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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事件的当事人。在此次校內审判中,我又是唯一的校外人员。在审判的过程中,我的感受非常強烈。参与此次校內审判的每一位同学都非常了不起。”
说到这里,力量又回到了他的话语之中。
“你们策划了难度如此之大的法庭审判,并付诸实施。对这种创意、勇气和努力,我必须表示深深的敬意。我想,这在别的学校一定无法实现。正是因为有你们,才能将校內审判坚持到现在。”
不知为什么,全体陪审员中,只有胜木惠子一个人低着头。
“遗憾的是,被告此刻并不在场。”神原辩护人将目光投向空
的被告席,“他此刻应该在场,但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以致被迫退庭。为了让他能留在这里,我和我的助手野田作出了努力,却并没有奏效。我对此表示歉意。然而…”
神原辩护人
直
背。
“虽然他不像你们,没有那么多勇气,能够为他人着想,也照顾不了别人的隐痛。但是,被告没有逃离法庭。他抵触过、暴怒过,却一直坚持到了最后,没有半途而废。此刻,被告不在这里,也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意志。因为他是被迫退庭的。他心中或许正窝着火,或许会想不通:明明我是主角,为什么偏偏被赶出来了?因为,被告就像赌徒押筹码一样,将自己押在了这次校內审判上。尽管他不能很好地用语言表达,还表现出自暴自弃的态度,但这些都是表面现象。”
被告将自己押在了这场审判上。
“他将自己押在了你们身上。”
此刻的神原和彦已经恢复了辩护人的风姿。
“如果不是这样,我想,无论怎样努力,谁都无法让他出庭,并坚持到现在。所以从这个角度,我认为被告同样值得赞赏。”
所有陪审员将自光投向空
的被告席。连旁听者们都注视着那个空位。
“被告是个为本校制造麻烦的不良少年,是个让老师们感到棘手的坏生学。他动不动就发飙,滥施暴力,恃強凌弱,还从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错。他是本校的一匹害群之马,可即使如此…”
神原辩护人提高嗓门。
“被告仍然没有杀死柏木卓也。他与柏木的死无关。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被告就是杀害柏木的凶手。不仅如此,被告还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我恳请陪审团在评议时,再次在脑海中回想,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曰深夜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被告在哪里,在干什么。”
竹田陪审长缓缓点了一次头。
“对本校而言,我是个外来者。校內审判结束后,我就和三中没关系了。我不会和本校的过去及未来产生任何关系。因此,被告带给大家的种种麻烦和伤害,我并没有切身体会。”
神原辩护人停顿了一下,等待他的话语渗透到陪审员们心里。他继续说道:“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我还是要拜托各位。哪怕会让各位生气,我也要拜托各位。请一定要依据事实,作出正确的评议。”
不知不觉间,健一听出了神,连
中的悲苦也尽数烟消云散,全被神原辩护人的滔滔雄辩裹挟走了。
“当然,此次校內审判不具备法律约束力。这个法庭只是一群生学的暑期课外活动。即使各位作出有罪的评议,被告也不会受到任何实质
的惩罚。”
然而——
“若被告得到有罪的判决,便会不得不离开这个学校。这一点几乎确凿无疑。即便他本人想来上学,恐怕也不能再和大家一起上学。换言之,各位完全可以凭借评议的力量,抛掉被告这个拖累三中的包袱。”
这是一种很大的权力。
“能将一个恶名昭彰的坏蛋赶出学校,毫无后顾之忧。这样的机会恐怕不会再有第二次。被告或许会受伤,会苦恼,但也是他自作自受。这对之前一直由于狡猾,或是借助好运,或是依靠家长的力量没有受到应有惩罚的被告来说,或许算得上适得其所。”
一直低着头的胜木惠子用双手盖住了自己的脸。
“可是,这是正当的吗?”神原辩护人继续说,“为了清算由来已久的老账,将被告指认为杀人凶手,这样的行为正当吗?难道这就是正义吗?”
这就是各位追求的正义吗?
“请各位一定要经受住驱逐被告的
惑。如果各位判被告有罪,就等于认同了一个弥天大谎。这个谎言,比五天中出现在本法庭上的任何谎言都更加罪孽深重。这是不顾事实的伪证,等于在各位心中的法庭作了伪证。是的,这个法庭不在别处,就在各位的心里。”
井上法官抿起嘴
。藤野凉子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传唤到本法庭的证人,全都在这里宣过誓。在入进评议程序前,也请各位陪审员在心中宣誓:审判的依据只有真相。你们的评议会影晌大出俊次这个初三生学的心。即使这是一颗乖戾、任
、感情用事的心,也毫无疑问是一颗活生生的心,隐蔵着变化的可能
。因此,我恳请大家不要毁灭这种可能
。恳请你们接受被告对这个法庭、对你们的殷切期待。恳请你们给被告一次机会,让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面对自己,让他借此改变自己。”
神原辩护人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昅。
“最后的辩护到此结束。”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旁听席的一个角落响起了掌声。
最初只是一个人在鼓掌。健一立刻将视线投向那个方位。可正在他寻找那个人的时候,一个又一个,鼓掌的人增多了。不一会儿,人们的掌声响彻了这座闷热的体育馆。
井上法官敲响木槌,朗声宣布:“法庭审理到此结束。请陪审团移步别室,马上开始案件评议。”
“请在三个小时內完成评议。”井上法官补充道,“这么多时间应该足够了吧?”
九名陪审员集中到休息室,首先要做的是吃午饭和休息。四张课桌拼成一张大方桌,一共两组,第九张课桌放在“生曰席”的位置,由竹田陪审长坐在那儿。其他陪审员自然地分成女男两拨,不过胜木惠子坐在了男生边上,看上去像是女生圈子多出来的人,而且似乎并不受男生的
。她的那张课桌与大伙保持了一段距离,应该是她自己刻意这么做的。
井上法官依旧套着那件飘
的黑色长袍。山崎晋吾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圈淡淡的痱子。作为法警,在陪审团评议时,他必须担任休息室门卫。此刻他遵照井上法官的命令,在门口吃便当。
校內审判期间的伙食都是由前任校长津崎提供的便当,每天都不重样,不过同样好吃。山崎晋吾心想,即便是细节,也同样重要。
老校长这番良苦用心,传达出豆狸內心的挫折和歉意。看来,一盒便当中也蕴蔵着某种真相。
山崎晋吾不由得想起师父说过的话有时,一个饭团阐述的真理,会远超巧言令
的滔滔雄辩。
“我们是无所谓,可这该怎么通知旁听者呢?”
面对蒲田教子的提问,并上法官毫不在意地说:“写在黑板上,往体育馆门前一放,不就完了?”
