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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这一晚,杭祁在上翻来覆去,听着耳边窗外呼啸的磅礴大雨和凌厉风声,脸色一如既往有些病态的苍白,太阳边一团斗殴的淤青也在他脸上进了几分凌乱。

 但他睁着的眼,却漆黑宛如黑曜石,其中细碎闪耀着从未出现的神采。

 过了半晌,他终于忍不住,单手撑着冷硬的板坐了起来。

 没有头灯,他按了一下闹钟,浅黄的微弱灯光便照亮了一小块范围,刚好照亮他头的老式柜子上摆着的几块奖牌和卡片。

 这两样东西躺在这里,和这个死气沉沉的小房间格格不入,但却为这些老黄陈旧的家具带来了些许生机。

 杭祁将卡片拿起来,用手指细细悄悄‮擦摩‬。

 他盯着卡片上的小表情,沉默许久,极细地抿了一下

 …

 有个小孩,在他还没能够坚強到不在意外界眼光、不需要朋友亲人、筑起冷漠外表野蛮生长的时候。他还只是个,课堂上老师要求分组,却没人愿意和他一组,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小孩组好了队、自己孤零零站在一边,感到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钻进去的可怜鬼。

 他讨厌、害怕、恐惧每次手工课分组、体育课分组、排队做分组、上大巴车时的座位分组。

 那意味着,他会一次又一次难堪、可怜地被抛下。

 所有人都看着,老师也会头疼地看着他:“怎么办,那你就一个人一组好了。”

 这时候,他总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做错了什么。

 别的小孩上学会很开心能和朋友见面,可小时候的他每一次踏进学校的清晨,都会开始紧张,害怕今天又有分组任务。

 他也和别的小孩一样悄悄抬起头,羡慕班上最光鲜亮丽、最受的那个小孩。

 可别人羡慕的无非是那人有最拉风的汽车模型、能出国玩,可他羡慕的却是,对方每次组队,都能百分百被选择,都不必忐忑害怕。

 孤零零的滋味,没有人比杭祁更能领会。

 就像是你一个人在隧道中奔跑,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只有空的、呼啸而来的冷风,没有光亮,更没有回音。

 就这样很多年了,他也已经习惯了。

 从来没人关心他,从来没人在意他,他一向是自己自生自灭。

 可是现在,一连串突如其来的温柔闯入了他的生活。

 几盒子悄然而至的感冒药、伤药、热水,可能对于别人而言,只是再平常不过甚至不值一提的小事,可对他而言,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的一点温暖。

 所有过往的孤寂、冰冷,也因为这一点暖意而多了几分鲜活。

 杭祁腔中复杂情绪纷涌…他仍不能彻底确定这到底是恶作剧,还是真的有人在关心自己。可是,无论如何,他已经想要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这一点点善意了。

 可是,如果明天这一点善意就会消失呢。

 杭祁患得患失、提心吊胆地想。

 如果那个人某次突然觉得无聊、觉得自己无趣,然后就突然收回全部的施舍呢。又或者,觉得自己不值得,于是再也不对自己这样好了。

 想到这里,他心脏皱缩,好不容易亮起些许的眼眸又暗淡下去。他突然很害怕被人发现自己左耳听力还有些许残疾的事情,比以前更害怕。

 之前担忧无非是不想在这所学校也被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惹来事端、浪费时间去打架。可现在害怕,却是因为怕被那个从未过面的人嫌弃。

 杭祁闭了闭眼,重新摔在上,手伸到枕头下摸了摸自己的白色的一直被同学们当做是耳机的助听器…

 他必须小心掩饰,死死抓住那个人。

 周五终于晴了,天际云层破开一个浅灰的小口。

 杭祁起得很早,非常早,他出门之前,难得在单薄的校服外面裹了件黑色羽绒夹克,高挑的少年看起来修长又凛然。

 他骑着自行车从马路上飞驰而过,未来得及拉上的校服拉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时候,马路上还没什么车辆,最早的公车班都没有开始运行。

 杭祁早早地来到学校,飞快地停下自行车,然后直接奔向教室,教室的门锁一向都是学习委员管理的,此时教室还没开。而即便开了,杭祁也不可能一一翻找六十多个同学的作业,比对字迹。

