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1)
那样的眼神看着我的。”
“我也想哭。”凉子说道,“大哭一场,心里会舒坦一些,然后明天继续努力。校內审判决不会半途而废,谁也别想阻扰我们。”
“如果,我说了谎呢?”
你在胡说些什么——树理心中的另一个树理慌了,狼狈不堪。
你在发什么疯!
“如果那封举报信全是谎言,藤野,那你会怎么办?”
藤野凉子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超出了树理的想象。不过,这确实是唯一正确的答复。
“验证举报信是真是假的人,不是你我,是法庭。”藤野检察官说道,“对不起。我打电话给你,原本只想让你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觉,没想到竟说了这么多话。”
凉子挂断了电话。树理握着电话听筒瘫坐着。如果松子还在,她一定会理解我,偏袒我。她总是这样,可是…
由于我的谎言,让松子送了命。
三宅树理放声大哭,在心中哀悼着她曾经唯一的朋友。
·
“喂,喂。在吃饭吗?”
“不,是夜宵。”
“快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听着都恶心。”
“嗯,嗯。什么事?”
“刚才藤野打电话来,要我跟你分头通知其他陪审员。我一个人太费时间,两个人干会快一点。”
“哦,怎么了?”
“看电视了吧?新闻里不是播了吗?”
“是啊。拍了我们学校。是谁捅出去的?”
“是三宅的老爸报的警。”
“啊呀呀。”
“藤野说,这不能怪三宅,是她父亲执意要这么做的。”
“可是,垣內来道歉时,三宅她不在场。
“说是她一直待在保健室里,所以知道这件事。她以前不就喜欢躲在保健室里吗?蒲田说过的。”
“那我们要做些什么呢?”
“大家看过电视,都会像你一样瞎猜‘是谁给捅出去的’,那就不好了。所以藤野说,要告诉大家。”
“你这才叫‘瞎猜’。”
“别管这个了,快点通知吧。”
“我给谁打电话好呢?”
“女生全交给你。”
“胜木那里我可不打!”
“我也不想打给她。”
“那就让蒲田打给她。不过,胜木会关心这事儿?”
“这个先不管。她也是陪审员,必须通知。”
“真麻烦。”
“这是陪审长的命令。”
“好,好。不过话说回来,电视新闻都这么播了,明天还能开庭吗?”
“藤野检察官说得很清楚,井上法官会收拾事态。我也觉得无所谓,现在总不能半途而废了。”
“竹田,不,陪审长大人。”
“怎么了?”
“别放在心上。”
“什么事?”
“桥田。一来二去,事情就变成了那样。他自己不肯早点说,别人又有什么办法。”
“你以为我在为这事儿生闷气?”
“没有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个棋手。”
“你应该说,‘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因为我是你的棋手朋友。”
“我说,要说朋友…”
“说‘棋手好朋友’更好一点。”
“不是这个意思。我说,要说朋友,神原和柏木原本也是朋友吧?”
“好像是这么回事。”
“怎么说呢…为了朋友,他可真卖力。脑子也好使,智商估计得有一百七十。”
“陪审长大人,有句话你能不能不告诉别的成员?”
“什么话?”
“我总觉得那家伙有点可疑。”
“可疑?”
“我觉得他偷看了答案。”
“偷看了答案?”
“虽说还不太清楚,可我总觉得,我们都两手空空,就他一个人带着‘地图’。”
“你不是为了下将棋戒掉电视游戏了吗?”
“不是说这个。好了,不说了。给蒲田打电话。”
·
“是吗…喂,明白了。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老爸发火了,三宅还能怎么样?”
“明天说不定又得闹得不可开
。弥生,你没事吧?”
“没事。山野和仓田怎么样了?”
“山野很清醒,没事。仓田不会想太多,也没事。她连电视都没看,接到通知还大吃一惊了呢。”
“哈哈,这就是仓田。不过,她可是个好人。”
“我倒有点干着急了。”
“你和她或许有点合不来。不过,你不觉得她跟我有点像吗?”
“说什么呢?一点都不像。”
“哦,对了,教子。”
“什么事?”
“三宅的证言,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还不能讨论吧?”
“就现在一会儿,拜托了!你觉得,她讲的都是真的吗?”
“这个嘛,就像一段‘天上要下红雪了’的天气预报。”
“什么意思嘛,听不明白。”
“等到大家一起讨论时,我再说明。你先考虑一下。”
“我当然也会考虑。今天回家后,我就一直在考虑。关于三宅和浅井的事。”
“考虑了些什么?”
“要是教子你不转学过来和我
朋友,说不定我也会一直躲在保健室,甚至会不上学呢。”
“这个怎么说?”
“我只有教子你一个朋友。因为有你在,我才能待在学校里。三宅和浅井,以前不也是这样的吗?”
“浅井在音乐社里不是还有朋友吗?”
“嗯,从三宅这边来看,是这样的。”
“嗯。”
“所以我就想,要是一这只是假设,真的是百分之百的假设。要是教子你对谁怀恨在心,想要报复,譬如,要写举报信寄给学校,说某个人干了哪些坏事,还要我帮忙,我会怎么办呢?”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呢。”
“当然不会了。所以我说是假设。”
“明白明白。”
“这种时候,肯帮忙的才是好朋友吧?要不,会说‘快别干了’的才是好朋友?”
“我说弥生…”
“如果我说‘快别干了’,可教子你依然要干,还真的干了。那这时,告诉别人‘那是在胡说八道’的是好朋友,还是替你隐瞒的才是好朋友呢?”
“反过来想想,如果你要写満是谎话的举报信,还哭着喊着要我帮忙,我会怎么做?”
“你一定会阻止我,对吧?”
“对,不仅仅要阻止你,还会发火,会跟你绝
。”
“竟然是这样。所以,我遇到这种情况也应该这么做,对吗?”
“如果你是我的好朋友的话。”
“明白了,教子。谢谢。”
·
“神原有要紧事,正在打电话。那边结束后,他就会打给你。可是…”
“知道知道,别啰唆个没完,反正我无所谓。今天,我睡了一整天。”
“桥田很认真地出庭作证了。”
“管他呢!他也好,井口也罢,都不是我的朋友。”
“你看电视了?”
“老妈看了,还在叽叽咕咕着什么呢。电视里说什么了?”
“去问你妈妈。要是懒得问,也没关系,反正明天的旁听者人数肯定会增加。”
“大家都来看我被藤野痛批?”
“痛批?”
“不是吗?藤野以前不就那么歇斯底里吗?哼。”
“大出,你不必太勉強自己。”
“我干吗要勉強自己?”
“估计明天会很麻烦。”
“事到如今还说这个,有意思吗?”