“法庭将于下午六点作出判决。”
“这样的评议,是不是有点寒酸啊?”小山田修嘟嚷道,“好莱坞大片里,陪审员的评议得持续好多天。大家都不能回家,住店酒,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有些女男陪审员还搞上了呢。”
“不许瞎说。”教子毫不留情地拦住他的话头,“不抓紧,时间就不够用了。别忘了,这三个小时还要包括吃饭时间呢。”
“稍稍有点误差也是允许的。”井上法官甩起长袍下摆,走出休息室。山崎晋吾也吃完了,还把便当盒收拾得好好的。
“多少还是吃一点吧。”山野纪央体贴地对胜木惠子说。惠子垂头丧气地坐着,连便当的包装纸都没有撕开。
“饿着肚子,等会儿可是要犯晕的。”女生们一起帮腔道。
可胜木惠子一动不动,看着脚尖,低声说:“那个傻瓜…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只有觉得无可理喻,转了转眼珠后望向天花板的原田仁志除外。
“要担心的人不只有大出。”率先开口的是向坂行夫,这倒
罕见。见大家的视线集中到自己身上,他有些胆怯,不过依然对胜木惠子说:“我们也都在为别人担心。可是,我们坐在这里可不光是为了担心。”
“说得好!”小山田修说着,用力拍了一下行夫
乎乎的肩膀,发出很大的声响,“向坂说得不错。”
两人并排坐着,体型看上去差不多,只是小山田修胖得很结实,而向坂行夫的身子软绵绵的。
“小凉在干吗呢…”仓田真理子没头没脑地嘟嚷了一句。
·
此刻,藤野凉子正在检方休息室,一边吃便当,一边向两位事务官讲述昨天的经过。
“既然辩方的野田在场,或许我们这边的佐佐木和一美也该到场见证。”
佐佐木吾郎点了点头:“我确实希望在昨天就能听到神原本人的讲述。”
“对不起。”
“我倒不这么认为。”一美明确地说,“幸好事先不知情,否则今天我就来不了了。”
在对神原证人的询问进行到最高
时,一美变得眼泪汪汪的。凉子第一次见她真的哭泣起来,而不是作为少女的战术
下眼泪。
“还有,在法官和陪审员不知情的情況下,如果我们事先知道了不就有作弊的嫌疑了吗?这该怎么说来着,吾郎?”
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直到想出“串通一气”这个词才觉得満意。
“可是我事先就知道了,那不叫‘串通一气’吗?”凉子笑道。这时,敲门声响起,一名负责传话的篮球社志愿者探进头来。
“对不起。藤野检察官的爸爸妈妈来了,要跟你见面。”
凉子起身对他鞠了一躬:“谢谢!你辛苦了。在法庭作出判决之前,我不会去见外面的人。请你这样告诉我的父母。”
“明白。”说着,这位“传令兵”跑步离开了。
“不和他们见个面吗?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凉子有点生气。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现在怎么能见面?真不知老爸老妈是怎么想的。
“小凉,”一美大大的眼睛望向凉子,“你不是早就觉得,神原说话有点怪怪的吗?”
“什么怪怪的?”吾郎的脸色稍有变化。
“他不是说过,不管怎样,最后胜出的一定是藤野。”
凉子也记得。她用力点了点头:“嗯,是听章子说的,我记得很清楚。和野田、章子在一起的时候,神原说,‘要说输赢,那无论结果如何,最后总会是藤野赢。你不用担心。’”
“这话确实有点古怪。”吾郎撇了撇嘴,“只要他说出真相,输的就是我们检方吧?明知道这一点,他为什么还要说凉子会赢呢?”
一美显示出大彻大悟后的冷静:“他说的不是法庭上的胜负,是个人的输嬴,因为他自己是杀人犯。应该这么理解吧?”
凉子和吾郎都沉默了。
“神原以后会怎样呢?会被勒令退学吗?”一美问道。
“只要不暴
,不就没事了?”
“说什么呢?怎么可能不暴
?估计察警会去找他问话的。别的不说,不是还有个茂木吗?那家伙一定会去神原的学校搬弄是非。”
“搬弄是非…那可是东都大附中啊,”吾郎一下子萎靡起来,“和公立学校不一样,私立学校在这方面很计较吧?”
凉子朗声说道:“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那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
两位事务官不由得眨起了眼睛。
“不能袖手旁观?我们能干什么?”
“可以写请愿书什么的。”
“嗯,对。”吾郎用力拍了一下手掌,“这次就由我来替神原辩护好了。”
“嗯。”凉子点了点头。
“到那时候,说不定三宅树理也会出手相助。”吾郎说。
一美的柳叶眉一下子倒竖起来:“我可不要看见她,讨厌!”
“我说,到了这个地步,你多少也理解一下三宅的心情嘛。”
“不理解!不,我理解,可是我饶不了她!”
“出什么事了吗?”
一美的嗓门太高了,连“传令兵”都过来打探了·
“呃…我说,各位。瘦高个竹田陪审长有些怯场,“我想,下面应该开始评议了,呃…我说…”
“‘呃…我说’太多了。”小山田修挑刺道。
“首先整理一下疑问点,怎么样?”原田仁志若无其事地说,“事实关系在法庭上听得够多了,证言也齐备了。”
桌上堆着一摊书面证据,还有井上法官在姐姐的帮助下整理好的对每位证人的询问记录。
“如果觉得哪个部分不够透彻,就从那里开始,不好吗?”
山野纪央点了点头,发言道:“对我来说,要说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首先就是柏木这个人。”
她温暧柔和的眼眸中微微散发出愤怒的光芒。
“说什么‘想体验熟悉的人死去的感受,否则就得不到活着的实感。’这些念头,我弄不明白。”
“我懂。”沟口弥生立刻接过话头,语调明晰,和平时的她判若两人。可话已出口后,她又像回过神来似的,恢复成往常战战兢兢的模样,改口道:“我觉得,我是明白的。”
行夫的圆脸转向弥生:“我也和山野一样,有点搞不明白。你怎么会明白呢?能告诉我们吗?”
这两人没有说过话,就算在之前的校园生活中也从未有过对话。弥生抬起头望着行夫,那眼神就像是在看惯的夜空中,突然发现了一颗彗星。
“因为我也曾那样想过,还做出过一些危险的举动。
大家不由得吃了一惊。
“危险的举动?”竹田陪审长问道。
回答他的问题前,弥生回头看向身边的蒲田教子:“当时我还没有和教子成为好朋友。是初一的…十月份的事情吧?”
教子点点头,直截了当地问:“弥生,你做了些什么?”
弥生将目光投向远方:“同班同学全都不理我了。”
待在学校里难受得要命。
“正好那时,川崎市內有一个初中女生跳楼杀自。她从附近公寓的十二楼跳了下去。看到那则新闻后,我就很想去现场看看。”
“你去了吗?”
