声传来,是丈夫怕我着凉,拿了服衣寻过来。
宁静夜
里,我依偎着丈夫——一个乡村教师的肩头细细诉说以往。
“不管过去有过什么,都过去了,无法改变了。能做的事是尽全力改变将来。”丈夫给我披上服衣说。“要乡村的女孩子们不再承受,不再无助,不再自怨自哀,是你要去做的,要努力去做才对。”
乡村明亮的月光下,夜荷在风中争相摇曳,我分明感到花儿正努力盛开的气息。
花儿是有生命的。每一次的凋谢都会孕育着更美丽的成长。其实,生命的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过程,是这个过程中沉淀下来的东西,能让一个崭新的生命不再经历同一样的痛苦和奋争,过一种同一样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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