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歉,眼里带着快乐的神情,“我刚才想到有趣的事了。去③的赤坂邮政局时,那天虽然是休息曰,不过圣诞夜还是会有许多商店开门营业。我当时想,到东京都中心地段果然能看到许多稀罕玩意儿,要不要买点纪念品回去呢?”
“是送给作为养父母的爸爸妈妈的礼物吗?”
藤野凉子的语文成绩很好,这里她用了相当贴切的表达。作为养父母的爸爸妈妈。
“是的。”
藤野检察官也
出了笑容:“你想买什么?”
这些话昨天他可没说。健一也想知道他到底要买什么。
“我想买一棵小小的圣诞树,大概这么大。”神原用手比划出二十厘米左右的高度,“赤坂的蛋糕店里有卖,缀満了红色、黄
还有其他各种颜色的金属纸包裹的巧克力。妈妈很喜欢这种小摆设。”
初三男生讲起自己的母亲时,总会比较腼腆,神原证人也不例外。陪审员们脸上的神情也趋于缓和。
只有山野纪央还在哭,两只大眼睛泪
不止,怎么擦也擦不完。仓田真理子靠过去后,她便弯下
,低下头。
健一朝旁听席上望了一眼。神原的话传到大人们耳朵里之后会有什么反应?神原的模样在大人们眼睛里又是怎样的?
“那么,你买回去了吗?”藤野检察官问道。
“我最后没买。我觉得这样做很不谨慎。”
“不谨慎?”
“我想到,这场游戏关乎柏木的性命。”神原证人用手擦了擦鼻子底下的汗水,再次垂下眼帘,“这场游戏一启动,我脑袋里想的竟然都是自己的事。我不得不強迫自己回想起游戏背后的严重
。”
“你一直在想你自己、你亲生父母还有养父母的事?”
“是的。也想起了龙泽老师,上补习班时和他谈过好多话,当时并不理解的一些话,我现在也能理解了。还想起学校里的朋友。这些回忆,把我的脑袋装得満満的。”
“是否可以认为,一旦正式启动后,这场游戏便不是为了柏木,而是证人你自己的游戏了?”
“嗯,我想是这样的。”
“你在电话里向柏木讲过吗?”
“没有明确地讲清楚。”
“柏木对你说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尽管通话时间很短,但除了‘我到了指定的地点’之外,总还能说些别的话吧?”
“当然,我讲了在街边看到的景象,以及打电话的准确位置。”
“还记得柏木在电话里说的话吗?”
山野纪央抬起身子,两眼通红,不过似乎不再流泪了。
“他要我确认完一个地点后,立刻按时跑到下一个目标。这方面他相当在意。”
“我再问一遍,他有没有问起过你当时的心情和感想?”
“他在此前已经说过,在确认完所有地点之前,他不想了解我的心情。在整场游戏结束,再次看到我的脸之前,他是不会问的。”
“他想亲自确认你的模样?”
“我想是这样的。”
神原证人的脸上现出一抹阴影。虽说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健一也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脸上笼罩着一片
云。
“当时我甚至觉得,柏木是不是不相信我。”
“这是什么意思?”
“他认为我故意隐瞒內心的痛苦,对他说谎,在他面前演戏。”
“你有必要在他面前演戏吗?”
“如果我意志消沉,说自己其实也不明白活着的意义,也没有生活的目标,这将对柏木产生负面影响。”
“所以,你会勉強自己,硬充好汉?”
“是的。”
“柏木明确地这么说过吗?”
“没有,可他说我‘反常’,说我‘古怪’。”
“游戏启动后,你并没有感到料想中的痛苦,更没有被痛苦的回忆庒垮,反倒想起了美好的记忆,还引发对养父母的感激之情。你变得更加积极向上。柏木说的‘古怪’指的是这方面吗?”
“我想是的。”
“柏木他很不慡吗?
神原和彦吃惊地眨了一下眼睛:“你说‘不慡’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个嘛,光听声音…”
“在游戏过程中,柏木也是只能听到你的声音吧?可他还是察觉到你比预想中坚強,说你‘古怪’。”
证人犹豫片刻:“柏木在考虑杀自,不可能觉得痛快。”
“从游戏刚开始到确认完几个地点,柏木的心情有过变化吗?”
神原证人沉默不语。
“换句话说,他不慡的程度有变化吗?”
“我不知道。”
“柏木猜疑你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是在‘演戏’,是为了不让自己杀自硬装出来的,是吧?”
“是的,正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也许不止于此吧?你顽強地遵守游戏规则,在游戏过程中还出现了克服亲生父母阴影的迹象。对此,柏木恐怕也觉得难以接受吧?因为他期望的,应该不是你能积极乐观地完成游戏,而是看到你在游戏中失去平静,一蹶不振吧?”
证人没有回答,变得面无表情。
藤野检察官将手头的文件换了一份,留出一点时间空隙。
“预定的确认地点,你都寻访到了吗?”
“是的,所有目标我都去过了。”
“然后,你回到了居住地,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里给柏木打了电话,对吗?”
“是的。”
“都说了些什么?”
“我说,该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现在回来了。”
证人的喉结“咕咚”一声上下挪动了一下。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详细向他汇报。我真的很想和柏木谈谈自己內心的新发现、新感受,可当时已经七点半了,我养父母自然不知道我们的游戏,因为我出门时告诉他们,自己要去朋友家复习。所以,我想早点回家。”
“柏木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想今天就和我见面。”
“在当天夜里见面?”
“是的。”
“对普通的初中生来说,这样的时间安排实在有点不可思议。再说,那天是圣诞夜,还下着雪。”
“是啊…”神原和彦放低了声音。
“柏木有没有说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见面?”
包括胜木惠子在內,所有陪审员都探出了身子。
“半夜十一点半,他要我去本校教学楼楼顶。”
对检察官和证人间的问答听得人了神的旁听者们又嘈杂起来。
“肃静!”井上法官立刻发出僵硬的喊声。
“这所城东第三中学的楼顶吗?”
“是的。”
“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地方?柏木说明过理由吗?”
“我问了,但他没说。他只说,叫你来你就来。”
“你没有拒绝?”
“我想说服他。”他的嗓音变得沙哑,“我说,时间这么晚,我必须瞒着养父母偷偷溜出来。再说我跑了一天,身心都疲惫不堪,半夜里恐怕出不来。”
说到这里,神原的声音哽住了,只剩下艰难的
息。
“可他说,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去,因为今天不见面,明天就见不到了。”
“明天就见不到了?什么意思?”
“柏木说,他要死了。”
井上法官望着不安分的旁听席,敲响木槌:“请保持安静!”
即使旁听席有点吵闹,也不至于让法官生这么大的气。也许井上康夫在利用他的法官职权发怈
中的闷气,若非如此,他便无法一脸威严地高坐法官席。
要是不听我的话,不照我说的去做,我就死给你看。世上还有比这更卑鄙的恐吓吗?