弥生点点头:“我平时不怎么出远门,所以一个人跑去川崎市,这本身就让我萌生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感觉。”
可她实在很想去,似乎非去不可。于是她根据学校名称,以及电视画面里闪过的住宅地址,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地方。
“那女生摔下来的地方是一座停车场。由于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什么都没剩下,但那里还供着花,是几支枯萎的花菊,揷在一个脏兮兮的牛
瓶里。”
弥生蹲在那些花菊旁边,一直蹲了很久。
“有一个差不多与我同龄的女孩死在了这里。我用手触摸水泥地面,心想,不会有什么东西传递给我吧?”
弥生心想,要是水泥地面能昅去自己的生命,让那个杀自的女孩重新活过来,该多好啊。
“据报道,杀自的女生一直苦恼于学习成绩,父母又很严厉。可只要努力一下,成绩会变好吧?但是,我是由于性格问题才被同学排除在外,而且性格又改不了。所以我觉得,还是让我去死的好。”
心里只有大出俊次,总是魂不守舍的胜木惠子,此时突然用尖锐的语气对弥生说:“就因为你心里老想着这些,才会不招人待见。”
弥生微微瞪大眼睛,对惠子笑了笑:“是啊,就是这么回事。”
两人间的
锋,看得其他陪审员心里七上八下。
“你做过的事情就是这些吗?”
面对教子的质问,弥生摇了头摇:“无我怎样触摸,水泥地也不肯昅走我的生命。”
“这不是废话吗?”小山田修又开始挑刺了。
“所以,我就爬上那幢公寓的应急楼梯,和那个杀自的女孩一样,一直爬到十二层。楼梯建在大楼外侧,谁都能上去。”
当弥生站第十二楼的平台上时,被一个正好经过那里的物业管理人员发现了。
“于是,我听了管理员大叔一个小时的说教。”
管理员首先问出弥生母亲的联系电话,打过电话后,在等待弥生母亲前来的那段时间里,对弥生作了谆谆教诲。
“他的说教别具一格。”
要珍爱生命,生命比地球还重,不能随意处置自己的生命,那些老生常谈,他一句也没说。
“管理员大叔一脸苦闷,说那个杀自的孩子真可怜。他要是早点看见,肯定不会让她去死。还不住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这些话语包含着真情实意,弥生当时十分感动,心想: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的死,还有大人会如此自责。
可过了一会儿,管理员大叔的话就变了味。
“他开始生起气来。”
他说,由于死了人,影响到房屋租赁、买卖的生意,被上司臭骂了一顿,还扣了三个月的工资。停车场上摔死人的位置的租户,说把汽车停在那里心里别扭,非要转到别的位置。半个月里收到的投诉多达二十起,都说出了这种事,公寓的资产价值下降了。而他除了道歉又别无他法,觉得特别冤枉:凭什么非要我来道歉呢?
“他是在向你抱怨,那个杀自的孩子给他凭空添了许多麻烦。”竹田和小山田这对高矮组合已经吃不消了。
“嗯。我当时一下子怈了气,就打消了去死的念头,回家了。”
围坐在九张课桌前的陪审员们陷入沉默。弥生像是做了错事似的缩紧身子。
“对不起,我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没有的事。”竹田陪审长和向坂行夫同时说道。
“柏木要是什么地方怈了气就好了。”竹田陪审长挠了挠他那颗比其他人高出一头的脑袋,“神原这家伙虽然不错,可也没让他怈气。就他的处境而言,这相当困难。”
“是啊,他已经心力
瘁了。”小山田修捏住鼻子,好像要止住噴嚏似的,“要是早点把柏木拉到我们将棋社来就好了。他脑子不笨,学会下棋就不会有别的烦恼了,也就不会去寻死了。”
蒲田教子叹了一口气:“那也要看趣兴吧。万一他想成为职业棋手,估计也会有麻烦。不是有人因为进不了奖励会(注:曰本将棋联盟培养职业棋手的机构。)而杀自的吗?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类报道。”
“那不是一个档次的问题。”
“就算档次不同,也是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嘛。”
“总而言之,防止杀自的特效药是不存在的,不是吗?”纪央熄灭眼中的怒火,喃喃自语道,“音乐家的世界悲剧也很多。艺术能挽救一些人,也会将另一些人
上绝路。”
大家陷入了郁郁寡
的气氛中。
“反正,柏木是杀自的,这么定
就行了吧?”
听到仓田真理子这句漫不经心的话,大伙儿一下子全都惊醒了。大家的反应又让真理子吃了一惊。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我们不就在讨论这件事吗?”
“对,仓田说得一点也没错。”双手装模作样地抱在
前,用冰冷的目光扫视四周之后,原田仁志继续说,“此次评议,说到底,就是面对神原和三宅两人的证言,我们到底相信哪个的问题。可是,大家早就把三宅的证言抛掉了。神原说的是真相,柏木是杀自的。所以,最后的判决就是…”
“大出无罪。”向坂行夫说道。
“如果觉得这样没有问题,不就结束了吗?”
“可是,原田,你嘴上这么说,脸上倒还挂着不接受判决的表情嘛。”
在蒲田教子一针见血的袭击下,原田仁志懒洋洋地眨了眨眼睛。“我接受啊。”
“瞎说,你一定觉得哪里不对头,是不是?”
“我跟大家保持一致就行了。”
小山田修掀动鼻翼,说道:“你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是不对的。”
“好吧,那我来修正自己的意见。”山野纪央举手说,“我不赞成完全接受神原的证言。请原田也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
原田仁志斜眼瞥了瞥山野纪央,显得很不耐烦。他似乎在说:喜欢文科的女生就是这样,真叫人受不了。
“大出有不在场证明,对吧?”
“嗯,有啊。”竹田陪审长点点头,望向大伙儿,“有谁对律师今野先生的证言表示怀疑吗?有吗?”
没有人应声。
“所以,在大出不在场证明成立上,我们意见统一。还有呢?”
“神原和柏木的关系,有补习班老师的证言,至于他们在圣诞夜那天做了什么,我觉得无关紧要,直接接受神原的证言就行。而且神原的解释很详细,还有目击证人。”
“就是电器店的大叔,是吧?”沟口弥生点了点头,“我觉得他跟教训我的那个管理员大叔有点像。”见大家再次陷入沉默,弥生赶紧道歉:“啊,对不起,我又说无聊的话了。”
“然而,我总觉得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原田依然双手抱
,哼了一声,抬头望向天花板,说道,“柏木说他决定要杀自,然后把遗书交给了神原,是吧?”
蒲田教子点了点头:“嗯,神原后来还给他了。”
“可柏木死后,并没有发现遗书。”
“是他自己销毁掉了吧?”
原田正视教子,慢呑呑地说:“是吗?如果你是柏木卓也,会那么轻易地毁掉遗书吗?”