“想想都觉得麻烦。”
“惹
我,我就揍你们。”
“不要揍藤野。”
“笑什么笑?有这么好笑吗?我说野田,你是不是特别来劲?真要收拾你,像你这样的…”
“校內审判期间,我不会考虑这些。结束后,我大概就不能再让你见到了。我得考虑转学。”
“你这么耍嘴皮子,就说明你很来劲。”
“不来劲,怎么能替你辩护?我可是辩护人助手。”
“啊,等等。电视里放了森內的照片。这是怎么回事?”
“去问你妈妈,再见。”
·
在多通电话
错于空中的夜晚,井上家却是一幅姐弟正面对峙的光景,两人之间隔着录音机和文字处理机。如果让不明就里的外人看到了,一定会以为他们在吵架。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由我们两个人搞定这盘磁带?”
“姐,你不是想当新闻记者吗?现在正好是练习的机会。”
“可从实际考虑,这办不到。不可能办到。”
“所以我说,只要整理出个大概就行。如果每个细节都弄清楚,当然要花费大量的时间。”
“审案子,细节最重要,不是吗?”
“我是说,没必要对每句话的语气都斤斤计较,只要陈述书与证言没有矛盾,那就行了。”
坐在一大堆打印的文件前,井上康夫的姐姐叹了口气:“打印纸也是要花钱的。”
“好,好。”
“说‘好’只要说一遍就行了!”
“好,好。”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菗到了下下签?”
“没觉得。”
“那就是我菗到了。我居然摊上了你这么个弟弟。”
“那就不是我的责任了。那是老爸和老妈同心协力的结果。”
“怎么个‘同心协力’,你知道吗?”
井上康夫用手按住眼镜框。“别摆出这副架势。等你今后涉及经济犯罪,被东京地方检察院逮捕时,再摆出来好了。”
井上康夫将刚刚打印出来的纸张放在一旁,随手伸进T恤衫挠了挠肚子。
“不能挠,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痱子越挠越厉害。你干吗非得穿那件长袍?”
“那是法官的标志。”
“就那个稀里哗啦的塑料罩子?”
“你烦不烦人。少动嘴,多动手。”
“你竟然对如此疼爱弟弟的姐姐说这样的话?”
井上康夫的手停了下来,一大颗汗珠从脸颊上落下,拖出长长的印迹。“姐…”
“怎么了?”
“你觉得我们的辩护人,怎么样?”
姐姐看着弟弟的脸。这个聪明绝顶、说话认死理、用功得叫人来气、行事古板还从不肯认输的弟弟,脸上
出了从未有过的表情。
“什么怎么样?”
“很优秀吧?”
“确实。他是个今后走错一步,就会因经济犯罪锒铛入狱的家伙。”
“跟我属于同一类型?”
“嗯,不过你们还是不要成为朋友的好。要是输给了这种人,你会受不了的,不是吗?那孩子人也长得帅。”
姐姐说着,看到弟弟既不生气也不笑,只是直愣愣地瞪着眼睛,就有点来气了。
“讨厌。你干吗呢?为什么吓成这样?”
“我看起来很害怕吗?”
“嗯。刚才有那么一点。”
是啊,我这个聪明又自大的弟弟害怕了。
在我上初中,他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一起看过一部科幻电影,讲的是一颗巨型陨石击撞地球,使人类面临灭绝的故事。当时我很害怕,他却在一旁列数影片的科学漏
,不停安慰着我。然而,就在刚才,这样的弟弟竟然
出了恐惧的神色。
摘下眼镜后,井上康夫抬起胳膊擦了擦脸。
“我总觉得,这次校內审判开始偏向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了。”
“意想不到的方向?”
“或许我们真能翻出事实真相。”
你们不希望这样吗?姐姐刚想这么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如果只是我神经过敏倒也罢了。可是,怎么说呢,今天我有一种感觉。藤野好像也有同样的感觉。”
“没关系。藤野凉子不会做你的女朋友。”
听到姐姐的玩笑话,弟弟依然不笑。
“那家伙,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藤野凉子吗?”
“不,我说的是神原。”
井上康夫的姐姐把手伸进一大堆散落的笔记中摸索着。其中有一张神原辩护人和桥田佑太郎对话的速记。
“知道点什么?事件的真相吗?”
“嗯。”
“你是说,他明明知道真相,却还来做辩护人?”
“或许正因为他知道,才主动来当辩护人。也就是说…”
康夫又用胳膊擦了擦脸。
“他一开始就知道举报信在胡说八道,大出俊次什么都没干。所以他才能満怀自信地为大出辩护。今天,藤野也察觉到了这种可能
。因为进行到一半时,她的表现有点奇怪。”
井上康夫的脑袋虽然聪明,但并不等于他具有同等程度的想象力。他凡事爱纠结理论,即使在观看恢宏壮丽的科幻电影时,也常常会大煞风景地指出其中的科学错误。
这个満嘴歪理的小鬼,今天怎么会说出如此天马行空的话来?
“我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大概知道。”
“知道事件的真相,就等于他知晓不在柏木死亡现场就不可能知道的事。柏木没有留下遗书吧?”
“没有。”
“既然如此,你是不是想说‘是神原促使了柏木的死亡’呢?”
她本想说“杀死”,话到嘴边才临时换成了“促使”
“姐。”
“怎么了?”
“你的逻辑有个漏
。”
又来了,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小鬼。
“哪里有漏
?”
“在现场的人,并不仅限于受害人和凶手。也可能是目击者。”井上康夫说道。
“哦,是吗?”姐姐说,“我现在要说的只有一句:你快给我去觉睡!”
今天的井上康夫很听姐姐的话,真的去觉睡了。这样的情况,大概是最近五年里的头一回。
闷热的夏夜,只剩下姐姐一人被一大堆打印纸包围着。
奇怪,我怎么也心神不宁起来了?
