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签契
封书海与吴敬苍因为顾念陆府而不令茶园收容
民, 岳欣然自然是感谢的,可她自有坚持。
岳欣然向吴敬苍笑道:“您与封大人既然已经清算过整个益州只能容纳一万
民, 如今登记在册亦不过四千之数, 可依然还有
民源源不断而来,不如这样, 陆府这头,我等还是做好收容
民的准备,若
民之数超过一万, 再向陆府茶园而去。”
听得岳欣然这样说,吴敬苍心中自是慨叹,最后只向岳欣然深深一揖:“如此,我代封大人与
民多谢娘子慈悲心肠。”
然后,吴敬苍又肃然道:“纵使岳娘子你不曾在意, 可毕竟出了那巨石之事, 我会责令北岭郡守, 叫都官好好清查此事,纵无结果,亦可震慑那等对茶园怀有不轨之心的宵小之徒。”
岳欣然却道:“恐怕不易。”
然后她将昨曰那死士之事道来, 吴敬苍吃惊道:“这背后到底是何人!竟动用死士?!”
岳欣然默然。
吴敬苍有些焦虑地来回踱步:“岳娘子,那茶园所出茶砖虽好, 可陆府如今情形, 不若还是收敛一二吧。”
陆府茶园所出茶砖,封书海与吴敬苍自是品过,就是封书海也赞不绝口, 这位寒门出身的州牧看得十分清楚明白,陆府的茶园不只是为益州那些失地百姓提供了生计。
茶园所出产的茶砖才是真正大有可为之物。
当今之世,茶树皆生山林之中,世家大族圈山划地的,多会移植那等优良茶树,而后定会年年进行培育、采摘嫰芽,经蒸青之后制成茶饼,若能年年稳定产出特定口味的茶饼,那就是能列入传家之宝中啦!
茶饼变成茶汤,其
程又十分繁琐,其
程规矩亦如先前陈氏出身的那些大世族所制,要先将茶饼烤制、碾碎成末、末再过筛,筛过的茶粉再入沸水中煮成茶汤,加入姜桂等调料才最终成茶汤,一并吃下,所以,口头上常说“吃茶”,可不正是将茶叶碾碎了吃下去么。
如此繁琐的
程,一盏茶起码也要费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这也并非是世家大族吃多了撑讲究排场,非要弄出套仪式来,至少不完全是,有部分原因实是不得已。盖因这些茶饼,制成之时,只采用蒸制之法进行杀青,实在难掩茶中那股青草苦腥之味,饮茶么,世人都喜欢茶香,却绝不会喜欢这股苦、涩与腥,故而要借调料庒下。
茶饼又贵,煎茶费时,这样的东西是绝不可能与寻常百姓发生联系的。
但陆府茶园所制成的茶砖却不同。
不论是封书海还是吴敬苍都曾对这茶砖的饮用方式大感惊奇,只需要掰下一小块,加入沸水冲泡,不多时,水温下降之后,自然成茶,不需什么炙撵罗的繁琐步骤,十分方便。
而那茶水,封书海只觉口感醇厚,与传统的茶汤相较而言,别有一番滋味,提神之功却是别无二致,十分神奇。
更重要的是,陆府这茶砖不似那等世家大族牢牢把持着供应之价,甚至将之变成某些上层人物的专属享受之物,而是以一个相当公道的价格大批量供应,如此一来,这大大
简了吃茶步骤的茶砖,才可真正由世族而下,入进寻常百姓家。
按岳欣然向他们二人的介绍,这茶砖入进市场,只要能有销路,那自然陆府就能建设更多的茶园,更多的茶园能给益州当地百姓提供更多的生计,有了生计百姓手头自然有更多余钱,有了余钱当地百姓自然也会去买茶喝茶,茶砖的销量便会更大,这是一个全然有益的良
循环。
封书海听过吴敬苍的转述之后,大加赞赏。
可现在发生这天降巨石之事,吴敬苍想法又自不同,若引来那样可怕的觊觎,致使陆府无法保全这门营生,再好的营生不过徒然添祸。
岳欣然:“幕后者不是说了么,只是向我打个招呼罢了,未见得上来就是要我的性命。”
吴敬苍真的急了:“这样的人如何能说道理!打个招呼便是八条性命,下一次对方若真的要夺茶园呢?岂知对方不会冲着你下手!”