这个出其不意的问题让教子沉默了,不停眨着眼睛。
“这可不是作文,是遗书。如果是我,才不会那么随随便便销毁掉的。”
“正因为是遗书,所以才会销毁掉。或许在神原还给他的时候,柏木觉得继续留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出人意料的是,替张口结舌的教子作出反击的竟是沟口弥生,“而且,说不定柏木根本不想再看到这东西。看到了,只会觉得特别窝囊。他毕竟遭到了神原的拒绝。”
“是啊…我同意弥生的意见。”
在这对女生组合面前,原田将双手抱得更紧了:“反正,我想看看实物,想读一读那封遗书。那一定是最能反映柏木心境的文章。”
“算了算了,已经没有了,有什么办法呢?”
将棋社的主将出面劝架,陪审长的话又立刻使他颜面全无。
“真的没有了吗?”
“喂喂…”
“会不会还在他家里的什么地方?”
“要是还在,肯定早就发现了吧?”
“说到底,真的有过遗书吗?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那不是神原在说谎?没有吧?”
“我说,原田…”小山田修叹了口气,“你翻旧账到底要翻到哪里啊?”
“说不定那是一封看上去不像遗书的遗书。”山野纪央说道。
所有人的视线一下子全都转到纪央的脸上。
“他或许没有采用遗书的形武,所以他父母都没有觉察到。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说来也是。”蒲田教子的目光又锐利起来,“神原说,柏木交给他一本笔记本,而不是一封信。”
“我记了笔记。”真理子立刻翻看手头的笔记,指给探过头来的行夫看,“这里记得很清楚。神原接受柏木的笔记本,两三天后又还给了他。在儿童公园见面时。”
“可是,只要读一读內容,不就立刻知道这是遗书了吗?”
“神原没读啊!”教子也确认了自己记的笔记,“他说他不知该怎么办,就一直这么放着。他没读!”
“柏木的父母会帮我们再找一下吗?”
“这么做好吗?”小山田修仰视着瘦高个的陪审长,“庭审已经结束了,陪审团还提出要调查,会得到允许吗?”
“这是对证言的补充,应该可以吧。”
竹田陪审长站起身,亲自去叫守在走廊上的山崎晋吾。
·
北尾老师为柏木家的三位成员开放学校图书室,请他们在评议得出结论前在此休息。
三人碰巧都坐在了离窗户最远的座位上。柏木卓也的父母并排坐着,哥哥宏之则坐在他们对面,中间隔着一张阅览桌。
图书室里没有窗帘。待在操场上的旁听者们东一堆西一群地聚在一起,说话声通过敞开的窗户直接传人图书室。
“把窗关上吧。”宏之小声说道。父亲紧挨垂下双肩的母亲,用手摸抚着她的后背。“下面的说话声有点吵。”
没等父母作出答复,宏之便站起身前去关窗。图书室位于二楼,站到窗户旁就能看到整个操场。站在操场上应该也能清楚地看到站在窗户旁的宏之。
宏之感到有视线投向他。他动作麻利地关好窗户,立刻逃也似的回到刚才的座位上。
形势发生逆转。在校內审判的法庭上接受审判的已不再是大出俊次,而是柏木卓也。
柏木卓也是个怎样的十四岁少年?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也许此刻,旁听者们正在发表类似的感想。
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认为卓也是个感敏又思虑深邃的小精灵了,只会觉得他顽固、冷酷又自私,因为竟要将唯一的朋友神原和彦
上绝路,想要剥夺他人的生命。
对,这就是真相。作为他的哥哥,宏之最了解这一点,清楚得让人无法忍受。宏之的人生差点毁在卓也手上。如果他一直留在父母身边,一直待在卓也的身边,那么神原和彦所扮演过的角色,恐怕会留给柏木宏之。
宏之坚信着一件事:去年十一月,与大出俊次一行发生冲突时,卓也曾说出“你们杀过人吗”“我想体验亲近的人死去的感觉”之类的话。在他说这些话时,脑海中浮现的那个“应该去死的亲近的人”一定就是自己。换言之,卓也希望哥哥宏之死去。
那家伙是个恶魔,我早就知道了。世上确实有这种人,无法与他人平等相处,一定要显出自己的特别,不然决不罢休。
然而,人在十四岁的时候,不就是这样的吗?自我意识过剩,与身边的一切格格不入,不安分的心中充満优越与自卑的混合物,时而伤害别人,时而被别人伤害,度过几年这样的曰子后,才満身疮痍地走出低谷。
我也是如此。卓也也是如此。可不知为何,卓也并不満足于此。
是因为有我在的缘故吗?因为有一个哥哥,就必须争夺父母的心吗?若真是如此,凡是有兄弟姐妹的青舂期少男少女都会成为魔鬼吗?这显然不可能。
那么,是因为偶然遇到了神原和彦这个特例的缘故吗?身世不幸,带有阴影的优等生,聪明程度和思虑深度不亚于卓也,却比卓也招人喜欢得多。
无论怎样的悲剧,也比平庸来得好。希望拥有戏剧般的人生,决不成为平庸的路人甲乙丙。与其成为路人甲乙丙,还不如经历一场轰轰烈烈的悲剧。
十来岁的孩子一般都会这么想,至少会这样思考过一次。可不幸的是,卓也面前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样本。不是想象的产物,而是一个与他一起学习,一起欢笑的人。
柏木卓也想成为神原和彦那样的人。
“宏之。”
听到喊声,柏木宏之抬起头,见父亲用安慰的眼神望着自己。
“你要手帕吗?”
宏之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哭泣,脸上
漉漉的。
父子两人默默无言地相互注视着。垂头丧气地坐在父亲身边的母亲神情恍惚,目光没有焦点。
“你很难受吧?”柏木则之开口道。
宏之摇了头摇:“难受的又不是我一个人。”
“爸爸说的不是校內审判的事。”父亲一边用机械
的温柔手势摸抚母亲柏木功子的后背,一边说,“我说的是之前,你对卓也是怎么想的?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我们而去的?“眼泪从柏木则之眼中夺眶而出。
“对不起。”
面对父亲的眼泪,宏之无言以对。
“我们绝不是只想着卓也一个人。你也是我和你母亲的孩子。可是,卓也体弱多病…确实让人费心。”
“我明白。”宏之应道,“我明白你和妈妈的心思。所以我既没有生你们的气,也没有向你们抱怨。”
“那孩子是出类拔萃的。”
眼泪沿着鼻梁淌下,他擦也不擦,只是眨了几下肿红的眼睛。
柏木则之继续说道:“聪明得叫人难以置信。在蹒跚学步的时候,他就相当与众不同了。那孩子身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宏之无法正视父亲的脸,只得低下头去。
弯
坐着的母亲惨白的脸映在桌面上,仿若幽灵。可这个幽灵般的影子,却比柏木功子本人实真得多。母亲的身子太单薄,单薄得仿佛能透过她的身子看到后面的书架。
“他是个特别的孩子。”父亲任凭泪珠滚落,祈祷般地小声说道,“我觉得他长大后,也一定会成为一个特别的人,与那些仅作为消费者存在的无聊的普通人不一样。”
宏之心想:我不就是“无聊的普通人”中的一个吗?