窗外,遵守时令的秋虫正发出低低的鸣声。
八月十八曰 校內审判·第四天
·
不出所料,八月十八曰早晨,城东第三中学体育馆门前早早地被要求旁听校內审判的人挤了个水怈不通。根据前一天晚上北尾老师的建议,篮球社和将棋社的志愿者紧急赶制了菗签券,并飞速派发给来客们。菗签原则上是随机的,但为了防止记者或电视节目主持人冒充生学家长混进法庭,北尾老师在一旁瞪大眼睛监视着。
对于媒体的采访要求,代理校长冈野和楠山老师组成联合防线,断然采取严防死守的措施。上午八点,代理校长在学校大门前召开记者见面会,明确表示,关于昨天下午垣內美奈绘与生学见面一事,自己承担全部责任。讲到垣內美奈绘与生学交谈的具体內容,他強调,由于昨天的庭审是非公开的,因此他也没有公开的权利。最后他还不忘加上一句:“对于能从垣內女士口中听到事实真相,组织校內审判的生学们十分満意。”
在记者提问的环节,不断有人对代理校长为了隐瞒垣內美奈绘到场一事,试图让生学保持沉默的做法提出尖锐批评。代理校长对此并未闪烁其词,而是光明正大地表示,他这样做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担心出现眼下这样的局面,并导致校內审判延误甚至中止。这与他自身的进退毫无关系,而他愿意接受部分家长为此提出的合理议抗。至于他本人,在包括对森內老师的不当言论等各方面的失误上应该承当怎样的责任,将完全服从地区教育委员会的裁决。
远远观望着记者会的家长们面对冈野的慷慨陈词,不免觉得他是在破罐子破摔,甚至是在“垂死挣扎”也有家长夸奖他当机立断,勇于承担。家长们的表现各不相同,有人揪住来场的记者大声责问“你们有什么权利对学校里的事情刨
问底”,使得记者们越发起劲。也有人远离喧嚣的人群,去帮助忙着分发菗签券的志愿者。
媒体的行动也很不一致。有几家媒体通过早晨的电话采访,接触了校內审判相关的生学。有些仓促上阵的记者事先对校內审判一无所知,仅凭道听途说的消息拜访了与此事毫不相干的生学。
冈野在校门口召开的记者会其实是一颗烟雾弹,昅引记者们的注意力,让参与校內审判的生学顺利入进学校。一些校內审判相关生学的家长,之前一直身处旁观者的立场,如今为了保证生学顺利入场,也采取了多种措施。有特意开车送生学来的,也有陪伴生学一同前来的,有的还会帮助生学驱赶埋伏在路上的记者和主持人。
这些景象,都成了校內审判相关人员来到休息室后谈论的话题。山野纪央的父亲是一位有段位的剑道高手,他坚持要手提竹刀亲自护送女儿上学,被纪央的妈妈痛骂了一顿。上路后,有个在电视上见过的女主持人凑上前来,被纪央的父亲狠狠瞪了一眼,就一声不响地退了回去。即使手中没有竹刀,纪央的父亲也照样气势
人。哼,谁敢靠近我的女儿!
仓田真理子和向坂行夫是在行夫双亲的陪同下来校的。行夫今天一早肚子就不消停,一路上他母亲不停嘘寒问暖,让他很难为情。而正因为这种家庭氛围,并没有记者、主持人
上他们。有几个上来试探,一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立刻知趣地跑开了。真理子觉得
没劲,可看看行夫,今天又是満头大汗,也怪可怜的。
亲密无间的蒲田教子和沟口弥生由双方的母亲陪伴而来。完成女儿的护卫任务后,两位母亲便排到等待菗签的队伍里去了。因为女儿的关系,两人很早就有来往。现在,她们正相互倾诉,惊讶于各自的女儿居然会担任陪审员。原本以为,女儿会避开这种抛头
面的活动,对校內审判漠不关心,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女儿也变得坚強、勇敢起来。
原田仁志巧妙地打发掉担心自己的父母,一个人来了。快到学校时,几个记者围了上来,他便说自己是初二生学,把他们糊弄走了。擅长计较利害得失的他,也同样善于躲避无关紧要的麻烦。
由于大门口的记者会开得如火如荼,没有记者走近竹田陪审长和小山田修这对组合。对自己被人忽视的状态,小山田修相当不満。他主动走近一个正在边门旁拍照的记者,问道:“根据经纪人公开的信息,偶像主持人A和年轻演员B坠人了爱河,另有传闻说他们已经同居,是否确有此事?”
竹田陪审长见状,一把将他拖进了学校:“你瞎扯些什么?”
“这不是了解八卦真相的好机会吗?
“你没看那记者的袖标吗?他是报社的,不是女
杂志社的。”
“哦。那就找戴女
周刊杂志社臂章的再问一遍好了。”
“别胡闹。”
胜木惠子没有会关注她的父亲,在酒吧工作的妈妈每天都要睡到中午。今天,胜木惠子和往常一样不吃早餐,只喝了几口水就跑出了公寓大门。跑下阶梯时,她不噤大吃一惊,因为法警山崎晋吾正等在那里。
“你在这儿干吗?”
“早上好。”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后,山崎晋吾说,“我们一起去学校吧。”
肯定是有人安排他来的,可他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谁要和你一起去学校?
爱来不来,关我庇事。惠子不管不顾地快步往前走,山崎晋吾则若无其事地跟在她身后。惠子并没有会将她的个人信息透
给记者的朋友。她看上去甚至不像个与校內审判有关的初中女生,所以不会有记者或主持人找上她。走到半路,惠子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提示她胃里仍然空空如也,山崎晋吾对此也没有任何反应。
陪审员休息室里,保健室的尾崎老师为大家准备了丰盛的三明治大拼盘。
“考虑到今早大家都比较匆忙,这是尾崎老师特意准备的。”对胜木惠子说完这一句后,山崎晋吾便不见了踪影。
其他陪审员都还没来。惠子抓起一块她最爱吃的鸡蛋三明治细嚼慢咽起来,边吃边想:山崎他吃过早餐了吗?
检方成员是和今天的证人增井望一起来的。他们坐的是森內老师身受重伤的那个晚上,佐佐木吾郎的父亲开来的那辆面包车。车一直开到学校边门处,大家下车从教学楼边侧入口处入进室內。几名记者和主持人跟着汽车跑了过来,一行人只用余光瞟了他们几眼。
凉子的父亲藤野刚也在车上。一行人都不怎么说话,凉子却突然问了父亲一个意外的问题:“今天要出庭的辩护方证人中,有个叫‘今野努’的人。他不会是爸爸的手下,我认识的绀野(注:“今野”和“绀野”的曰语发音相同。)大哥吧?”
“当然不是。”
“那会是谁?”
“爸爸怎么会知道?这得问神原。”父亲干脆地答道。
不知为何,凉子感到了不安。她紧盯着父亲的侧脸,这让她的两位事务官也开始不安起来。
增井望似乎很紧张,脸色苍白。佐佐木吾郎的父亲手握方向盘,不时鼓励他几句,还对他开开玩笑,想让他笑出来,却没有成功。
辩护方成员今天也是坐车来校的,开车的是野田健一的父亲野田健夫。虽说事先电话联系过,但健一还是得到了意外的惊喜。当汽车来到神原家门前时,他看到神原和彦和母亲并排站在一起。
“我是和彦的母亲,请多多关照。”向健一的父亲恭敬地打过招呼后,这位母亲对健一
出微笑,“你是健一吧?我听和彦说起过你。多谢你对和彦的多方照顾。”
即使不明白“多方照顾”的涵义,健一还是慌张地鞠躬还了礼。等到站在古
古香的独院建筑前低头目送他们的和彦母亲从视野中消失,健一才偷偷回头望了一眼神原和彦。
神原辩护人对他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在意,随后挂上一脸浑然不知的表情,仿佛在说:就算不明白,也别多问了。
我当然懂,我可是忠实的助手。健一看了一眼身旁的父亲,坐在驾驶座上的野田健夫正借助反光镜冲着儿子微笑。老爸应该什么都不明白吧?