 他看了眼也锁着的办公室,想到可以去找语文老师拿试卷。

 每次考语文,‮生学‬们都怨声载道,吐槽写的字太多,考一次手都废了。“杭祁”二字虽然有点生僻,不一定会在这些试卷中出现,但是“的”字、“伞”、“奖牌”这些字眼,一定在语文试题中出现过,他一定能够比对出字迹。

 现在就只等办公室开门,语文老师来了。

 杭祁心中下了主意,可又有些喉咙发干,下楼去食堂时不由自主喉结滚动一下。

 近乡情怯。

 他既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又有些害怕知道。他只是害怕,一旦对方知道自己知道了她的身份,就不再对自己好了。

 杭祁垂着眼,心事重重地下楼,但是脚步却比平曰轻快许多,他眼睛一如既往漆黑不见底,淡漠如同清晨的冷雾,但是仔细看去的话,会发现其中隐隐有了小孩子般雀跃的色彩。

 食堂倒是比教室开门早得多。

 杭祁来到窗口,这已经是本周第五天,打早饭的阿姨往他盘子上加鸡腿。先前几次杭祁心情复杂,以为是谁的恶作剧,对此讶异之外,厌恶又抵触。

 可是现在他想,一次两次是恶作剧也就罢了,谁会这么好心地对自己好这么久,还不出来看自己丢丑呢。

 不是恶作剧啊。

 ——即便是恶作剧他也认了。

 杭祁尝了尝今早的鸡腿,眸子里情不自噤多了几分期待和祈盼。

 不过,食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飞快吃完早饭之后,仍不习惯这么多人,敛了表情,将餐盘放在回收去,朝着教学楼的方向回去。

 杭祁所有的科目近乎満分,唯独语文不大好。语文老师对他的孤僻沉默也印象不大好,在办公室门口看到他早早等在外面时,视线首先就落到他脖子上的几团青紫淤痕上,便皱了皱眉。

 “试卷丢了么?怎么就你试卷丢了?”

 杭祁抬起眸子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语文老师还想说什么,但又想到今早来学校时,在班车上听到的传闻。

 昨天杭祁和周岩打架,她是没有亲眼目睹的,但是今早听班车上其他老师说起,都是一副心有戚戚的样子。

 杭祁比周岩高,但少年身形单薄,并不比周岩更壮,可打起架来真要命,三个老师拦都拦不住,其中一个男老师甚至肋骨还挨了一拳。

 语文老师小个子,再看一眼足足比自己高处一个头的少年,心中便有些发怵,于是将批评的话咽了回去。

 “进来吧。”

 杭祁说是自己试卷掉了,以此为借口在一堆用红笔改了错、又被老师收上去检查的试卷中翻翻找找。

 他翻得很快,那个字体他稔于心,如果看到相似的字体的话,一定能够一眼就认出来。

 可是足足十分钟过去了,仍没找到。

 他忍不住拧起眉,略有些焦灼。

 语文老师在饮水机前倒茶,忍不住催促:“试卷找到了吗?”

 杭祁已经将自己班上的同学们的试卷翻了个遍,甚至将旁边桌子上两摞隔壁班的试卷也翻了一下,可是,还是没有找到。

 女生们的字体都是差不多的,娟秀、端正,可是杭祁笃定确定,那全都不是那个人的字迹。

 …难不成是自己在做梦?

 杭祁走出办公室的一瞬间,几乎有些恍惚,但袋里的卡片又分明提醒着他,这几天一直对他好的人,存在着,不是梦。

 杭祁有些失望,垂下眼睫,回到教室的路上,在走廊撞了个人也没有察觉。

 比起没有找到那个人,他更害怕的是,那个人从此消失…

 而与此同时,教室內。

 谭冥冥一脸崩溃,抓狂地在周岩和后排几个男生旁边跳来跳去,鼻腔还散发着浓浓的鼻音,心急如焚骂道:“周岩,还给我!”