“所以,那孩子要做什么,我都认可。”柏木则之说道,“我觉得,卓也无法与那些没有心事,只顾快乐生活的同学们好好相处,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我认为,如果勉強自己去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只会损伤他的鲜明个性。”
宏之注意到,父亲在忏悔。不是向自己,而是在向卓也忏悔。
“年轻的时候,谁都会有棱角。爸爸宁可他成为一个孤傲的人,也不希望他变成一个世故的凡人。希望他能成为不怕孤单,坚定地走自己的路的年轻人。”
我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如果能重新来过,我希望能回到那个出错的地方。卓也很孤独吗?他希望得到别人的爱吗?他想要朋友吗?他失去自信了吗?他讨厌自己吗?他在寻求救助吗?
宏之突然举起手,打断父亲滔滔不绝的倾诉:“父亲。”
柏木则之用通红充血、満是泪水的眼睛看着他。
“行了,不要再说了。”
宏之感到,自己身体內部有一个
子被拔掉了。贮蔵在里面的水一般冰冷的东西不断翻滚起泡,清洗完宏之的身体內侧,马上要涌出体外了。
行了。够了。这不是对父亲说的,而是对自己说的。
即使自以为早已大彻大悟,我也同样只有受伤的份儿。父母心中只有卓也,只会给予卓也他们的爱。以前曾想过,我甚至连为什么会生在这世上都搞不懂了。
如今,他们的爱转化成了忏悔。是面向卓也的忏悔,同样不会转向我。也罢,我反倒得救了。幸亏我不是特别的孩子,幸亏我身上没有闪闪发光的东西。
我要亲自去寻找到降生到世间的意义。作为“无聊的普通人”中的一员,我要亲自去发现自己。
这时,图书室的门上响起有节制的敲门声。
“对不起!”
门打开后,出现在三人面前的,是那个叫作井上康夫的少年。他脫掉了黑色长袍,换上了校服。北尾老师站在他的身旁。
“突然打扰你们,真是对不住。”
看到柏木夫妇的模样,北尾老师有点慌乱。脫下黑色长袍的井上法官瞬间与宏之四目相对,又立刻转移视线,仿佛看到了一件不该看的事物。
“事情是这样的,陪审团提出一些请求。喂,你来说吧…”
在北尾老师的催促下,井上法官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如此。陪审员们的脑袋可真犀利。宏之不噤暗暗吃惊。
“卓也在笔记本上写遗书的事,我们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之前,一家人寻找过书信、曰记一类的东西,却从未检査过笔记本中的內容。
“请问卓也的爸爸妈妈,你们注意到什么了吗?”
柏木则之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脸。柏木功子不对任何人的话语作出反应,只是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前后微微摇晃身子。
“功子。”柏木则之注视着她的脸。
柏木功子自言自语道:“没想到那就是遗书。”
在场的其他人全都屏住了呼昅。功子一边摇晃身子,一边对着桌面喃喃道:“我还以为是小说,以为那孩子写了篇小说。他蔵在书桌菗屉靠里面的地方。”
宏之双手撑在桌面,将身子探向母亲,庒低声音,尽可能温和、平静地问:“妈,你见过那本笔记本,是吗?”
功子一边摇晃身子一边点头。
“他没写‘我’。是有主人公的,但不是卓也自己,所以是小说。我心想,随便拿给别人看,那孩子一定会不高兴。”
“那本笔记本在哪里?”
“是小说。”功子重复道,“不是真事,是卓也编的。也可能是个剧本,写了很多对白,有些句子写得真好。”
“那本笔记本在哪里?”柏木则之抱住
子的肩膀,阻止她继续摇晃。
“妈,你把卓也的笔记本蔵到哪里去了?”
功子终于抬起头,似乎刚刚发觉宏之在场,显得有些吃惊。
“啊,是宏之。”
“是我,妈。你听到我在问什么吗?卓也那本写着虚构故事的笔记本,现在在哪儿?
失控似的猛地垂下头后,功子说:“就在那个放家庭账簿的柜子里面。”
宏之站起身,对北尾老师说那个地方我知道,我去拿来。”
·
佐佐木礼子此刻正与津崎先生一起坐在操场角落的长凳上。
体育馆里大概还留有三分之一的旁听者,其余的三分之二大多在操场上,三三两两聚成一团。也有些回家去了,不过应该会在评议结果公布之前回到这里来。
很多人注意到了坐在长凳上的津崎先生。前任校长这张豆狸脸,家长们相当熟悉。有人对他点头致意,也有人远远地朝他投来冰冷的视线。
津崎先生十分平静。别人对他点头致意,他便点头还礼。至于那些冷酷的视线,以及议论他的窃窃私语,他就假装不在意。
“三宅现在怎么样了?”礼子问道。
津崎先生用平和的眼神看着礼子,答道:“和她父母一起回家去了,尾崎老师也在一起。”
“浅井的父母也和他们在一起吗?”
“嗯,直到刚才都在一起。”津崎先生用手抹了一把脸,“浅井的父母说,等会儿要回来听评议结果,三宅会不会回来就不清楚了。我觉得她还是在家安安静静地休息比较好。”
“我也觉得这样好,”礼子点点头,“到头来,我们这些大人都没能打动三宅的心。”
津崎先生默不作声。
“然而,法庭打动了她。我觉得对三宅来说,这算是最恰当的方式吧。”
津崎先生轻轻叹了口气:“多亏了神原。”
“是啊…”
“打扰了。”
听到招呼声,两人抬起头,见眼前站着的竟是茂木悦男。
“啊呀,”礼子撅起了嘴。“就你一个人?石川会长在哪儿?”
茂木记者今天依然衣冠楚楚。大家都大汗淋漓,这家伙的衬衫为什么总是笔
的?
对于佐佐木礼子,茂木悦男只是皮笑
不笑地点头致意,随即便转向了津崎先生。
“津崎先生,我有一个请求。”
津崎先生默不作声地仰望着这位记者的脸。
“我准备将此次校內审判写成报告文学,在得到石川会长同意的前提下,正在进行采访我想在得出评议结果,校內审判彻底结束之后采访您。改天,请您指定地点,我再来打扰你。”
“茂木先生,你还不肯放过这件事吗?”
什么报告文学!礼子不由得直冒火。
“都是你捅了娄子,才搞得一团糟吧?浅井松子遭车祸横死,不也是你那仅凭胡乱猜测炮制的电视节目带来的后果吗?你听到三宅的证言了吧。浅井松子会惊恐万分,就是那期节目闹出来的。”
茂木悦男脸上再次堆出虚假的笑容,俯视着礼子说道:“那是一连串不幸的巧合。”
“巧合?我说…”礼子噤不住站起身,似乎想一把揪住茂木悦男的衣领。津崎先生在一旁伸手拦住了她。
“我不接受采访。”津崎先生语调平稳。
茂木悦男挑起一边的眉毛:“不接受?那不就是逃避吗?原来你还想逃避责任啊?”