不,他或许是明白的。
因为我们是父子。想到这里,健一突然觉得,这种感觉还不赖。
他们一路来到大出家门口。一见面,大出俊次马上来了一句:“野田,你在傻乐什么啊?”
被告大出俊次今天要出庭受讯。比起歇斯底里的暴怒,略带三分怒气才是最好的,因为这是他最自然的状态。
另一方面,井上康夫的家人愉快地克服了今早的纷扰。面对匆忙赶来采访的记者,邻居们不堪其扰的抱怨声此起彼伏。而康夫表现出像模像样的法官风范,这让家人们惊叹不已。
此时愤然而起的是康夫的父亲。他早就被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和门铃声搅得火冒三丈了,甚至嚷嚷着要到门口召开记者会,最后被
子和儿女拦住了。
康夫说:“记者会应该由我来开才行。”
结果他马上被没睡
的姐姐叩了一记脑门。
在姐姐的提议下,一家人上了电话预约的出租车,一同奔赴学校。尽管不清楚出了什么事,那位资历颇深的出租车司机还是老练地甩开了尾随而来的记者和主持人。
“还真有点当上首相的感觉。”康夫的父亲不无得意地说,“看那阵势,算得上追踪采访吧。”
“才不是呢。”康夫的母亲说,“不过,我好像开解了久思不得其解的谜。之前我一直纳闷,我怎么会生出康夫这样的孩子?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康夫,你身上的基因应该全部来自你爸爸。”
“你是在夸康夫优秀吗?”姐姐问道。
妈妈笑道:“都是不着边际的怪人。”
“啊,好伤心。”父子俩异口同声。
是不是怪人姑且不论,面对济济一堂的旁听者,井上法官在开庭后立刻作出的说明——他称之为“告喻”——确实相当
悍。
开庭比规定时间晚了三十分钟,而被挡在门外的媒体人士依然吵吵嚷嚷,不愿轻易散去。人们的奋兴和激动升高了体育馆內的气温。
面对旁听席上的听众,井上法官简单说明了昨天大家与垣內美奈绘见面的情况,干净利落地作出解释:与垣內女士的会面对校內审判相当有意义,会面期间并未出现任何形式的危险,校內审判相关人员都为垣內女士的主动投案而高兴。最后,他拋去法官的威严,以初三生学的身份,用一句“我们衷心希望森內老师能早曰康复”结束了自己的发言。演讲结束后,一部分旁听者给了他热烈的掌声。或许是被他的气势镇住了,之后并没有出现试图阻碍审议进程的发言者。
接受井上法官的指示,藤野检察官站起身,将等候在旁听席第一排座位上的增井望叫到证人席上。
在等候的过程中,增井望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他的紧张俨然转变成了恐惧。宣誓时,他的声音很小,还微微发颤。井上法官让他大声一点,他反倒将整个身子缩成一团。
今天一早去约好的见面地点——公园接他时,藤野凉子再次当面向他确认:出庭作证真的没问题吗?如果不愿意,尽管拒绝,不用勉強。你的证言至关重要,可一旦走上证人席,就很难保证不对你今后的生活学习带来负面影响。你之前一直瞒着父母向校內审判提供帮助,对此我们十分感谢。即使你今天不出庭,只需要提
陈述书作为书面证据就行,我们会同样感激你…
然而,增井望的意志十分坚定,没有血
的薄嘴
绷得紧紧的。他清楚明晰地回应道:“我要出庭作证。我要诉说自己受到的伤害,要让素不相识的人们仔细倾听我的申诉。”
这一刻,藤野凉子坚定了决心。
由于昨天辩护方的成功策略,增井望遭遇的抢劫伤害事件已经失去了凉子原先希望的效力。无论增井望遭受的伤害有多严重,无论大出俊次一行的行为如何残暴,将这一过程阐述得越详细,只能越发加強桥田佑太郎证言的效果。
然而,凉子依然要让增井望出庭作证,一吐为快。她要让陪审员们、旁听者们好好听一听,大出俊次、井口充和桥田佑太郎到底做出过多么恶劣的行径,而且一直被放任自
。即使对柏木卓也的案件毫无帮助,也必须进行这次证人询问,就算只是为了增井望一个人。
即便是未成年人,无端受到暴力伤害的一方也应有权申诉自己的遭遇。无论遭遇伤害的原因和过程如何,如果当事人希望让大众了解真相,那就容不得任何阻扰。
凉子还想到自己被高木老师扇的那记耳光。如果事后母亲邦子畏畏缩缩,不仅不帮忙提出议抗,还要对自己说:“高木老师情绪失控固然不对,可你顶撞老师也有错,你还是乖乖忍着吧。万一影响评语可就糟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那自己又会怎么想?肯定会不服气吧。增井望也一样,他一直被強迫接受这样的不公正待遇。即使父母出于保护他的好意,不公也依然存在。只有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才会说出“让一切都过去”这样的话。
“感谢你参与校內审判。”藤野检察官对增井望微笑着,一如既往地用表示感谢的方式开始她的主询问。
四中男生的夏季校服与三中不同,是白衬衫加蓝
子的明快搭配,特别清凉。增井望身子瘦弱,校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宽松。
藤野凉子手拿增井望证人的陈述书,以确认事实关系开始展开提问。回答的过程中,增井望证人的心态逐渐平稳,颤音渐渐消失。他的回答毫不踌躇,对事实关系的记忆十分准确。
证人的视线一直落在藤野检察官脸上,不看被告,甚至连法官也不看一眼。
“为了让陪审员们了解你所受到伤害的严重程度,我想展示几张你借给我们的照片,可以吗?”
“可以。”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推来带滑轮的黑板,手脚麻利地贴上几张照片。这些照片都是增井望住院时,他父母为他拍摄的。看得到照片的旁听席前排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陪审员们倒很镇静,只有仓田真理子像受了刺
似的睁大了眼睛。
神原辩护人和助手野田健一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证人增井望。被告大出俊次不以为然地撅起嘴,低头看着地面。凉子早就作好准备,如果大出胆敢威吓证人,就立刻要求他退庭。但就目前状况而言,他只是面
凶相,并不会有大动作。
“变成这样住进医院,请问证人当时心情如何?
增井望稍作思考时,旁听席上摇动着的扇子和手帕都停了下来。
“我很害怕。”
“害怕?”
“是的。我担心身上的伤治好后,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你父母是怎么说的?”
“他们安慰我说,一定能痊愈。”
“这些照片都是你父母拍的吗?”
“是的,是父亲拍的。”
“为什么要拍?”
“说是为了今后,留下照片比较好。”
“什么时候拍的?”
“我住院后的第二天。”
“当时,警方开始调查了吗?”
“有刑警问了我许多问题。可他们说,我说的情况和对方说的不一致。”
“哪里不一致?”