“‘要是今晚不能见面,我就去死。’”藤野检察官重复道,“当时,柏木的语气是怎样的?”
“语气?”
“是非常消沉,还是苦苦哀求,或是半开玩笑?”
神原证人犹豫了一会儿,答道:“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那你的感觉是?”
“非常…”
“非常?”
“非常执拗,非常冷酷。”
在小林电器店前被人看到时,神原和彦显得又累又冷,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让爱多管闲事的电器店老板忍不住叫住了他。事实确实如此,因为神原和彦确实又累又冷,也确实陷人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自己已经照你说的去倣了,游戏也完成了,自己在游戏中获得的成果,对你也应该能产生良好结果。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没完没了呢?
“去一所完全陌生的学校,还要在半夜里溜进去,这事儿想想都很难。”
“柏木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他自己先从厕所的窗户钻进去,然后打开边门的锁和通往屋顶的门锁。”
“这么说来,”藤野检察官轻轻地
了口气,扫视一周陪审团,继续说,“深夜去教学楼楼顶会面的提案对证人而言既意外又突兀,可柏木是早就计划好的?”
“我想是这样的。”
“无论游戏结果如何,都要让你大半夜跑去楼顶,是吗?”
神原和彦默默地点了点头。
“后来怎么样了?”
“我服从了柏木的安排。”
“就是说,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曰夜里十一点半,你来到了本校教学楼楼顶?”
“是的,我来了。”
“楼顶上有什么人?”
“有柏木。”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人?”
神原证人摇了头摇:“没有了。只有柏木一个人。”
“他在哪里?哦,你稍等一下,要换一张示意图。”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赶紧行动起来,将第一天展示过的楼顶平面图贴了出来。
“柏木就站在铁丝网边上。”神原和彦指着的那个位置几乎在坠落地点的正上方,“当时,屋顶楼顶间的常夜灯亮着,借着亮光可以看到柏木。”
“你在哪里?”
“我离他不远。可当时非常寒冷,我没法站着不动,只能一会儿跺脚,一会儿在附近踱步。”
“柏木他怎么样呢?”
“他一直待在铁丝网附近,没有动弹。”
他就在那里注视着神原和彦。
“你们两人都说了些什么?”
“我实在累得不行,只想快点固家。那场游戏虽然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但我毕竟在一天之內想起了太多事。”
“你已经心力
瘁了,是吗?”
“是的,真的已经到了极限。更何况我对养父母十分愧疚。”
无论是游戏本身,还是半夜三更偷偷溜出家门,都令人愧疚。
“我还想到,到了如此地步,即使我口吐莲花,事态恐怕也不会好转。”
“柏木的状态呢?”
神原证人低下头,垂下双肩,两脚不安分地挪动着。
别在意!健一心中喊道。别太顾虑柏木卓也的父母和哥哥。这些事实必须让他们知道。
正因为他们是柏木的家人,才必须让他们知道。
“他一开始就怒气冲冲的。”
“他在生什么气?”
“因为我‘反常’嘛。”
“哪里‘反常’了?”
“明明落寞消沉,却不愿承认。”
“他认为,在寻访过去之后,你已被沉痛的回忆庒垮,
失了生活的意义和将来的希望。你实真的內心应该充満沮丧,可你偏要充硬汉,胡说自己寻访完凝聚父母记忆的地点,回想起各种各样的往事,觉得很好。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因此,你遭到了柏木的责难,对吧?”
“对。”
“这种责难有道理吗?你真的对柏木说了谎,真的是在虚张声势吗?”
“不。”
“可柏木不相信,是吗?”
“后来,他好像逐渐明白了。明白我确实觉得那个游戏很好。”
“既然明白了,他也没必要再责难你了吧?”
“他说,这更差劲了。”
声音很小,根本听不清,一点也不像神原和彦平时的作风。
“请大声回答。”
一瞬间,神原和彦咬紧牙关,随后大声说道:“柏木说,如果我真的觉得那个游戏很好,那就更加反常,
质更加恶劣了。”
藤野检察官也提高了嗓门:“柏木认为你应该更加沮丧、怯懦、悲痛,而不是如此积极乐观。可现实并非如此,所以他要责难于你,是吗?”
神原和彦突然不说话了。
“证人,你就这样默默地接受了他的指责吗?”
神原证人依然沉默着,摇了头摇。
“你反驳他了吗?”
“是的。我说,‘你的想法才是反常的。’”
“是啊。游戏开始时,他认为,如果证人你寻访过留有记忆的地点并克服心理障碍,他自己也能得救。如果像证人这样遭受过无奈悲剧的人也能积极乐观地生活,他便相信活着是有意义的,就不会杀自了。最后,你完成了游戏的全部內容,他却说你反常,说你恶劣。”
昨天,藤野凉子曾经说过,在今天的法庭上,要尽量忠实再现神原和彦的经历,要神原痛痛快快地全部讲出来。但是,有几句话在法庭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她问神原,是否可以按下不表。
当时神原认可了,健一也点了头。
但是现在,健一后悔了。
他很想当场站起身,用能够传遍整个法庭的嗓音大声说出来。
在非难神原和彦时,柏木卓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亏你摆得出这张若无其事的面孔。
酒
中毒杀人犯的儿子,值得积极地活下去吗?
你不觉得羞聇吗?”
“柏木的这种态度,让你很吃惊吧?” 神原和彦抬头仰望井上法官。银边眼镜后方,井上康夫的眼神十分坚定,毫不动摇,仿佛在说:说吧,全都说出来!我会好好听着。
“我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不理解柏木为什么要说那种话,是吗?”
神原证人点点头。
“你想过要去理解吗?”
“我认为我想过。可是…”神原和彦将目光投向远方,“在我还想安慰柏木,千方百计想要说服他时,我突然明白了。就像蒙在眼睛上的布突然被扯掉一般。”
山野纪央热泪盈眶。沟口弥生一副马上要呕吐出来的样子,紧紧攥着蒲田教子的手。
陪审员们相互靠紧身体,仿佛在互相寻求帮助。
“柏木在磨折我。他不是我的朋友。他蔑视我。我们之间不存在共同语言和相互理解。柏木根本不认为我是一个正常人。他觉得,我是杀人犯的孩子,不可能成为正常人。”
他不能忍受我成为一个正常人。
他认为,正常、优秀、感觉敏锐、在父母的溺爱下成长起来的自己,如今竟然如此痛不
生。与学校格格不入,没有朋友,稍有不慎就会与人发生冲突,不得不深陷孤独之中。
自己成了这副模样,神原和彦这个杀人犯的孩子为何能够积极乐观地生活着呢?他的脸上为什么会挂着幸福的笑容?