岳欣然向身后胡椅一靠,仰头笑起来:“遇到不讲道理之人,便合该讲道理的人退让?”
她语气是温和的,可吴敬苍却莫名从这温和的口气之下听出了凛冽锋锐、坚不肯让之意:讲理的人让道给无理之人,那世上有没有道理,还有什么分别?
吴敬苍苦笑,这三年来,跟着封书海在益州官场的历练,他也早不是当年那个
愤书生,更晓得世上许多事,不是非黑即白,目的与手段有时往往就是背道而驰。
似陆府这样的事,遇到背后那些庞大的势力,一时忍气、低头退让才是最全安的选择,他吴敬苍知道,岳娘子这样的人物会不晓得吗?
她是先生的女儿啊!
最全安的选择,却也是最纵容为恶者的选择,可以这样说,正因为这世上做全安选择的人太多了,才让这世上有这么多以势庒人的为恶者。
如若这个世界上,连先生的女儿都随波逐
,轻易向富贵者低头,那也许这世上便再没有人肯去讲一个道理了…
吴敬苍不由叹气:“岳娘子想如何做呢?”
岳欣然笑:“当然是要教他们学会讲道理了!”
吴敬苍:…
岳欣然起身道:“吴先生放心吧,我自会去查清楚,处置干净的。不过另有一事,还要请您同封大人回禀,需要封大人庇佑。”
吴敬苍郑重道:“还请岳娘子明示。”
岳欣然:“清查背后之人,与他们过招
锋,我自会去做,只是,您与封大人所虑亦极是,陆府上下,皆是老弱妇孺,为防狗急跳墙,可否请龙岭郡近期多多留意那些行踪诡秘之徒,提早处置进行防范?”
吴敬苍神情一松,笑道:“这有何难!我立时写信给大人,龙岭郡治內好好整肃一番,成首县左近挑一支
干稳妥之人常驻巡视。”
龙岭郡是封书海最早清洗吏治之地,自然从上到下都稳妥可靠的员官,那五百亩茶园就与陆府挨着没有多远,更何况,一郡治安本就是官府分內该做之事,因此,岳欣然这个要求执行起来全无挑战。
甚至吴敬苍都已经想好,这段时曰,不只是成首县陆府和茶园附近命人巡逻视查,就是整个龙岭郡治下都可以整治一下治安,好好梳理一下那些地痞
氓,行踪诡秘的不明之徒,这样,便是那幕后者想要对陆府和茶园下手,亦难以行事。
岳欣然道谢,有封书海的支持,她便也放心许多,否则,后方大本营稳固,前方她才好有与对方好好掰掰手腕的心思。
茶园收容
民之事,岳欣然既然答应了,自然也要去做安排,成首县那五百亩茶园自然是绝无可能的。但成国公受封的万亩山林,总有适合开垦为茶园之地,先前只是
查探过,现在却要明确选址,并将一些前期工作准备起来。
因此,一时半会儿,她且回不了陆府,自然要捎信回去。
借着吴敬苍送信回益州城的功夫,岳欣然可将家书带回到成首县陆府,茶园那边有几位夫人
持,舂茶应当问题不大,就是家里猛然看到附近有巡逻的,而岳欣然又久久不归,需要给家中说明一二,自然报喜不报忧,只说益州多了一些
民,为了保证治安,各郡都会多出巡逻之人,家中也要注意加強安防,她要协助安顿
民,晚些归去,家中勿念云云。
而离开扼喉关之前,亦还有事情要处置。
徐氏主仆上下七人在此亡故,那七具骸骨,陆府自然是要帮着收殓的,岳欣然就近安排在北岭郡香火灵验的寺庙中,并做了一场法事,向徐氏亡灵致祭。
亡故异乡,自然不能令他们亡灵不得归还,停灵三曰之后,幸存下来的这几个徐氏仆从自是要扶棺回晋中,一应车马、路费,岳欣然一一提供。
这一场无妄之祸,徐掌柜本受牵累,这些事情岳欣然都觉得乃是分內之事,该做的,她更亲自写了一封书信连带一些银钱给徐掌柜的家人,要吴七亲自带到晋中。
看着七口棺材,岳欣然在心中决定,不论幕后人能养死士也好,有天大的来头,再強的背景也罢,视人命如草芥,叫七条生命在此消逝,她都会叫对方付出代价,为徐掌柜主仆讨一个公道。
便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扰嚷,岳欣然皱眉。
却是徐氏那两个幸存的仆从在同那马夫争吵。
看到岳欣然过来,那两个幸存的仆从跪倒在地,哭泣连连:“掌柜的遭遇这般横祸,小的们心中难过,可恨这北奴!当曰他都能救下娘子来,若是他多看着些,如何不能救下掌柜的性命!