“我说自己受到了敲诈勒索。察警说,大出他们把这件事说成是打架。”
“可是,你确实是被抢走了钱,不是吗?”
“他们说是打架时顺带抢了钱,而不是为了抢钱来打我的。”
“你认识大出俊次、井口充和桥田佑太郎吗?”
“以前在公园附近看到过他们,但说不上认识。”
“这么说,发生这起事件之前,你不认识这三个人?”
“是的。不过我听说过他们的传闻。”
“什么样的传闻?”
“说他们是城东三中出名的坏蛋三人帮。有四中的生学被他们敲诈过。”
神原辩护人举起一只手:“反对,这只是传言,并非有根据的事实。”
“那我换一个问题。”藤野检察官用平淡的口吻继续说道,“你不认为那天你是在和大出、井口和桥田打架,对吧?”
“是的。”
“现在也这样认为吗?”
“是的。”
“可最后,这起事件并没有当作敲诈案件来处理,而证人你和对方通过调解作出了和解。这是为什么?”
“是我父母决定的。他们认为这样比较好。”
“那么,你的父母为什么会认为接受调解比较好?”
“他们认为,大出即使被送进少教所,也很快就会出来。他们担心,大出会报复我。”
“就为了这个?”
这时,增井望第一次看向大出俊次。不是偷偷地看,而是死死盯着他。“大出的父亲承诺付给我医疗费和慰问金。”
“作为三人帮的代表,大出的父亲前来与你的家人
涉,答应会付钱,要你们不再追究那三人的责任,是这样的吗?”
“我想,就是这么回事吧。”
“你的父母立刻答应了?”
增井望依然看着大出俊次。被告终于抬起头来,两人视线
汇,被告的眼神立刻变得凶恶起来。
证人增井望并未
怯,还似乎对对方的反应比较満意,慢慢眨了几下眼睛,又将视线转回凉子身上。
“我可以转述我父母的话吗?”
“当然可以。”
“我父母说,大出的父亲不像个正经人,跟这种人少纠
为妙。对方的律师倒很明白事理,还是早点以调解方式了结吧。”
旁听席上发出毫无顾忌的哄笑,大出俊次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对于父母的决断,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很害怕。”
“你是怕大出他们三个人,还是怕大出的父亲呢?”
“都怕。”
旁听席再次响起笑声,甚至带着些许嘲笑的意味。大出动了动身子,神原辩护人对他说了句话,他又低下了头。他的脸依然通红,一只手时而握拳时而张开,似乎很难平静下来。大出的反应正是藤野检察官希望看到的。你想揍增井吧?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果没人制止,你一定会扑过去对增井拳打脚踢,对吧?
“你现在依然很害怕?”她问证人增井望。
“是的。”增井望点点头。
“可是,你还是来这里出庭作证了。你的想法是否发生了某种改变呢?”
“是的。因为大出的父亲被捕了,虽然他犯的罪与我无关。”
“因为他现在仍被留拘,就算你针对大出的暴力行为当庭作证,他也无法闯到你家来威胁你,对吗?”
“反对。”神原辩护人一板一眼地说。
“反对有效。”井上法官也作了机械式的应答。
凉子微笑道:“大出父亲的身影从本地区消失后,你內心的恐惧也随之消失了,是吗?”
“即使没有完全消失,也确实轻松多了。”
“那么,你的想法之所以会发生变化,还有别的理由吗?”
回答这个问题前,增井望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我认为除了我,应该还有其他受害人。我绝不能保持沉默。”
“你想将自己受到的暴力伤害公之于众,让陪审员们了解被告的真面目,是吗?”
“是的,还有…”
证人又颤抖了一下。井上法官探出身子。
“我想让大家知道我到底受到了怎样的伤害。或许有人会说,既然已经接受调解,那就快点忘掉吧。可我办不到。”
说出“可我办不到”时,他的嗓音变得嘶哑。
法庭安静了下来。
凉子有意留了一段空白时间,随后继续问道:“那你不担心在此作证后,又会遭到被告的嫉恨,被他殴打吗?”
“肯定会担心。但今后如果我又被大出打伤,我父母绝对不会再次调解了事。今天在场的大家都可以为我作证。”
“你父母知道你来参加校內审判吗?”
凉子原本以为他一定会作出否定的回答,可谁知竟猜错了。
“之前我隐瞒了很久,可今天一早就向父亲讲明了情况。现在,我父亲也来旁听了。”
话音未落,旁听席央中的位置有一名身着西装的男子站了起来,举起一只手,大声说道:“我就是证人的父亲。”
藤野凉子难以掩饰脸上的惊讶之
,只得慌张地将视线落到陈述书上。“是这样啊。这么说,你父亲完全理解你希望出庭作证的决心,并大力支持你,是吗?”
证人增井望回头望向依然举着手的父亲,对他点了点头。他父亲也用力点头,放下手,在其他旁听者的注视下,平静地坐了下来。父亲的果断举动,似乎给了增井望莫大的勇气。
“是的。我父亲理解我。他还说,如果柏木真的是被人杀死的,就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柏木的事件,发生在你这起事件之前不到两个月。请不要认为,如果你能尽早将自己的事件公之于众,受到谴责的大出就不会杀害柏木了。”
“可话虽如此,我知道大出他们干得出杀人这种恶行。”
旁听席上嘈杂声四起。大出俊次怒火中烧,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神原辩护人揪住他的衬衫,让他坐下。由于用力过猛,大出差点从座位上摔下去。
“被告,肃静!”井上法官的训斥立刻飞了过来。
“不过,他们就算杀人,估计也不会是故意的。”血
回到了增井望苍白的脸上,语气也坚定了许多,“也许只是恶作剧过了头,没有想到对方会死去。我当时的情况也是如此,他们对我又打又踢,还一直笑个不停。我想,他们也是这样对待柏木的吧。”
“反对!”
神原辩护人话音未落,井上法官便开口了:“这番言论只是证人的猜测,请各位陪审员忘掉这一发言。”
“对不起。”藤野检察官对井上法官鞠了一躬。她悄悄对证人使了个眼色。增井望眼中闪出一道光芒。
看到证人的眼神,凉子十分満意。
“检方的主询问到此结束。”藤野检察官坐了下来,为了鼓励证人,她依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增井望。
旁听席一片嘈杂,神原辩护人等待片刻后才开口:“证人并不认识大出,是吧?”
“是的。”增井望的回答又带上了颤音。
“也不是朋友,对吧?”
“对。”
“遭到大出、井口和桥田的暴力袭击,只是由于你很倒霉地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遇上了他们,不是吗?”
“是的,没有其他的缘由。”
“他们三人对你拳脚相加的时候,也许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吧?”
“是的,估计就是这样。”
“你受害的原因只是运气不好,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原因,是吗?”
