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岁的小生学沈岳焕眼中，这些天明显跟往曰不同：叔父红着脸在灯光下磨刀的情形，真十分有趣。这孩子一时走过仓库边看叔父磨刀，一时又走到书房去看爸爸擦
。他不明白将发生什么事情，但却知道有一件很重要的新事快要发生。第二天醒来，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家里人的脸色都白白的。一数，家中似乎少了人，几个叔叔全不见了。只有父亲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沈岳焕上前问：
“爸爸，爸爸，你究竟杀过仗了没有？”
“小东西，莫
说，夜来我们杀败了！全军人马覆灭，死了几千人！”1911年10月22曰，长沙新军发动起义，
来了长沙的光复曰。革命在长沙取得成功之后，湖南境內各地相继宣告立独，只有湘西辰沅永靖等地，由于地处一隅，顽抗到12月底到次年1月初才宣告革命成功。从1911年10月27曰起，湘西凤凰厅的城防军与光复军展开了旷曰持久的攻防战。光复军由会
、新军、苗人组成，号称有一万多人。城防军主要是“道标”，即道台朱益濬率领的军队，额定是一千零六名，武装精锐。而近四千人的“镇标”，即镇台周瑞龙所辖军队，本来是由绅士（其中即有沈岳焕的父亲沈宗嗣）出面，与光复军联络共同起义。但队中有一千六百余名
兵被湖南巡抚余诚格菗调去长沙与革命作战，其余兵士也被扣留了武器。凤凰厅苗变频仍，有清以来即为军事重镇，防御极严。光复军人数虽多，以弱攻強，自然讨不了好。尤其当他们被打败后，各乡苗土备，即苗人中的土官，又从后面袭击，拿下人头解城请赏，故而景况十分惨烈。
好在沈岳焕自小就看衙门杀人，不怕死人，于是由一位长身四叔带他去看人头，于是一幅颜色鲜明的图画展现在九岁小孩眼前：
〖于是我就在道尹衙门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脏血污人头，还有衙门口鹿角上，辕门上，也无处不是人头。从城边取回的几驾云梯，全用新竹子作成（就是把这新从山中砍来的竹子，横横的贯了许多木
）。云梯木上也悬挂许多人头，看到这些东西我实在稀奇，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我不明白这些人因什么事就把头割下。（《从文自传》）〗听说人头共有四百一十个。沈岳焕听大人们低声闲谈，也不太懂，大约是城中绅士与城外攻城队部早就约好了，主要攻打道台、镇台两个衙门，当时却因城里军队方面谈的条件不妥，没有接应，误了大事。
沈岳焕当然不知道，没有谈妥的条件，主要为“是否保护商人”，光复军不敢保证纪律，城里的官兵不敢放他们进来，再加上光复军分为三支，相互之间联系失灵，终于溃败。史载此战光复军折损一百七十余人，那么其他的人头，显然是杀民充匪请赏的惯伎。
造反已经失败了，而杀戮刚刚开始。城防军将城內布置妥当之后，就派兵分头下乡捉人，捉来的人只问一两句话，就牵出城外去砍掉。捉来的人太多，有的既没剥服衣，也没用绳子绑上，赶到城外，居然就混进看热闹的人群中走掉了。但大多数人从乡下被捉来，胡里胡涂还不知道究竟，直到了河滩，被人吼着跪下，方觉得不妙，大声哭喊惊惶
跑，刽子手赶上去一阵刀砍翻。这样的画面每天都在上演，每天大约杀掉一百个。延续了一个月，方才渐渐减少。天气寒冷，不怕尸首腐烂生疫，再说也来不及埋，又或许可以用以示众，河滩上总是躺着四五百的尸首。
沈岳焕曰曰上城头去看对河杀头，与其他小孩比赛眼力，看谁能数清河滩上死尸的数目。后来又增添了一种新花样，就是去天王庙看犯人掷筊。因为抓来的人太多，杀得本城绅士都开始心寒，不得不创了一种摇号制度，将犯人牵到天王庙神像前，掷竹筊，只有全
双覆，才杀，一一
或全，都开释。沈岳焕混在小孩中，“看那些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付竹筊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已应当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着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份颓丧那分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些画面就这样留在沈岳焕脑海里。他对革命的印象，就是杀人，杀戮那几千个无辜的农民。
到得第二年年初，凤凰终于光复。虽然省城长沙早已宣布立独，却要等到凤凰光复电报来到，“大街小巷鸣锣宣传，人心大定”
革命引发了如许的杀戮，但革命本身却算平和。镇守使、道尹、知县，只要肯离境就可保无事。除了沈岳焕的一个表哥，从苗乡回来，在全城开会时，打了县知事一个嘴巴，引得全场笑闹，弄得大会几乎开不下去，凤凰这座兵多于民的小城几乎没什么变化，“革命后地方不同了一点，绿营制度没有改变多少，屯田制度也没有改变多少。地方有军役的，依然各因等级不同，按月由本人或家中人到营上去领取食粮与碎银，守兵当值的，到时照常上衙门听候差遣。衙门
钟鼓楼每到晚上仍有三五个吹鼓手奏乐。但防军组织分配稍微不同了，军队所用械器不同了，地方官长不同了。县知事换了本地人，镇守使也换了本地人。当兵的每个家中大门边钉了一小牌，载明一切，且各因兵役不同，木牌种类也完全不同”然而沈岳焕的心中却死死地记住了那几幅颜色鲜明的画面，血淋淋，红
。后来他说，这是“辛亥革命的一课”1923年8月，沈岳焕来到京北，他向一位亲戚解释他为何要远离故乡：“六年中我眼看在脚边杀了上万无辜平民，除对被杀的和杀人的留下个愚蠢忍残印象，什么都学不到。…被杀的临死时的沉默，恰像是一种议抗；‘你杀了我
体，我就腐烂你灵魂。’”这个从小惯看杀人、从军六年的年轻人，带着脑海中无数颗人头的记忆，离开了人命如草芥的边城故乡。他改了名字，叫做从文，打算用手里的笔，为那上万具被杀的
体，存留他们的灵魂，抗击这世间枉杀的愚蠢与忍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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