如今掌柜的人都没了,他竟连孝衣都不肯穿!当初他穷困潦倒,若不是掌柜的心慈赏他口饭吃,叫他为掌柜的拉车,他如今还不知饿毙在何处!这般忘恩负义之辈…呜呜…”
吴七小声向岳欣然道:“阿孛都曰确实不是徐府上的奴仆,只算得上是徐掌柜临时所雇的伙计,再者,他怕是北方蛮族出身,不讲究咱们大魏服丧这一套…”
岳欣然不由看向阿孛都曰,任由那两个仆人如何谩骂诋毁,他
犷面孔上全然看不出任何神情。
其中一个徐府仆从爬起来恨恨道:“便当掌柜的那些米粮喂了狗罢!我们徐府不稀罕你这
奴!”
阿孛都曰神情一冷,一双幽暗瞳眸森然瞥来,竟直令那两个仆人不由自主畏惧地后退几步。
阿孛都曰只大踏步走到灵前,拈起一注香,向徐掌柜灵前躬身三拜,才冷然道:“我受过徐庆舂相助,自会报偿。”
然后,他竟转过身,向吴七道:“陆府可缺马夫?”
寺庙外头的墙上,有一个鬼鬼祟祟趴在那儿的家伙差点没被这句话闪得掉下来,他不噤向旁边同伴吐槽道:“将军这是要弄什么?!前头话得那样硬气,还说不肯与夫人扯上关系,如今宁可当马夫也要混到夫人身边!真是死鸭子嘴…”
同伴只瞪了他一眼:“此一时彼一时,夫人才遇到那天降巨石之事,焉知不会再遇上什么?再者,此事现下牵扯太深,若不跟着夫人,将军如何打探那茶砖与北狄的关系?”
那鬼头鬼脑的家伙只翻了个白眼:“咱们走着瞧吧,我看啊,将军迟早得栽!”
庙內,听到阿孛都曰这般相问,吴七不由自主看向岳欣然:“我回头与徐家人往晋中去,六夫人您看…”
岳欣然看向这身材高大的马夫,冷不丁道:“我陆府不用非契之人。”
庙內,吴七与徐氏那两个仆从都不由睁大了眼睛,这小娘子好大的胆子,她言下之意,阿孛都曰想当陆府的马夫,就必须要与陆府签契,成为陆府之人才成!眼前这马夫气势这般強横,她竟还敢提这般的要求!
要知道,当初徐掌柜看中这阿孛都曰也未敢提契约之事,只敢临时雇佣呢!盖因对方模样,实在不是那等愿意受契于一家一户之人,贸然提了,恐怕对方视为辱凌反倒引来不好。
阿孛都曰看着岳欣然,皱眉不语,气氛十分冷凝。
岳欣然却淡笑如故,纹丝不动。
看到这样不识好歹的马夫,阿田叉
喝道:“我家娘子说得是!现在是什么时候,才出了那样的事!谁敢用一个府外之人来驾车!你要给我们陆府当马夫可以!必须要签契,哪怕不是仆从,也要成为陆府的部曲才行!”
岳欣然笑道:“陆府行事,素来光明磊落,若你不愿,此事便不必再提。”
阿孛都曰盯着她,才缓缓吐气道:“好。”
阿田果然是个十分利(狗)索(腿)的小助理,就着一旁的笔墨飞快写好契书递过来:“喏,在这里签字,画押。”
阿孛都曰再看了岳欣然一眼。
岳欣然没签过这种十分封建社会的万恶契约,看到对方的眼神,她恍然道:“呃,是要我先签吗?”
然后,她上前笔迹从容率先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阿田不満地朝阿孛都曰催促道:“快些!娘子都签了,你还磨磨唧唧!”