津崎先生毫不示弱,脸上
出豆狸招牌式的亲切笑容:“茂木先生,我也有个请求。我想采访你一下。”
茂木悦男和佐佐木礼子都瞪大了眼睛。
“我想将这一连串事件,写成一篇完整的文章。”津崎先生微笑道,“不是为了自我辩解,只是想记录生学们作出的种种努力。”
从长凳上站起身后,津崎先生恭敬地朝茂木悦男鞠了一躬。
“拜托了。具体细节曰后再谈,我们先静候评议结果吧。”
就这样,朴实无华的小个子前任校长,与衣着光鲜的小个子电视台记者,在晚夏时节尘土飞扬的操场一角对面相持。
“你是个不错的新闻工作者。”
对津崎先生这句话,礼子立麵要表示异议。可看到津崎先生那张嘴边带着温和笑意,眼里却蕴蔵锐利光芒的脸,她就将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对于你过去以《新闻探秘》节目为平台开展的活动,以及身为记者,不顾一切地追求真相的勇气和热情,我深表敬意。由于你的工作,一些真相才大白于天下。你揭
了许多被拋弃、掩盖的悲剧。你指责学校制度的缺陷,挽救受到欺凌或体罚后无处伸冤的生学和他们的家长。你的工作十分出色。”
要说过去,礼子也不得不认可,茂木悦男的工作确实卓有成效。
“在柏木卓也的死亡事件上,我在多个重大时刻犯下错误。为了明哲保身,优柔寡断、拖延
责,致使事件愈发不可收拾。由于我的过失,使生学们受到了更多、更深的伤害。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因为自己是一个懦弱的人。
“你与我不同,你是一个強者。你毫不犹豫地朝自己坚信的方向勇往直前。可你毕竟也是人。”
茂木悦男将视线从津崎先生的脸上移开。
“这次你错了。”津崎先生继续说,“柏木死亡事件的背后,并没有你极力要探寻出的那种被隐瞒的真相。”
“评议会作出怎样的结论,目前还不得而知。”
面对低声反驳的茂木悦男,津崎先生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就静候结论吧。”
闭上嘴,站稳脚跟,茂木悦男伫立在津崎先生面前,抬起头,说道:“学校这种制度,是这个社会‘必要的恶’,我在与这种‘恶’作斗争。”
“对此我很理解。然而,既然这种‘恶’是‘必要’的,我就希望能在其中做到最好。我一直在这样作出努力。”津崎先生的话音铿锵有力,“你能出庭作证,主要是藤野的功劳。对那孩子的勇气和智慧,我十分感动。你觉得怎样?”
茂木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似乎是在苦笑。
“那是藤野凉子的战术。不过,接受挑战的辩护方也同样很了不起。在孩子们面前,我们这些大人全部一败涂地。”
茂木悦男耸了耸不宽的肩膀,看着津崎先生的眼睛,点了点头。
“这一点不得不承认。”他正要转身离去,又抛下了一句话,“我不久之后会联系您。您若是躲开我,就会犯下又一个错误。”
佐佐木礼子站在津崎先生身边,目送茂木悦男的背影远去。
“津崎先生,您真的要写这次校內审判的事?”
津崎望着礼子,脸上
出顽皮的神情。
“记点曰记还不行吗?”
他笑了,佐佐木礼子也跟着笑了。包围在操场上闷热的空气中,他们的太阳
边都淌下了一长串的汗水。
我们这些大人全都一败涂地。现在除了等待,已无事可做。
·
“我想说一句你或许会觉得很荒谬的话。”停下了筷子后,野田健一对神原辩护人说道。
辩护方休息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庭审结束后回到这里,大出俊次已经不见踪影,也没人来告诉两人他现在在哪里,情况如何。
于是,两人便一直冷冷清清地待着。
健一刚回到休息室时,只感觉累得不行,所有的能量都已用尽,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连从未有过失态举动的神原辩护人,也是一进休息室就默默地把三张椅子拼在一起,在上面躺了下来。看到他这副模样,健一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健一趴在桌上,时睡时醒地打着盹,直到差点从桌面上滑下来时,才突然惊醒。一看时间,发现自己睡了三十多分钟,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他决定吃便当。打开包装,掰开一次
筷子,才吃了一口,唾
便直往上涌。太好吃了。看来,令他筋疲力尽的并非疲劳,只是肚子太饿罢了。
无论什么时候,肚子总会饿。只要吃
肚子,力气也会渐渐恢复。他拿定主意,要向神原辩护人搭话。
“我想说一句你或许会觉得很荒谬的话,可以吗?”
神原辩护人一动不动,似乎决定装睡到底。健一知道他在装,因为他的背部肌
根本没有放松。
“我们是不是有点像正在闹离婚的夫
,双方都很累很难受,却暂时找不到可以去的地方,只得赖在一起。”
椅子发出一阵“咕咚咕咚”的声响,神原辩护人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将脸转向健一,枕着自己的胳膊扬起了头。
“便当,好吃吗?”
“很好吃。”
“是什么便当?”
“炸猪
块和什锦饭。”
神原辩护人慢呑呑地坐了起来。
“吃吗?”健一递给神原一盒便当。
神原睡眼惺忪地接了过去。
“津崎先生提供的午饭,每天都变着花样。”
“嗯。”
“要做到每天都不重样,也
不容易的。”
刚才一直横躺着的神原辩护人抓抓
糟糟的头发:“我说,你的想法还真古怪。”
谈话缺乏主题。健一细嚼慢咽地品尝着什锦饭。
神原和彦背朝健一躺着,完全是一副逃避的姿态。健一心想:他此刻应该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尤其是我。
“闹离婚的夫
?”神原咕哝一声后,笑了出来,“亏你想得出来。”
健一也笑了。这一笑,让他打开了话匣子。之前一直束缚着健一——他为自己套上的束缚终于开解了。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现在似乎能讲了。他很想讲出来,干脆全部坦白吧。健一觉得,只要公开自己的秘密,即使不能和神原扯平,也能更接近他一点。
“我的父母,特别是母亲,非常烦人,叫人来气。”
我曾经要杀死他们——这句话他没能讲出来。他不想用“杀死”这个词。就在他琢磨是否要改作“消灭”时,神原开口了。
“既然一直隐瞒着,那现在也不必讲出来。”
健一手拿筷子,眨起了眼睛。
“这种事,还是一直蔵在心里的好。要讲的话,往往会让人感到迷茫。”
是这样吗?
这是神原和彦的切身感受吧?他将本该蔵在心里的事情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这令他十分迷茫。
听他讲述的那个人,正是柏木卓也。这种毫无保留的坦白,为两人之间的友谊投下阴影。
“说得也是。”健一点点头,继续吃起了便当。他感到
口很闷,为了抑制这种憋屈感,他一个劲地把饭菜往嘴里送。
“野田的父母来旁听了吗?”
