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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父亲
 纪枫教授的办公室,陈设简单,墙面是三原的组合,只挂了一副荷兰画家Johannes Vermeer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的仿制图,听说是教授最喜欢的一个‮生学‬送他的。有些窄小的书桌上堆着一整摞厚厚的画册,旁边的书架也堆満了书,只有最高层上排列着相片,似乎是纪枫教授和‮生学‬外出采风时所拍的。

 我坐在椅子上,对面是看起来在打瞌睡的纪枫教授。

 “教授?”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抬起一只眼,又垂下去,道:“什么事?”

 我只好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一遍:“我是想问您,为什么推荐我去Y&Y公司。”

 他摘下老花镜,悠闲道:“源源没告诉你?”

 “圆圆?团团圆圆?大熊猫?”

 他这才睁开了眼,神采奕奕地瞪我。

 我脸红道:“开个玩笑嘛。钟以源先生说是您觉得我最需要这份工作。”

 他微微点头,却反问道:“怎么,你不需要?”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的确很需要一份工作,但是——”

 “你没有自信?”

 我沉默。

 他想了想,道:“那你有自卑和自大么?如果有,我可以帮你加工一下,变成自信。”

 我:…

 他大笑起来,白胡子一动一动地像瘦身版的圣诞老人。

 他说:“沈沐星同学,我推荐你去的原因正是因为这个。你不算是我教过的‮生学‬里最有天赋的,也不是专业成绩最好的,但你是最没有自信的。你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能力。”

 我凭什么相信呢。

 从小父亲对我画画的事情嗤之以鼻,说我‮物玩‬丧志,不求进取。那些我所珍爱的画,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堆垃圾,对所谓成功的人生毫无助益。我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夸奖,就连生命垂危时期,他对我,也不曾有过一丝温情,仿佛他所有的悲剧和艰辛都是我造成的。

 人家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情人。

 而我,只是他想要推开的祸

 未必只有爱情才会让人卑微到尘土里。

 冷酷的血缘关系也会。

 至于考上美院,我潜意识也只觉得纯粹是顾清让的功劳,而我的努力微不足道。

 所以我一直中规中矩,不敢有野心。每天上课,画画,这些事我假装着不喜欢,假装着只是一件顺从顾清让的任务,好好完成就可以了,没有人会来置喙评断我的成功或失败。

 我害怕成功,也害怕失败。

 纪枫教授忽然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才发现自己在眼泪。

 “教授,要是我做不好这份工作,您会失望吗?”我问。

 “那要取决于你是否尽了全力。”他说。

 纪枫教授看我的眼神变得和蔼了,仿佛他看的不是我,而是站在我的身后的某个人。我忽然想起初到美院时从学姐那里听到的流言,说是二十多年前的纪枫教授三十而立,和一个男‮生学‬交往甚密,师生恋已经是噤忌了,更何况是同之恋。男‮生学‬的家人闹到学校,怒斥纪枫教授毁了男孩子的前程。但很快,那个男孩子就出国留学了,学校见事情已经解决了,便没有解聘纪枫教授。

 那个男孩子没有再回来,而这么多年,纪枫教授一直是一个人。

 也有人为纪枫教授抱不平。也许他们之间只是纯粹的知己之情,世人却以恶俗之眼来看,添油加醋,毁了教授的前程。

 “教授,您放心,我会尽全力的,”我说“哪怕最终结果不完美。”

 他饮了口茶,道:“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

 我起身告辞,又忍不住回头,低声问道:“教授,那幅《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他笑起来:“不值钱的仿制品而已,你要的话,我家里还有,《倒牛的女仆》,《拿酒杯的少女》,《穿蓝衣读信的少女》,《花边女工》——”

 “我不要,谢谢您,”我连忙打断他“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在那么多画作里,你会选择挂这幅画。毕竟,这幅画很可能只是tronie,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画作。”

 他托腮沉思片刻,道:“很多年前,我教过一个‮生学‬,和你一样不自信。这幅画是他花费许多心血画成的,老实说,画得不怎样,但我答应过他,有生之年,会一直保存这幅画。所以,无关美学,只是一个承诺。”

 会是那个多年前离开的男孩么?

 这样坚守一个看似早已过期的承诺,值得么?

 无论教授和那个男孩之间发生了什么,至少,曾经的真诚相待,在茫茫人世,已是珍贵。

 我没有继续追问,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我在幼儿园门口等鹿鹿。不一会儿,鹿鹿背着书包出来了,一见我,便高兴道:“今天Daddy给我买了一本书!”说着,掏出一本很厚硬皮书,我接过来一看,居然是《达芬奇密码》。

 “等会儿,你今天什么时候见到他的?”我反应过来。

 鹿鹿撇嘴:“午休的时候啊。你和Daddy分居,不代表我不可以见他吧?”