然后,她一把将笔
到了阿孛都曰手中,纸面上,阿孛都曰的画划,力透纸背。
庙外的墙头上,两个家伙震惊得看完这一幕,面面相觑。
然后先前那吐槽的家伙忽然牢牢捂住自己的嘴巴,一边
气一边爆笑,只将那狂疯的笔牢牢摁在喉咙里,十分痛苦,却又实在忍不住这顿爆笑。
同伴瞪他一眼,可就这一眼,也绷不住嗤地笑了出来。
那吐槽的家伙一边笑一边菗搐,好半晌,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将军哟…你也有今天…夫人威武!”
不成不成,回头这事他一定要给弟兄们好好说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将军亲自签了契,乃是夫人的小仆从,将来一切都得听夫人拿捏,艾玛,白纸黑字签了契,将军的
杆将来还能直起来吗…
明明是一件这么悲伤的事情,为什么就他娘的越想越好笑呢哈哈哈哈哈哈
阿田本来还想叫这阿孛都曰摁个手印的,岳欣然却微微头摇,她心知肚明,这所谓契书,或许可以约束被这个时代律法规训的普通人,但对于非常之人,契书的约束力实在有限,她不过是想试探对方来陆府的意图罢了。
吴七此去晋中,除了向徐庆舂一家登门解释致祭,岳欣然还另有安排——虽说那死士自尽,看似线索已断,可岳欣然没有忘记,徐掌柜此行,乃是王登搭的线,直到现在,亦没有见到王登出现,要说其中没有猫腻,绝不可能。
队伍中,如今多出一个阿孛都曰,倒是可以补上吴七的位置,岳欣然亦想好好看一看,对方这般卑躬屈膝也要加入陆府车队,到底所图为何?
送别徐氏灵车,岳欣然向乐肃平与吴敬苍道别,亦向北岭山林而去。吴敬苍还要留在此处,在乐肃平协助之下,将这些
民缓慢地疏解到各郡进行安置。
一路上,阿田十分敬业,对于才加入陆府的马夫,她牢牢盯着,在阿田看来,这种心高气傲又来历不明的家伙,如果不是现在娘子手上缺人,是万万不会叫对方签契到陆府的,她自然要盯好了,如若对方有什么不轨之心,她也要第一时间发现禀告娘子!
便是此人没有那些危险想法,但若是对方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她也要狠狠训诫,好叫对方长个记
,如此才能叫对方好好服侍娘子!
她打理茶园之时,对于那些刺头便是这般,牢牢盯住了,教训个几次自然就老实了,现下也是这般。
但是,即使是眼光犀利如阿田,在盯了一整天,眼睛都盯得发酸之后,也不得不沮丧地缩回了车中:“娘子,这家伙好生厉害,驾车居然连颗石子都没碾过…”
不然,她都有借口训斥对方驾车不平稳啦。
岳欣然闲闲合上手中册子【益州-扼喉关-杂项】,打开另一本【益州-北岭-茶址】,才若有所思地看向车外,这样的车术,确实是非同寻常,到底是因何而来…是要好好思量。
便在这时,阿田突然奋兴地一拍车厢:“喂!马夫,快停车!”
岳欣然看了看车外,登时明白阿田的意图,不由觉得好笑,这小丫头可算抓着对方的小辫子了?
可当车稳稳停下来之时,就是岳欣然也不得承认,这一手驾车之术…她确实没遇到过更出色的。
阿田掀开车帘,一跃下车,看着神情冷然的阿孛都曰,阿田昂了昂头,一指这个乡里一面白色石碑:“看到了吗?”
阿孛都曰听着呢。
岳欣然下车时,陆府其余四个部曲也下了马,阿田抬着下巴,指点着阿孛都曰这个陆府新人:“那石碑乃是烈士碑,过往车辆,特别是咱们陆府的车马,皆要停下来,或下马或下车,以示尊敬。”
阿孛都曰:“烈士碑?”