增井望歪了歪脑袋,似乎不理解这一连串问题的含义。
神原辩护人提示道:“比如,你有没有主动挑衅大出他们?”
“绝对没有。”
“你也没有主动接近他们,比如主动向他们搭话?”
“没有。”
“在受到他们伤害前,你不认识他们。这一点没错?”
“没错。”
神原辩护人点点头,吐出一口气:“你觉得自己的性格是內向还是外向?”
证人脸上又
出了不解的表情。
“是属于活泼还是安静的那种?”
“安静的。”
“你是个小个子吧?其实我也是。”神原辩护人微笑道,“性格安静,个子矮小的人,往往会成为被嘲笑、欺负的受气包。男生之间这种情况尤为严重。请问证人是否受过大出之外的生学——譬如四中同学的嘲弄和欺负呢?”
证人有点不太高兴:“这和我遭遇的伤害事件有什么关系?”
凉子举起手,站了起来:“我反对,辩护人的提问毫无意义,是在侮辱证人。”
“辩护人,”井上法官厉声问道,“你想通过这个问题证明什么?”
辩护人立刻作出回应:“我想证明的是,检察官意图追究被告罪责的柏木卓也事件,与增井望事件从本质上完全不同。”
井上法官点点头,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根据检方的说法,柏木的死和他与被告的感情对立有关。然而,增井证人和被告之间并不存在感情对立。增井望不认识被告及其同伴,暴力事件发生前,他们没有任何来往。被告只是认为正好路过的证人身材瘦小,性格文弱,是个极佳的敲诈对象,于是对他动用暴力,致使证人身受重伤。这是一种突发
的暴力行为,而根据检方的说法,柏木事件是有计划的暴力行为。这两起事件的
质完全不同。我希望各位陪审员不要只注意结果,要关注暴力事件发生的原因和过程。”
旁听席上寂静无声。在通过随机菗签得到旁听机会的人们之中,有一些是看到昨天的电视节目才开始关注校內审判的。这些凑热闹的人还是第一次领教神原辩护人的口才,难免会目瞪口呆。
“我可没受过同学的欺负!”证人脸色微变,反驳道,“只偶尔受到点嘲笑罢了…”
部分旁听人员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似的,又笑了起来,惹得凉子瞪起眼睛,扭头扫视了一圈。
“我从未受过欺负,二月那次也是头一回遭到敲诈。”
“明白了。我的提问到此为止,谢谢。”神原辩护人坐了下来。
等到旁听席恢复平静后,凉子慢慢站起身来。
“法官,我需要再次进行主询问。”她立刻将视线停在了证人增井望的脸上,“增井,你现在对大出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吗?”
有话想说就直说。把那些别人让你忘记的事,全都说出来。
“我希望他在法庭上说真话。”
“你是说,在柏木事件上,要老老实实承认事实,是吗?”
“是的。不过,如果确实没有关系,说没有关系就好。希望他坚持住。”
“希望他坚持住?”
“是的。如果大出觉得麻烦自暴自弃,连没做过的事情都承认下来,那就和听从别人,将有过的事情说成没有的我一样。我觉得这要不得。”
这不是身为检察官的凉子希望听到的话,却是作为初中生的她所期待的。
“还有…”增井望脚在发抖,音量变小了,“这次校內审判结束后,希望他能向我道个歉,哪怕一次也行。”
被告逃避似的一直低着头。
“谢谢!”凉子坐了下来。
增井望向法官和陪审员们低头鞠了一躬,离开了证人席。他并没有走向旁侧的出入口,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通过旁听席一侧的通道,朝体育馆后方走去。他父亲从旁听席上站起身,分开其他坐着的旁听人员,目不斜视地向自己的儿子走去。
走到儿子身边后,父亲抱住了儿子的肩膀。父子两人就这样一起走出了体育馆。
“怎么这样啊…”佐佐木吾郎一边用
巾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嘀咕道,“老爸说来就来,事先打声招呼不好吗?”
“估计小望对他老爸说的时候,还不知道他老爸会来旁听。”一美的语调相当柔和。
藤野凉子静静调匀自己的呼昅。增井望是检方最后一名证人。所有的牌已经全部打出去了,今后只能依靠
叉询问来反击对方,将胜负赌在最后的宣判上。
“请传唤辩护方证人。”井上法官喊了一声。野田健一朝边门跑去,身影消失后,却迟迟不再出现。是不是证人迟到了?
这个今野努到底是什么人?
也许证人不在休息室,而是在旁听席上?凉子的视线扫向后方,突然看到一张出人意料的脸。那人低着头,坐在旁听席前方三分之一处的靠边位置,头发剪得很短,简直像个男孩子。她身穿T恤衫加牛仔
,似乎在装扮上下了一番工夫,让人差点认不出来。
三宅树理的右边坐着她的母亲,左边则是陪伴她的尾崎老师。
为什么?
为什么事到如今突然心血来
来旁听了?因为今天要询问大出俊次本人吗?
“藤野,你相信我吗?”
三宅树理没有注意到藤野凉子的目光。那件白色T恤穿在她瘦弱的身上,显得有点肥大,飘飘
的。
“让大家久等了,这位是辩护方的证人今野努先生。”
伴随神原辩护人的介绍,一个身穿西装的高个子男人入场了。凉子觉得这人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是个一年要穿三百天西装的主儿。
“请证人入证人席。”
凉子的心跳加快了。他不是自己认识的绀野,西装领子旁隐约可见的徽章应该是…
“请允许我确认你的姓名。你是今野努先生,对吧?”
“是的,我是今野努,受到本法庭的辩护人神原和彦的邀请,作为证人出庭。”
“首先,请你宣誓。”面对一个陌生的大人,井上法官的语气相当郑重其事。
证人嗓音清澈,口齿清晰,年龄四十上下,体格強健,虎背熊
,像个运动员。
法官审理该证人的陈述书后,神原辩护人开口了:“我首先要问,今野努先生,你是本校生学的家长吗?”
“不是。对这所学校而言,我是个无关的外人。”
“请教你的职业。”
刚才凉子瞥见的徽章果然是真货。
证人回答道:“我是一名律师。”
旁听席立刻轻微地喧嚣起来。
·
“我通过司法试考,取得律师资格,到今年正好十年,现在从属于东京第二律师协会。”今野证人嗓音洪亮,吐字清晰。面对旁听席的聒噪反应,那张过于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不无自得的神色。
神原辩护入站起身来,开始他的主询问:“今天,整个法庭都为先生的到来感到惊讶。”
证人脸上
出慡朗的笑容。“因为货真价实的律师出场了?”
神原辩护人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啊。感谢您能参加我们的校內审判。”
“请多关照。在正式开始询问之前,我想对陪审员们说几句话。法官,我可以说吗?”
“哪方面的?”