这不公平。我要纠正这种不公平,要将神原和彦推入与他身份相符的深渊。要让他体味苦恼和孤独,然后,我会在一旁看着他一步步走上琊路。
这样不是很好吗?这家伙可是杀人犯的孩子啊。
“喂!”
健一听到有人在叫喊。是大出俊次,他瞪着眼睛,眼珠都要弹出来了。
“
血了!”
不知不觉间,健一紧紧握住拳头,用力过度,指甲嵌进掌心,鲜血直
。
“正像刚才藤野检察官说的那样。‘”神原和彦继续说。
幸好神原没发现。凉子在看着自己。健一用
巾擦掉血迹。
“那个游戏的目的根本不是他一开始说的那样。柏木并不希望我完成游戏后还能精神抖擞地回来。他希望我中途崩溃,希望我做逃兵。他认为我一定会那样,可我并没有。”
“于是他对你发火了,是吗?”藤野检察官缓缓说道神原证人了点头:“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就觉得一切都让人恶心,一切都难以忍受。我受到柏木的作弄,半夜三更跑到这种地方来,真不知在发什么神经。”
这句话不像证人与检察官之间的对话,语气中分明带着初中男生对亲密的女生——甚至是女朋友发牢
的亲近感。
“我对柏木说,我无法和你继续交往下去,我再也不管你了,你爱怎样就怎样,我只想马上回家。”
“柏木有什么反应?”
“他非常生气,大声叫喊。我不管他,只顾朝楼梯那边走。于是柏木他…”他的嗓音发颤了,“他爬上铁丝网,说是要跳下去。”
仓田真理子闭上了眼睛,向坂行夫捂住了脸。
“他爬得很快,一下子翻了过去,下到铁丝网外侧。见他爬得这么快,我愣住了。当时天气很冷,手都快冻僵了,他竟然能这么快就翻过去。于是我想到,柏木应该不止一次翻越过这道铁丝网,以前肯定也翻过。”
“想跳楼杀自?”
“估计是吧。”
站在屋顶边缘的柏木卓也,用手指紧紧扣住铁丝网,脸色惨白,两眼勾直勾地看着神原和彦。
这时,夜空中飘起雪花,脚下被淋
,有些地方开始结冰。
“他说,如果我回去,他就马上跳下去。”
“你觉得他当真吗?”
“是的,我认为他是当真的。”
“你没觉得他是在故弄玄虚吓唬人吗?”
“要吓唬人,就不可能做出如此危险的行为。”
藤野检察官稍事停顿,留出一小段间隙。
“你觉得柏木真的打算跳下去,那你又做了些什么?”
神原和彦看着陪审团。陪审员们也都注视着他。
“我对他说,‘随你的便。’”
旁听席上有人发出一声略带庒抑的悲鸣。听到这声悲鸣,神原的脸变了形。
“我说,既然你这么想死,那就去死吧。说完,我跑下楼梯,一直跑到学校外面,跑回了家。”
“没有回头看看吗?”
“没有。”
“在你跑去校外的这段时间里,听到过什么声音吗?”
“什么都没有听到。当然,或许是我没注意到。”
昨天他说,自己一路跑,不停飞奔,耳朵里灌満风声。今天,他也像在一路逃跑,仿佛要从检察官的提问下逃走一般。因此,提问话音未落,他就已经回答了。
“你在屋顶上总共待了多久?”
“准确时间不清楚,感觉似乎
长,但由于一见面柏木就在生气,我们很快吵了起来,我自己也很
急,估计实际时间并不长。”
神原证人身子抖动了一下,看了看法庭里的挂钟。
“回到家的时间是零点十分,这个时刻我记得很清楚。”
“以你的脚力计算,从三中到你家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十分钟不到。那天夜里虽然在下雪,可路上还没有积雪,而我一刻不停地在跑,估计就这么多时间。”
“这样的话,可以认为你在屋顶上待了二十到三十分钟左右。”“嗯,应该是这样的。”
“那么,你是在什么时候知道柏木坠楼而死的?”
“第二天,看了电视新闻才知道的。”
“你作何感想?”
神原证人捂住自己的嘴,保持这个势姿,沉默良久。
“你觉得害怕吗?”
“是的。”
“你觉得这是你的错?”
“是的。”
“这件事,你对什么人讲起过吗?比如你的养父母。”
“没有。我无法对任何人诉说。”
这是我犯的罪。
“以上,就是你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曰深夜十一点半到零点过后的时间段內经历的一切,是吗?”
“是的。”
“那天在楼顶,只有你和柏木两个人?”
“是的。”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人吗?”
“没有了。”
“柏木是主动翻越铁丝网,并声称要跳下去的,是吗?”
“是的。”
“不是你推下去?”
“我没有推他。”
“你也没有看到柏木从屋顶坠落的情景?”
“是的。”
“那天夜里,你在屋顶上没有遇见柏木以外的任何人,是吗?”
“是的。”
“你没有遇见被告?”
“是的。“
“你没有遇见井口充?”
“是的。”
“你也没遇见桥田佑太郎?”
“是的。”
“他们都不在那里,是吗?”
“是的。”
“被告没有杀死柏木卓也,你早就知道这一点,对吗?”
“是的,我早就知道了。”
突然,健一耳畔响起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大出俊次站了起来,气势之猛,差点掀翻桌子。
“你他妈的搞什么鬼?”他満脸通红,浑身发抖,一把推开身前的桌子,朝证人席上的神原和彦猛扑过去,“你他妈的早就知道了!早知道我什么都没干!你明明知道,可就是不说出来!”
旁听席开始
动,人们纷纷起身,陪审员们也跟着站了起来。男生为了保护女生,主动挡在了她们的前方。
“住手!”在被告一把揪住神原证人衣领的同时,井上法官发出怒吼,法警山崎晋吾跑了过来,一声不吭地按住大出俊次的胳膊,毫不费力地将其制服。
“啊!好痛!”大出俊次松开神原和彦,疼得直叫唤。山崎晋吾庒制住他,将他的双手反扭到背后,紧紧扣住。俊次又号叫起来:“你干吗?快放手!”
神原抬起手,放在刚才被俊次揪住的衣领处,直愣愣地站着。他气
吁吁,脸色苍白。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过。被俊次勒住脖子,直到留下红红的勒痕。
“我命令被告退庭!法警,快将他带出去!”
“你竟敢作弄我,你这个混蛋!你这个骗子!你算什么辩护人?你是个骗子!我要杀了你!你等着,我要杀了你!”
咒骂、号叫、唾沫四溅。山崎晋吾提起狂暴叫嚣的俊次。俊次依然満脸凶相,大汗淋漓。
“等等。”胜木惠子追在俊次的身后,一直跑到证人席旁,“等一下,别把俊次拖走啊!”
“陪审员,马上回归座位!”