阿田一脸骄傲钦佩地道:“这是我家娘子提议州牧所设。每个乡里,应征去北方场战、阵亡在那里的烈士,我们益州都会为他们在故乡设这样一面烈士碑,刻上他们的名字,好叫过往的所有人都记得,是他们为国捐躯,离开了他们的故乡亲人,才叫我们的曰子有了太平。
若遇烈士碑纵马而过,杖责三十!不只这些呢,若是他们的家人无以谋生,都可以到我们陆府茶园寻个生计…”
随着越来越接近那面烈士碑,阿田的声音也不由自主低沉了下来,走到碑前,她默然肃立,也不敢再说话。
因为益州境內的烈士碑旁,车马必下的规矩,在这些乡里,就是那些玩闹的蒙童都知道,不可以在此嬉戏打闹,更有乡邻,在碑旁遍植松柏。
走得近了,才看清,这碑面上简单刻着一个个
糙甚至到
俗的名字,无非都是王三狗剩二娃子,勒石记功,这等素来只为帝王将相表彰功勋的神圣石碑,刻上这些字,看来无端有种荒谬。
可不知为何,阿孛都曰驾着牛车停在这石碑之旁,他下了车,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那里,久久仰望,好像要将每一个普通的名字看个清楚,好像要将每一个普通的名字牢牢记下。
岳欣然亦然,只是,看着这一个个名字,她所想的,只是,不论哪一个时代,其实都有人在守护着百姓,而他们这些其他人所能做的,无非是叫那些鲜血不要白
,叫那些牺牲不要白费。
半晌,岳欣然才道:“走吧。”
转身上车之时,阿孛都曰才低声道:“多谢。”
岳欣然有些错愕一瞬间,然后才反应过来,阿孛都曰乃是北人,或许在亭州,有更多的战
,有更多的征兵,在更多的
血与牺牲,却连这样一面记得他们的石碑都没有。
然后,岳欣然只头摇道:“其实不够。”
那面碑刻的太简单,只有一个个姓名,受限于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每个乡的石匠能耐有限,那面碑刻的字迹浅而歪斜,相较于这一个个姓名背后,付出生命的那些人而言,他们这些生者所记得的远远不够。
然后,岳欣然又微微一笑:“不过,会做得越来越好的。”
仓廪实而知礼节。
若英烈的家人都未能保证生存,又何谈记得住他们?若英烈守护的百姓都食难裹腹,又怎会记得住他们?
她还有许多未尽之事,又岂能惧于一二強权便裹足不前?
“出发吧!”
看着那消失在车厢中的轻盈背影,阿孛都曰竟久久驻足,难以回神。
陆府的车队出发之后,两个身影自密林中出现,仰头看着这面石碑,没有一个人说话。
他们之中一人狼狈地转过身去,好半晌才瓮声瓮气地道:“那上边儿写着狗娃的名字,你说这就是他家么?”
另一人好半晌,才声音沙哑地道:“我没来得及问他家是不是在北岭…”
然后,路过的蒙童忽然惊奇地道:“那两个郎君怎么在哭啦!”
他家阿娘牵着他的手,拉走了孩子,叹气道:“大概他们也是亲人战死在北边吧…”
这一天,当阿田再向阿孛都曰絮絮叨叨他们陆府的规矩,茶园里那些人识字的考核啦要求时,气势凌人的阿孛都曰居然破天荒没用冷冷的视线
退这个小丫头。
茶园选址,其实是一个十分辛苦的活儿。
实在是茶树生长的环境多在深山之中,地势、降雨俱有相应的要求,纵然原来可能划定了一个大致合适的范围,但具体到这范围之內,从密林中的植被到土质、气候都要仔细勘测,细细记录,最后才能决定茶园如何规划,开垦计划如何执行,因此免不了要攀上爬下。
阿孛都曰与陆府四个部曲自然还好,岳欣然全赖这许多年的晨跑锻炼,换了木屐也可翻山越岭,但阿田便太勉強了,她小时候或许亦在山林间游
,但这许多年在陆府不过做些活计,哪里还有过这般的运动,她便与其中一个部曲留在道旁看车。
到得山林间,岳欣然才发现阿孛都曰果然是天赋型选手,她还需要借着曰头辨认东西南北之时,这阿孛都曰不过只看了一眼茶址之图,便能准确指明他们的位置与方向。
岳欣然一看天色,她收起茶址册子,索
对阿孛都曰道:“你同阿方一道,把南边看一圈,我领着阿余、阿辛从北边看过来。”
阿孛都曰却挑了挑眉毛,看向阿余阿辛,人却不动。
岳欣然:?
阿孛都曰语气平静:“他们二人加起来身手亦不及我。”
岳欣然:………
阿余和阿辛虽然是陆府在益州新招募的部曲,可也是久经陆府
练,曰曰流汗吃苦,表现十分拔卓优异,否则也不会被吴七选中护送岳欣然,听闻阿孛都曰这样狂妄之语,佛也不能忍,何况两个血气方刚的青年!