 我扶额,这小子什么时候又学会‘分居’这个词了。

 “Anyway,”鹿鹿道“妈妈你帮我拿这书,太重了,而且我还要照顾冰冰呢。”

 “冰冰?”我无语了“李冰冰还是范冰冰?”

 鹿鹿白了我一眼,忽然牵起身旁一个小女孩的手,介绍道:“冰冰,这是我妈妈。”然后眼神从温柔转为犀利,向我道:“妈妈,这是冰冰,玄冰冰。”

 我想象鹿鹿长大成人后领女朋友回家的场景,瞬间有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觉,有点感动,有点辛酸。

 鹿鹿不満地望着我:“妈妈,别沉浸在你的情绪里了好么?听正事,我邀请了冰冰来我们家做客,吃完晚饭再送她回家,你不介意吧?”

 我道:“当然不介意,但是你征求冰冰爸妈的同意了么?没有的话,我们不能把人家拐回去哦。”

 鹿鹿一副“你够了”的表情,道:“早就问过了,冰冰的爸妈离婚了,现在住在外婆家。冰冰的外婆刚刚才离开,我把你的‮机手‬号给她了。你不信的话,这里也有冰冰外婆留下的地址和电话,你可以随时打给她。”

 这个叫玄冰冰的小女孩剪着齐刘海,长发过,穿着茸茸的浅蓝外套和粉靴子,乖乖由鹿鹿牵着,表情淡定。

 我把鹿鹿拉到一旁,低声道:“我一切okay,你知道的,我从来不限制你朋友。但是,一些原则还是要坚守的,你刚才当着人家冰冰的面说她父母离婚的事情不太好吧?”

 鹿鹿云淡风轻道:“冰冰是中韩混血,在韩国出生,不久才回‮国中‬,现在还听不懂复杂的中文,包括‘离婚’。”

 “哦,原来如此,”我舒了一口气,但又想到一个问题“不对啊,冰冰不懂中文,那你是怎么和她的?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

 鹿鹿平静道:“I know English,so does she。”

 30分钟后,我在厨房准备晚餐,鹿鹿和冰冰在客厅里玩拼图。由于厨房和客厅没有隔断,我可以清楚“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鹿鹿和冰冰肩并肩趴着,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双手快速移动,偶尔眼神,完美合作下拼图瞬间完成了一大半。

 我在心中默默惊叹,原来这种feel才是青梅竹马啊。

 我盛好饭菜,一面舀汤一面招呼道:“鹿鹿,带冰冰过来,开饭啦。”

 鹿鹿和冰冰说了什么,然后两个人一起走过来,自觉自动取了筷子和汤匙,正襟危坐在餐桌前。

 我小心翼翼夹了一片刚从超市买的泡菜给冰冰,冰冰欣然接受了,大口吃下,面不改。鹿鹿不太会吃辣,但不服气的,也夹了一片送到自己嘴里,我想要阻止,但已经太晚,三秒后他被辣得満脸通红,拼命喝汤,滑稽的样子惹得一旁的冰冰大笑起来。

 这小女孩不笑时高贵冷漠,一笑起来出虎牙笑眼弯弯,可爱极了。

 “Isn"t he silly?”冰冰笑着,开口对我说了第一句话。

 我点点头,着蹩脚的英语:“inherited from his Daddy。”

 冰冰同意道:“All handsome guys are silly!”

 鹿鹿辣意终于消褪,似要辩驳,但只弱弱地挤出了一个词:“Nonsense。”

 我和冰冰相视一笑。

 原本的计划是吃完晚饭,再玩会儿拼图,我送冰冰回家,但没想到一吃完晚饭,冰冰的外婆就打电话过来问了地址,说派了司机来接冰冰。老人家听起来強硬的,毕竟是别人的外孙女,我也不好说什么。

 十分钟后司机就来了,相当神速。

 我和鹿鹿送冰冰出去。

 夜幕里,鹿鹿牵着冰冰的手,路灯把两个小人儿的身影拉得纤长。

 我忽然想到,鹿鹿对冰冰,除去友情,也许还有同病相怜之情。在冰冰身上,鹿鹿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在小孩子的世界里,规则是简单的。相爱就在一起,不相爱就分离。因此,父母的分离代表着爱的崩裂,家的离析,甚至由此投到自己存在的意义,猜测自己变成了某种作废品,无地容身。

 我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

 倘若当初我选择独自抚养鹿鹿,告诉他,他只有妈妈,没有爸爸,会如何?

 究竟哪一种方式更加残酷?

 一开始便只有冰冷的现实,还是在温暖的幻觉里躲蔵片刻,再被抛入冰冷的现实?

 顾清让第一次见到鹿鹿时是这样说的:“如果你要给孩子找个父亲,最好趁他尚不记事的年纪找,否则等到小孩子懂事了,再好的父亲,也很难与他心无间隙。”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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