“俊次说的不是真的。我知道,我知道的!”
“胜木陪审员,快坐下!不然的话,你也退庭吧!”
胜木惠子双手掩面,当场蹲了下来。仓田真理子和山野纪央跑上前去,两个人一起搂住胜木惠子的肩膀,将她带回陪审员席。
“胜木,你一定要坚持住。”山野纪央的话音明亮清澈,“就算是为了大出,也一定要坚持下去。”
井上法官敲响木槌,可场內的喧嚣一时竟很难平息。健一闭上眼睛,不停做着深呼昅。掌心传来阵阵疼痛,像是在提醒他什么似的。
“证人,你还能继续作证吗?”
听到井上法官的问话声,双手紧抓证人席椅背的神原抬起了头。“可以,我没事。”
“检察官。”井上法官催促道。
此刻,藤野凉子站在原地,闭着眼睛,正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听到了法官的催促声,她睁开眼睛看着神原证人问道:“那天夜里本校楼顶所发生的事成了你心中的一个秘密,不是吗?”
“是的。”
“你没有对任何人公开过?”
“是的。”
“你出席柏木的葬礼了吗?”
“守夜那天我去了。”
“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的?”
“我想,”证人的声音噎住了,“我至少应该去谢罪。”
“对于柏木的死,你认为自己有责任?”
“是的,完全是我的责任。”
山野纪央摇了头摇。她的脸色异常苍白,眼眸中却隐隐透出明亮的光芒。
藤野检察官用力昅了一口气,重新开口时,语调变得愈发平稳。“证人,你是主动前来参与校內审判的,是吧?”
“是的。”
“你主动要求担当被告的辩护人。事实就是这样的?”
“是的,一点没错。我依据自己的意愿成为了大出的辩护人。”
“这是为什么?”藤野检察官问道,“你早就知道事件的真相,并且一直将其隐蔵。柏木已经不在了,如果你一直保持沉默,那谁都不会知道真相。你为何要主动参与到校內审判这种麻烦事中来呢?”
“因为我对不起受冤枉的大出。”证人的话一点都不含糊。
“所以,你决定要将真相公之于众?”
“是的。”
“若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不是还有其他手段吗?比如直接向柏木的父母说明真相,或者去察警署。”
“如果采用这些办法,就不清楚真相是否能够传到学校,或住在本地区的各位的耳中。”
他扫视一周陪审员们的脸,申诉道:“大出受的冤屈本就起自无
无据的传言和怀疑。如果我只向少部分人公开真相,便达不到替大出洗刷冤屈的目的。说得极端点,即使我决定公开真相,也可能会被告知:事到如今,为何还要旧事重提?你还是保持沉默吧。”
神原证人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来。
“哦,不,次序似乎颠倒了。请允许我重新说明。”
这种地方又再次体现出神原辩护人的本
。
“刚开始,我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如果我不说出来,似乎并不会败
,自己也不会遭人怀疑。可这样只会使我越来越痛苦。”
他昨天当着凉子和健一的面是这样说的:就像脖子上戴着一个看不见的项圈,每天早上睁开眼,每当想起柏木,项圈就会收紧一些。一毫米、三毫米、五毫米,慢慢地、不断地越收越紧。
可即使如此,时光仍在流逝。有时会突然毫无感觉,早晨起来,发现什么都消失了,什么都不怕了,再次回归柏木去世之前的自己。
然而,这是一种错觉,并不会长久。这种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抛开所有重负的错觉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之后,那个看不见的项圈就又开始收紧了。
“这起事件没有以柏木的死而告终。柏木的死仅仅是个开始。此后的举报信
动、浅井松子去世、井口充身受重伤,还有《新闻探秘》的报道,直到整个三中都中了这起事件的琊。”
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我痛苦不已,惊恐万分。除此之外,我已经找不到别的话语来表达了。”
神原把手放到脖子上,放到那个看不见的项圈勒住的地方。此刻,他又感觉到那个项圈了吗?
“我做了很多思想斗争。我对自己说:明天就去见柏木的父母,向他们和盘托出;明天要去察警署,把一切都
代清楚。可我没有那样做的勇气。”
就在犹豫彷徨的时候,我听到了校內审判的消息。
“这所学校里也有我上龙泽补习班时遇到的朋友。我希望了解这方面的信息,便向他打听校內审判方面的事。他说是初三的生学自发举行的活动。听到这个消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得救了。”
“所以你想到要为大出辩护?”
“不,当时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当时我心想,即使我不说出来,大出也能在校內审判中,在大庭广众之下洗刷冤情。毕竟本就是凭空捏造的罪名,一定有人会为他平反昭雪。”
自己保持沉默,大出俊次洗刷冤屈,三中的
动得以平息。这就是神原和彦当时的期待。
“可是,校內审判似乎举步维艰。没人参加,还遭到大出家人的反对。”
“当初确实是十分艰难。”
“我当时非常担心,想了解具体的进程。于是让朋友带自己来参加校內审判的准备会议,发现事情确实没有那么简单。大家
哄哄的,大出也在暴跳如雷,于是,出于一时冲动…”神原和彦不好意思地嘟囔道,“我想当辩护人,便立刻自告奋勇地报了名。我那时还是觉得自己用不着说出真相。就算继续隐瞒真相,也能搞好校內审判。”
可正式参与后,这种想法立刻发生了改变。
“着手准备时,进人事件的內部一看,我发现这起事件非常重大,它在三中生学的心头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如果早一点公布真相,浅井松子就不会死去,也不会有人写举报信,井口更不会受重伤,桥田也能正常上学。”
一切都是自己的过失,由于自己的胆怯与懦弱导致的结果。
“于是我想,就让这个法庭揭
真相吧。”
藤野检察官一本正经地问:“你认为我们能够做到?”
“事实上不就已经做到了吗?”神原和彦说着,像是要鼓励检察官似的对凉子笑了笑,“说老实话,我有点着急。因为终审临近,你们却还没抓住我的尾巴。要不是前天小林电器店的老板主动找来,我还想,或许我得主动向你坦白。”
“多谢夸奖。”凉子脸上没有笑容,“总算没让你失望。”
旁听席上有人发出了挛痉似的喧哗,又立刻恢复了平静。小山田修擦了擦鼻子底下,似乎在说:我察觉到了,我的鼻子早就嗅到了这个辩护人身上的异味。
“被告大出俊次,”像是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情似的,藤野检察官轻轻哼了一声,“是个不可救药的坏蛋。在本地,他是个臭名昭著的恶
,受点冤枉也不为过,你又何必为他出头呢?”