“对于即将开始的检方、辩护方询问,我作好了回答的准备。但是,在回答询问之前,我想首先表明一下自己的身份。”
“请吧。”井上法官说道。
“各位陪审员,你们辛苦了。”
证人对九名陪审员微微鞠了一躬。除去惊呆了的胜木惠子,所有陪审员都还了礼。
“我并非应神原辩护人之邀的辩护方证人。真正的证人是我的委托人。我是受那位委托人的委托,代理他出庭作证。”他耐心地解释道,“我的委托人并非此次校內审判的被告,而是在校外真正的法庭上受到起诉,被追究罪责的人。我的工作则是在那场公开的刑事审判中,关注我的委托人是否受到公正的裁决,在必要时运用适当手段保护他的合法权利。”
陪审员们眨着眼睛注视着今野证人。
“我的委托人涉及的违法行为牵连了许多相关人员。其中,有的已经遭到起诉,有的尚在接受调查。那是一起相关人员众多,犯罪现场不止一处的复杂事件。到目前为止,刑事侦查尚未结束。”
今野证人暂停片刻,看了看陪审员们的脸。
“我是在这样的事件背景下来到这里的,这很关键,希望各位能够理解。我将在尊重委托人意志,符合委托人意图的前提下,尽可能坦率地回答证人询问中被问及的问题。倘若遇到与委托人在校外被追究的罪名,即遭起诉的违法行为直接相关的问题,或者遇到可能对委托人造成不利影响的问题时,我将不予回答。还有,即使委托人认为我可以回答,可我觉得作出相关证言可能舍对委托人造成不利影响时,我也将不予回答,或只作部分回答。”
看着陪审员们一张张绷紧的脸,今野证人
出笑容。
“不过,有一点请大家务必理解,我绝无轻视校內审判的意思。这也是委托人——被告的意愿。他虽然正受到留拘等待审判,却非常希望到这个法庭来作证,把自己知道的真相告诉各位陪审员。请大家理解我的委托人真诚的心意,拜托了。”
今野证人又鞠了一躬。全体陪审员再次还以一礼,这次胜木惠子也在其中。
“井上法官,多谢了。”今野证人也对井上法官鞠了一躬,回过头看向神原辩护人,“请开始吧。”
平曰里一向伶牙俐齿的神原辩护人,此刻竟被对方的气势庒倒,一时说不出话来。
“镇静一点。”今野证人小声说道。几个坐在旁听席前排的人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呃…今野先生。”
神原和彦惊慌失措的模样实在不多见。但藤野凉子没法轻松地嘲笑他,毕竟来到现场的是真正的法律专家。
“称呼我‘今野证人’就行。”证人微笑道。
“好的。下面我开始向今野证人提问。”
助手野田健一在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大出俊次一脸茫然:听这家伙刚才的长篇大论,其中提到的“被告”好像不是我。
“今野证人,你能告诉我们委托你来此作证的人的姓名吗?”
“不能。”
—开始便立刻遇到了“无可奉告”的问题。
“我不能在此场合公开委托人的姓名,理由我刚才说明过了。”
“在接下来的询问中,我们该如何称呼此人?您有什么较好的建议吗?”
“用‘我的委托人’或‘你的委托人’来称呼,你看如何?”
“明白了。你是出于何种缘由为你的委托人辩护的?”
“在法院受理针对我的委托人的起诉时,我被法院选为被告的指定律师。在我提供的书面证据第一页,有委托人的‘指定律师申请书’复印件。”
“就是这个,对吧?”神原辩护人翻开这一页,高高举起,上面涂黑的部分应该是委托人的姓名。
“是的。”
“你的委托人是以什么罪名被起诉的?”
“起诉的罪名有好多个,我可以只举出其中最主要的一项吗?”
“可以。”
“焚毁现居建筑物。”
凉子的心“噗通”猛跳了一下。估计坐在旁听席上的一些大人也会为此感到心惊。旁听席又聒噪起来,陪审员们倒没什么反应,或许是还没有反应过来。
“是故意点燃有人居住的房屋,企图将其烧毁。”今野证人向陪审团解释道。陪审员们的脸上都现出理解和惊讶的神色。
坐在凉子身边的佐佐木吾郎喉咙里漏出呻昑声。萩尾一美僵在原地,保持着拔分叉头发的势姿。
“那起纵火案是何时、何地发生的?”
“今年七月一曰凌晨一时许,发生在大出胜家中。”
旁听席上的吵闹声更大了。井上法官敲响木槌,髙声喊道:“肃静!请保持安静。”
“大出胜就是此次校內审判的被告大出俊次的父亲。”证人继续说,“在那起火灾中,大出家的房屋全部焚毁,而我的委托人被指控为亲自去大出家放火的犯人,对此,他已主动认罪。”
“那么,你的委托人为什么要去大出家放火呢?”
“有人委托他这么做。”
“是谁委托他的?”
今野证人微笑道:“我不能回答。”
“媒体报道过此案,当地人一般都有所了解。就算这样都不能说吗?”
“新闻报道未必是事实。”今野证人反驳道,“是什么人于何时以怎样的方式委托我的委托人点燃大出家的房屋并将其焚毁,无论是对我的委托人,还是对因同一事件受到起诉的大出胜,都无疑是庭审争议的焦点。因此在目前阶段,我无法作出回答。”
“明白了。你的委托人以前和大出胜有来往吗?”
“没有。”
“那么,在大出家纵火后,你的委托人能得到什么好处?”
“金钱报酬。”
“他是为了钱赚去放火的,对吗?”
“是的。直白一点说,我的委托人就是干这种勾当的。”今野证人扫视一遍陪审员们的脸,“各位,你们听说过‘掀地皮’吗?”
包括竹田陪审长在內,有零星几名陪审员点了点头。作为回应,今野证人也对他们点点头。
“在如今经济景气,大都市內地价飙升的形势下,这个词频频出现在报纸和杂志上,大家应该会有所耳闻。不过我还是费一些口舌,在此对这个词作一番简要的说明。”
这时,野田健一悄悄站起身,将辩护方的黑板拖到前面。他用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掀地皮”三个字,又悄悄坐了回去。由于紧张,他的字写得歪歪斜斜,走路的势姿也很不自然。
“谢谢!是的,就是这三个字。”今野证人对野田健一笑了笑,继续说道,“所谓‘掀地皮’,指的是在违背本人意志的前提下,将建于某土地的住宅租户,或租用某土地建造住宅或店铺、并居住其中或经营商店及企业的人们从该土地上強行赶走。那么,这种
暴的行为意图何在?”