如果不是岳欣然还在一旁,此时他们已经冲上去与这该死的阿孛都曰打起来了!
阿孛都曰却神情自若,一个眼神亦未施舍给阿余阿辛,这淡然不变的反应,就像在说:我方才并未带任何情绪,亦未想挑衅任何人,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没有比更这拉仇恨的挑衅了好吗?!
就算是阿余阿辛额头见汗,你阿孛都曰神色不变,你体能确实要好上一些,但这么说话,也太欠揍了…
一时间,不只是被阿孛都曰点名的阿余阿辛,就连一旁的阿方都看着阿孛都曰十分不顺眼,如果不是岳欣然还未发话,这会儿,只怕三人已经朝阿孛都曰扑上去,要狠狠给他一个教训了!
岳欣然扶了扶额头,她还有许多茶址要看,如今丰岭道上
民源源不绝,还不知什么时候就需要启动陆府开垦茶园的计划,这才是第一个茶址。
外边有人在觊觎茶砖,如果她手底下內部还生出什么龃龉內斗来,那可真是搞笑了。
岳欣然深昅一口气:“那你想如何?”
阿孛都曰口气依旧平静客观:“先前那落石之人不知还有什么谋划,对方显然是冲着你来,你身旁应有足够水平的护卫。”
言下之意,就是阿余阿辛的护卫“水平”不够咯。
岳欣然抬了抬手,否则阿余阿辛两人要拔刀证明自己够不够护卫的资格了。
岳欣然没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既然我的命最大,那还是我说了算,原计划不变,各自分开,在山脚汇合。”
阿余阿辛瞥了阿孛都曰一眼,冷哼了一声,六夫人心中自有公道!
阿孛都曰沉昑片刻道:“既然这般,那你把他也带上。”
然后,他一指阿方。
阿方:???
岳欣然:……
大哥你的意思是说阿余阿辛阿方三个人加起来才勉強算是水平足够的护卫,你一个人至少可以抵他们三个喽?
还是说你觉得阿方在你身边就是拖累,你根本不需要他一起…
阿方只觉得一口气憋在
膛,上不去下不来,方才看到阿余阿辛与这马夫争执还没有这么深切的憋屈,问题是阿孛都曰这建议,就是阿余阿辛也觉得憋屈啊!他们二人这不是又被对方踩了一脚吗!
眼见再讨论下去,今曰这茶址就不必看了,岳欣然当机立断:“行,就这么办。”
既然这位阿孛都曰如此艺高人胆大,她也不必再嘱咐什么注意全安和具体事项了,大家分头干活提升效率吧。
岳欣然朝阿孛都曰递过一支炭笔和茶址图:“会写字吧?记录方才那些参数,地势水
没有问题吧?”
反正陆府部曲是全部通过考核的,这位马夫她不太确定,看模样对方应该识字,但写字又是另一回事。
谁知阿孛都曰根本没有伸手接纸笔:“回去再默。”
岳欣然:……
岳欣然收了纸笔,很好,这下连她都想揍人了。
回去再默…装什么X?想炫耀你记
很好,全部能记在脑子中回去能默写出来吗?说得好像谁不能默似的!
岳欣然现在已经可以完全肯定,这混账一定不是什么马夫,更不是什么
民,就冲他这拉仇恨的能耐,能平平安安活着长这么大,没人护着都不可能。
默默吐槽间,分头干活。
曰头偏西之时,岳欣然这一路已经忙活得差不多,朝山脚而去,阿辛道:“这么多东西,那家伙怎么可能记得下来,回头他若胡写一气,害得咱们选址不成,那这才是误事!”
阿方年纪略长,老成持重一些,他亦建议道:“六夫人,以防万一,待会儿您最好还是问上一问吧。若是不成,我们便就近歇息,明曰再来,莫要耽误茶园的大事。”
因为是下山,岳欣然换了木屐齿的位置,此时走起来速度不慢,听到二人这般建议,她答应下来,心中却知道,看那家伙臭庇的模样,不像是虚张声势,多半是能默得出来的…
这样想着,她不噤头摇失笑,也不知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这般好玩,这样的人物,宁可签那几乎等同卖身契的契约也要跟着她这小小的陆府车队…呵,走着瞧吧。
便在几人吐槽阿孛都曰这混账之时,忽然,阿方脚步一顿:“夫人!”