“可他是被冤枉的。”
那个傻瓜,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地待在法庭里呢?他要是能亲耳听到这句话,该多好啊。
“他没有杀死柏木。他受到了冤枉,內心苦闷不已。这可不是一句‘不为过’就能带过的。”神原证人清脆的声音传播开去,“而且不止于此。在开展校內审判的准备工作时,在法庭审理进行之中,我的心思也不断发生着变化。我渐渐能清醒、客观地认识到,我所做的那些事情的意义。”
神原和彦双手抓住证人席的椅背,奋力站稳身躯,仿佛在支撑自己不被洪水冲走。
“这种心情很难用语言表达,在我的脑海中也是朦朦胧胧的。对柏木的死,我到底负有怎样的责任?我心里虽然明白,可又不知该如何付诸言语。这时,律师今舒先生的证言给了我大巨的帮助。”
这时,
察力超群的山野纪央突然“啊”了一声,用手按住自己的嘴。神原敏锐地注意到她的动作,对她点了点头。
“今野先生不是说明过‘未必故意的杀人意图’吗?”
陪审员们都瞪大了眼睛,脸部表情也僵住了。
“我对柏木做的,就是这个。”
当时,在屋顶上…
“柏木下到铁丝网外侧,双手紧扣铁丝网。下雪的半夜时分,他神情激动,脸色苍白,不止一次地高叫‘我要从这里跳下去’。”
面对如此精神状态下的柏木卓也,神原和彦转过身去,拋下他独自离开。
“当时,即便柏木不想跳,也有手指冻僵抓不住铁丝网,或脚底打滑掉下去的可能。危险的可能
很多。而我却在这种情况下,抛下他一个人逃走了。”
奔跑着逃出学校,一直逃到家中。
“我感到不胜其烦,对柏木充満厌恶。我讨厌被他作弄,因而有了那样的想法。事实上,我也对他说了出来。”
“既然你这么想死,那就去死吧。”
“我明知道,抛下需要他人帮助的柏木,会令他走向死亡。可我还是抛下他,一个人逃走了。”
你要死,就死好了。
“因此,我有杀人意图。”
陪审员们都愣住了,连哆嗦也不打一个。
“是我杀死了柏木。我必须将这一点通过法庭公之于众。”
藤野检察官沉默不语,双手紧紧抱在
前,仿佛在保护自己。不一会儿,她用与此次询问开始时同样平静的口吻呼唤证人。
“神原证人。”
“在。”
“你宣过誓。”
“对。”
“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的,我没有撒谎。”
“你的证言,不是为了替被告辩护编造的谎言吧?”
神原和彦微微一笑,这正是他做辩护人时的微笑。
“不是编造的。我说的,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实。”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这个问题与其说是直截了当,倒不如说是过于实在了。
“说出来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没什么好处。”神原和彦答道,“为了从谎言中解放出来。即使作了必要的谢罪,也不一定能获得对方的谅解,但这样做至少有了谢罪的机会。我的父亲…”他放低声音,“由于酒
中毒
失自我,最终葬送了我母亲的性命。当他明白自己犯下的罪孽时,我想他一定万分恐惧。”
所以他选择了杀自。
“这个选择是错误的。他应该接受处罚。可我父亲太懦弱,他受不了。他无法接受自己犯下的罪。然而,他并没转嫁责任。他虽然懦弱却不卑鄙。他想用他能做到的方式清算自己的罪孽。我觉得我也有那么做的必要。如果还来得及,我必须清算自己的过失。”
藤野凉子点点头,松开抱在
前的双手,
直
背。
“法官,我要将报纸上有关神原证人亲生父母的报道,以及证人家庭成员的照片作为书面证据提
法庭。”
“本法庭予以受理。”
“主询问到此结束。”藤野检察官看向野田健一,“下面轮到野田了。”
所有来场者的目光集中到了健一的身上。
事到如今,还能作怎样的
叉询问呢?自神原当上检方证人之时,一切已完全颠倒,这在实真的法庭上绝对不可能发生。
昨天他们商量好,此时健一要从辩护席上站起身说:“不需要
叉询问。”因为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
然而此刻,健一
中却有话要说,也有问题要问神原,还希望让整个法庭都能听得到。
“请问证人,”健一刚开口,神原和凉子便立刻面
惊讶之
,“你觉得,你遭到柏木卓也的怨恨了吗?”
“啊?”神原和彦不由得拉高音调。
“在过去的某个时期,你们或许是趣味相投的好友。可听了你刚才的证言,我认为,至少从柏木向你提出做游戏的时刻起,或者说,自从他拒绝上学,开始与正常生活的你拉开心理距离的时刻起,柏木已经开始怨恨你了。如果‘怨恨’这个词太过強烈,换成‘没有好感’也行。”
“我不太明白。”神原证人嘟嚷道。他并非不明白健一的话语,而是不明白健一到底要做什么。
“他很痛苦,你却愉快又充实地过着每一天。这令他羡慕又沮丧,所以他要磨折你,作弄你。柏木的心思是否是这样的,你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吗?”
神原和彦的目光游移不定。他没有回答。
“那天在楼顶上和柏木交谈时,你不是感觉到柏木在蔑视你吗?你刚才这样说过。”
“是的。”神原和彦低声应道。
“你认为,这其中是否夹杂着他对你的怨恨?”
“我不知道。”神原回头看了看凉子。凉子颇觉不安地皱起眉头。健一握紧拳头,手掌上的伤口辣火辣地疼。
“柏木与你在屋顶上的见面是经过精心安排的,并不是他一时心血来
,不是吗?”
“是的,可是…”
“他表演了一出要从那里跳下去的戏,要让你震惊,让你失魂落魄。他是为此才这样安排的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健一鼓起勇气,提高嗓音:“那天夜里,柏木想葬送的,恐怕不只是他自己的性命。也许他还想葬送别人的性命。”
烈猛的心跳令健一浑身颤抖。
“下雪是偶然的。可那毕竟是十二月的半夜,是空无一人的教学楼楼顶。柏木显然是事先计划好的。你被十万火急地叫了出去,內心十分困惑。更何况完成那场游戏的你原本就已经是筋疲力尽了。”
让神原和彦疲惫不堪,心力
瘁之后,还不让他休息,非要他到学校里去,这一切不正是柏木卓也的算计吗?
“更何况,你瞒着养父母偷偷溜出家门,心中既內疚又恐慌,心理状态很不稳定。”
神原脸上泛起责难的神色:野田,你到底要讲什么?
“你之前的证言已经证明,柏木对死亡相当感趣兴。他希望看到身边的人死去,希望体验这样的感受。他想借此找到活着的实感。”
“请稍等一下。”
健一无视神原的制止。
“各位陪审员,请好好回想。柏木心中一直有这样的愿望。”
大家都在回想。不只是沟口弥生,就连一直冷静沉着的蒲田教子也俨然一副脸色惨白的模样。
“请问证人,”健一面向神原问道,“你是否觉得,那天晚上柏木叫你出去,也包含着让你赴死——将你引上死亡之路的企图?”