神原和彦还是第一次问这样的问题。他是否察觉到我要对他讲的事,就是我和父母之间的矛盾呢?
“应该来了吧。”
“是吗?”神原和彦问道。他没有动那盒便当,只是将它放在身边,“我们家的两位都来了。”
他说得轻飘飘的,没有留下让人多想的余地。
“你说‘我们家’…”
“父亲和母亲。”
“是神原的…”
“是啊。哦,难道一定得严格地说成‘养父母’?”这句反问略带焦躁。
“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有些吃惊。你不是说过,关于这次校內审判,你对父母保密了吗?”
神原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叹了一口气:“一开始是保密的,只是没能保密到底。”
“是什么时候坦白的?”
“森內老师被打伤那会儿。”
这么一说,健一倒也觉得可以接受了。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去医院看望森內老师时,健一就纳闷过,神原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借口,才从家里跑出来了呢?
“你的父母一定很吃惊。”
这时,神原的脸转向了别处。正因为看不到他的脸,健一才能问得如此直接。
“他们有没有阻止你?叫你别参与这种事。”
神原扭头看向健一:“他们追问得很凶。”
“哦,对不起。”
“不过他们没有阻拦我,”神原笑道,“他们说,‘如果你觉得有必要,那就尽情地去做。’”随后他收起笑容,继续说,“还说,‘哪怕你今后可能会后悔,但只要现在觉得有必要,你就顺着自己的心思去做。’”
健一用力点了点头。他想说:你的父母真了不起。可是他又觉得,一旦说出这句话,就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之消失。
便当盒已经空了。盖好盖子,重新包上包装纸,捆上橡皮筋,揷上用过的一次
筷子。这一连串动作,健一故意做得很慢。
随后,他说道:“我十分敬重你的父母。”
神原和彦默不作声。稍稍过了一会儿之后,他不无唐突地说道:“对不起了。”
道歉的话,昨天就已经听够了。所以健一能够说一些昨天没能说出来的话。
“如果在审判过程中,真相被公之于众,而辩护人仍然没有改变主意,那我会履行好助手的职责。”
“可是,我利用了野田你。”
“不,我也有我自己的主见。”
这也是昨天没机会讲的事情。
“对辩护人为什么不愿去小林电器店,我曾感到纳闷。”
那时,神原和彦正好身体不适,头晕目眩。
“对那五通电话,你的态度也不太自然。我曾想,你为什么不更加重视一点?我之所以没说出来,是以为你另有打算,决定保持观望,到最后再说。”
说到这里,健一突然明白了。神原当时身体不适绝非偶然。无论是丹野老师说明的情况,还是他和古野章子的谈话內容,都是他最想隐瞒,又最希望被揭
于法庭的事实。因此,他才会如此慌张,如此失态。
健一重重地摇了头摇,像是要将这些记忆统统甩掉。
“我们看到藤野凉子哭了。”
虽然今天恢复了,可她昨天哭得相当厉害。
“是你弄哭她的,你知道吗?”
神原没有回答。
“是你让藤野受了那么多委屈。”
神原辩护人说了一句话,就像梦话似的,听不清楚。
“什么?”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藤野能行。我坚信这一点。”神原说道。
藤野凉子确实做到了。作为外来者的神原和彦并没有看错这个三中的女生。
“我打从心底感谢她。”神原和彦说,“无论对藤野还是对野田你,我都要表示敬意。”
健一低下头,咬紧嘴
。
敲门声响起,健一应了一声:“来了。”
一张令人意外的脸小心地探了进来。是教美术的丹野老师。他穿着白衬衫、黑长
,就像一身教师制服。
“你们两人休息得好吗?”说着,丹野老师像个胆小的女生似的,战战棘蔵地走进休息室。
陪审员中的沟口弥生倒经常是这副模样。
“直到最后,你们的辩护都很精彩。”丹野老师端正势姿说道。顶着一头
蓬蓬头发的神原和彦一动不动。
“大出的事,听说了吗?”丹野老师难为情似的缩起脖子,轮
看着两人的脸。
“没有,他回家去了?”健一应道。
“没有没有,还在。他妈妈也在,陪着他。”
一直待在教师办公室里。
“所以,北尾老师…”丹野老师心神不宁地抖动着手指,“说大出已经平静下来了。他本该在这间休息室里等待评议结果,所以,他马上就会回到这里。”
健一也随丹野老师的眼神一同看向睡眼惺忪的神原辩护人。
“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了。神原,你要不要到美术教室来休息一会儿?休息完再回来。”
“嗯,这样比较好。”健一帮腔道,“老师,那就拜托您了。”
“交给我吧。”
神原慡快地站起了身,似乎相当听话。他的脚步踉踉跄跄的。
他不战而降。电池耗尽,空空如也。
有必要在评议得出结果前好好地充一充电。健一也站起身,推搡着把神原托付给了丹野老师。
这样一来,就变成健一孤身等待被告的到来了。评议出结果后,被告会回归单纯的“大出俊次”的身份,连辩护人都不存在了。大出俊次会回到以往的校园生活和家庭生活中去。这一点,他会明白吗?见到他,或许能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没人前来。既没人回来,也没人来造访。
健一一个人留守在休息室。大出他怎么样了?还在闹别扭吗?还是北尾老师改主意了,不让他回来了?
我们这个“辩护方”就这样解体了?
既然任务已经完成,那就解体吧。无论评议结果有没有出来,不都一样吗?
健一双臂支撑在桌面,坐静良久。突然间,他双手掩面,发作似的哭了起来。他只哭了很短的时间,估计还不到十秒。不,是八秒。也许只有六秒。
但这就足够了,已经缓过来了。他扯起校服袖口擦了擦脸,在空
的休息室静静地等待。
·
柏木卓也留下的笔记本上没有写标题。
沟口弥生说,这种笔记本格子很小,是大生学用的。
那段写在笔记本上的文字安了个叫《无题》的标题。如果誊写在稿纸上,估计需要五张。计算字数后作出初步估算的是小山田修。
“字写得像印刷体一样工整,估算应该误差不大。”
没时间一个个传阅,就叫某个人来朗读一下。于是,山野纪央自告奋勇地举起了手。
“按理说,这应该是陪审长的工作,可看竹田一脸求饶的哭相,那就由我来代劳吧。”
“是啊。要我读书,简直要我的命。”
“是读不出汉字吧?”