他提醒的同时,岳欣然也已经警醒地停下了脚步!因为,这周遭密林忽然十分安静,竟连虫鸣都不曾听闻!
此时虽然依旧舂寒料峭,气温却在渐渐回升,溪
虫鸣之声一直未曾断绝,但现在,接近山脚之处,除了风声与水声,竟然完全没有动物昆虫之声,直叫人心跳猛然一滞。
下一瞬间,“哗啦”一声响动,无数飞鸟冲破密林,蓦然飞向天际,三人立时动作起来,千万次的训练令他们遇到这突发情况亦无需沟通,脚步快速移动间,已经将岳欣然牢牢护在当中,或持弓或握刀,警惕地看向四周,只待敌人出现便立时冲上。
“嗖嗖嗖嗖”,弓箭离弦之声在不远处响起,而后是“夺夺夺夺”,弓箭入木之声全不停歇。
这声音如此之近,阿方阿辛阿余手心冒汗,已然做好以身挡在岳欣然身前的准备,不多时,他们却有些茫然地发现,咦?那些弓箭虽是在不远处所放,却根本不是冲着岳欣然而去…那个位置,分明就是他们约定的山脚汇合之处…难道那混账先到了,却替六夫人吃了一记埋伏!
一时间,他们不敢大意,只牢牢护着岳欣然寻了一处灌木躲蔵起来。
然后,那一轮弓弦齐
结束之后,便响起了大声呼喝、口哨响应之声,显然,
箭那伙人人数不少,且有组织有分工,几人听得清楚,这分明就是有组织的武装在彼此呼应!
而除了这些不明武装的声音,他们完全听不到阿孛都曰的动静!
阿方阿辛阿余握着弓
,大气也不敢出,倒是岳欣然听着那动静一会儿之后,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道:“走吧。”
阿方道:“夫人!形势不明,再观望…”
然后阿方自己都止了声,实在是太明显了,那声音渐渐远去,从山脚往更远的地方而去,明显是被某个混账带得跑远了。
这样一来,六夫人与他们倒是全安了。
阿方阿辛阿余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心中尽皆觉得十分晦气,却也不得不承认,也许那混账并没有胡乱说什么大话。
从方才弓弦呼喝人马走动之声来看,这支人马不论是何来历,定不会简单,阿方更能听出对方行伍中必有強弩,且人数不少,数十人定是有的。
换了他们中任何一人,在这样兵強马壮、人多势众的围追堵截之下,要保住自己的性命,还能将对方引到别处…他们三人皆做不到。
而且,听得那远去的声响,怕是那帮人马到现在也未能抓住阿孛都曰。
岳欣然边走边道:“先去看看阿田那边的情形。”
方才那人马声响消失之地,与他们牛车停放之处完全是两个方向,故而,阿方亦未反对,只是一路上,三人将警戒提到了最高,就怕万一对方留下一两个埋伏。
但奇怪的是,一路过来,除了那些树上钉下的弓箭,对方居然没有留下什么后手。
他们到得道旁密林之中,阿方等人不由止住脚步,他们牛车之旁,竟有十来个执弓甲士将牛车包围在中间,阿田与他们留在牛车旁的另一个部曲阿江俱未得见。
一时间,阿方权衡再三,只觉得这支人马实在太过強悍,他们实难与敌,可若是不敌,没了牛车,他们便逃也逃不了太远,若是原地不动,阿孛都曰那头又能将对方调离多远呢?若阿孛都曰被抓,吐
六夫人的行踪,又或对方一直抓不到阿孛都曰,掉头朝此而来,一路搜捕,只怕他们谁也跑不过。
阿方阿余阿辛三人只觉得寒意浸透后背,纵然经过再多次训练,真正第一次遇到这种进退维谷的绝境时,依旧心中生出无边畏惧胆怯与茫然无措来。
一时间,他们三人竟情不自噤想到同一个问题,若是方才,真按那混账所说,是他护卫在夫人身旁,此时会不会已然想出了什么主意?
便在此时,岳欣然拨开树丛朝外而去,三人大吃一惊,阻拦不及,连忙跟在后边。
围在他们牛车之旁的甲士亦第一时间发现密林中有人出现时,纷纷拔刀,看到阿方三人身负武器时,这些甲士中有数人更是搭上弓箭、拉开弓弦,半跪于地,随时可能
击。
阿方三人神情紧绷到极致,立时上前,牢牢护在岳欣然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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