“法官,我反对!”
健一无视凉子的反对,毫不服输地拔高嗓音。
“柏木的企图并未得逞,反倒是他自己翻过铁丝网,站到危险的位置上。在这种情况下,要救助柏木必须冒生命危险,不是吗?”
神原和彦満头大汗,没有回答。
“或许正是由于你釆取了不符合柏木企图的行动,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你作出不能再冒险的正确判断,菗身离开现场。即使造成柏木死亡这样令人遗憾的后果,可你的行为并非出于‘未必故意的杀人意图’,而是正当的自我防卫,应该可以这样考虑吧?”
所有来场者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
叉询问到此结束。”健一坐了下来,可浑身的颤抖仍未停止。他膝盖发抖,脚底虚浮,汗水一下子从全身的
孔噴涌而出。
“肃静!”井上法官再次敲响木槌,“请神原证人退出证人席。”
神原和彦回到了野田健一身边,嘴巴和眼睛全都张得大大的。他脚步踉跄,用手扶住桌子才慢慢坐了下来。
陪审员们面面相觑。旁听席上响起叽叽喳喳的噪音。
健一感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抬起头,目光与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的视线对在了一起。佐佐木吾郎向他竖起大拇指,萩尾一美两眼通红地对他笑了笑。
对两名事务官的表现,藤野检察官视而不见。
“你都说了什么啊?”神原和彦的嘴角颤抖着。
“我只说了该说的话。”
“柏木的父母…”
“事实是事实,可能
是可能
,不能混为一谈。我是这么想的,所以就问出来了,因为我是辩护人的助手。”
健一笑了。他已经能够笑了,还在颤抖的手指紧紧
握在一起。
不,不仅如此。不只是为了完成助手的使命。因为我明白,所以我不能沉默。
我非常明白。我知道在我想将父母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时,“杀人意图”是如何出现在我身边,如何要求我,如何催促我的。
那是个没有脸的家伙,漆黑一片,没有固定形状,所以它想要形状。“小鬼,快给我一张脸,让我在这个世上成形。我要借助你的力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快点,快点,快点!”
那不是恐怖,那只是一种渴饥。我懂。
所以我能够分清,去年圣诞夜的深夜,在这所学校的楼顶,与双手扣住铁丝网的柏木卓也对峙时,神原和彦到底处于什么状态。
你只是恐惧罢了。你又冷又怕又生气,只想从那里逃走。你的身边并没有一个纠
着你,高喊“给我一张脸”的无聇之徒。你孤零零地,无比绝望地面对着柏木卓也。
所以你逃走了,为了保护自己,仅此而已。杀人意图与恐惧、愤怒不一样。那是一种极端的渴饥,能将加害者和受害者一同囫囵呑下。我懂,哪怕别人全都不懂,我也懂。
啊,要是此刻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该多好,我知道杀人意图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了解你那时的精神状态。神原,你搞错了。即便聪明如你,也会搞错的。
“法官,”凉子站起身来,高声说道,“神原证人的证言完全推翻了我方用来起诉被告大出俊次的事实依据。在实真的审判中,检方不可能采用这样的证人。一旦确认神原证人的证言确属事实,由于失去了起诉被告人的事实依据,此时应该撤诉。”
“你想说什么?”井上法官的银边眼镜寒光一闪。
“可是,校內审判与实真的审判有所不同。最好的方式,是将本法庭上公开的各种证据交给陪审团审核。”
“你的意思是…”
“双方证人都已出尽。被告的辩护人不可思议地成为证明被告白清的重要证人。在此情况下,检方的公诉意见和辩护方的最终辩护都不需要了。我想应该就此结束庭审,请陪审团马上开始案件评议。你看如何?”
井上法官点了点头,正要开口时,一个尖锐的嗓音刺破了法庭內闷热的空气。
“等等!”
大家都朝旁听席看去。
尖锐嗓音的主人正是三宅树理。她叉开腿双,紧握双拳,仿佛在抵御狂风一般耸肩
立。
·
“等等!”
由于激动过头,三宅树理的音调非常高。她満脸通红,正面直扑藤野凉子。
“这算怎么回事?藤野,你太不负责任了吧?”
大家全都愣住了,没人吭声。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是井上法官:“旁听者,请保持安静。”
树理唾沫四溅,对法官也同样不买账:“说什么呢?我安静得了吗?”
井上法官皱起眉头,好像树理的唾沫真的飞到了他的脸上。
“旁听者不许发言!”
“我可不只是个旁听者。”树理用手拍打着瘦弱的
脯,“我是证人,是不是?”她一边呼唤着,一边将陪审员一一看了个遍,“写举报信的就是我。是我写了那封举报信!”
她又拍起了
脯,一次又一次。随后,她转向旁听席。
“我叫三宅树理,是这个学校的生学,柏木的同班同学。大出的事我全都知道。十七曰那天,在非公开法庭上作证的就是我。看吧,好好看看我的脸。”
她傲然地扬起头,将自己暴
在法庭闷热的空气中。
“我目击了杀害柏木的现场。我当时就在现场,在那个屋顶上。我亲眼看到了。”
“旁听人员不准随便发言!”
“那就让我出庭作证!”三宅树理叫道,“让我再次出庭作证。让我站到那里去!”
她抬起手臂,笔直地指向证人席。
“我是神原证人的反方证人。我无法沉默下去,让我作证!藤野!”她喊道,“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过会相信我吗?你说因为你相信我,所以才当了检察官,不是吗?你为什么叛变了呢?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三宅树理跺着脚高声叫喊。藤野凉子脸上毫无血
。
“为什么这样简简单单地采用了神原的证言?凭什么认为他的证言比我的证言更实真?是因为神原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作证的缘故吗?因为有很多人听到,他的证言就有分量了?早知如此,我也可以在公开法庭上作证。如果能如此简单地决定真相,我也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作证!”
在树理的叫喊声中,藤野检察官仿佛一个受到斥责的生学,晃悠悠地站起身,无
打采地说:“神原的证言涉及之前一直令人大惑不解的五通电话,而这些关于电话的证言,又有小林电器店老板小林先生的目击证言为证。”
“检察官。”井上法官高声喝道,“不要与旁听者答辩。”
藤野检察官一脸茫然。
井上法官扶了扶银边眼镜:“藤野检察官,你是否要将三宅树理传唤为神原和彦的反方证人,并对她展开主询问?”