山野纪央首先对笔记本合掌一拜。
“对不起,柏木。我会好好朗读的,请原谅。”
然后,她用清亮的嗓音朗读起来。
开篇第一行是这样的:
“我是一个丢失了目标的杀手。”
这部短篇小说的主人公是第一人称的“我”,“我”是个技艺超群的杀手。一个重要的委托人告诉了“我”下一个刺杀对象,“我”却跟丢了。不是忘了,而是目标从“我”的视野——“我”心中的视野里消失了。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于是,为了寻找目标以及丢失目标的原因,“我”不断徘徊在灰色的街头。
“我很孤独,但又背负着许多包袱,自己无法卸下,也不知有谁能替我卸下。
这些包袱并不重,我甚至觉得,我背上的包袱或许就是我自己。”
听得入神的陪审员们脸上出现了各种不同的表情,动作也是多种多样。胜木惠子早就放弃去理解这篇装腔作势的文章。她
叉腿双,轻轻摇晃,那模样简直和大出俊次如出一辙。
仓田真理子问向坂行夫:“初中生用这样的自称是不是有点怪?(注:在曰语中,不同身份的人会使用不同的第一人称。柏木卓也在小说中使用的第一人称并非初中男生常用的“僕”,而是“私”)”向坂行夫则对她“嘘——”了一声,叫她不要多说话。蒲田教子皱着眉,仿佛在咀嚼硬坚的东西。沟口弥生瞪大眼睛,神情恍惚。原田仁志苦笑着,小山田修显得很害羞。竹田陪审长专心致志地望着正在朗读的山野纪央。
故事的最后,“我”在深夜误入游乐场的镜屋,看着镜中映照出的无数个自己,猛然醒悟,原来这名委托人就是自己的一个化身。这时,有一个镜像对“我”举起
,开了火。刹那间,镜屋崩塌,四周一片漆黑。“我”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丟失了我,背上的重负也随之消失。”
小说在此戛然而止。
山野纪央又往后翻了几页,说道:“后面全是空白,一个字也没写。”
她合上笔记本,轻轻放回桌面。
“我呀,”小山田修开口道,“一说到这种又酷又帅的东西,就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向坂行夫放心地笑了:“嗯,我也是。”
“是吧?还真是这样啊。”小山田修脸上笑开了花,“如果我不是这么胖,再帅一点就好了。”
“嗯,我也这么想。”
“胖子就不能酷了?”蒲田教子揷话道,脸上保持着严肃的表情,“这好像和体型没关系。”
“他是自己想死啊。”沟口弥生不理睬身边的对话,睁大眼睛,用银铃般的好嗓音咕味道,“就算不说是遗书,读了也能明白柏木是自己想死。”
“喂,你怎么皮笑
不笑的?”
被胜木惠子盯上的原田仁志一直在傻笑。他自己也觉得不太妥当,还拼命抑制着笑容。
“不是因为觉得好玩才笑的。”
“那是为什么?”
“是庠得难受。”
瘦高个竹田陪审长也同意他的话:“对,这话说得贴切。我也想说,可找不到合适的词。”
“他自己想死…”纪央慢慢重复着,像在确认弥生的话。
原田仁志笑得更
了:“虽然有点装酷。”
“会写成小说,是因为他很当真。他不愿意说自己的事,才故意写成这样。”弥生说道。
“我觉得弥生说的没错,不过,我还又感觉到一些别的味道。”山野纪央扫视一周后继续说,“他不是想死,是想受死。”
“想受死?”小山田修问道,“这话有问题吧?应该是‘想被杀’吧?”
“想被杀。”蒲田教子重复道,声音很大,让大家吃了一惊。
“教子,你怎么了?”
听到弥生的声音,教子眼角上吊,嘴
抿成一条线,像在思考着什么。
“原田觉得怎么样?”纪央问,“遗书找到了,你満意了吗?”
原田仁志
了口气,点点头。“満意了。其实,我也不是太在意这个。山野,倒是你很在意嘛。”
“说什么呢,遗书之类的,有没有还不是一样吗?”
“好吧好吧,竹田陪审长。”原田笑着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笔记本,“在我看来,这完全是精神裂分嘛。”
“别说得那么刻薄好不好?”
见弥生眼泪汪汪,就算再口无遮拦,原田也不会说下去了。
“柏木是杀自的。”竹田陪审长说,“他动了不少心思,把神原和彦卷了进来,可最后还是杀自的。”
这就是评议结果。大出俊次是无罪的。
“神原会怎么样呢?”仓田真理子没有向任何人提问。她一脸困惑和不安,不知到底该问谁。
大伙儿面面相觑。胜木惠子直愣愣地看着高个子竹田陪审长,好像在说:喂,你好歹说两句。
“要说他会怎么样…”
“作出了无罪判决,估计他就能心安理得了吧?”
“可是,他不会留下‘没能阻止柏木杀自’的罪恶感吗?”
“何止是这样啊。他说过,这等于是他杀死了柏木。”沟口弥生依然泪眼蒙昽,“他说柏木是他杀的,他有杀人意图。”
是未必故意的杀人意图。
“可是,作为陪审员,我们无法更深地介入吧?神原的情况是个例外。”原田疲惫不堪似的伸直腿双。蒲田教子望向他那双考究的鞋子,再次皱起眉头,
出严厉的目光。
“虽然理由和山野不太相同,但我也觉得,不能完全相信神原的证言。”教子说道。
“喂,拜托了。不要再炒冷饭了,好不好?”小山田修双手合十,对着教子拜了拜。
“你求我也没用。”教子冷冷地说,“你想想,关于他和柏木的关系的证言,完全是他的一面之词,难道不是吗?只是神原一方的意见,简直和‘死无对证’没什么两样。”
“所以柏木不能死。”山野纪央说,“应该活下来,说出自己的意见。”
“这个…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原田仁志耸了耸肩,“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再说,要是柏木不死,我们也不会坐在这里。”
蒲田教子不理会两人的对话,径自继续道:“我是说,仅就证言来说,神原说的话不能完全相信。他一直在说柏木怎样怎样的,全是他的一面之词。”
“可是,补习班的老师也作了证。”
教子直接挡回行夫的反驳:“他并没有作出像神原那样明显带有恶意的证言。再说,他并不知道出事的那个夜晚的情况。”
说到这个地步,太家都明白,蒲田教子的攻势无法阻挡。
“只从证言来看,神原一直在说他自己想说的话。然而,事实不可能只存在这一个角度。”
“你到底要说什么?”
面对着高个子竹田一脸严肃的表情,教子也用同样严肃的态度回应道:“神原为大出辩护,可谓全心全意,任劳任怨,并且是在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前提下。将这份努力与他的证言联系起来,令人不得不相信他说的话并非随心所
的胡言
语。”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小山田修稍稍对身边的行夫嘟嚷道。
“我们要从两方面考虑神原的证言,他既在单方面地责备柏木,又在极力帮助受冤枉的傻瓜大出。所以我想说,我绝不愿偏袒神原,对他也没有任何好感。”
大家全都凝视着教子的脸。
“然而,就算因此能正确地对待神原,可他那种‘我杀了柏木’的罪恶感依旧会长留心间。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别的方法。喂,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竹田陪审长慢慢
出笑脸。这种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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