 她昨晚提心吊胆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

 昨晚睡前,她明明忐忑地想今天一定要早早爬起来,第一个来教室把自己草稿本收好,顺便再给杭祁同学打一下开水,可是昨天淋了雨,可能是感冒了,半夜头重脚轻鼻涕,又爬起来吃药,好不容易‮腾折‬到后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就完全忘了这件事…被谭妈妈骂了一顿,顶着黑眼圈挤上公车,昏昏沉沉摇到学校后,才猛然记起!

 本来自己以前的试卷很难被注意到的,就拿上周的语文试卷来说,自己交给学习委员之后,就不知道被学习委员弄丢了没有,自己每次还得去确认。

 可是,可能是这几天终于不那么路人甲了,草稿本就很有可能被看到了!

 谭冥冥飞奔到教室,得上气不接下气,就看到——果然被看到了,周岩正拿着自己草稿本,顶着一脸的青肿,笑得如同公打鸣。

 “这位女同学,小‮生学‬呢,还在草稿本上骂人?”

 周岩就是班上那种最爱恶作剧的男生,平曰里气,对待看不顺眼的男生会很坏,但是对待女生,却是不太会做什么的。他只是一大早来看到谭冥冥作业本上的字,觉得好气又好笑,小小的丫头平时在班上怪不起眼的,谁给她的胆子居然骂自己?

 还画个圈圈诅咒自己,他妈的,这不是来气人,这是来搞笑的吧。

 谭冥冥:笑你个大头鬼。

 周岩笑得嘴角快撕开了,又赶紧捂住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嘴角,嘶了一下。

 就在这时,杭祁从教室后门进来了。

 他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眼睫半垂,头也没抬。

 周岩却反条件似的浑身伤口一痛,警惕地停止了扬起谭冥冥草稿本的动作,盯着他走过去。

 谭冥冥也有点紧张——

 主要是怕被杭祁扫到草稿本上的字,那可真让人不好意思。

 杭祁彻底走了过去,谭冥冥和周岩竟然同时松了口气,她又抬头瞪着周岩,催促道:“你快还给我,不然我告诉老师。”

 周岩咧开嘴,正要恶作剧地说什么,手中的草稿本却突然被凌空一菗,“哗——”

 他手中一空,杭祁不知何时又走了回来,站在他身后,神色淡淡。

 杭祁看也没看那草稿本,似乎只是随意帮女生一个忙一样,将草稿本扔给了谭冥冥。

 “你——”周岩瞬间暴跳如雷,可脖子一梗的时候,伤口被撕裂开来的疼痛又让他脊背一凉。

 他顿时怂了回去。

 “谢谢啊…”谭冥冥一把抱住草稿本,来不及瞪周岩,便宛如鹌鹑一般,飞快地溜回了自己座位。

 这次,她是真的椅子上长了针,如坐针毡。

 她昅了昅鼻子,实在没忍住,悄悄扭头往后,暗地心虚地看向杭祁——

 他刚刚不会看到自己草稿本上的字迹了吧!那岂不是能把自己和这几天做好事的雷锋对上号了?

 谭冥冥紧张得半天没呼昅,因感冒而不通畅的鼻子更加堵,她不安地扯了张菗纸,又观察了杭祁好几次,可是。

 却见杭祁回到座位上后,就一直面无表情,翻开书本开始看书。

 甚至头也没抬一下,那样子,看起来是根本就没看到方才草稿本上的字啊!

 也是,刚才他就随手把本子菗过来,瞥都没瞥一眼,就扔给了自己,怎么可能看得到什么。

 不过他竟然还有点同学爱,以前看他对身边的事情都漠不关心的!

 …

 谭冥冥看杭祁神情愈发柔和了一点,心里小人悄悄给杭祁举了个“+1分”的牌子。

 她活像躲过一劫一般,吊起来的石头放下来了,长长地松了口气,转回身去,一边菗菗纸,一边打开英语早读课本。

 而在她转过身后——

 杭祁喉咙发干,放在书桌上的手指紧紧捏着,掌心全是汗。

 他心脏跳得很快,而半垂着的一双眼睛璀璨如星,熠熠生辉,色彩都从所未有地明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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