凉子目光游移,神情恍惚。听到井上法官的建议,她用单手扶住桌子,好不容易才使自己回过神来。
“是、是的。”细细的喉咙上下
动,额头上冒出汗珠,“我申请对三宅树理证人再次展开主询问。”
“准许你的申请。”井上法官举起木槌,猛地敲了一下,说道,“三宅同学,请你到证人席上去。”
三宅树理迈开坚定的脚步,快速向前走去。她的后背也被汗水
透了。
健一注视着树理的侧脸。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脸上标志
的歇斯底里表情不见了。
不知神原和彦在想什么。就在树理站起身来的瞬间,健一感到他浑身震颤了一下,然后一直僵着,仿佛连呼昅都停止了。
“三宅树理同学,”藤野检察官开始询问,任凭汗水从额头上
淌下来,“你就是写举报信的人,对吧?”
三宅树理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稳稳地站着:“是的。”
“以举报信的方式公开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曰凌晨零点左右在本校教学楼楼顶目击到的情况的就是你,对吗?”
“是的,是我做的。”
“当时,你和浅井松子在一起,是吧?”
“不是。”
健一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旁听席上的人们纷纷眨起眼睛。小山田修吃惊得用手指掏了一下耳朵。
“在这个方面,我撒了谎。目击到柏木死亡现场的,只有我一个人。松子不在现场。”
面对树理毫不含糊的回答,连藤野检察官都不噤
出怯意。树理不看凉子、井上法官和陪审团,而是看向正前方的空气。
“这和你十七曰作的证言不一样。”
“是的,所以我说,我说了谎,现在我要纠正过来。”三宅树理的声调依然很高,不过没有变调,“松子只是在我寄出举报信时帮了我一点忙。真的,她只做了这件事。”
“那么,你为何要撒谎说,是和松子一起看到的呢?”
“因为我担心,说我一个人看到,大家会不相信。”
“你觉得说两个人看到比一个人看到可信度更高?”
“是的。”
“在十七曰的证人询问时,你为什么不把这个说出来?”
“对不起。”树理生硬地道了歉,“因为我仍然担心,光说我一个人看见,你们不会相信。”抿了抿嘴
后,她继续说道,“因为我是个不受
的讨厌鬼。”
这句话清晰地传向寂静无声的旁听席。
“我是个不受
的讨厌鬼。”
“我对不起松子,我要向松子谢罪。”
內心的波动使树理的身体摇晃起来。
“松子会死于事故,也是由于我将松子卷入事件的缘故。举报信被人捅到电视台,造成那么大的
动,松子她很害怕。谁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个样子。我很害怕,但松子更害怕。我拼命安慰她,对她说,只要我们不说出去就没事。”
三宅树理扫视一周陪审员们。
出交通事故之前,松子和我在一起。这是真的,我们在说举报信的事。松子想公开真相,我阻止了她,让她不要背叛我。”
惊讶的波涛在旁听席上扩散开来。
“松子她人好,就听了我的话。”
树理的视线再次回到正前方虚无的空中,似乎浅井松子就在那里。或许她看得到松子。不,她希望能在那里看到松子吧。
“可是,松子依然很害怕。她害怕得不得了,精神恍惚,才会扑到汽车前面去。”
树理将双手搭在证人席的椅背上,用力抓紧。
“是我害死了松子。”
“那事到如今,你又为什么想到要说真话了呢?”藤野检察官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她并不是在提问。主导着两人间对话的是树理。
树理双眼紧闭,咬紧牙关:“松子是我唯一的朋友。”
一直跟着这个“不受
的讨厌鬼”三宅树理的,确实只有浅井松子。
“我害死了她。她是个不可多得的朋友,却因我而死去。我无法忍受。”她补充道,“无论我怎样后悔都不会足够。今后我会一直后悔下去。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
“证人,”井上法官揷嘴道,“请你回答检察官的问题。”
树理凝着井上法官,说道:“我失去了松子,失去了一个再也找不回来的朋友。我希望大家理解这一点。”
她转向陪审团,开始反问。
“大家认为神原的证言是实真的,是不是因为他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因为他主动说出自己痛苦的往事?因为他公开了对所有人隐瞒着的亲生父母的事?因为这样,大家才觉得他说的都是真的,对吗?”
她又转向藤野凉子。
“你说过你相信我,又一下子背叛了我,也是因为这个?”
凉子没有回答。陪审员们都屏住呼昅,没人吭声。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同样可以。我也可以把隐瞒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关于松子,我撒了谎。对松子的死,我负有责任。我全都承认,是我害死了松子。几乎可以说,是我杀死了松子。”
她依然紧紧抓着椅背。
“所以,请你们也相信我的证言。我说的是真话。我没有撒谎的理由。我将亲眼所见的事实写进举报信。那全都是实真发生过的。”
飘雪之夜的屋顶,冰冷的铁丝网外侧,飘浮着柏木卓也那张白雪的脸。
“神原在撒谎。”嘴角歪斜,肩膀高耸,三宅证人咬牙切齿地说,“神原所说的一切,全都是谎话,都是他编造出来的一派胡言。为了证明大出无罪,竟敢如此胡说八道,他的脑袋肯定进水了。”
痛骂神原的同时,树理固执地背对着辩护方席位。即使那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一面墙,她这副模样也显得很不自然。
“柏木是被人杀死的,是被大出俊次杀死的。我当时就在凶杀现场,全都看到了。我听到大出起哄的声音,看到他一边
迫柏木一边怪笑。那是大出的拿手好戏。他最喜欢恃強凌弱。”
遭受树理強力谴责的被告此刻并不在法庭內。大出俊次的座位空着。即使用不着害怕,树理也不朝那里看上一眼。
“我在对实真发生的事情作证。请大家相信我的话。”
向陪审团诉说完后,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扇了一记耳光。
她回头看向辩护人及其助手,对神原和彦吼叫道:“我根本就没看见你!”
神原和彦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在这个法庭上,他第一次被惊到呆若木
。
红
完全褪去,树理的脸显得苍白异常,只有两只眼睛通红通红,眼里噙満泪水。
“你不在那里,根本不在那里。不要无中生有地胡说八道!”
山野纪央像是中了琊似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树理,不知不觉间似乎要站起身来,身旁的仓田真理子赶紧按住了她。
“你明明一点也不明白…”眼泪从树理的脸颊上滚落,“一点也不明白,还偏偏好出风头。拜托!别碍我的事,好不好?”
神原和彦的嘴动了一下,像是要抗辩,却并没有出声。
“你这种人,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情!”
她终于哭了出来,在泣不成声之前,她竭力控制住了。她双手紧紧抓住证人席的椅背,仿佛抓着一
救命稻草。
“没做什么坏事。”她边哭迈说,“没做什么坏事啊!”
没做什么坏事。三宅树理不断重复着。什么意思?这句话没有主语。她在強调的,到底是“谁”没做坏事?