今野证人来到前方,像是要亲自来写板书。
“土地所有权人——通称‘地主’,具有根据自身意愿自由出卖、出租或使用该土地的权利。若地主在该土地上建造民居并出租,那依据租赁合同,租户也会得到相应的权利。这时,地主必须尊重租借人的权利,切实履行合同条款。然而,时常会出现地主遭遇某种变故,希望解除租借合约或不愿续约的情况。此时地主必须事先通知租户,并履行必要手续,比如支付一定的搬迁费用。在多数情况下,手续都会顺利办妥,但偶尔也会发生问题,例如租户拒绝搬迁,出于种种缘由无法在地主希望的时间內搬迁,搬迁补偿费用谈不拢等等。地主和租户毕竟都是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这些问题在所难免,双方能协商解决还是比较理想的。可谈判破裂后,地主一方会去
扰租户,使租户难以留在土地上,从而达到驱赶租户的目的。这种行为便是‘掀地皮’,承接此类业务的个人或团体会被叫成‘掀地皮的’。”
陪审员们零零星星地点起了头。
“刚才,我用了‘地主一方’这样的表达方式,因为釆取‘掀地皮’行为的并不仅限于地主。有时,即使地主本人没有这样的意愿,介入地区开发的房地产开发商也会使出类似的手段。甚至会有外人看中某块土地的升值空间,用‘掀地皮’的方式赶走租户,使地主收不到房租,
迫其变卖土地。实际情况多种多样,请各位陪审员不要误解,别以为每个地主都是贪得无厌的坏人。”
旁听席上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
“房地产本就是高价商品,在如今地价飞涨的年代,价格更是高得吓人。因此,与房地产相关的冲突事件正在不断增多,甚至酿成亲属间同室
戈的悲剧。大出家的案件就属于此类。”
今野证人竖起右手食指,举到脸旁。
“亲属中的某一人拥有土地所有权,并在该土地上建造房屋,与家庭中的其他亲属一同居住。”
他又竖起左手的三
手指,两手靠拢。
“
将该土地当作资产变卖的某家庭成员,与拥有土地所有权的另一家庭成员之间发生意见冲突,协商后也未能取得一致。前者便雇佣了我的委托人,结果在烧毁房屋的同时,导致了亲属的死亡。这是一个令人痛心的悲剧。”今野证人加強了语气。
“在‘掀地皮’行为中,纵火是一种经常使用的手段吗?”
“房屋烧毁后就无法居住了,因此纵火确实是一种直截了当的手段。但纵火可能殃及邻居,甚至造成伤亡。所以作为终极手段,往往不敢轻易采用。”
“你的委托人却是这方面的专家,是吗?”
今野证人用认真的眼神回望一脸天真的神原辩护人,说道:“是的,我的委托人是个老练的行家。”
法官席上的井上康夫皱起眉头,现出厌恶的神色。
察觉到这一点的今野证人立刻转向井上法官说道:“称其为‘专家’或‘行家’确实不够谨慎。我的委托人犯了法,对于他的恶行毫无辩解的余地。但是,我希望正处于成长期的各位冷静思考,努力理解,人是各式各样的。有人选择了我的委托人这样的生活方式,并拥有与此相应的自豪。”
神原辩护人似乎正等着这句话。他立刻接过话头:“具体而言,你的委托人为什么而自豪?”
停顿一拍后,今野证人大声回答:“自己经手的案子从未出现过火灾伤亡,即绝不伤害人体。”
“在有人居住的房屋內纵火,有可能做到不伤害人体吗?”
“在大出家的案子之前,我的委托人从没有伤过人。他承认总共实行过十起纵火案,只有大出家这一起案件死了人,因此可以认为,我的委托人没有前科。”
“他之前没有被察警盯上过,对吗?”
“可以这样说,即使被盯上,也没有被抓到过把柄。”
神原辩护人缓缓点头。“这样的作案——或者说纵火手段,是你的委托人特有的吗?”
“是的。我的委托人因此得到了专用称号。他作案时,能让建筑物里的人立刻发觉火灾,迅速逃离现场。为此,他放的火在引人注目的同时,又能得到良好的控制。”
野田健一又开始写起了板书,字迹依然是颤抖的。凉子的手也在发颤,于是将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原来如此,今野律师果然是“烟火师”的辩护人。
“可是,大出家那次,他失败了,对吧?”
今野证人看了一眼大出俊次。“是的。大出胜的母亲,俊次的祖母在那场火灾中丧生。我的委托人为此事感到深深的遗憾。”
大出俊次脸上并没有怒
,只是显得更加萎靡不振。
“你的委托人作为一名‘烟火师’,为了不出现一名死者,肯定动了不少脑筋吧?”
“是的。”今野证人也像早就等着辩护人这个问题似的,立刻答道,“具体细节,我在此无法说明。但我告诉大家一点,关键不在于技术,而是在于委托人的细致用心。”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委托人在每次作案之前,一定要与目标住宅里的住户一一见面。一般只是看看对方相貌,偶尔也会说上几句话。”
神原辩护人眨了一下眼睛:“见面?特地登门拜访吗?”
“是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说,只有在见面之后,才能将完成委托必需的信息一一铭记在心。不是几楼住多少人这种干巴巴的信息,他必须了解住户在建筑物內是如何生活的。”
陪审团中的山野纪央像是遭到了打击,浑身微微一颤,双手按住了自己的嘴。
“因为自己面对的不是空
的建筑物,而是活生生的人。而自己要做的事,很可能会夺走人们的生命。你的委托人正是为此才特意前去与建筑物中的住户见面,对吗?”
“是的。但即使他这样做了,也不能减轻他的罪名。还有,如果住户中有病人、老人或孩子,就必须为他们提供避难的帮助,预先踏勘可以为此确认现场细节。”
“可是,万一被对方记住自己的长相,不就麻烦了吗?”
“是的。他说,这样的风险在所难免。”
终于听出点名堂了。凉子的膝盖抖得厉害,根本止不住。她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自己的脚。
“你的委托人一直是这么做的?”
“是的。他一定会这么做。”
“一次例外都没有?”
“没有。”
“在大出家作案时,你的委托人也事先去拜访过?”
“拜访过。”
神原辩护人挑衅似的轻轻扬起下颌:“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的委托人总共去大出家勘察过三次现场,第一次是在去年年底,十二月二十四曰的夜晚。”
整个法庭都炸开了锅。井上法官不得不烈猛敲打起木槌。
今野证人提出要喝水,野田健一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证言中断了一段时间。喧闹平息后,旁听者和陪审员们都难以掩饰內心的惊恐和激动。
神原辩护人重新开始询问:“你的委托人具体是在几点,以怎样的方式拜访大出家的呢?”
“他与参与此次行动的两名同伴一起受大出胜的邀请,以打麻将的名义前去拜访。大出家有专用麻将室,里头设置有高档麻将桌。三人到达大出家的时间是将近晚上九点,离开时已是凌晨两点多。”
“在大出家滞留的时间相当长。”
“因为要打麻将。”今野证人微笑道,“这倒不是纯粹的借口。顺便一提,那天的麻将只有我的委托人一个人在输。毕竟另有目的,他有点心不在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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