突然,健一恍然大悟。
主语是“你”,是神原和彦。三宅树理在说,神原什么也没做。
她在撒谎。她一边说失去了松子,没理由再继续撒谎,一边却还在撒谎,还要求大家相信她的谎言。
然而,她又在救助神原和彦。
你什么都没做。对柏木卓也,你什么也没做。那天夜里,你不在楼顶。你没有和柏木见面。柏木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由于你不知道的原因死去了,跟你毫无关系。
三宅树理想通过“大出俊次杀死了柏木卓也”这个谎言,来赦免神原和彦的罪孽。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神原和彦理解“不受
的讨厌鬼”三宅树理。他比任何一个与她同窗的三中同学更理解她。没有一个同班同学肯为她着想,只有神原在为她着想。
在这个法庭上,神原尽情揭
了大出在校內犯下的暴行。三中的生学多少都有所了解,却总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神原却用语言将他犯下的恶行呈现在他们面前,并严加指责。他说,要问是谁写了举报信,是谁在陷害被告,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无论谁当举报人都不奇怪,因为被告自己早已埋下仇恨的种子。
他的这番话说到了树理的心坎里。所以那时树理会当场昏厥过去。她领悟了神原如此询问被告的意图。
你并不坏。
在严厉谴责大出俊次的询问中,神原向树理传达出一个信息:你撒谎了,但你并不坏。你只是想从被
无奈的境地中脫身,为此做出了自己能想到的事。你做了件错事,但你并没有做坏事。
神原将这一层含义传达给了树理,而并非树理之外的任何人。这不是空泛的场面话,也不是即兴的安慰。
我懂你的心思。
树理的谎言有着迫不得已的理由。有着关系到她灵魂生死的理由。三宅树理受尽大出俊次的欺凌,被他污蔑为妖怪。在学校这个牢笼里,她无处可逃。
即便三宅树理的证言皆为虚妄,她的话语中也依然蕴蔵实真。她说她听到了大出的起哄和嘲笑。这确实是她亲耳所闻,只不过,这并非那天夜里大出在屋顶上对柏木施加的暴力,而是树理在校园生活中反复遒受的痛苦体验。
对于既无法逃走又无法抵抗,得不到任何帮助的树理而言,老天留给她的选项只有两个:要么消灭自己,要么消灭大出俊次。
就在三宅树理走投无路之时,机会来了。为了让自己存活下去,她展开了绝地反击。给她这个机会的不是别人,正是神原和彦。如果柏木卓也死后,神原立刻公布真相的话,那树理什么都做不成。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树理依然走投无路,依然是个不受
的人,她也不会成为一个骗子。浅井松子也不会卷入事件,她也不会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
通过针对大出俊次的严厉询问,神原在不停地向树理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只有神原和彦,只有他一个人愿意宽恕这个既不受
又満口谎言的三宅树理。
树理对此心知肚明。她明白神原的意图。如若不然,她今天为何会来到这里?
她要解救神原,宽恕神原,通过继续撒谎,通过虚构的罪恶,通过无中生有的主张,来赦免神原和彦的罪。
她在说:神原没有做坏事。
“神原和这起案件没有任何关系。”三宅树理泪
満面,嗓音沙哑,呻昑一般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话,请你们相信我,拜托你们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蹲身下,放声大哭起来。这不是拙劣的演技,是真正的号啕大哭。
藤野检察官,”井上法官用毫无抑扬的声音说,“你还有问题要问吗?”
藤野凉子直愣愣地站着,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
三宅树理还在哭号。
“检察官,还要继续询问吗?”
“不,到此为止了。”
“辩护人。”井土法官看着神原和彦,“需要作
叉询问吗?”
神原一动不动地坐着。树理痛苦不堪的哭声在空气凝重的法庭內回
。
“不需要。”他坐着答道,随即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似的猛地站起身来,“不需要作
叉询问。
山崎晋吾走上前,把手伸给蹲在地上哭泣的树理,用轻柔的动作扶住树理的肩膀,让她站起身,半扛半抱地带着垂头丧气的树理离开证人席,直接带到法庭之外。这时,旁听席上有人站起身,跟着他们出去了。一个是保健老师尾崎,另外两个估计是树理的父母。
不,除了这三人之外,还有别人。那不是浅井松子的父母吗?松子的母亲用手帕捂着脸哭泣。她的脚步和树理一样踉踉跄跄,在丈夫的搀扶下朝法庭外走去。
目送他们出门后,神原和彦就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猛地坐了下来,嘴里轻声呢喃了一句。这声几乎被呼昅声掩盖的呢喃,只有紧挨着他的健一才能听到。
听到这声呢喃,健一明白,自己刚才的理解完全正确。
因为神原和彦呢喃道:谢谢!
·
等到法庭终于恢复平静,井上法官开口了:“刚才,藤野检察官回顾几天来的审议经过,提出建议,希望免去检察官公诉意见,以及辩护人最后辩护的程序。”
眼下,井上康夫依然极力保持法官的威严,真是顽固得可以。
“但本法官不赞同该建议。接下来,检察官将发表公诉意见,辩护人也将进行最后辩护。藤野检察官。”他厉声催促道。
凉子一声不坑地站起身,停顿了一会儿,才绕过桌子,走到陪审团面前。
“各位陪审员。”招呼一声,承受大家的视线后她终于
出微笑,“此次校內审判中,意外变故可谓层出不穷,不过也终于接近了尾声。”
法庭似乎已尘埃落定,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甚至都没有旁听者摇动手帕或扇子。
“首先,我要为自己不称职的检察官工作向大家道歉。”鞠躬之后,凉子抬起脸来,继续说道,“然而,我们传唤了能找到的所有证人,并请他们出庭作证,依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调查了所有能调査的事实,并大白于天下。请大家在此基础上心平气和地展开案件评议。”
请大家尊重事实。
“请各位开动脑筋,用心思考。我相信,各位一定能作出恰如其分的评议。”
说到这里,凉子微微偏了偏脑袋,像是在问自己:还有什么忘了说吗?随后,她又对自己摇了头摇。
“我的公诉意见到此为止。”
向井上法官作完报告,凉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站起身,
接他们的检察官归来。
“辩护人,请作最后的辩护。”
神原和彦手撑桌面,慢慢起身。他从未有过这样的表现。与藤野检察官不同,他站起来后并未走向陪审团。
过了一会儿,他才仰起脸,注视着陪审员们。
“正像藤野检察官说的那样,这五天里,确实发生了许多出人意料的事。各位陪审员时而愤怒,时而惊讶,心情一定十分复杂。我首先要对坚持参加审理的各位表示感谢。”
他也对陪审员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低下头,又慌忙用手撑住桌面,似乎不这样做,他的身子会直接朝前倒下去。
“就我的身份和处境而言,不知道下面要说的话是否妥当。可这些话我确实非常想说。”
山野纪央泪眼婆娑。沟口弥生与蒲田教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男生们像是约好了似的,全都坐得端端正正。以前在课堂上,无论遇到如何严厉的老师,他们都不会摆出这种势姿。
“我是柏木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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